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篇章❈

爵士卧房内,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血腥气从床榻中央弥散开来,在凝滞的空气里缓慢发酵。

窗外的雾气愈发浓重,如同灰白的潮水漫过天际,遮蔽了天光,也为整个房间蒙上一片昏沉。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尚未燃尽的烛火偶尔发出的,细碎的噼啪声。

剧作家抱臂倚在门框边;裁决官与上校已粗略勘验过尸体,正俯身翻检现场的痕迹;商人拿着纸笔,在一旁帮忙记录。

我站在床边,目光落在那具躯体上。

从最初发现他到现在,时间分明在流动,我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思绪停摆,连半步都挪移不开。

那张脸——太熟悉了,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温度与生气,睫毛和头发仿佛黯了下去,鲜活的神情也都消失,只剩一片空无的苍白。

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我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不是陆沉,这不是陆沉,这只是一场幻境……

但没用,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血液从四肢褪去,留下麻木的冰凉。

不能再看了,不能再让这张属于他的脸,以这样的方式躺在我眼前。犹豫许久,我还是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我屏住呼吸,开始将塞在爵士嘴里的棉花一点点抠出来,棉絮泛黄,带着湿润的腥味。

他的双眼始终半睁着,无法用手合拢,我就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块素净的亚麻布,替他盖住。

指尖顺着他凌乱的发丝梳理整齐,又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再用手帕细细擦去他唇角残留的污痕……

我怔怔望着那张脸——他被遮住眼睛后,不见了爵士的傲慢疏远,的确更像陆沉了。

但靠近时我也发现,他的眉骨略高了些,右眉尾有一颗痣,和陆沉有微妙的不同。

心头泛起一种发涩的滋味,明明知道不是陆沉,却又仿佛..亲历了一场他的死亡。

因为他们之间的相似而心痛,又因为些微的不同而稍稍抽离,却又有些悲戚。

我再次抬头,目光缓缓扫过屋内面貌几乎一致的众人,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我:“陆沉啊陆沉,能不能告诉我……此刻我到底该怎么做?”

指尖就在这时忽然一顿,柔软的枕头边触到一个硬物。低头看去,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我的顶针?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夜晚饭前摘下来后,我特意放进我外套口袋的夹层里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如果这个东西被在场的其他人发现,我恐怕立刻就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后续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我几乎本能地蜷起手指,将那枚微凉的金属紧紧攥入掌心,迅速塞进袖口深处。心脏狂跳不止。

是谁?为什么要把我的顶针放在这里?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目光快速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他们仍在继续手头的事,没有人看向我。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保持冷静,做出该做的决定。

就在这时,裁决官和上校结束了对现场的搜查,转身面向众人。他们交换意见后给出了初步判断。

死因为毒杀,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到四点。

我脑中正快速推演着那个时间段里每个人的行踪可能,裁决官却顿了顿,又补充道——

裁决官:“更让人在意的,是Ewen爵士死后呈现的状态。带有明显的、有意为之的象征和示威的意味。”

我:“示威……”

昨天的一幕忽然闪过脑海,爵士拒绝忏悔并且还不以为然地破坏了蝙蝠玩偶,结果今天就遇害了……

我:“……又或者,这是一种警告?”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众人这才想起什么,脸色骤变,不约而同地快步离开了房间。

餐厅里,烛台已被重新点亮,六支粗大的蜂蜡蜡烛只剩下五支在燃烧,散发出蜂蜜与松脂混合的香气。

橘色光芒落在锃亮的银器与瓷盘上,气氛华丽,甚至有些反常的温馨。

长长的餐桌上,那些曾被遗忘的“罪行”,如今被端正放置在每个餐盘里。

两旁是银质刀叉,和斟满的酒杯,俨然一副等待众人入座用餐的样子。

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对应上了各自的位置,他们沉默地落座,拿起字条,垂着头细细翻看,神色晦暗不明。

只有爵士的位置是空着的,那里没有字条,酒杯也空了,餐盘里坐着一只蝙蝠玩偶,被爵士拧掉的头已经被人重新缝了回去。

我走过去,伸手拿起玩偶——补过的针脚歪歪扭扭,十分生疏,不是我的手法。又轻轻捏了捏,身体里似乎少了大半棉絮,整只玩偶瘪瘪地蜷缩在手心,像是泄了气。

爵士苍白的脸又在脑海中浮现——他嘴里、眼睛里塞着的棉花,的确像是违反规则的惩罚。或者说,至少是幕后之人刻意要做成这副模样。

而这里是陆沉的幻境。那些象征、示威,或是单纯的泄愤,又或是针对爵士“自大”的惩戒……所有猜测不论对错,都绕不开陆沉。

我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也不知道陆沉本人到底在哪里。

但此刻我却很确定,就算这里是幻境、眼前的各位“陆沉”即便只是幻象,我也不想看到他们以陆沉的脸变得毫无生气。

不管破绽在哪里,不管如何才能走出这幻境,我决定先抛开所有顾虑,必须想方设法救下他们。

指尖又捏了捏蝙蝠玩偶扁塌下去的小手,我抬起头,望向长桌边沉默的众人,正要开口——

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在餐厅另一端响起。

裁决官:“……有人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灵魂,违反了他最初的、正直的誓言。”

烛火一晃,“噼啪”炸开一朵火星,溅落在地毯上,瞬间熄灭。

是裁决官。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而他的视线却平静地落在我身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裁决官:“这就是我的罪。奈芙,我愿意向你忏悔。”

话音落下,餐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

虽然已经决定要面对,我却没想到会有人主动站出来,真实地向我“忏悔”。我该说什么?接受,拒绝,还是质问?

橘红光晕依旧晃动着,在长桌上洇染出一种陈旧的昏黄。坐在他身旁的上校忽然冷笑一声。

上校:“只是死了一个人,你就相信了这荒唐的规则?”

裁决官:“既然规则已经给出了生路,为什么不试试。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裁决官的“忏悔”,是因为不愿为犹豫再耗费时间,只想尽快找到破局离开的途径。

上校环视桌边其他人,见没人提出异议,应当是默认支持裁决官的选择。

他冷哼一声,抬手将捏在指尖的字条狠狠撕碎,白色的纸屑落进盛满深红液体的酒杯里,缓慢地沉浮、浸透。

上校:“如果诸位要参与这场无聊的游戏,那恕不奉陪。”

他起身离开,靴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临出门前,衣摆微微扬起,露出腰间别着的一柄手枪。

剧作家低头盯着酒杯中晃开的涟漪,商人若有所思地望向爵士餐盘中的蝙蝠玩偶。

而裁决官对上校的离去并不在意,他垂眼看了看掌心的字条,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红酒顺着唇角滑|落一丝,他没有拭去,任其滴落在领口,洇开一小片暗色。

窗外,雾气更浓了。灰白的帷幕笼罩了整座庄园,树影在其中摇曳。

客厅里,壁炉的火焰跳动不熄,我和裁决官对坐在茶几两侧,中间放着那张字条,两人一时无言。

剧作家也坐在一旁,目光盯着壁炉出神——在餐厅的聚会之后,我提议在客厅谈谈,裁决官点头应允。

走到客厅时,我才发现剧作家也跟上来了,他表示想听听裁决官的故事,也很好奇规则究竟是不是真的。

并且询问是否介意他在一边旁听,他保证会保持安静,绝不打扰。

剧作家说话的时候很是真诚,裁决官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表示不介意。

我自然更没什么意见,甚至觉得有第三人在场,或许能缓解面对面的局促。

我看了眼字条,又抬眼看向对面的裁决官,光影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明灭不定,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但具体该怎么做,我其实毫无头绪。

犹豫片刻,我还是先开了口。

我:“……那个,虽然,规则里写的的确是我的名字。但我确实不知道,现在具体该怎么做。难道,只要说我原谅你,就可以了吗?”

裁决官缓缓抬起头。

火光跃入他的瞳孔,像是点燃了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双一直没什么多余情绪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兴味。

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坐着,我更能清晰感知到他与陆沉五官上的细微差异。

陆沉的眼尾有些微下垂的弧度,而裁决官的眼型更狭长上扬,瞳仁的颜色也比陆沉略浅一些。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那点不易察觉的、近乎愉悦的神情并未褪去,只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莫名尴尬,我仍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

脑海中飞快闪回那些窝在沙发里看过的律法电视剧、复仇漫画,回忆着那只蝙蝠玩偶说话的腔调——

我:“裁决官Evander,关于你的罪行……我愿意原谅你。”

话音落下,客厅静悄悄的。

壁炉里的火焰依旧噼啪作响,却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清晰。

裁决官忽然笑了,眼中惯有的冷冽瞬间消融了大半,他整个人向后松弛地靠进沙发深处,肩线也彻底松懈下来。

裁决官:“看起来是不能作弊了,那就听我说说吧。当然,你也不需要有“必须原谅这个人”的压力。”

毕竟,我也只是恰好希望有人能听听这件事。

顿了顿,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而那双审视他人的眼睛,此刻却浮起一层罕见的迷蒙,像冬日清晨湖面升起的薄雾。

然后,他开始讲述数年前他判定的一桩杀人案——

现场提取到了嫌疑人的DNA,监控恰好拍到了他出现在受害者家附近的身影,甚至连凶器,都在他住所附近的草丛里被找到了。

证据链看起来严丝合缝,于是逮捕、审讯、定罪,流程极其流畅。三个月后,死刑执行。

可一年过去,警方在抓捕另一名罪犯时,对方竟主动坦白,自己才是那起案件的真凶。

顺着这条线索倒推回去,才惊觉当初那条看似牢固的证据链中,每一个节点竟都建立在一连串荒谬的巧合之上——

DNA是嫌疑人之前帮受害者搬家时留在家具上的。

监控里的身影,只是他刚好路过,想去附近的便利店;而那把“凶器”,是真凶情急之下,随手丢弃在那里的。

太多巧合堆叠在一起,像一场精密设计的误会最终通向误判的结局。

公众哗然,裁决官因此被停职,而他自己,也彻底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与迷茫中。

这……这听起来更像是命运的捉弄,裁决官的确存在疏忽,但应该只能算是工作失误吧?

