❈初始之章❈

从那漫长的、黑沉沉的香甜梦境醒来时,世界已经是悄寂又安然的夜晚。

苦艾香气绕上手指和鼻尖,模糊的视线也慢慢聚焦,看着眼前陆沉卧室里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我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梦里没有从睡前一直追杀到梦中的供应商与工厂、没有绕成一团难解难分的丝线与布料,醒来时,也不会觉得明明睡了一觉却更疲惫。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也算是为这一天已经非常充实的保底约会日,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所谓的“保底约会日”,是我和陆沉在某一次吵架后诞生的产物。

其实也算不上是吵架,只是一点小摩擦,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前段时间,为了敲定新系列的面料,我几乎每周都在不同的城市,东奔西跑,忙得头晕目眩。

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才迟钝地察觉到,陆沉发消息的频率好像在悄无声息地降低。于是那天晚上我立刻向陆沉道了歉。

而在听了他每一条消息背后没能说出的设想和安排后,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错过了这么多。

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陆沉来说,工作的繁忙都不可避免。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凑在一起,琢磨出了“保底约会日”这么一个东西。

我们约定好,每个月都至少协调出一天的空闲时间,只和对方在一起。

陆沉:“这一天的约会有些特别,算是对我们这个月错过时间的集中补偿。”

我想了想,又提出可以不仅是时间——还有那些想做又因为时间对不上而一推再推的事情,也都可以放在这一天完成。

我:“……这简直像是时间的魔法!把过去的时间和未发生的事情都攒了下来,再把时针调到同一频道。

接下来24小时都是属于彼此的时区,用来抵抗平时的时差……真不错,不愧是我们!”

我立刻盘算起从前有多少错过的约会,哪些必须在早上或傍晚、哪些可以灵活安排。询问陆沉的意见时,他看着我,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陆沉:“当然可以,不过,如果安排得太过紧密,某个小姑娘会不会觉得像是上班赶进度呢?”

我:“当然不会啦。我只会觉得,原来我们一起有这么多事可以做,也太幸福了!”

就这样,我们一起通过了这个约定。

而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保底约会日。

我们体验了木雕和泥塑、逛了新的展览,吃了很难预约的意大利餐厅,用一个下午做了手工玩偶,赶到江边步道时,正好是想看的日落。

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回程途中,我累得眼皮直打架,脑袋昏昏沉沉的,靠在陆沉肩上就掉进了梦乡。

可想而知,这个月里被无意耽误的约会有多少次。

思及此,那点小愧疚又冒出了头。我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想抱一抱他,手臂却扑了个空。

我:“……陆沉?”

卧室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我有些奇怪,掀开被子踩上拖鞋,出了房间。

客厅里同样空无一人,只有沙发边的地毯上堆满了我们今天的约会纪念品。

木雕小兔、蝙蝠玩偶、展览的冰箱贴和帆布袋,餐巾有着很漂亮的刺绣,我们问老板买了一张全新的回来,还有江边步道上的落花……

其中的木雕小兔和蝙蝠玩偶,当时为了赶下一趟的“约会”,都没来得及做完,我还觉得有些可惜。

而现在,小兔耳朵上那处不够完美的弧度早就平滑,蝙蝠玩偶也有了翅膀,针脚有些笨拙,但能看出修补的人做得很用心也很细致。

那陆沉现在在哪里呢?摸了摸小兔的耳朵,我又抬起头,夜风穿堂而过,书房的门便在这时悄然透出一线暖光。

走到书房门口,陆沉正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他蹙着眉,神色很专注,连我走近都没有觉察。我也没有出声,只是靠在门边看着他。

直到他写完了一段,笔尖的移动停了下来、对着纸面陷入了短暂的放空时,我这才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

陆沉:“醒了?”

我:“嗯。”

他抬起头,目光从纸页移到我脸上。我侧了侧身空出位置,引导他看向地毯上的战利品们。

我:“木雕小兔子的耳朵……是你做完的吗?”

陆沉:“今天的行程有些赶,小兔子炸了毛,我就尝试安抚一下。”

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小兔子身边的蝙蝠玩偶身上,神色里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愧色。

陆沉:“可惜,我不太擅长用针线,这个玩偶没办法做得更好了。”

我:“太精致就失去了手做的意义呀,不要太在意。说起来……这么晚了,你在写什么?”

陆沉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笔记本,略想了会才回答我。

我:“错题?”

我歪了歪脑袋,有些困惑。难道陆沉最近又打算考什么证书?类似于潜水跳伞开飞机之类的……但最近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新的爱好。

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陆沉已经将钢笔的笔帽按回去,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他垂着眼,眼睫在眼下投落模糊的、扇形的阴影,显然是仍有些沉沦思虑的样子。

我:“好啦,今天一天太累了,快点休息吧。”

他这才回神,笑着应下,合上笔记本又盯着有些凌乱的书桌蹙眉想了想,伸手开始整理桌面。我无奈,只好走上前,捧住他的脸转向我。

我:“明明就很累了嘛,桌子我来整理就好!”

陆沉凝视着我,我也望着他,又更靠近他,想要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片刻后他皱皱鼻子,闭上眼笑了,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掌心。

陆沉:“没关系,整理的过程,本身就能让心神安定下来。不过,如果手边能有一杯热牛奶,或许会更高效一些。”

我立刻答应,松开手,转身就往厨房跑去。

等我端着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时,陆沉已经站起身,慢慢收拾起了书桌。

擦去钢笔尖的墨水,抚平纸张的折痕,再将摊开的几本书都合上放回原位……尽管脸上略带倦容,但他的动作依旧清晰又不疾不徐。

我了解他,这么做的时候,他通常也在思考,又在思考之余,借助在他手中重新变得有序的一切,来平息那些汹涌的思绪。

灯光下,他的眉眼依旧压着,沉静又疏离,眉心并未完全舒展开。我很少见到陆沉这样的状态——这样外露的、长时间的出神与思虑。

但现在很明显不适合刨根问底。压下心底好奇,我换上一个轻快的笑容,把牛奶放在他手边,催促他快喝完去休息。

等到洗漱完毕、一切又安静下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而我毫无睡意。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我轻轻转身,看向旁边的陆沉。

他的身体陷在柔软的被窝里,呼吸与心跳平缓如常,只是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中仍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所以是什么呢?我回想起今天的约会——虽然时间掐得很紧,为了赶上下一个行程步子也略显匆忙,但无论是哪一项活动,都挺开心。

到约会尾声时,心里完全被充盈的满足感塞满,身体反而就跟着放松下来,于是坐上车没多久,我便昏昏欲睡地歪倒在陆沉的肩头。

陆沉也和往常一样,揽过我的腰,慢慢调整坐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又帮我一下一下按着肩颈……对了,那时他好像问了我一个问题。

陆沉:“第一次尝试保底约会日,感觉怎么样?”