造成的后果固然惨痛,但真的能算作“罪”、算作对裁决者誓言的“背叛”吗?

我将这想法如实说了出来——裁决官却缓缓摇了摇头,眼底那片迷雾似乎更深了。

裁决官:“因为我并非从头到尾都毫无察觉。凶手…嫌疑人,他是一名轻微智力障碍者。从一开始在监控里看到他的身影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

这样一名智力障碍者,怎么能一个人独立完成入室抢劫、杀人、清理现场的全过程?直觉告诉我这不对劲。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感性判断。”

裁决官止住了话音,我却忽然明白了他的行事逻辑。

让我想到了陆沉——习惯性忽略那些无法被量化的、属于“感受”的部分,只依靠理性与既定规则来推导结论。

在他们看来,直觉终究只是直觉,模糊不清,没有依据,不能构成行事的理由和依据。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没有打断,只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

后来,随着越来越多“证据”的出现,那一点所谓的感觉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说到这里,交叠的指节泛白,目光没有焦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被证据裹挟的时刻。

裁决官:“我沿着证据铺成的路向前走。却再没想过,可能从一开始,这条路就是错的。”

壁炉中的火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几粒红点腾空而起,我的心也在明灭的光影中游移了一瞬,他说的这句话总让我觉得有些耳熟。

裁决官重新看向了我,他的眼睛依旧沉静,但此刻却泄露出一种等待答案般的、带着迷茫的意味。

我想起陆沉的眼睛——总是平静得如同深潭,让人无法窥见波澜。却也曾这样,在某些罕有人见的时刻,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怔忪。

我斟酌着,尝试组织语言。

我:“在是否原谅这件事上,我还是保持我的观点——你的确有疏忽,但不至于构成犯罪。不过,关于你说的这个“感觉”……我的观点有些不太一样。”

我的回应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裁决官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

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感觉”,恰恰需要无数理性时刻的积累才能形成?我是个做设计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画画的时候,对于线条、构图、透视。

我也会有一种“感觉”,能很快判断哪里不对劲、哪里需要调整。但除了极个别的天才,大部分人,包括我。

都需要经过反复的、有条理的练习,才能慢慢获得这种“感觉”。我猜测,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那种感觉也是你无数次根据理性分析……

根据规则法条做出正确的裁决后,才慢慢沉淀、成型的。所以,不是说你要完全依赖它,只是或许可以换个角度看它。”

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它也许会自然而然地纳入你的考量,而不需要被刻意排斥或忽略。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火光在裁决官的眉间落下浅浅的沟壑,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睑。

说完这一大通,我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好为人师,脸颊微微发热,不太自在地左右看了看,正好对上一旁剧作家的目光。

他正若有所思地听着,甚至轻轻点了点头,像是颇为认同。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瞬。

再看向裁决官时,他的视线落在茶几的字条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褶皱,被他来回抚平又揉起。

不知怎么,眼前又浮现出陆沉的样子,他每次听我说我这些零碎的小道理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脸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值得深究的课题。

可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需要什么严谨的回应,只是想找个人分享心情,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应和一句就好。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时裁决官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底那层迷雾似乎淡了些。

裁决官:“我明白了……但具体要怎么做,我还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

好吧,这开口的语气,真是像极了。

我摇了摇头,心里浮起几分无奈,又觉得他这份过分的认真让人没法真的责怪。

我:“在我这里,我可以原谅你。不过,我代表不了那个被冤枉的人……”

话在舌尖转了转,那句“也该向他的家人道歉”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总觉得此刻说出来,未免过于说教。

裁决官微微颔首,眼神比先前更沉稳明澈了几分。

既然他已将“罪”的始末坦诚,也看清了未来该走的方向——

我:“那么现在,你可以离开了。不过这周围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

那张字条依旧静静躺在茶几上。

我们几人起身,分头检查大厅各处。裁决官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握住铜制把手用力转了转——纹丝不动。

我走上前去,接替他握住门把手,试着拧了拧,却好像还在闹脾气一样,固执地不肯松动。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手,在厚重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好啦,可以开门了。”

握在手里的门把手忽然一松,“咔哒”一声,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剧作家一声短促的惊呼。

不知是门开时涌入的气流,还是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茶几上那张字条忽地飘起,径直落进了壁炉的火焰中。

那张书写着沉重罪名的字条,不过一瞬间,就被火光吞噬,化作灰烬。裁决官沉默地看着,半晌,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同样颔首回应,侧身让开门边的位置。他迈步向外走去,高大的背影逐渐被门外弥漫的白色雾霭包裹、吞没。

就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大门“轰然”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我立刻上前拧动把手,它已再度锁死,纹丝不动,仿佛从未开启过。

我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反倒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至少证明了,忏悔的规则不是虚构的,真的能够让人离开。

虽然刚才在裁决官面前显得冷静从容,其实掌心一直渗着薄汗,每一步都在试探未知。

现在,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可为什……会是这样的形式?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壁炉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很快驱散了门口所沾染雾气的冷意,也让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思绪渐渐四散。

在和裁决官对话时,有好几个瞬间,我都从他身上清晰地看见了陆沉的影子——

那种将感性严密囚禁,只依赖理性与规则构建世界的思维方式,那种近乎固执的自我审视与克制。

或者说,那根本就是陆沉的逻辑。

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我总是会忘记一个最重要的前提——

无论眼前的人有着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故事,终究都持有他的部分想法,甚至……这些人,本就是他某一部分的投射。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彼此注视时,看到的都是截然不同的面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幻境存在?更关键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向我忏悔,才能结束这一切?

谜团像窗外未散的雾气,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或许答案藏在最后——就像打游戏一样,必须先闯过前面的关卡,才能见到最终的Boss,揭开所有真相。

好吧,那就暂且把这里当成一场闯关游戏。可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思索着,剩下的几人里,没人像裁决官那样有强烈的忏悔意愿,看来只能我主动采取行动了。

首先——我看向一旁的剧作家。这回,他难得地没有在喝酒了,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大门口,有些出神。

但他似乎对离开这里也没有多少期待。或者说,他对一切都只有浅尝辄止的兴趣,对这个地方、这些人,还有那莫名出现的规则和字条,都是一样。

即便是现在,他盯着那扇已经证明了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大门时,神情也依旧如此。

这种兴趣往往转瞬即逝,就像某位置身事外的观众看完一场似乎有点意思的戏,微微挑眉,心想“哦,原来如此”,然后便转头离开。

相比之下,上校Ewald反应强烈、情绪也十分外露,反而更容易找突破口。

虽然他现在不见了,但总归也还是在这栋房子里。可能是稍远一些的顶层阁楼,或是走廊深处的某个房间里。

不过,那天他离开时情绪问题有些严重,我还是得先去上校房间看看,或许会有相关的线索,也能提前做些准备。

至于商人Evano……对他,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守夜的那个晚上他其实已经向我坦白过“罪行”,却没要求离开;我当时也隐约表达了原谅的意思,可周围却没有变化。

现在再回头看,好像有些不应该。也让我不得不有些怀疑,或许他在那个晚上对我仍然有所保留。

而这些怀疑的起点,是那枚莫名出现在爵士死亡现场的顶针。

我明明把它好好放在了外套口袋里,全程和其他人没什么接触,唯一一次脱下过外套,就是昨天守夜时。

——Evano身上实在有太多疑点。而且就算我的怀疑都成立,我也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Evano这条线,也只能往后放放了。我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先去上校房间看看。又偏偏是这时,Evano从楼上走了下来。

目光相对,就好像昨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只是这回,我下意识避开了一瞬。

心里生出几分懊恼,而Evano依旧神色如常地朝我点了点头,笑得温和。

商人:“看起来,Evander已经离开了。”

窗外,浓重雾气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天光错落又斑驳,覆过万物,眼前一切明明已经更明朗。

可Evano的神情、他的目光,比起昨天藏在夜色里的他,却反而更遥远。那些雾气似乎落在了他的眼里,因此看不真切。

平静的、遥远的,让人只能猜测又捉摸不透的..这样的陆沉,我已经很熟悉。

于是眼前人越像他,反而越让我平静。我也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我:“嗯,也就是说,规则的确有效。爵士的死,很可能就是因为违反了规则。”

——既然规则是有效的,那为什么你向我坦白之后,还留在这里?他很聪明,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我对他的怀疑。

于是我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是会继续维持那夜的谎言,还是随之做出新的行动?

比如解释一番,或者因为想离开,也希望找时间和我谈一谈。

但都没有。Evano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没有接话。那一双藏在雾气背后的眼睛此时此刻好像在说,太好了。

就只是这样?

简直像是一口气没出来又憋了回去。好吧,这种明明藏着事、面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很像某段时间的陆沉。

因而我本能地,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剧作家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剧作家:“肚子饿了,现在是可以吃饭的时间了吧?”

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的氛围一般,自顾自站了起来。

见我和Evano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毫无自觉地摊摊手,左右看看,仿佛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刚刚我和Evano的对话,就好像是一场已经过去没什么趣味的戏码。

这让我松下了心里那阵紧绷,我偏头看向Vanny,笑了起来。

我:“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餐桌上的氛围依旧沉默,在离开得到验证后,没人再多谈规则的事。饭后我们也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整栋房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我起身出门,悄声走向上校的房间。

房门虚掩,房间里没有人——床铺平整没有一点褶皱,被子棱角分明,桌面上的诸多杂物都按固定的角度与相同的间隔距离摆放着,一切异常整洁。

一反常态的,是那只军绿色的随身手提箱,它倒在地板上,箱盖大开,理应整齐码放的物品如今散乱着——

摊在地毯上的旧军装,几支钢笔滚落在箱子角落,翘边起皮的地图上是新旧不一的描画笔迹,几枚黄铜色的弹壳隐没在衣物间。

还有一只药瓶、一本日记。药瓶上写着精神安定类的相关字样,但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至于那本日记——我犹豫了一瞬。擅自看别人的日记确实不妥,但事到如今,这或许是了解上校、找到他“罪行”的关键途径。

在心里默念了几声“抱歉”后,我还是伸手拿起了笔记本。

而刚一翻开,一张泛黄的纸页便轻飘飘掉了出来。

是一张确诊单,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患者Ewald患有严重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伴随易怒、狂躁症状,且已出现明显幻觉。

下面一行是“建议住院治疗,患者拒绝,只能开具安定类药物维持,不可擅自停药,否则幻觉情况可能急剧加重”。

而刚刚的药瓶已经空了。我皱了皱眉,放下确诊单,将日记往后翻开一页,凌厉刚劲、几乎力透纸背的黑色字迹便跃然眼前——

“我想我有必要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换取暂时的平静。”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屈服。”

“在我出生的瞬间,有一把利剑从天而降。”

“我现在是、永远都是那把利剑。”

再往后翻,接下来的日记内容,其实更像是一本回忆录。

上校的前半生,和陆沉有些相似——虽然不是血族,但他也同样是被家族当作一部战争机器驯养。

从记事起,他接受的就是最残酷的训练。

他的家族需要一件没有软肋、只会杀戮的武器,于是他们碾碎他的意志,将他播撒向战场,期待着收割鲜血与胜利。

他也痛苦、也反抗,但那时的他太弱小,所做的一切不过螳臂当车。于是后来,他变得沉默,也学会了在杀戮中呼吸,将仇恨当作养分。

渐渐地,他开始亲手播种暴力、制造战场。

他发动了大大小小无数战争,生命在他眼中与一只蝼蚁、一件物品无异,他需要那些白骨与鲜血喂养他的仇恨。

终于,他拥有了自己的刀剑与权力,他得以将手中锋刃对准了“培养”他的家族。

“我看到他们的死亡。他们的鲜血与白骨,和在泥土里,最终,都会化作相同的面孔。”

“我的面孔——我的面孔,在那一具具尸体之上,他们睁着眼,看着我,充满怨恨和诘问的。”

“就如我少时一样。”

也是这时,他开始出现幻觉。无数被他杀死的人拖着残缺的身躯向他扑来,他只能拼命奔跑,直到力竭时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悬崖边缘。

他也曾将自己泡在满是冰块的浴缸里,可他的背后那无数人影与眼睛依旧注视着他———

无数双手一齐扼住他的喉咙,他拼命挣扎,才发现浴缸里的水早已漫过口鼻,几乎将他溺毙。

只有在战场上,炮火与厮杀才能将那些幻觉淹没,让他暂时忘记一切。可战争结束后,它们会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理智与生命。

但他停不下来一一他必须继续走下去,他要对抗的家族虽然日渐衰朽,却根基深厚,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反噬。他不能停下。

他也去过医院,却从不相信那些心理医生。他们只能说些空洞的安慰,再按部就班地根据他表现出的症状,写下一长串安定药物的名称。

药物确实能暂时遏制幻觉,却也让他产生依赖。他曾尝试戒断,幻象便会加倍反扑。

他们在他耳边欢呼雀跃,用最凄厉的声音欢迎他下地狱、欢迎他不能解脱。

战争与药物,成了吊着他性命与身躯的两根绳索。一头是杀,一头是麻痹,他在这之间摇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时大仇得报的美梦,如今却成了夜夜缠绕上校的噩梦。

他没有承认,但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来仇恨这台机器远比他想象中要庞大,他启动了它,却终于发现,他原来不能安坐其上。

所以,那张写着“有人满手血腥,漠视之人应当入地狱”的字条,指向的是他。

继续往后翻了翻,日记的夹层掉出来一枚弹壳,满是锈迹与干枯的血色。

我鬼使神差地将它捡起,握在掌心,一种纯黑的、深重的,又难以名状的情绪就在那瞬间淹没了我。

再回神时,我的眼前耳边一一起风了。

模糊细碎的风铃声中,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向门口看去。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外的走廊是黑洞洞的一片。

眼前那片黑暗在我眼中似乎缓缓蠕动、旋转起来,像一只巨大而腐烂的眼睛,正注视我。

下一秒,是一声骤然的枪响。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日记本惊落在地,纸页籁翻卷。我慢慢站起身,将掌心的弹壳揣进衣兜,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那把剪刀,小心地走到门边。

门外,走廊寂静一一这种寂静与平时的安静不同,像突然失去了听觉,就连风与空气流动的声音也不再存在,是绝对的死寂。

两侧墙壁上原本燃烧摇晃的烛台,如今也全都灭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烛座。

而那黑暗一一它依旧在扭曲、流动,透着说不出的凶险与恶意。

不对劲。上校的房间和商人、剧作家在同一层,距离也不算远,这么响亮的枪声,他们不可能听不到,如果听见,那必然会有所反应。

但现在,这里静悄悄的,只有我。我警惕起来。

——砰!就在这时,走廊深处又传来一声枪响。

现在这个状况,待在原地不动恐怕也只会是死局。想了想,我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那长长的、漆黑的走廊。

而迈入的一瞬间,浓黑便包围了我。从那片漆黑之中,无数模糊的影像开始浮现一一扭曲的人脸、倒挂在天花板上的尸体、睁着眼却在流血的孔面……

它们快速掠过,像旧电影胶片卡顿般跳跃、重叠,又似乎在黑暗中朝我逼近,冰冷的、悚然的触感沿脊骨而下,一同掠起我不能自抑的恐惧。

耳边也不再是绝对的寂静,无数低声的絮语循环往复,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耳朵。那些声音细碎、沙哑,还夹杂着绝望的哭泣与愤恨的狞笑一一

他们一声一声地问我,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这时,烛火修然亮起。

陆沉……不,是上,他仰躺在一把摇椅上,脖颈处缠满麻绳,绳索两端是两个面色惨白、胸口和额头开着漆黑弹孔的人。

他们正用力拉扯着手中麻绳,越勒越紧。

我想要阻止,可脚步刚动,眼前画面却忽然闪动了一下一一那两个面色惨白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上校自己,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

也是这时,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也死死勒住我的喉咙,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出去,眼前开始发黑,几乎就要失去呼吸和心跳——

再下一秒,我忽然又置身于一片冰冷水泽中。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和意识上仍残留着濒死的恐惧,好不容易缓过来抬起头,上校已经站在我不远处。

他浑身湿透、眼神空洞,周身水面泛着诡异的涟漪,下一秒,无数漆黑手臂忽然从中伸出——他们用力地拉扯着他,要将他溺毙。

与此同时,我的脚踝似乎也一同被什么缠住、被拖拽着就要沉入水底,口鼻也像是没入浓黑的水底,无法呼吸——直到新的幻觉出现。

而这里,有着太多上校的幻觉。在这些幻觉中,他一次又一次被那从谵妄中归来的亡魂杀死,我也一次又一次跟着在无数濒死的状态中跳跃。

直到——一片死寂的战场,出现在我眼前。尸骸堆积成山,乌鸦盘旋嘶叫。天空裂开一道猩红缝隙,雨水落下,却是滚烫的血。

上校站在天地与暴雨中,右手满是鲜血,左胸口破开了贯穿的空洞,那本该有着一颗心的地方,此刻却空空如也。

而这一回,我没有再随之感受到其中濒死时的痛苦。

我:“……不,不对。”