那时我正在要睡不睡的边缘挣扎,意识迷迷糊糊,像是灌了满脑袋浆糊,没怎么思考就开了口。

我:“很充实,太充实了……一天抵得上三天,时间利用率满分……”

我嘟嘟囔囔着,又抬头看一眼他,很快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也被抽走,我彻底昏睡过去。

只记得模糊的视线里,陆沉的脸与神情都被笼在窗外落下的光影里,明灭不定。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的语气和神情,似乎就已经带上了一点思索与低落。

他应该还说了些什么,但我那时已经睡着了,没能听见他后面的话。

想到这我忽然有些担心,“很充实”本身就是一个暧昧的评价,而我当时困倦低沉的语气,恐怕只会加重对方的误解,让它听起来更像一句抱怨……

陆沉会不会因此觉得今天没有达到预期、不算圆满,所以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思索再三,我干脆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决定先从把那只蝙蝠玩偶做完开始。

至少把今天可见的不圆满先完成,而且之后如果再有好长一段时间忙得见不到面,蝙蝠玩偶也能代替我陪伴陆沉。

这么想着,我悄悄溜出卧室,又虚掩上门,来到了客厅。

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我又翻找出针线盒,将那只软乎乎的蝙蝠玩偶抱在怀里,开始完善它的细节。

加固翅膀的针脚、缝上作为眼睛的纽扣,做几件衬衫和小礼服……都很顺利,只是到了绣领结的时候,我纠结起要用怎样的花纹。

比划了几下都不太满意,我想到之前有几本留在陆沉家的设计集,也许可以参考参考,于是立刻起身走向书房。

我记得我的书陆沉一般会放在——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果然没错,还有几本之前留下的睡前读物,陆沉竟然都一一给它们包上了书皮。

摸了摸书皮上拥抱的小兔小熊,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包书皮时仔仔细细的神情,心情放松了些,不由得笑了起来。

抽出其中一本,我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一页仔细去看时手指又顿在书页一角——这不是我的设计集,里面满是陆沉的笔迹。

每段开头都标着日期,旁边跟着一个小小的、或哭或笑的小表情,看起来像是日记,可匆匆扫过的一眼里,内容却好像……都关于我?

是我和陆沉之间的相处日常,细小又琐碎,好多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我都快要忘记,陆沉却一笔一划记了下来。

比如,某个盛夏的休息日,我和陆沉对着地图挑挑选选半天,还是没有出门,决定一起窝在家里看电影。

是一部战争电影,但它没有去展现战火如何残酷,转而讲了战火中一对父子的生离死别。

——在屠杀中逃亡的父亲和孩子,为了保护孩子,父亲告诉他,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是走失的亡魂,而男孩是怀揣宝物的骑士。

他是勇敢的、坚强的骑士,只有他能避开亡魂的追捕、用宝物拯救世界。最终,父亲死在了屠杀中,而男孩活了下来。

电影放完,我的眼睛还有点肿,心思也仍在故事里浮浮沉沉;而陆沉一手揽着我,一手轻轻按摩起我的太阳穴。

我抬头看他,神色如常,一点掉眼泪或者眼睛红的痕迹都没有。

我:“这部电影我好久以前就看过一次,哭得很厉害,我还以为看过会好一点呢,没想到还是哭成这样……陆沉,原来你的泪点这么高啊。”

陆沉看着我,眨眨眼,轻轻笑了笑。

陆沉:“也不是。”

顿了顿,他的目光又落在投影上,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电影长长的片尾,总是有着好似无尽的黑白色冷光,落在他眼里,显得其中情绪也有些莫名冰冷。

陆沉:“只是我觉得,父亲用童话与谎言去保护男孩的行为,反而是更大的悲剧。残酷与丑恶始终存在,如果不能一直被保护,不如更早地去面对世界的真相。毕竟这个世界……它似乎总是会变得更糟,而不会变得更好。”

说这些话时,陆沉的神情淡淡的,而我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反驳还是赞同?好像都不必要。

我的第一反应告诉我这不对,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陆沉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更何况这是他一贯看待世界的方式,当然我偶尔也会希望他能永远为我留下和爱这个世界,但更多时候,我希望他只是他。

于是那时那刻,我选择给陆沉一个拥抱;而他愣了愣,很快也更紧地回抱我。

投影的白光熄灭,头顶,也随之落下一个温和的、轻柔的吻。

回过神,我的手指已经落在了这段记录的结尾,无意识地抚摸着。

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陆沉记录的内容也并没有多少关于电影的讨论,而是着重写下了我的反应和表情。

我不明白这背后的缘由,但本能的,心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泛起一点酸涩。

再往后翻,下一条记录我倒是印象深刻。是一个需要跨部门协作的项目,然而沟通十分不顺,回家后难免垂头丧气,和陆沉吐槽了几句。

没想到第二天去公司,原本卡死的进程竟奇迹般顺畅起来,一路绿灯。午休和同事在茶水间聊天时,我才知道是“上面”有人亲自下场。

不过这些都是我记忆中的前情,而陆沉的记录,主要是那天我得知“真相”后,晚上回家时与他的那次对话。

那天我比陆沉先到家,他回来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于是平时总是先去浴室的他那天便一反常态,很是自觉地坐到了我的身边。

这反而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默默看着他坐在沙发上喝完水,才慢腾腾地开口。

我:“今天工作上的事情,好像又劳烦你费心啦。”

陆沉笑了笑,他四处看看,最后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削起了皮。手上很是灵活熟练,可那双眼睛却只是看着我,似乎有些……紧张?

陆沉:“是吗?听上去,似乎还是有一些问题被我忽略了。”

我:“不不不,那件事已经妥善解决啦!只是……还有一些话想告诉你。”

我顿了顿,陆沉便适时递来了苹果。我接过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又酝酿了几秒,才终于下定决心将盘旋了一天的想法说出来。

我:“……有时候我和你说工作上的事情,真的只是想分享一下而已。不是在传递“请你帮我解决”这一类的讯号哦。”

陆沉:“嗯,我知道,是我想为你分担一些,让你快些开心起来。”

我:“这个我也明白啦。不过,我觉得,偶尔有些不开心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有必要?这种时候我会比平时更加努力地自省,更加冷静地分析事情。这对我来说也是必要的过程吧。”

陆沉静静地听着,将回旋落下的苹果皮一点点整理好,等到它们在茶几上摞成一堆,他才重新开口。

陆沉:“那么,作为交换——我能否保留一项新的权利?在你思考后,做第一个倾听你结论的人。”

往后翻,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比如我为了赶稿焦头烂额时,陆沉却总“不合时宜”地在我眼前晃、黏着我,然后被我无情“驱逐”。

比如我感冒初愈,馋虫作祟特别想吃冰激凌,偷偷点了外卖,没想到还是被陆沉不动声色拦了下来,我气急,说他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摩擦、小埋怨,我们从不让不好的情绪持续太久,当下就会解决。

比如代替冰激凌的暖融融的红豆粥、结束工作后立马跑到他身边分享的一个吻……我以为,既然被解决了,那就过去了。

没想到陆沉都事无巨细、一一记了下来。

而在每件事的后面,还有陆沉写下的反思,甚至还有对反思的再批注。满满当当,但每句话显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就这样,我看了很久。直到手中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也仍有些出神。

我:“所以……这就是你为之心事重重的错题吗?”

我站起身,迫切地想要见到陆沉,可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复杂的情绪从笔记本上传来——它抓住了我的手腕,如浪涌般瞬间裹挟住了我。

我的眼前忽地一黑,许多模糊的人影与嘈杂的声音在其中一闪而过,又迅速归于沉寂。

叮铃——直到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突兀地响起,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重获光明。

而映入眼帘的,是干净却略显陈旧的天花板上面挂着一串风铃,在幽微的天光里微微晃动落下细碎的声响。

我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卧房。

房间的木地板被擦拭得发亮,铺上了一张麻质地毯。贴着繁复印花墙纸的墙上,悬挂着一面大到惊人的换衣镜。

窗外,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白雾,和雾气背后若隐若现的嶙峋乱石野海,再没有任何标志物。我只能大致判断我位于建筑的二楼。

我:“这是哪……”

完全陌生的地方。既不是陆沉的家,也不是我记忆中任何一处曾去过的地方。

而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正在看陆沉那本写满“错题”的笔记本……

难道,这里是陆沉的幻境?

我试着推了推窗户,但整扇窗都被插销牢牢锁死,用力推搡也纹丝不动。我放弃从窗户离开的念头,转而在房间里搜索起来。

屋子里只有几件最基本的家具,墙边的衣柜和书桌的抽屉里都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我只能拧开门走出去,所幸门并没有锁住。

门外,是一条幽深的走廊,可以看出这栋房子很大,墙上的壁灯里,烛光幽幽跳动,又很快被漆黑吞没。

走廊两侧全是相似的房门,有的紧闭有的虚掩。我试探着走近一扇虚掩的门,从打开的缝隙看去,其中陈设和装潢与我的那间相差无几。

“哗啦”——走廊尽头,窗棂忽然被什么碰撞发出突兀的响动。

我:“谁在那里!”

我迅速回身,只看见一道黑影迅疾地掠过,似乎是一只蝙蝠,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

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神,我决定下楼去看看。

从楼梯口朝下看去,楼梯的转角处嵌着一面与卧室风格相似的镜子,倒映着一楼的灯光,隐隐还能听见有人正在聊天的声音。

我顿时提起精神,放轻脚步走下楼梯。随着我向下移动,镜子上也逐渐映照出一楼的景象。

挑高的客厅延续楼上的复古风格,厚重的丝绒沙发围成半圆,中间是黑胡桃木的茶几,角落的高柜上一台老式唱片机正缓缓流淌出弦乐。

怪异的是,客厅的天花板上也悬挂着一串风铃,无风自响,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但这点微不足道的轻响几乎被客厅里的交谈声覆盖,镜中渐渐映出了几个人的身影,装束与姿态各异。

一人穿着一身黑色军装,布料与皮革都硬朗,仍透出底下肌肉的力量。他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能从肩章上的星芒看出他不低的军衔。

倚着酒柜的男人则看起来要放松许多,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手里晃晃荡荡握着一只酒杯,胸前口袋插着一支羽毛笔。

而坐在最居中沙发上的男人,穿着就要正式、华贵许多,袖口的宝石熠熠生辉,手里还拄着一支枫木与纯银的手杖,神色疏远又冷漠。

同他正在交谈的另一位男士,披着黑色长披风、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他看起来很是平静,眼神也要更肃然。

他们彼此之间很是默契地维持着微妙的距离,不失礼节,同时也足够疏远。

我正想出声,画面里又走进一个人,侧身对着我。他穿着黄色燕尾服,嘴角带笑,眼神藏在金边眼镜背后,看不清其中意味。

也是这时,那个笑眯眯的男人脚步一顿,竟似有所感一般转过身,朝我的方向望来。

我心里一惊,立刻停住脚步,将目光从镜面转向客厅。我正要解释自己无意窥伺,可当我看清眼前一切时,我几乎要惊叫出声——

整个客厅里的……都是“陆沉”。

笑眯眯的、疏远冷漠的、平静肃然的,慵懒自在的或是充满威慑感的……在镜子里明明完全不同的人,现下在我眼里,竟都成了陆沉。

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些衣饰各异、气质迥然的“陆沉”正同时转头看向我。不算明朗的灯光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如今却叫我晕眩。

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喉咙,没能吐出半个音节。

目光在镜面上的倒影和客厅里的真实之间来回梭巡,有一瞬间我几乎希望镜子里的才是真实世界。

这诡异的错位感让我完全愣在原地,那位笑眯眯的“陆沉”似乎看出了我的彷徨不安,主动开口解了围。

商人:“看来最后一位客人也已经醒来了。别害怕,这里很安全,过来坐下休息一下吧。”

而酒柜旁的酒杯“陆沉”看着我,也轻轻笑了起来。

剧作家:“下午好,女士。终于多了一张不那么凝重的面孔。看来死期将至的时光不会那么无聊了。”

上校:“这位剧作家先生。我注意到你从刚进这个房间开始,就从未参与过探查,只顾着散播消极情绪。现在一位女士也加入了我们。如果你再这样行事,我只能用点别的方法让你开不了口。”

被称为剧作家的那位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而我迈出的脚悬在半空,收回不是,落下也不是,犹豫了片刻,才走下剩余的台阶。

走进客厅,我挑了一处边缘一些的沙发坐下。另外几人只看了我一眼,便又继续起先前的交谈。

这回,是军装“陆沉”向笑眯眯“陆沉”提问。

上校:“你的调查结果?”

商人:“门窗都上了锁,外力无法破坏。我也没有在这里发现暗房或是秘密通道。也就是说,现在这里完全是一处密室了。”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一瞬,其中的华贵“陆沉”皱了皱眉,手里长杖也在地板上敲下轻响。

爵士:“确定吗?这座老宅有着数百年历史。而你毕竟是“新贵”,因为不熟悉而忽略掉其中细节……也不无可能。”

算是有些冒犯的一句话。而笑眯眯“陆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

商人:“您大可以亲自探查一番——只是您的手杖看上去,对灰尘过敏。”

一开口,话语分毫不让。一旁的剧作家“陆沉”笑出了声;而黑手套“陆沉”在这时淡淡开了口。

裁决官:“到此为止吧。都已经被困在这里了,没必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客厅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也的确需要一点空隙去思考。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唱片机带着沙沙轻响的乐声。

只是越思考,氛围反而越紧绷——毕竟听刚刚那番话的意思,他们已经仔细搜查过这栋房子。

但一切出去的通道都被封锁,也就是说,我们都被困在这了。

这的确不是个能让人放松下来的消息。

我也暗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忽略被五个“陆沉”围绕在身边带来的诡异感,思考起眼下的处境。