是日光的倒影还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上校那双原本黯淡的红色眼眸里,竟然泛起了冰冷又锋利的暗红色光。

可他明明不是血族。

我:“不对,这是——”

眼见着他就要跪下、整个人就要摔入他脚边那一片模糊的血肉里,我不假思索地立刻冲上前去,想要扶住那个即将溃败的身影。但我扑了空。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在这枪声里,整条走廊瞬间大亮,像是纯然的白昼忽而降临,将每一寸阴影都碾碎、驱散。

也是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而在我面前的,正是上校Ewald。他蜷缩在角落,成了这片天光大亮的白昼中,唯一的阴影。

看起来,他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凌乱的发丝被冷汗浸透,眼皮颤动、瞳孔微微涣散,他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的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枪,枪口还在冒着烟,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不少弹壳。

他的额头、脸颊和手腕上有好几处擦伤,而走廊的墙壁上,已经嵌着好几颗子弹。

他似乎是想自杀,却被反复纠缠的幻觉打断,一直没能成功。而此刻,他正缓缓抬起枪,将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

冰冷危险的枪管抵住他的上颚,而他浑不在意,只垂眼盯着枪把,似乎在想什么。

又或者,是在一遍遍地数着那些因他而起的战争、因他而死的人。

那是陆沉的脸,于是此时此刻,他垂眼沉默时的神情,竟然同陆沉如出一辙。

我:“住手!”

我不可能就这样看着他死。我冲上前去、扑跪在他身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拿枪的手

像被我的动作惊醒了,Ewald这才缓缓抬眼看向我。

我们靠得这样近,可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我也无法从他的眼睛里再找出什么——活下去的希望、生者的爱恨、故去的仇怨……都没有。

他没有再继续往前走的意志了,于是他只需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夺走枪支的控制权、扣下扳机。

情急之下,我只能赌一把,嘶声大喊——

我:“——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你不准死、你不能死!”

话音未落,笼罩走廊的漫长白昼便在此刻骤然碎裂。周围重新变成那栋房子里昏暗的样子,烛台里的火焰也重新跳动起来,投落熟悉的光影。

而我和Ewald争夺的那把枪,也在我们手中倏然化作逝去的流沙,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我赌赢了。我赌自己是规则的一部分,而规则凌驾于这幻境的一切之上,自然能将那本就属于幻境一部分的枪支消解于无形。

枪支消失的瞬间,我浑身的力气也骤然抽空,恐惧后知后觉地顺着脊椎蔓延开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向一旁倒去。

我以为我会直接摔在走廊的地板上,没想到就在这时,有人伸出手接住了我。

是Ewald,但我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不得不暂时靠在他的肩膀上。

于是看起来,这好像一个脆弱的、一触即离的拥抱。

而下一秒,Ewald真的一手揽过了我的腰、拥抱我,可他的右手也在这时,死死扣住了我的脖颈。

在他的掌心里,他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够折断它。

也是这时,我的耳边落下了他冰冷的、残酷的声音。

上校:“我是个杀人犯、我是战争的煽动者,我的身上背着数以万计的无辜性命。我满手血腥,而漠视之人,应当入低地狱……可我从不后悔、也不打算忏悔我的选择。你在原谅我什么?你又凭什么原谅我?”

最后一句,他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恰好这时,我藏在袖口的剪刀也悄然滑落。我飞快反手握住,锋利的尖端抵住了他的心口。

我们的心脏和脉搏,蓬勃地跳跃着,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几乎互相交缠,可同时,它们又都在对方手中,于是我们都变得不堪一击。

我咬牙,吞下恐惧与退缩、吞下那一瞬的偏移与可怜,开口时声音也发颤。

我:“对,所以我原谅你了。因为你的地狱不是死亡……这样太轻松了!你的地狱在外面、在人间、更在你自己心里。所以……”

我也往前,靠近他、拥抱他。更紧地拥抱他。

剪刀的尖端刺破他的衣衫,很快便刺入柔软的肌肤、深入血肉,一股血腥味在我们的拥抱中弥漫开来。

我:“我原谅你,不是原谅你的罪行,而是我希望你——”

上校:“那么,奈芙,告诉我,你在颤抖什么?”

Ewald突然打断了我。他松开了我的脖子,伸手握住了锋刃,他任由金属割破掌心,同时,他也用力推开了我、结束了这个荒唐的拥抱。

我这才意识到,我在颤抖。不止是手,是整个人都在发颤,甚至连视线都模糊摇晃——很没出息地,眼泪不知何时爬满了脸颊。

眼泪也模糊了眼前人的神色,这张苍白而冷硬的脸落在我眼中,就更像是陆沉。我的陆沉。

尤其是看到最后的那个场景——那个陆沉曾经就要走上的可能性,将心脏捏爆、与他仇恨的一切同归于尽时,我的理智就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我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是陆沉呢?

如果他身上真的承载着陆沉的某一部分灵魂,我又该如何开口,告诉他,“我原谅你,是因为我希望你永远被幻觉和亡魂折磨”?

我一直试图把这一切当做一场闯关游戏——这些人即便有着陆沉的脸,也不过是等待我解脱或者打败的NPC。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可随着相处渐深,他们与陆沉的相似之处越来越清晰。

那些藏在性格深处的理性、挣扎与脆弱,都与我的陆沉那么相似,我就越来越做不到置身事外。

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如果不是血族、如果没有那颗心脏,陆沉是不是会和Ewald一样,用不惜成为战争机器、出卖自我的方式复仇?

他是不是也会在走了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才忽然发现,这条路他已经走不下去,却也不能再回头?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希望他就这样活着受折磨吗?..是的,我好像还是会这样想。

因为错了就是错了,罪行不会因为初衷而消弭。我还是会希望他活着,而我会和他一起、我们会一起受折磨,直到死亡真的避无可避。

但还好,我和陆沉,我们都没走错路。我们非常、非常地努力,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目前看来,最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我终于冷静下来。我想我清醒了也恢复了理智,于是我松开一直死死握着剪刀的手,扶着墙壁,站起了身。

我:“——我原谅你,我希望你能活着。并且从此以后,一直被幻觉和那些死在你手上的无辜者的灵魂折磨。”

话音落下,遥远的某处也传来一声轻响——是门锁松动的声音。

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我:“门开了,Ewald上校,你可以离开了。”

你可以离开了,在黎明之前。

我没有再回头,而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我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我睡得很深,也没有做梦,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要将这些天所有的恐惧与疲惫都吞噬殆尽。

以至于我醒来时,盯着天花板愣了许久,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还在幻境里。

但逃避无用,终究还是要面对。我翻了个身,脑海里开始梳理桩桩件件——裁决官与陆沉的相似,或许还能归结为我的主观感受。

可上校的幻觉里,竟直接出现了属于现实中的陆沉的部分——破碎的心脏、血族的战场,那一双玫瑰色的眼睛在动用血族天赋时会亮得吓人。

这也进一步证实了,他们与真正的陆沉一定存在着某种更深层的联系。

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规则里是我的名字?为什么他们必须向我忏悔、再由我来决定他们的去向?

而且刚才……我居然真的赌赢了。作为规则的一部分,我竟然能改变属于陆沉的幻境。

虽然名义上是依托规则,但真正发挥作用的,终究是我这个人。这本身就太过罕见。

如此翻来覆去地思索良久,我还是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剩下两人的“罪名”揭开。或许等所有人都离开,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

这么想着,我坐起身,准备下床去找剧作家和商人。可刚一动,就发现床头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少年Evano牵着一只漂亮又健康的牧羊犬站在阳光下。那只牧羊犬咧着嘴,像是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爱德华·诺顿……?”

这不正是商人Evano之前说的,因为患病而实在太痛苦、于是他不得不亲手杀死的牧羊犬吗?