眼前这些神态装扮各异的“陆沉”,从他们的交谈和争执来看,他们之间应该也是初次见面。

并且没有任何人提到过他们面容上的相似,也就是说,在他们的眼里,彼此都是不同的样子。

应该就和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在我眼里都是陆沉,但就目前观察下来,他们的体型、眉眼,甚至是手掌骨节与头发,都与我认识的陆沉别无二致。

再加上……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沙发抱枕编织花纹的粗糙触感真实无比,甚至还能摸到细细软软的小毛球。

对陆沉很了解,又能构筑这种精细程度的幻境。这似乎只有陆沉本人能做到了。

而如果这确实是陆沉的意识构筑的幻境,那么我认识的那个……真实陆沉会在这里吗?他会不会就在眼前的五人之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慢慢抬起头,目光再次掠过眼前几人。

除了辨认真正的陆沉外,为了接下来在幻境里的生存,我必须尽快分辨出眼前这几人的区别。

军装的、西装的,散开领口又或是一板一眼打着领结的……

不同布料与剪裁勾勒出同样的、我十分熟悉的身形轮廓,柔软的棕色头发与眼睫也都有着相似的弧度。

如果不依赖镜子,仅凭肉眼看去,他们分明就是“陆沉”本人——只是穿着不同的服装,好似在扮演不同的角色。

这让我一时有些犯难,如果真的想要区分他们,恐怕需要更近距离地接触一番。但怎么样才能做得自然又不引起怀疑呢……

正思索着,不期然地,我撞上了一双隐藏在金边眼镜后的红瞳。是那位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的笑眯眯“陆沉”。

熟悉又陌生的深红色,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光线里也依旧有如宝石。他看着我,停顿短短一瞬,很快便浮起了然笑意。

商人:“各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在这里相遇。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接下来我们还会有相当一段需要共处的时间。现在人都到齐了,我们还是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吧。”

这么说完,他冲我眨了眨眼。而这个提议倒也合情合理,其余几人目光交换,略作思索后,便纷纷颔首同意了。

最先开口的是军装“陆沉”。他说他名叫Ewald,是一名上校,此前经历过数十次战役,无一落败。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不自觉外露的侵略性,像一柄出鞘的军刀,在注视着眼前人时,会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一点退缩和畏惧。

那位衣着华贵、拄着银质手杖的“陆沉”,则是一名隐居已久的贵族,继承了家族的全部权力与财富。

他隐瞒了家族的姓氏与继承的头衔,只说可以称呼他为Ewen爵士,但举手投足间仍遮掩不住那种久居上位者潜意识里的傲慢与矜贵。

就比如他的眼神——在看着我和其他人时,和看桌上的花瓶、窗边的风铃并无区别。

然后是重新坐回沙发上的剧作家,他的手边仍放着那杯酒。他介绍自己叫Vanny,靠编造悲欢离合来换取面包和酒。

说话时,他的眼神总是落定又游离,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有一瞬的兴趣,又很快便会觉得无趣,莫名透出一种惫怠和厌倦。

而披着黑色长披风、一直十分平静的“陆沉”,名叫Evander,是一名裁决官。

他的眼神也缺乏温度,如果说Ewen爵士看我们就像看一个花瓶,那他看我们时,就像在看一份卷宗或是一道谜题。

从他的眼神中能觉察到他的探究和在意,但这种思绪的出发点,纯粹是因为他需要这些信息。

至于最先注意到我,也是唯一一个向我表达出友善的“陆沉”,则是一名商人,名叫Evano。

非要说的话,他应该算是五个人中第一眼看去最让人亲近的。因为他总是笑眯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而他们五人,无一例外,都是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在房间里,对前因后果毫不知情。

就这样,我一边听着自我介绍,一边注意观察着他们、在心里拿眼前的这些“陆沉”与我认识的陆沉作起了比较。

诚然,他们都有和陆沉一模一样的脸,言谈举止也与陆沉十分相似,礼貌有教养,温和又不亲近,带着恰如其分的疏远。

但他们实在太过……鲜明了。

Ewald的侵略与锋利,Ewen久居高位的傲慢, Evander平静,理性,Vanny却疲惫又厌倦,Evano则最为温和亲近。

在真正的陆沉身上,这些特质并非不存在,只不过他不会放任这些特质过于外露。

比起眼前的陆沉们,我认识的他对外时总是表现出一种允许一切的宽容,只在需要表露的时候会探出触角,而不是全部一览无余地展示。

不可避免地,我有些失落——我想我可以初步确认了,这五个人之中并没有真正的陆沉。

好消息是,对于如何区分他们几个人,我心里也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当然,也还是得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几张脸上转移走,毕竟无论如何,那都是陆沉的脸,对我已经具备了天然的迷惑性。

我晃了晃脑袋,将思绪拉回我现在的处境上—既然他们之中没有真正的陆沉,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

而离开幻境的关键,就是要找出它的破绽。

只不过这次幻境出现了太多人。而我们又被困在密闭环境里,精神也因此高度紧张,每个人的行动都会引起彼此注意和一连串连锁反应。

保险起见,我不能像之前一样任意自由探索了;我必须在顺应事情发展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寻找到破绽。

这么思考着,我有些出神,直到商人Evano碰了碰我的肩膀,朝我温和一笑。

商人:“到你了。”

我:“啊,好的。我叫(),我是——”

介绍的话突兀地顿住,刚才光顾着观察其他人,我竟然忘了先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赶紧低头扫了一眼,不是家里的睡衣,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工装,大拇指戴着一枚顶针,身上还挎着一个装着缝纫工具的小包。

典型的二十世纪中期、西方品牌时装屋里设计师的装扮。看来在陆沉的幻境里,我也没有偏离人设。这么想着,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我是一名设计师。我也和大家一样,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关于这里是哪,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也不清楚。”

没什么特别的,大家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地认识了。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我的视线不由落在旁边的商人Evano身上——要说破绽,其实从刚刚下楼起我就有一个疑问盘桓心头。

我:“说起来,我刚从二楼下来时,Evano先生似乎提到,我是最后一位客人?”

Evano对上我的目光,微微一挑眉,点了点头。

商人:“嗯,你出现之前,我们已经将这个地方巡视过一遍。而客厅旁边的餐厅里的餐桌上,一共摆着六套餐具。”

默默数了数在场人数,加上我,正好六个人。

我:“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巡视时,有什么特别一点的发现吗?比如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谁、有没有什么照片、信件或是画作。对了,这样的地方,应该有电话吧……?”

想试探试探有没有可能的破绽苗头,然而Evano只是摇头。

商人:“都没有。这栋房子很干净,就像这间客厅一样。我们发现的唯一一点异常,就是这里的门、窗,甚至是壁炉的烟囱、墙壁上的通风管道……所有通往外界的出口都被封死了。人为封死。也就是说,是有人故意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一样的结论、一样的死局。

话音落下,唱片机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没有了黑胶的弦乐,此时我才反应过来,这整栋房子里,因为门窗紧闭,似乎也就失去了流动的风与空气。

像是一潭死水,或是将要掩埋的冰冷坟墓。

直到“当啷”一声脆响,玻璃杯与桌面的碰撞,突兀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是剧作家Vanny,他站起身,将空了的酒杯随手放回了酒柜,脸上露出一点百无聊赖的笑,目光扫过我们。

剧作家:“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可以开饭了?”