习惯性翻到背面,我这才发现背面原来也是一张照片,景别、站位和正面一模一样。

区别在于,正面照片中健康又漂亮的牧羊犬,在背面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标本。

它的毛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也仍维持着那个笑,脖子上却有一道干净利落的伤口。

如果是患病后杀死,毛发不会这样顺滑健康。

所以这就是Evano撒的谎了——爱德华没有生病,他还是出于某些原因亲手杀了它,甚至把它做成了标本。

而此时此刻照片出现在这里…我想起了送走裁决官的那天,Evano在楼梯上与我的、没有结局的对视。

我明白,这是他承认撒谎的证明,现在他自己交给了我,也就成了示好的意思。

我握紧照片,起身简单整理一番后,便朝客厅走去。

Evano就坐在那晚的位置上,依旧是那身剪裁得体的棕黄色西装,看向我时,也依旧是那样温柔的平静的笑。

我在他对面坐下,想了想,又将那张照片放在我们彼此之间的茶几上——背面朝上。

壁炉噼啪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跃起橘红色火光,火光里,Evano的侧脸忽明忽暗,也勾勒出完全不同的神色。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厌倦与疲惫开了口。

商人:“(),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死亡就是永生,生命是困苦的囚牢。”

因此,要给予,或者获得幸福,就必须走向死亡。

而这也是Evano童年时周围的环境——Evano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表达爱的方式不是呵护与陪伴,而是伤害与“解脱”。

只有让对方感受到极致的痛苦,才能证明这份爱的深刻;只有亲手将对方送入“永生”,让他摆脱尘世的困苦,才算得上是完整的爱。

死亡在他们眼里,是对世界和生命最彻底的背叛,而这种背叛,恰恰是爱的最高形式。

他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一同选择了自杀,选择离开了这个他们眼中的囚牢。

甚至连Evano的父母,也是如此——Evano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五,他拿到了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一个十分优秀的成绩,满怀欣喜地跑回家。

推开门时,家里的灯亮着,餐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菜,父母坐在餐桌旁,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Evano很高兴,因为父母平时对他要求极高,几乎从未对他展露过笑脸——

小孩还以为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好,还有点受宠若惊。

直到晚饭结束,父母打开了煤气,告诉他要带他一起“摆脱痛苦,获得真正的自由”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他不想死,他挣扎,父亲便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呼吸;他看向妈妈,祈求妈妈救救他,可妈妈却温柔地笑着劝他,问他,为什么要挣扎?

她说爸爸妈妈是爱你,所以才想着带你一起自由,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挣扎,很快就好了,就和小时候睡在摇篮里一样。

很快,眼前开始发黑,就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爱德华出现了。

它撞开他的父亲,随后拼命用爪子刨门、用身体撞门,发出急促的吠叫。

父亲狠狠踢它、踹它,一次次把它摔在地上。

可爱德华每次都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用浑身是伤的身体继续撞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悲鸣,始终不肯停歇。

终于,邻居听到动静,报了警,他和爱德华才被救了下来;而他的父母,早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已经如愿以偿。

Evano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眼底的雾气终于散去,而在那大雾背后,是痛苦、迷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

商人:“我一直忘不掉他们那时的眼睛——他们看着我,是那么……那么的怜惜、那么地,爱我。”

他们从没有那样爱过他。

壁炉中的火焰依旧噼啪作响,将墙上的两抹身影拉长又缩短,夜色如水,往事便沿着夜色而来。

后来,不懂得爱也不懂得自由的人长大了,依旧没有人告诉他健康的爱是什么,他只能遵循记忆生长,于是渐渐地,他也变成了一样的怪物。

他又经历了一些离别,也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爱——临死前挣扎、脆弱而渴求的眼神,而杀死对方就是给予了自己的爱、给予了对方自由。

而他杀死爱德华,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

爱德华跑出去玩了,很久没回来。那时的爱德华因为一场意外腿已经瘸了,拖着不再敏捷的后腿,却还要出门那么久,他觉得,它是想要离开了。

所以他抢先一步,杀死了它。他把它做成了标本,让它重新拥有了健康的四肢,和一双永不褪色的湿润的眼睛。它终于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说这些话的时候,Evano的神情一直很平静,提及标本时,他眼里甚至浮现出些许怀念,或许还有一些迷茫,但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内疚。

这时,他抬眼望向我。

商人:“这一次我没有骗你。(),你想要原谅我吗?”

与那晚说谎时的表现截然不同,他不再有任何歉疚或懊恼,此时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然平静的他。

我反而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一次,他的确没有再撒谎。

我:“那现在呢,现在你觉得爱是什么,还是一起走向死亡吗?”

似乎没想到我问这个问题,Evano陷入了沉默,摇曳的火光投进他的眼里,映出一瞬间的徘徊和动摇。

过了好半晌,终于,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轻轻叹了口气。

商人:“你拿走了吧,我放在爵士房间里的你的顶针。”

我:“什么……”

我愣了愣。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也还是有些惊讶。

我:“……果然是你。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我没能发现,而是被裁决官或者上校察觉,我就会被当作嫌疑人关起来。”

Evano听了,反而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很是开心,眼角眉梢里还带上了一点自得。

商人:“这样,你就只能相信我……你也就只能属于我了。”

他看着我,眼神是难得的、毫不掩饰的坦荡。

而他也用这样直白的眼神回答了我——这就是他所认为的爱。

在这样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开始想要相信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观点。

皮肤和心口都滚过一层细微的战栗,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的反应也被他尽收眼底,而他思考片刻,才又开了口。

商人:“我知道这不对。但此时此刻,这是我最本能的回答。”

我愣了愣,过了好一会,脑子才绕过来。

前一句指的是对于爱来说这么做不对,后一句是在现在这个需要诚实才能出去的时刻,这么做,才是正确答案。

我:“那……之前,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你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又是为什么?”

他的眼睫缓缓眨动几下,像是本能地想错开眼神,但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商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有些无语,于是没有回答,只是看他一眼。

而他眼里笑意更深,又似有若无地,带上了一点叹息。

商人:“真话就是,因为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稳赚不赔的测试。”

——既然我的名字出现在规则里,那他靠近我,无论如何都会是个更安全的选择,很符合他权衡利弊的行事作风。

大概也是相似的原因,他才在讲述时隐瞒了有关爱德华的事实,免得让我在一开始就害怕他,和他保持距离。

我:“芙那今天,你又为什么要主动把爱德华的照片交给我?”

这回,Evano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是看着我,好似也在等待着我的回望。

他的眼神几乎让我错觉,我看向他的目光是一场无处可躲的骤雨,将他浑身都淋湿了。

商人:“因为我猜,你会觉得心软、会可怜我。”

他看着我,又像是越过我,看向了身后朦胧的影子。

我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我的影子在那摇曳火光中,偶尔又会笼在他身前,像一个错位的拥抱。

看着这样的Evano,我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的确如他所说,我很难不心软。

我:“好吧,你猜对了。”

不过……如果你对爱的认知还是没有改变,就算可怜,我也不能让你离开。

Evano收敛了那些自得的、又或是太过开心的笑意。他深深地看我。

商人:“现在我认为……爱是此时此刻,我向你坦诚,而你告诉我,你的确可怜我。”

我愣住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注意到,那层稍显磨损的布面,材质原来很柔软。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他说谎或是坦诚的证据。

只是火光与夜色交错,于是其中一切都显得摇曳又模糊,人的一双眼睛和一颗心,也总是会有这样,不辨真假也不想去在意真假的一刻。

于是我又想起了陆沉。那些他努力地,全然坦诚的时刻,又或是笨拙地,想要藏住一些什么的时候。

而不论是什么,我的一双眼睛和一颗心,在他面前,总是会不在乎真假输赢地偏移。

这种时候,好像总是我先认输。

我:“Evano,我愿意原谅你。”

咔哒一声,门锁松动了。

Evano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扇通往外面的大门,神情终于放松下来,而目光流转之后,似乎又多了一点怅然。

我们谁都没有先起身,只是沉默地对视着。他张了张口,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也只是缄默。

最终,他先站了起来,又拎起了放在沙发一侧的随身行李箱。显然,这次推心置腹的结果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如果情感无法收束,就也把它纳入理性的规划,商人理应是这样。

我也默默站起身,随他一同走到大门前,轻轻拧动把手。

大门打开,夜风挟着浓雾瞬间涌了进来。Evano朝我简单地挥手道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夜色与浓雾中。

可脚步顿了顿,他又停下,回身看我。

商人:“不想听听假话吗?”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是我刚才问他,为什么在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的时候,他问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是什么?”

商人:“假话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忽而风起,吹动天边浓云,终于有一抹洁净月色落下来,落进他含笑的、未尽的眼睛里。

Evano离开时,已是深夜,月亮泛着白,他走了,这场夜晚却并未结束。

我回到客厅,又坐回了沙发。壁炉内火焰撕扯着跳跃着,看起来将要燃尽,但仍未完,那大片的灰烬里也依旧会有一两个不时迸溅出来的火星。

幻境也是,还没有结束。我盯着火焰出神,轻轻叹了一口气。

眼下,这里只剩我和剧作家Vanny两个人了。

厨房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随即是脚步声。透亮的酒杯递到我面前,视线顺着杯中腾起的气泡上移,最终,对上了Vanny的眼睛。

带着些许醉意的,倦怠的、总是觉得一切了无趣味的眼睛,此时此刻看着我,却有些神色不明。

剧作家:“喝一杯吗?庆祝你又宽恕了一个有罪的人。”

我接过酒杯,和他轻轻相碰,但没有喝,只是放在一旁。

我:“我还以为,你也会想要找我聊点什么。”

剧作家:“如果人人都遵守规则,这场戏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这么说着,Vanny颇为遗憾似地摇了摇头,他把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些“陆沉”里,他其实是看起来最不像陆沉的那个。

在我的记忆里,陆沉喜欢酒,也擅长品酒,还对酿造颇有研究,但总的来说——至少最近的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沉迷酒精的倾向。

虽然同样做过一些冒险和出格的事、也同样对这个世界没那么喜欢,但陆沉也没有那么玩世不恭或是只在乎一时兴味。

我:“你好像很喜欢喝酒。”

剧作家:“喜欢……也谈不上,只是人好像总要对什么上瘾,才好让自己留在这个世界。比如爱、仇恨、痛苦……或者,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瞬,我的心跟着漏跳一拍。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便移开视线,重新看向了手里摇晃的琥珀色酒液。

剧作家:“酒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安全也最容易获得的东西。”

带着笑意的轻松语调,说话时却总是灰寂的眼睛..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我见过这样的陆沉,在他重返万甄的时候、在之前我们谈论血族与命运的时候。

那时,我们说着许多漫无目的的话、也做许多有趣的事,但即便是真心实意地笑着开心着,也还是会难免,有一瞬想要离开的念头。

而眼前的Vanny……我想起他的不在意、想起他惫怠的、厌倦的眼睛,有了一些猜测。

我:““有人妄图超越神明、放弃不能放弃之物。”……所以,你身上的罪行,是自杀,对吗?”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太直白了。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块木柴的余烬终于熄灭、落定成一抔死灰的时间之后,Vanny点了点头。

剧作家:“嗯,我尝试过,而且尝试了很多次。”

第一次尝试自杀,Vanny选择了自己认为足够快速而且彻底的方式——割开血管,等血流干。

只不过,那时他才知道,所谓一了百了,也是件很难的事。

他不怎么专业,不会拿刀也找不对地方,他没成功,反而缠着厚厚的纱布,在医院里像木乃伊一样陈列了很久。

于是他跑去宠物医院当学徒,学习用刀,也学习生物体的构造。

笔记本正面是怎样拯救一条毛茸茸的小生命,背面是以此为参考,如何自毁的各种可能。

可惜,从迁移到实践都比他想象得困难,他不得不放弃。

但积累的经验最后变成他写出的第一部剧本,帮他捧回一个理应庆祝的奖杯。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更缜密的筹备,才能迎接死亡。他开始研究自杀的各种方法,试图找到成功率最高的那一种。

但越是深入了解,他反而越确定,每种方法都有自己的问题,也都有失败的几率。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也听过许多故事,收获的却是更多的痛苦和虚无。他甚至一连写了几个悬疑剧本,角色接连如愿离去,可他依然活着。

直到有一次,访谈对象和他约在酒吧见面,他喝下几杯烈酒,醉得不省人事,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还活着,就像一次预支的死亡。

虽然短暂,但他立刻迷恋上了那种感觉。他开始酗酒,也继续搜罗故事,用纸笔构建一个个实验场,总有一天,他能找到自己的结局。

……该说不说,不愧是剧作家,Vanny讲故事的时候很让人沉浸,停了很久,我都没能回神。

他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用那双陆沉的眼睛笑着看我,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酒。

而这——并不是一个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我又想起了陆沉。我和他相处那么久,也那么努力地尝试,想找到让他愿意活下去的一些牵绊,起到了一些作用,但决定性的,并不是这些。

在我眼里,决定性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一点想法..比如突如其来的一点兴趣,一点想要去做去看去爱的渴望。

我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恍惚间,像是看着一个陆沉的切面。

我:“如果你想要死亡,只要不遵守规则就可以了。但你还是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在戏剧的转折点,角色对动机的坦白,本身就是一种忏悔——你应该很熟悉。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至少现在,你已经不想死了?”

Vanny手边的酒杯已经空了,但他没有再添满,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举起手,拿起一边的酒瓶,把其中剩下的酒液全都浇进了壁炉。

原本将熄未熄的火焰便在这时又骤然腾起,房间里好似一瞬的白昼,而在这一瞬的白昼中,我看见了他其实原本并无醉意的眼睛。

剧作家:“暂时不了。我在这里听了很多故事足够完成一个不错的创作……”

他看着我,略微停顿后,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点狡黠的意味。

剧作家:“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死在这。也许等写完这个剧本,我能找到一片森林,或者一座雪山,让我想要在那里迎接死亡。”

我看着他,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也知道,我不必再去说什么劝阻的话。

就像我曾经面对陆沉时那样。

我:“那……到时候,写封信给我吧。”

说出口我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幻境,我提出的是个莫名其妙的、注定落空的提议。

而Vanny看着我,没有犹豫也没有疑惑,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又是一声门锁的响动,剧作家也离开了。

清冷的天光穿过帘隙,长夜将尽,月影淡去之后,就要迎来黎明。而现在,这里只剩我一人。

靠垫上的压痕、杯沿干涸的酒渍、壁炉中烧尽的尘……它们都还存在,但是一切都显得空旷。

而在这空旷的寂静中,我坐在沙发上,思绪蔓延开去。

发动战争、冤假错案…他们、那些“陆沉”们的所谓罪行,听起来其实还挺严重的。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陆沉,想到了不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有天清晨,我睡醒时发现自己有点落枕,早餐时便和陆沉随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分析说,昨晚我是枕在他的胳膊上睡着的,落枕或许是因为他也睡着之后,姿势不经意间有了改变。

从那以后我经常感觉到,每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可能是觉得有些热或者有些不舒服时,他总会小心地揽着我,把我挪到更舒服的枕头上。后来我故意装睡,才发现原来从那次落枕之后,每次我枕住他的胳膊,他就不会和我同时入梦。

我:“明明没有那么严重的,只是偶尔落枕了一次而已……”

但可能,只是对我来说没那么严重。对陆沉来说不一样。

我也想起了那本错题上的记录——看电影时表现出的悲观想法,其实和剧作家是同样的“问题”。

不让我吃冰激凌、被我说是不通情理时的陆沉,和裁决官很像;总是粘着我、在我面前晃悠的陆沉看起来,是有着太强占有欲的商人。

至于上校..战争、血腥,仇恨与毁灭欲,是他一直以来在面对我时,下意识避开不去提及的东西。

似乎,幻境中的这些“陆沉”,都是他身上某一个令他不满意的点,极端强化放大后投落的影子。而照亮这一切的“光源”,都是和我的相处,是他不得不在意的“错题”。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只有我眼中的他们都是陆沉、而他们彼此之间只是陌生人的原因吗?

这么一边想着,我一边慢慢走上楼去。

爵士的尸体还留在房间,只是不知何时,他的身边散落着很多文件、纸张。我一张张看着,每一页都记录着因他的傲慢导致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最后,我坐在他的床边。

我:“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罪行是傲慢,是漠视。是总习惯自己一个人去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也是……你的女朋友分明只是简单吐槽,你却“傲慢”地越过她、“自作主张”地为她清扫了全部障碍。”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空气仿佛有一瞬的凝滞。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中,我看到爵士那张苍白的脸上,似乎出现了那天一点一点整理着苹果皮的陆沉的神情。

我:“我全都明白了,你没有错,你可以离开了。”

我的声音落在地上,没有回应。房间还是房间,眼前死去的人,也还是死去的。

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始终在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我的裁决,想到这里,内心便越发酸涩起来。

我:“陆沉,这是你制定的规则,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走吧。”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终于,我看到爵士的手指动了动,随后,他慢慢坐了起来。

他的身体依然僵硬,像一台老化报废的机器,每次动作,都能听见关节咯吱咯吱的弹响。

但他还是勉强下了楼,我站在窗边,目送他踉跄着走出大门、消失在茫茫浓雾中。

这时,身后传来一点扑扇翅膀的声音——但不像动物那种薄薄的翅膀,反而有些沉闷,更像轻轻拍打着枕头。

??:“就算是死去的人也要让他复生,你的固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立刻转过头去,在那叹息一般的来处,我终于看见了陆沉。

——真正的陆沉。那只蝙蝠玩偶正趴在他肩头,扑扇着翅膀,身体已经重新变得蓬松又柔软。

我:“陆沉,终于见到你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隔得有些远,于是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侦探故事的结尾、幸存者和始作俑者的对峙。

我:“这里是你的幻境,对吗?”

他点了点头。

说起来,每次我在幻境里见到他时,好像都是这样,出现得很突然,但又莫名会让人觉得,他就应该在那里。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出现。他们都走了,一切就会结束。”

一切就会结束,这个由幻境构筑而成的世界会崩塌,我会从梦中醒来。

我可能会带着一点隐约的记忆、意识到一点什么,但很快,它便会和其它普通的梦境一样,被我忘却。

可眼前的情景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发展。我有些疑惑,看向陆沉,没想到他也只是看着我,眼里是与我相似的神情。

陆沉:“我原本也这样以为。Vanny离开的时候,一切就会结束。如果没有,Ewen离开的时候,也该结束了。但是,仍旧没有。”

这有些把我搞糊涂了。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办法结束自己的幻境吗?

我:“可这怎么可能呢,幻境里面的一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不是吗?”