裁决官Evander看向他,声线平静地驳回了这个提议。

裁决官:“在弄清楚状况前,我建议还是不要动这里的食物。”

Vanny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也多了一点无奈。

剧作家:“如果我是做局者,我可不会好不容易把大家弄到这里后,用一顿饭就把大家都杀了。不觉得这太无聊了吗?剧目的高潮还没有铺垫,演员可不能现在就退场。”

但裁决官显然不认同这种基于“戏剧性”的推论,他皱皱眉,想要说什么,Vanny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剧作家:“大费周章搭好了舞台,关键人物也都齐聚一堂,这样的演出又怎么能虎头蛇尾。Evander,我相信你作为裁决官的经历能为大家带来一些有价值的参考。

但现在,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是被困其中的局中人了。更重要的是,距离我们醒来已经过去大半天,大家应该都已经很饿了。我可做不到在美味的食物面前饿死。”

说完,他不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自顾自朝着餐厅的拱门走去,脚步甚至带着点轻快。

剩下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里面有同样的担忧——谁也无法确认“做局者”是否就在我们之中,因此不能让任何人单独行动。

短暂的沉默后,尽管心思各异,但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朝着餐厅走去。

餐厅里,长长的黑胡桃木餐桌上,点燃的烛台正轻晃着昏黄光线;餐桌两侧各摆着三把高背椅,一共六个位置,对应着六套餐具。

靠墙的酒柜与餐边柜上陈列着各种工艺精湛的银器与雕像,花瓶里插着的鲜花甚至带着露水,仿佛五分钟前才从枝头剪下。

然而,最多的装饰还是环绕着餐厅摆放的钟表,它们形态与材质各异,如同主人收藏的艺术品,所有指针同时发出“嗒嗒”的轻响。

餐桌上更是摆满了美酒佳肴,食物香气与花香混杂,在空中弥漫,就像是一份完美的邀请,只等“客人”们入席——或是入局。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二楼的那些房间。

与眼前奢华的餐厅相比,那一间间简陋的卧房简直就像是犯人居住的囚室。

我暗暗奇怪,又觉得那餐厅里很可能就藏着一些违和的破绽,于是继续观察起四周。

直到酒柜的角落,一个绝不该在这里出现的物品让我目光一顿——那个还没完工的蝙蝠玩偶。

我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踱步走到酒柜旁,用余光确认玩偶的细节。

针脚、配色、纽扣上的细小花样一一细究,没错,分明就是白天时我和陆沉一起做的玩偶。

甚至,还是我半夜起来加工前的那一个。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刹那的困惑与隐隐的激动在心底交织,我好像看到了找到破绽的一线希望,伸手正准备去拿——

剧作家……冒昧打扰一下,我们非要和蝙蝠一起用餐吗?

我伸出的手一顿,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才发现剧作家并非在对我说话。

他看向的,是对面的Ewald上校。上校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蝙蝠,Ewald正慢条斯理地将餐盘中的食物喂给它。

上校仿佛没听见剧作家的抱怨,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将桌上的各种食物都一样一样隔着笼栅让蝙蝠吃下去。

应该是为了验毒。该说不说,不愧是经历了无数战争的上校。

其余人也都默默看着上校的动作,一时之间餐厅里只有蝙蝠微不可察的吞咽声。

剧作家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餐具,单手撑着脸,盯着笼子里的蝙蝠。

那神情与其说是担心食物有毒,不如说纯粹是因为有蝙蝠而吃不下饭。

不过我记得,刚刚在客厅时,剧作家就已经在喝酒了,其他人面前也摆着用过的茶杯。

我不禁瞥了一眼客厅,又看向了唯一能为我解惑的商人。Evano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走到我身边低声解释。

商人:“刚刚客厅里的茶水与酒,都已经试过,没有问题。是Ewald上校在巡视房子时抓住了它,就一直带在身边了。”

他顿了顿,放轻了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感慨。

商人:“说起来,抓蝙蝠试毒还是Ewen爵士提的意见。宫殿与边境……都是战场,经历过战场的人,似乎总是更谨慎、更多疑。要是毫不为己、慷慨轻信,恐怕也很难从累累白骨中走出来吧。”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向我,温和地笑了一下。

商人:“()小姐,你觉得呢?”

他注视着我,用那双和陆沉一模一样的深红瞳孔;嘴角微微抿起,似乎多了一点情绪,但仍维持着那个温柔宽和的笑容。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样微妙的对视便持续了几秒,直到上校的声音传来。

上校:“食物没有问题。”

这句话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众人纷纷入座。E vano的神色也松缓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副滴水不漏的温和模样。

商人:“太好了,总算能吃点东西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多吃一点,保存体力。”

他转过身,极其自然地替我拉开身旁的餐椅。

我犹豫了一下,朝他点头致谢后顺势坐下。

落座后,我的目光再次飘向酒柜上的蝙蝠玩偶。它安静地坐在那里,红色的纽扣眼睛在烛光下反射出幽微的光芒,仿佛在和我对视。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众人已经开始用餐,刀叉与瓷盘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提醒我幻境仍在持续。

好吧,我有些可惜地暗叹一口气,看来蝙蝠玩偶虽然有些格格不入,但依旧不是幻境的破绽。

我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食物上。前菜是清爽的蔬菜冷汤配脆面包片,主菜是煎牛排配口蘑和芦笋。

起初吃起来只是觉得可口,但渐渐地,味蕾上的熟悉感唤起了我模糊的记忆。

那是某次我和陆沉一起在家做饭,制作青酱时不小心手抖放多了红酒醋,导致最后的牛排口味并不完美。

但这个小瑕疵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好心情,那天饭后我和陆沉都十分满足,并且称赞那是完美的一餐。

心脏重重一跳,和蝙蝠玩偶一样,这餐饭的细节也精准复刻了我和陆沉之间的记忆——但也因此让我对这个幻境更加疑惑。

餐后甜点则是一枚幸运饼干,掰开鼓鼓的空心酥壳后,里面通常会藏有一张写着箴言或预言的纸条。

我取过自己面前的饼干掰开,里面果然掉出一张纸条。正准备打开看看写了什么,这时,剧作家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难得有趣的笑意。

剧作家:“原来,我们中间有杀人凶手啊……爱德华·诺顿,是被谁杀害的可怜虫?”