陆沉:“在这个幻境里,有一张字条不是,它只是出现了。”

对了……还有一张字条。意识到的一瞬间,我的掌心便出现了它。

正是先前我从幸运饼干里掰出来的那张,上面写着——“找到那样的一颗心”。

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它的确和其它字条不同,上面的字迹更加潦草。

仿佛监狱里的囚徒,终于获得与外界交流的机会,才匆匆忙忙写就的一句话。

我:“有字条,就意味着……”

陆沉:“意味着这里还有一个罪人没有忏悔,没有赎罪,也没有得到宽恕。”

我:“可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也许这个幻境的意思是,我是那个罪人?毕竟字条出现在我的手里。”

陆沉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看了很久,最终,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陆沉:“这个幻境的意思是,我应该要对你说些什么。”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在壁炉边、茶几的两侧坐下。

是个相当熟悉的场景,和我面对之前的“陆沉”时一模一样。

但现在,坐在对面的是属于我的陆沉,他的眼里有被未尽的火焰映出的蜜糖色,会让我觉得自己不该坐在和他相对的位置。

我:“我可以坐到你旁边去吗?”

陆沉:“现在是你在主宰我的命运,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他笑了笑,却不是我熟悉的陆沉的笑容,像是有意带着一点疏离似的。

我也明白过来——他想要继续这场关于审判与忏悔的对话。那我当然要奉陪到底。

不过我还是站起身,坐到了他的旁边。

我:“那么,现在也请你向我坦诚,将那些人都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吧。Evan先生。”

日出的熹微天光将一切都笼罩,也将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又温柔。

陆沉那温和的嗓音便藏在其中,慢慢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陆沉:“在这里之外,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有一个相恋还不算太久的恋人。”

嗯,是相恋的,是不太久,也是..恋人。注意力在这里短暂停顿,不管隔多久,听到这个词还是会有点脸热。

我:“嗯……恋人,然后呢,难道这个幻境的产生与她有很大的关系?”

陆沉垂下眼睛,像是慎重地考虑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陆沉:“我不会这样说,因为这件事从始至终与她无关。只是我时不时地发现,她在与我相处的过程中,并不总是感到愉快——她会因为我的一些行为而感到疲惫和无所适从。有时我们会争吵,而争吵会使她更加沮丧,近段时间来,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明显增加。”

说到这里,陆沉看了我一眼。我本能地反对、想要说些什么,可仔细一想,又好像的确无从辩驳。

因为那些时刻——发现他为迁就我而晚睡、发现冰激凌被他拦下、发现他越过我将一切都清扫干净……

那一瞬间的小摩擦的确存在,我也确实在那瞬间感觉到了一点不愉快。

可对恋爱中的人来说,这很常见吧,哪有那么严重!我非常不满意地盯着陆沉,他却没有回看我,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陆沉:“我很清楚,是我性格中的某一个部分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究竟是哪一部分,我又该如何处置它们,却还有待于发现。因此,我创造了这里,让它们为自己说话,再由我来做出决定。”

他看向前方,建筑的轮廓忽而变得模糊,像海市蜃楼般,随着光线隐隐波动。

于是我看到了——在一片满是雾气的他的梦里,陆沉创造了这处幻境。

许多人来来去去,像幽灵一样,在这栋房子里游荡。

有我见到的这群人,上校、爵士、商人、剧作家和裁决官。他们争吵、愤怒,互相怀疑、彼此猜忌。

也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人。怀抱童话书的天真少年、背着一把大提琴的流浪艺术家,一身防寒服的极地科研者,又或是衣摆沾染机油的钟表匠。

他们迟钝,他们执拗,他们也懦弱,又总是犹豫。

他们都在这里生活过,他们都是不同的陆沉……这么看着,我的心渐渐软成一片。

我:“他们也有名字吧?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陆沉:“我不清楚,这似乎也不太重要,因为他们最终都死了。”

我愣住了,看向陆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都死了……是什么意思?”

陆沉没有说话,但眼前笼罩着雾气的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

我看到陆沉端坐在走廊尽头、在阴影中藏匿的房间里,他能够看到一切。

他也可以处决一切。但与我所经历的不同的是,在他的注视下的那些人,没有得到忏悔的机会。

只是因为——大提琴曲中弹错的一个音、座钟里卡顿的一枚齿轮——因为类似于这些的轻飘飘的、完全不重要的小理由,他们就被陆沉杀了。

怀抱童话书的少年,和所有人都能友善相处,他倾诉着自己有些孩子气的烦恼,也认真安慰着那些看起来苦苦的大人们。他说待在这里他很害怕,他想要出去。

但陆沉还是杀死了他。那一瞬间,我心里的荒谬感也达到了顶峰。

我:“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陆沉:“棉花糖、树屋、自由的奔跑,他的幻想得到了满足,于是开始期盼更多。而期盼,如果不加以约束,就会变成索取和贪婪。”

索取和贪婪,就是不应该存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他裁决的依据,是对自己的一次次疑罪从有

这恐怕也是那些错题的用意,不只是记录那些行为,他还要抽丝剥茧地挖掘其中的含义。

我:“我遇见的,那些代表了傲慢、占有和毁灭的人也是一样吗?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他们也会被你宣判死亡,对吗?”

陆沉:“是,他们都是一样的。既然他们注定无法带来好的感受,那么就应该在这里、在此时此刻死去。”

或许因为之前有所猜测,听到如今盖棺定论的回答,我没有多么震惊,只是感到难过。

为那些没能彻底解决的分歧,为他独自进行的、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审判,也为了我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错过的一部分陆沉。

我:“那些人……他们死去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坐在一起,因此陆沉身上的任何一点细微变化我都能察觉和感受。

在我的提问中,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周围的气场,一下子收缩、紧绷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回答。

陆沉:“也许,我就能够剔除这些不稳定的因素,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爱你。”

他望向我,目光终于与我相接。周围明明如此嘈杂,火焰的噼啪声、风声,也藏着我们的呼吸和心跳,沿着这些声音——我们便如此对视着。

我的眼眶发酸,而陆沉的声音里似乎也藏着一丝颤抖。

陆沉:“我很抱歉,在我找到之前,让你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些。”

他伸出手,覆住了我的眼睛。

陆沉:“原谅我,好吗?”

他的掌心温热,有一瞬间,我想要点头。

毕竟这里只是个幻境,毕竟我们的生活不在这里,我们拥有更广阔、更真实的世界和未来。

毕竟……我的确经历过那些不愉快,而他所说的话也实在是一句太诱人的承诺。可是……

我:“我……不要。”

陆沉:“()?”

陆沉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但我只是更用力地摇头。

我:“我不原谅你。”

陆沉的手也被我拿开了,令人贪恋的温暖远离之后,他的面容也从模糊变得清晰。

我想起那些在幻境中消失的陆沉、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自己。

他说那是不稳定的因素、是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的路径…可是——至少对我来说,他们明明也是他。

他们明明就是陆沉的一部分,也是我曾想象过或想象不到的所有名为陆沉的可能。

他就这样为了我抹杀了他们,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都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我:“你的道歉根本不在点上..所以,我不原谅你。”

我咬牙说出这句话,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在他再次说些让我忍不住心软的话之前,我又抢先一步开口。

我:“你实话告诉我,那些被我放走的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陆沉:“我还没有考虑好。”

我:“骗人。”

我太了解陆沉了。他一瞬间的杀意、一瞬间的犹豫,在我眼前都这样一览无余。

我:“你根本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因为从一开始,你就不知道我会来到这里。”

他亲口承认过,在这个幻境里,有一张不属于他创造的字条;他也承认了,在他找到那最好的方式之前,他并不打算让我来到这里、看到这一切。

而我要爵士死而复生的时候,连他都没办法阻止。显然,我是个在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但他又是个那么固执、那么执着的人,所以一旦我离开,他一定会让这里回归原本的轨迹,把那些人杀死。

我:“我明明都已经原谅他们了。”

而且我也不在意他们代表的那一道道错题,那些我们之间的摩擦,在更长久的相处里,总会得到解决。

我:“……你还是要坚持原来的判断吗?”

陆沉:“因为你不知道,原谅他们,让他们继续自己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陆沉看着我,他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像是被火光遗忘的角落,固执地要把我的倒影困在其中。

陆沉:“我会一直向你索取下去,罔顾你的意志做出决定。我会希望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你的心不会因为其他任何东西动摇。

等到那个时候,不止是一部电影,你会因为更多的东西感到不快。但那已经太晚了,因为我不会放你离开。即便是这样,你也觉得没关系?”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但仔细想过后,又摇了摇头。

我:“也许……不是没关系。只是我觉得,不会变成这样。”

陆沉看着我。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朝我露出一个温和的、意味着他向后退一步的笑。

陆沉:“看来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因为未来毕竟是不可预见的东西。”

我:“可在这个幻境里,是你没有给他们看到未来的机会——是你自己拒绝了预见未来。”

我拉住了他。此时此刻,我不要他向后退。

我要他和我一起,和好久以前的我们一样,直接地将一切摊开、直接地表达赞同或反对。我要我们这样对抗、拉扯,我要我们这样辛苦。

对于开始习惯为对方后退、用柔软的心包裹一切的我们来说,似乎只有这样辛苦,才更能表达出我们的爱、在意和一颗真心。

我:“但陆沉,我可以给他们一个未来。”

我收拢手指,攥紧那张字条,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居然到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幻境中会多出一张不受陆沉控制的字条,又为什么偏偏出现在我手里。

为什么连陆沉都被这个幻境困住,我却拥有能够让人离开的权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我:“因为现在这个幻境,已经不全是你的了。你把里面的一部分给了我。”

陆沉看着我,愣愣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而我已经开始试着按我自己的心意,去变化这里——我开始想象不同的场景。比如那些得到了我的原谅的人,正愉快而轻盈地走在各自的路上。

我也开始想象,这张字条是一张很大的飞毯,我们坐在上面,就可以飞遍世界各地。

想法浮现的一瞬间,我的身体真的腾空了,而托起我的,正是那张不断延展的字条。

而我的身边,陆沉蹙着眉,神情有些混乱、有些茫然,显得困惑而无所适从,这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走吧,陆沉,我带你去看一看未来。”

于是我给了他们完整的一生。

那些离开的“陆沉”们,在他们各自的生命里、在或早或晚的某个节点,我给每一个“陆沉”,都安排了一个我。

比如,Evano遇见的我是一个玩偶匠,每次他因占有欲作祟而说出失控的话,手里都会被塞进一个以我的形象为基础定制的棉花娃娃。

Evander则在裁决所里认识了新任职的书记员,也在对方实习第一天的庭审记录里,发现不小心夹带进去的一张涂鸦,画的是板着脸的自己。

至于Vanny,我让他遇见的我,是一个反讽技巧和他不遑多让的剧评人——

即便在恋爱后,他还是要看对方用整个版面痛斥自己,怎么又是自我重复的自毁主题。

我:“你看啊,他还是原先的那个人,没有改变。”

陆沉:“所以她想要离开,也有充足的理由离开。”

我:“这可不一定,你等着看吧,一生还长着呢。”

在我要给他们的一生里,故事才不会在“两个人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之后就戛然而止——

后来,剧作家发现,他笔下每实现一种死亡方式,剧评人就会有一种新的观点来消解他的死亡。像个你来我往的游戏,他找到了他对世界的“瘾”。

后来,剧评人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什么时候想去雪山或者森林,剧作家看着她,恍然笑了,他说明天吧,明天我会奔赴死亡,今天用来和你厮守。

后来,裁决官和书记员一起开了一所失能儿童绘画学校,用缤纷的感官体验拓展他们的世界——当然,用的是他调研后设计的最严密的课程体系。

还有商人,后来,他越来越沉迷于收集玩偶匠形象的布偶——不只是布偶,甚至一张合照、一段录音、一枚她废弃的顶针。

后来他发现,人们也把这种饱含爱意的占有,称为纪念。

与陆沉所预期的不同,他们都拥有了一个明亮的、圆满的结局。虽然..就算我再有滤镜也不能否认,这些陆沉在某些时候,也还是很讨厌。

但那些被他极端化的特质,经历长久的磨合,或者仅仅是一次轻巧的逻辑转换,在恋人眼中反而呈现出更可爱的面貌。

尽管还是会有争吵与摩擦,但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他们仍旧站在彼此身边,带着那些依然保全的特质,和恰恰因此发生的爱。

我转过头去,越过那无数的未来和未来的结局,看向身边的陆沉。

他仍仔细地看着眼前那些纷繁的、明亮的未来,他看得很认真、很用力,像是不敢相信,又十分庆幸。

于是我拉起了他的手,十指缓慢相扣,掌纹也终于得以交汇——而藏在那复杂纹路中的我们的两颗心,也在这时终于彼此贴近。

陆沉,有没有一个瞬间,你想过,就不要再改变了?

我:“想过也许……我可以接纳原原本本的全部的你?”

长风呼啸而过,吹起我们的衣摆,那些“陆沉”和“我”吵吵闹闹的声音,也被风吹来,簌簌落在我们周身。

在这些快乐的、明亮的、幸福的瞬间与声响里,陆沉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中是一片湿漉漉的、小心翼翼的渴望。他看着我,于是那些期待与渴望便化作一场日暮时分的骤雨,铺天盖地,向我倾落。

陆沉:“想过,很多个瞬间,都在想。”

而在这场骤雨里,我找到了那样的一颗心。于是我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那么,我原谅你了。”

幻境便在这时崩塌了。

也是这时,我们的周围忽然出现了更多的蝙蝠玩偶——他们歪歪扭扭又笨拙地托起了飞毯,送我们朝着天边的一线亮光离开。

世界仍在崩解,其中或缤纷或苍白的一切都纷纷化为无数锋利碎片。

陆沉把我揽在怀里,仔细地护住了我,我也紧紧回抱着他,把自己藏进他更深的怀里。

在这庞然的崩溃与无序中,他却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无数碎片。

每一块碎片里,都有着一个他曾经亲手杀掉的他自己。犯了错的、充满了缺陷的他自己,他曾经是那么厌恶他们,也恐惧他们可能带来的威胁。

可女孩不一样。明明是他要杀掉的、他的缺陷的化身,可女孩看到他们的时候,竟然反而在想,他本来应该幸福。

也是从那时起,他有了一瞬的犹疑,更是因为那一瞬的犹疑,他才鼓起勇气,在幻境的末端,出来见了她。

原来他所有的生路、所有继续活下去往前走的可能,都来自于她。

而他甘之如饴。

视野再次清晰,我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陆沉的书桌旁边。

那本错题集不知什么时候脱手,掉在了地上。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迟疑着没有捡起,等抬起头的时候,对上了陆沉的眼睛。

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于是这回,是我伸出手去,替他遮去了这个世界。

我:“陆沉,我不是为了让你变得这样紧张、焦虑、不安,才要你爱我的。我要你爱我,是因为那是你……所以,只要你在爱我,那就是最好的方式。”

我开始重新说起那些“陆沉”——对我来说的他们,那些陆沉心目中犯的错或是有着重大缺陷的他,在我眼里却又有些不一样。

我喜欢他帮我理性地看待问题,喜欢他的占有欲给我的安全感,甚至喜欢他偶尔身为掌控者的傲慢,毕竟那张强势的冷脸实在很好看……

也就是说,即便是那些他并不满意的他自己,对我而言,也依旧是能让我感到幸福的。

陆沉安静地听着,直到我一番话说完,将手放下,他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点愧疚的叹息。

陆沉:“对于这件事,我好像始终没有办法像你一样确定。”

我:“那也是很正常的。”

我伸手,摸摸他的胸口,又抱住他,让两颗心又一次贴近。

我:“因为你也是第一次把一颗心交给别人。所以会无所适从、会紧张不安,这都是很正常的。

就像更早的时候,我先喜欢上了你,于是我把我的心交给了你,那时我也一样感到紧张、觉得不安。”

长夜仍未结束,世界静悄悄的,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可以就这样拥抱,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世界尽头。

直到……耳边传来陆沉的笑声,和那含混在笑声里的低语。

陆沉:“但我想,我爱上你比你爱上我还要早。”

我:“才不是,绝对是我更早。”

陆沉:“是我更早。”

明明就是我更早啊,他在说什么!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十分不服气地瞪向他,却又在看清他神情的那一刻,一下子忘了要说的话。

柔软的、感动的、狡黠的、任性的……是这样鲜活的陆沉,是我一直那么那么喜欢、又无比害怕会在我的疏忽中消失的,这样的他。

我的心就在这时忽然变得无比柔软。

而陆沉看着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流连在发间,充满了眷恋

陆沉:“如果我说,我还是想要把错题集记下去,你会难过吗?”

我摇了摇头。错题集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

我:“但在新的一本的第一页,要写上“奈芙最喜欢陆沉高兴的、放松的……原本的样子”。”

陆沉笑得弯起眼睛,点头应下。

我:“还有,剩下的内容,也都要及时拿给我看,我要写批注。那些在我看来根本不算问题的,统统都要纠正过来。”

我一边说着,他一边点头。到后面一些“无理”的要求,他也都一一应下。直到我终于想不出别的任何要求了,他才笑着,向我张开双臂。

于是又一次,我扑进他的怀抱,又一次,他将我紧紧搂住;也是这时我发现,我们的心跳声原来都是这样大,像是拼了命要淹没对方、要去爱对方。

我:“……简直像是两颗心在对对碰,抱在一起了。”

陆沉笑了起来,他的脑袋埋在我的颈窝,慢慢地蹭了蹭。随着胸膛愉悦的震动,我感受到,我们的心跳也一起加快了几分。

陆沉:“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它说,“在你心里住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你,她爱你,想要你赢、获胜、快乐”。”

我:“嗯,很好的一句话。”

陆沉:“但是,其中的人称代词应该要换一下才对。换成“在我心里,住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你。你爱我,想要我赢、获胜、快乐”谢谢你,愿意来到我的幻境里。”

我:“也谢谢你,愿意让我去到那里。”

所以,没关系的,新生的爱人者和被爱者,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我们都是如此笨拙、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渴望着、想找出一种最正确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我们会发现,爱没有答案,它不需要学习,只是发生。

爱只是发生——只要是你还看着我、只要你的目光还愿意望向我,只要你的心,还愿意被我注目。

您无法复制此页面的内容

★★★★★

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