我抬起头,看向突然朝这平静湖面扔下一枚炸弹的剧作家。

其余人也都停下手中动作,纷纷朝他看过去,脸上神色各异。而Vanny却十分愉快地弯起唇角,手指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纸条。

纸条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脸上的笑意更甚,眉眼间的厌倦与惫怠消散了大半——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开始觉得一切有趣起来。

剧作家:“这上面写的,我只是好奇,所以问问大家。”

他语气里隐藏着某种戏谑的深意,剩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拿起面前的幸运饼干掰开——

有人做伪证、傲慢的偏见夺走了无辜者的性命;有人满手血腥,漠视之人应当入地狱。

有人妄图超越神明、放弃不能放弃之物,还有人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灵魂、违反了正直的誓言……

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块,零零碎碎地拼接出了几条沉重的指控。

每一条被念出、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会变换一下。

一时间,餐厅里只剩下念出指控的声音,和大家藏在其中的、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那我手里的字条上又会是什么?我又一次准备打开,可也又一次被打断——

密闭的餐厅里,忽然起了一阵风。

烛焰倏忽摇晃,风铃撞出一串声响,我停下手里动作,看向天花板,有些莫名——餐厅通往走廊的门紧闭,而四周的窗户也都早已封死。

这又是哪来的风?

这时,酒柜上一直安静坐着的蝙蝠玩偶,忽然歪了歪脑袋。

我以为是错觉,可它的脑袋却又缓缓转过一圈红色的掉漆纽扣做成的眼睛,此时此刻像是在审视厅内众人。

也许是因为它垂下的耳朵和耷拉的翅膀,在这无声的注视里,我竟读出了一丝悲哀。

蝙蝠玩偶:“有罪者、有罪者……在座的各位,已经看见了吧?桌上的字条,就是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有罪者,必须赎罪,必须向话音刚落,他的手也一松,断头的蝙蝠玩偶便掉落在餐桌上,失去了大部分支撑的身体蔫蔫地趴在桌面。”

虽然我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真的陆沉,可看着被他随手毁坏的玩偶,还有和陆沉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的心脏就像被什么捏了一下。甚至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规则里的自己开脱,而是希望他不要这样做。

没等我复杂的情绪找到出口,坐在餐桌对面、离我最远的裁决官Evander,视线也掠过玩偶残骸,落在了我身上。

裁决官:“不过,()小姐,装神弄鬼的规则里为什么会出现你的名字?忏悔。”

是…我的名字?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而蝙蝠玩偶已经将头转向了我。

掉漆的纽扣眼睛,就这样隔着不远的距离与我对视。

蝙蝠玩偶:“得到()的原谅,这是死罪之下,你们唯一的生路。”

像是最先的警示,也像是最后的判词。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我,怀疑、审视、敌意,或是玩味,晦暗不明。

鬼使神差地,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掌心打开的纸条——

“找到那样的一颗心……”

烛光摇晃,玩偶那模糊的声音依旧在不断重复着它的警示与审判。

一切归于安静后,餐桌中间摆放着那五张写了罪行的指控纸条,暂时无人认领。

而纸条一旁,蝙蝠玩偶安静地坐在那,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像凝滞了一般,餐桌旁的几人各自思索着,谁都没有率先动作或是开口,不时也有或探究或怀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而我无暇顾及他们的反应,因为我也同样一片混乱,无数疑问和线索翻搅在一起,却理不出头绪。

就这样不知安静了多久,剧作家Vanny忽然又一次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声比前几次都要愉悦。

众人看向他,他却毫不在乎,直到终于笑够了,才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开口时语气充满了揶揄。

剧作家:“傲慢、漠视,狂妄、背叛…哦,还有杀人。怎么听起来,上面的每一条,我们这些人都会做?”

他的目光触及我,眼里笑意更浓

剧作家:“当然,我说的我们,是排除了这位—一审判者小姐。”

其他人依旧沉默,上校的面色不悦,指节无意识敲击着桌面;裁决官面无表情,眼神却更冷;商人微微蹙眉,似在思索。

最后,Ewen爵士淡淡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

爵士:“看来,剧作家先生有很多需要忏悔的事情。”

Vanny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

剧作家:“是啊,我当然有。不过……不忏悔的代价,算来算去也不过一死。而死亡,恕我直言,听起来反倒像是某种奖赏。”

剧作家很是坦然,烛火落在他眼底,提及死亡时,他似乎反而更加期待。

顿了顿,他又盯着爵士,歪了歪头,像是要挖出一些背后的故事。

剧作家:“怎么,Ewen爵士是打算认真忏悔吗?”

爵士没有说话,只是移开了目光——他没有回应剧作家的冒犯,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并不把对方当成能够真正冒犯到他的人。

他只是站起身,拿过那只静默的蝙蝠玩偶,手指稍稍用力,没有一丝犹豫地拧下了它的头。

红色的纽扣眼睛、未完成的领结、几样没怎么加固的配件……它们哗啦啦落在餐桌上,有的甚至掠过烛火、燃烧起来。

白色的棉花如同凝固的血液一般从破裂的脖颈处涌出,而藏在那丝缕血液中的,是一只小小的扬声器。

爵士垂眼看了一会,只轻轻一捏,扬声器便碎在了他指间。

爵士:“装神弄鬼。如果我相信那些所谓的罪行、忏悔与惩罚,恐怕我早就死了。”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神色与他刚垂眸看玩偶时一模一样——平静、漠然,毫不在意。

很快,他的目光又从我身上滑走。

爵士:“我做的事,从不需要回头看。至于人……这世上还没有谁,值得我为之忏悔。”

话音刚落,他的手也一松,断头的蝙蝠玩偶便掉落在餐桌上,失去了大部分支撑的身体蔫蔫地趴在桌面。

虽然我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真的陆沉,可看着被他随手毁坏的玩偶,还有和陆沉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的心脏就像被什么捏了一下。甚至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规则里的自己开脱,而是希望他不要这样做。

没等我复杂的情绪找到出口,坐在餐桌对面、离我最远的裁决官Evander,视线也掠过玩偶残骸,落在了我身上。

裁决官:“不过,()小姐,装神弄鬼的规则里为什么会出现你的名字?现在看来,比起客人,你似乎更像是组局者。”

裁决官看着我,原先我觉得与陆沉不太相似的眼神里,现在却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的神情。

不近人情的、直接的决断和提问。在“为什么”背后,其实是“就是这样”。

这让我一时有点恍惚。

而这么一回忆,就错过了那一瞬间最佳开口的反驳时机。

这时,身旁一直沉默的Evano开口了。

商人:“如果()是始作俑者,又为什么会这么简单地把自己暴露出来?除了让自己变成被攻击的焦点,我看不到任何好处。”

裁决官将视线转向他,目光变得锐利又冰冷,还带着一种明晃晃的不解与疑惑。

裁决官:“所以呢?我不认为这样感性的动机分析可以作为辩驳的证据。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已经涉及到我们人身安全的情境。”

话锋一转,他看着Evano的脸上,又露出一丝讥诮。

裁决官:“不过说起来,我其实一直很好奇……投机者,这回你戴上的,又是什么角色的面具?”

Evander的话意有所指,他用那种冰冷审视的目光看了看Evano,然后又移向我。

闻言,Evano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

而这番话,也让我瞬间从那份因他和爵士带来的熟悉感而生的恍惚状态中脱离。

Evano——或者说商人所展现的样子,一直是我更熟悉的陆沉。以至于我竟渐渐有些不自觉地依赖他,无论是疑惑的时候还是落座吃饭的时候。

明明我早就告诉过自己,他们都不是我认识的陆沉。但为什么随着事态发展、矛盾越发尖锐,我反而渐渐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不等我想出个所以然,上校轻轻敲了敲桌子,开了口。

上校:“无谓的争论可以停止了。不论组局者是谁,有人搞鬼肯定没错。而且,不排除那个人就在我们之中。今晚两两一组,共同守夜。既是互相保护,也是互相监督。”

这个提议的确是目前的最优解,既能保证基本的安全,又能形成一定的制衡。

没有人提出异议,经过一番简单的讨论后,分组很快就被确定了下来。

剧作家和爵士值守二十二点到凌晨一点的时间段,上校和裁决官负责之后的三个小时,而我和商人则被分到了天亮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于是第一轮守夜的两个人留在了客厅,其他人便各自回房休息。而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出不去的房子、等待六个人入宴的餐厅、会说话的蝙蝠玩偶、那五张指向不明的罪行字条……

以及……五个“陆沉”。

一开始,我笃定他们只是有着陆沉相同的外形,身份、性格、行为习惯……这些可以轻易辨认的细节上,他们每个人都和陆沉有差别。

但现在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差别”里,似乎也微妙地、模糊地,藏着一丝相似。

我无法清晰地描述,更难以去准确定义。同时,我也担心这种感觉只是我面对陆沉的脸时,总是会有的下意识反应。

就像陷入爱河的人,不管看什么都会带着爱人的影子,何况他们都有着同一张脸。

哪怕在路边橱窗看见一只小熊玩偶,我都会不由觉得它笑起来的弧度和棕色绒毛的手感,都和陆沉很相似。

我:“唉,陆沉啊陆沉……都怪你!”

握起拳头对空气挥了几拳,我稍稍冷静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好像又一次被幻境中的故事所吸引了。

不行,我是要寻找破绽离开这里的。想了想,我干脆坐起身,悄悄出门——一直没有机会自己检查一遍这栋房子,现在算是个好时候。

当然,还是毫无所获。那在五个“陆沉”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破绽?

赶在守夜前回到房间后,我思索一番,决定从至少目前看来最友善的商人Evano入手,争取接下来守夜时多获取一些信息。

墙上钟表的指针在寂静中嗒嗒地向前走动,终于,到了约定好换班的时候。

我轻轻打开卧室的房门,恰好走廊里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穿戴整齐的商人动作一顿,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朝我微微颔首。

商人:“晚上好。”

我:“嗯,晚上好。”

我们相视一笑,各自关上房门,一起朝楼下走去。路过其他几扇紧闭的卧室门时,房间里都静悄悄的,应该都在熟睡。

沿着木质楼梯来到一楼,裁决官和上校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仍然保持着清醒的警戒状态见到我们出现才略微放松了些。

上校:“目前一切正常。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们了。”

裁决官也站起身,对我们略一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客厅,回到二楼休息。客厅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只剩我和商人Evano。

他拿起壁炉旁的铁钳,拨弄几下壁炉里的木柴,让客厅里更暖和了一些;接着又去餐厅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谢谢。”

我很自然地接过茶杯,他同样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和我并肩。

商人:“怎么样,前半夜休息得还好吗?”

我:“嗯……不太好。”

商人:“是不是根本没睡着?”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他微微挑起眉,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

商人:“我也是。困吗?困的话,可以在沙发上睡一会。”

我捧着茶杯,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目光不由看向餐厅的方向——餐桌上,那五张字条和被拧断头的蝙蝠玩偶还安安静静待在那里。

我:“现在情况不明,还是保持清醒为好。”

Evano顺着我的视线望了一眼,点了点头,赞同了我的说法。

商人:“那我们聊聊天?讲话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困。”

这个提议正中我下怀。我捏了捏手里茶杯,清清嗓子开了口。

我:“好啊。比如……你的发家史?我还挺好奇,要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这么年轻,就能拥有自己的商业帝国。”

Evano微微一愣,壁炉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的神色里似乎多出了几分难为情,其间又分明夹杂着一点骄傲。

商人:“不过,比起发家史……应该更算是我的叛逆史吧。”

顿了顿,Evano向我慢慢讲起——他出身自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家族,权势显赫,家族成员大多投身于政治或者慈善。

再不济的,也都醉心艺术,收藏名画珠宝或是赞助一些壮志难酬的艺术家,以维系整个家族的高贵地位与传统。

在这一点上,他与Ewen爵士,其实还有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Ewen选择继承并融入那种传统,而他却对此毫无兴趣。

商人:“相比于继承家族的权力、地位和事业,我反而更喜欢那种……赚钱的感觉。”

我:“赚钱?”

商人:“只是赚钱,而不是钱和它能代表的各种象征……”

那种数字不断翻滚变化的感觉,就好像是小时候积木比赛上在我手下越堆越高的积木塔。

商人:“让我很着迷。幸运的是,在这方面,我好像的确有点天赋和运气。”

Evano的眼光精准且超前,但又不会领先市场太多。毕竟真正的利润,需要由市场来兑现。

他从火车与蒸汽机中掘得第一桶金,随后便将实业积累的目光,投向了股市中变幻莫测的曲线与数字。

在他眼里,那些线条和数字,都是持续延伸的、能看见未来走向的。上升或下跌,他也随之全仓买入或及时抽身,几乎没有出过错。

一开始他的家族对他的选择颇有微词,但看到他能在极短时间内积累巨额资本后,也都纷纷闭了嘴。

而这个过程中,他收获的远不止财富。金钱成为他通往广阔世界的通行证,他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风景。

南极冰原上的极光、沙漠腹地中抬头便能看见的浩瀚星空,登上巍峨雪山将云海踩在脚下,或是乘船深入大海,与鲸群擦肩而过……

说起这些时,他曾看过的极光、曾伸出手去的星空与月亮、曾驻足的远山与汪洋,便似乎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

这是一个……自由的、幸福的“陆沉”。

我忽然这么想,又因为这个念头,心里像是漏跳了一瞬。这不是个合适的类比。

可看着眼前的Evano、看着那双分明一模一样的深红色眼睛,而他是这样自由又幸福,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去这么想。

如果没有背叛、没有束缚,没有围绕四周的丑恶自私的嘴脸、没有残酷血腥的争斗…陆沉会不会就是这样自由又畅快的?

就像陆沉那短暂的大学时光一样,这样自在、快乐的时刻,本应该铺满他的一生——他是这样的人,他也有能力让自己拥有这样的人生。

在这个假设中的陆沉,雪山、深海,就只是雪山和深海,世界对他来说将是广阔的、充满期待的,没有任何隐喻的。

他不必刻意去追问或是被困在人生的意义里,死亡与仇恨只是遥远的抒情和想象,血液只有在他身体里流淌时,他才会觉得这是自由。

我希望陆沉能这样幸福。

一点火星在黑夜中“噼啪”爆开,我才随之倏然惊醒。回过神来时,“陆沉”……不,Evano正深深地看着我。

壁炉的火光明灭,短暂降临的阴影里,他的神情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变化,再亮起来时,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亲近的笑。

似乎是一直看着我,所以他也同样有些失神。此刻见我回过神来,Evano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和我相对。

他动了动嘴唇,半晌,又笑了笑。这回,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点自嘲的意味来。

商人:“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投机者。我从不冒险,总是能做出最佳的判断和选择……所以,我失去了爱德华·诺顿。”

爱德华·诺顿——正是剧作家那张罪行字条上提到的名字。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刚刚因陆沉而有些游离的心思一下又集中起来。

我重新想起这次守夜的目标,是要从他身上多获取些信息、寻找可能的破绽,其中字条就是很重要的线索之一。

现在,他自己主动提及了那张字条……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打起了精神。

注意到我的神情变化,Evano微微笑了笑。

商人:“嗯,Vanny手上的那一条罪行,属于我。只是有一点,他说错了。爱德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牧羊犬。”

它有着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睛,毛发的颜色就像是天边的星团。我十岁那年,父亲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爱德华陪伴了我很久,和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去南极时,它已经很老了,又因为天生的基因缺陷而备受病痛折磨……所以,我不得不杀了它,来结束它的痛苦。

一根针管带走了爱德华的生命,由Evano亲自动手——爱德华太过聪明,在生病后更加敏感只信任自己的主人。

Evano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眼眸里流露出压抑的痛苦和茫然。

商人:“可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忏悔。爱德华太痛苦了,我不可能放任不理,如果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这么做。至少,它不必再受折磨了。”

他垂下了头,寂静中能听见他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壁炉里的柴似乎将要燃尽,夜晚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来。

我看着陷入痛苦回忆的Evano,分析和辨认着他话里的真假,理性与感性在我的大脑里激烈交战。

感性上,我因这个故事而共情他的感受,但理性却在提醒我这只是个幻境,我必须离开,而E vano的故事甚至也可能是编造的。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分析眼前这个人是否可靠、他讲的故事甚至是他本人身上,是否有什么违和之处。

如此纠结着,这时我感觉到身旁的人忽然朝我坐得更近了一些,他的肩膀碰了碰我的,带来一点暖意,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我偏过头,看向Evano,他也正看着我,靠得有些近,于是我能看清他眼底落下的,是壁炉中跳跃的火光,和火光中我的身影。

商人:“我说这些,不是希望你像规则里说的那样,就此原谅我。”

这是坦诚,并非忏悔。而我选择对你坦诚。是因为在现在这样危险又莫名的情境下,最重要的,还是彼此信任和彼此帮助。

这么说着,Evano顿了顿,脸上眼里的笑意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朦胧暖光。

商人:“而且,除此之外,我也有些私心。”

我:“……什么?”

商人:“这件事,我一直想要和别人说一次,但总是失败。可在你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这样顺畅地讲出这一切。

似乎是因为……你让我觉得,在你面前,即便是这样不好的事,说出来、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你会接纳它,也会接纳我。无论是怎样的我,只要是我。”

我望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不再像白日里那样游刃有余。

他看着我,心跳与呼吸声都跟着纷乱的火星熄灭又点亮。他似乎也有些紧张,似乎在这对视的目光背后,已经是他全部的勇气。

虽然——虽然我仍在心里拼命警告自己这不是陆沉,但这终究是陆沉的脸。

我决定暂时相信他今夜说的一切;而且如果在短时间内我不能离开,多一个盟友也不算坏事

我:“我也要谢谢你,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

于是不再犹豫,我向他伸出了手。

Evano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便敛去了所有额外的情绪,只是温柔笑着,伸出手,和我相握。

商人:“那么,主宰我命运的小姐……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吗?”

我:“当然。”

商人:“那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身上是什么吸引了我,又是什么会让我觉得,在你身边就能感到平静和安全。”

火光里黑夜里,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唇角也噙着温柔笑意,眼角眉梢都是坦然又真诚的神色,柔和的嗓音里,又露出一点好奇的尾巴。

我迟疑了几秒,但毕竟他已经推心置腹,我不做点表示实在奇怪。于是我说起了我的职业、梦想,还有工作上的一些趣事。

中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陆沉,Evano似乎对这部分有些好奇,会追问一些细节,但都被我轻巧绕开了。

Evano也就不再继续,只是缓缓眨了眨眼,朝我笑了笑。

商人:“听得出,他很爱你。”

壁炉中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光将我和Evano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面上,不断交叠,又分开。

眼前明明是陆沉的脸,却在说着“他”。下意识地,我去看他的眼睛,他明明也在注视我,神情却藏在火光里,好像一同燃烧了,分不清。

愣神间,他已经站起身。一只手伸过来,虚虚地拢在我握住茶杯的手上,短暂的暖意一触即分。

商人:“有些冷了,我去泡一杯热的给你。”

他拿走我的茶杯,我抬起头,Evano俯身看我,神色隐没又模糊。

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端了一杯新的热茶回来,递给我时,自然而然地和我又聊起了茶叶产地、冲泡方法的一些趣闻。

时间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悄然溜走,窗外的天色也从浓稠的墨黑,渐渐过渡成黎明前的蓝调。

壁炉里跳动的火光渐渐微弱,我扛不住袭来的困意,在Evano温和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又听见了那风铃声,在这间空旷的房子里,遥远又清晰,来自这里,也来自……

铃声的尾音渐渐消散,我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沉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再将我叫醒的,是一个熟悉的、有些焦急的声音。

商人:“(),醒醒。”

脑袋昏昏沉沉,尚未彻底清醒,我全凭意志才勉强掀开眼皮,而出现在眼前的,是Evano一脸凝重的神色。

商人:“醒醒,(),出事了。”

我:“……发生什么了?”

商人:“Ewen死了。”

我愣了两秒,随即一个激灵坐起身,残存的睡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Evano递来外套和鞋子,我磕磕绊绊好几下才在他的帮助下穿上,跟着他上了二楼。

走廊里,仍是那样几乎真空般的、不祥的寂静,而寂静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上校和裁决官正在检查尸体和现场,剧作家抱着手靠在门边,目光有些放空。

在他的帮助下穿上,跟着他上了二楼。

走廊里,仍是那样几乎真空般的、不祥的寂静,而寂静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上校和裁决官正在检查尸体和现场,剧作家抱着手靠在门边,目光有些放空。

房间里,Ewen爵士闭眼躺在床上,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脸上的神色甚至称得上平静,但死状,却异常诡异——

他的眼眶和嘴巴里塞满了棉花。洁白的、蓬松的棉花,曾经从玩偶蝙蝠断裂的脖颈处涌出,现在也从他的喉咙、口腔里满溢出来。

在漫长的夜晚之后,我们迎来了一个被白色淹没的血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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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