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区❈
咔嚓——
几何状外观的图书馆前,随着相机的快门声一张毕业合影被永远定格。
拍摄结束,人群在阶梯上渐渐散开,而我期待的那抹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打开通讯器,和陆沉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几个月前。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默然滑动,思索间,聊天框弹出了他的消息。
陆沉信息:“毕业快乐。”
我连忙回复了“谢谢”在输入框里,本来还想写点什么,但是想了想删掉了。
安安:“ ,等下有毕业礼花,要不要一起看?”
我笑着朝她摆摆手。
我:“我不去啦,你们玩得开心点。”
和大家告别之后,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周遭仍然喧闹不已。
不少同学跑到校园的各个标志性景点打卡拍照还有一些正依依不舍地与教授道别。
我穿过人群,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踏上校园的主干道。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带我来过预备学校。
在建校之初,她是筹备组的一员,原本这个时候,她应该升任校董,安享晚年—一如果没有Kepler计划的话。
多年前,为了寻找人类的新家园,以外婆为首的研究小组设立了探索系外行星的项目。
项目进展得十分顺利,从宜居带上采集了不少样本。
然而这些样本的泄露,却致使地球上的生物产生了基因变异,成为了可怖的怪物。
一时间,备受瞩目的Kepler计划被紧急中止研究小组的成员也因违反生物安全条例而悉数获罪。
我的外婆,就这样在一个晴好的午后从我身边被带走,回来的只有她在狱中重病,送医无效逝世的消息。
路过星云广场的时候,两侧的兰花草盛开出大片大片的绛紫色。兰花草的花语是理想,种在校园里再合适不过。
一一那么,我的理想呢?进入预备学校之初
我不过想循着外婆的脚步,看一看她的心血。
如今学期已满,到了挥别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今后的路,只能由我自己来走。
然而在人类如此潦倒的今天,这条路……究竟通向何处呢?
我不禁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飘扬的旗帜。这个问题,或许连陆沉也没有答案吧。
第一次见到陆沉,是入学的当天,他作为高年级的向导,领着我在校园内四下参观。
外观各异的校舍,普普通通的树木,这座学校的每一样事物,他都能像字典上的词条那样说上许久。
陆沉:“如果你对观星感兴趣,我也可以帮你预约天文台的时间。”
他介绍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与掠过树梢的微风交织在一起,形成和谐的共鸣。
继续向前走,是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馆长曾自豪地告诉我们,这里有着全光启城数量最多类型最完备的纸质书籍和数字资料。
和所有学校一样,每逢期末考试周,图书馆的照明系统都会彻夜长明。
入学后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在图书馆借阅室碰见陆沉,他单手撑着下巴正静静读书。
我特意坐在他对面,很久以后,他才缓缓抬起头。
陆沉:“盯了这么久,是对我手里的书感兴趣吗?”
过往总在不经意间,连同五感一起溜出来。
在前方的路口向右转过主干道,有一辆卖冰淇淋的小推车停在路边。
蓝色的车身、红白条纹的顶棚、围着天蓝色围裙在柜台后忙碌不停的老板、举着学生卡挤在收银台前的学生们……
这个地方,是我们下课时人气最高的景点。
陆沉:“这家冰淇淋店的历史和学校一样久,或许你可以尝一尝。”
那时我撞见陆沉正在买一周供应一次的gelato,觉得颇有意思,很难想象他爱吃这些食物。
后来听摊主说,陆沉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经常带他来这里。
不知不觉,我步行到了教学楼的位置。
透过教室的窗户,可以看到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利用全息投影进行教学,学生生疏地操控着手中的模拟器,似乎才接触不久。
战略课老师:“战略模拟器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仿的虚拟空间,输入自己的各项身体指征后,系统将生成独一无二的个人形象。
而虚拟形象所感知到的一切,例如视觉、听觉、触觉,也都会直接传递到大脑。”
老师的声音渐渐和脑海中陆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陆沉:“大家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尽情探索,不用拘泥于完成系统派遣的任务。欣赏几百年前就已消失的风景,也是一种不错的放松方式。”
讲台上,陆沉正在演示模拟器,讲台下,大家随着他的话笑起来。
这是我们的第一堂战略课。陆沉受老师所托,为我们介绍模拟器的用法。他娓娓道来,调出一些介绍的界面,操作十分流畅。
在一片赞叹声中,他刷新了初级任务完成的策略时间,停下手中的动作。
陆沉:“不过,虚拟世界中也有种种边界,在探索过程中,不能擅自逾越。”
我托着脑袋,举起手中的模拟器看了又看,忍不住戳了戳身旁的安安。
我:“你说,既然不能突破边界,干嘛还要设计边界以外的区域,还向我们开放?”
没想到,陆沉像是听见了,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我们的方向停留一下。
陆沉:“嗯,为什么要开放不能进入的区域,确实是个有趣的矛盾。虚拟空间有无限延伸的可能性。
但目前,系统为了追踪各位同学的数据,不得不圈定活动区域。未圈定的区域,被称为暗区。
进入暗区后,会脱离系统的辐射范围,一旦发生危险,意识很容易陷入永久性休眠状态。”
陆沉走下讲台来,仿佛无意地停在我旁边。
陆沉:“理论上,任何探索都能实现,只要能够承受住好奇心带来的后果。”
我抬起头,他的嘴角微微弯着。
陆沉:“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无论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生活,慎重对待问题,也是一种智慧。”
和当时听陆沉讲课的我一样,如今教室里的新生,眼底也闪动着相同的好奇,被那个逼真又特别的世界所吸引。
战略课老师:“大家进行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可以在最初始的页面看到自己的积分排序。前三名已经很久没有变过了,希望同学们挑战自己,可以努力打破记录。”
老师切换了展示页面,呈现出战略模拟器的积分排行榜。
第一名的位置赫然是鲜红色的E,而我在模拟器中的代号紧紧跟在他之后。
安安:“哇!这次战略模拟测试,你拿了我们全班的最高分唉!我想起来第一次接触战略模拟机,你的小队就在最短时间内清除了港口作乱的变异体,说不定你还真在这方面有天赋啊!”
说来也怪,刚学这门课我就如同上瘾一般,不止是在战略教学课上使用模拟器,完成课业之后也会不断挑战新的任务。
我:“但再怎么训练,我距离榜首那位代号E的人,还是好远啊。”
安安:“我听说过,那可是霸占榜首长达三年的学神!不过假以时日,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越他的!”
这个时日,恐怕要很久吧。
在看清我和E之间相差甚远的事实之后,他的操作录屏就成为了我的教学视频。
我从中学习到了不少特别的策略模式,逐个突破自己的不足后,有些环节居然能获得比他更高的积分。
几个月后,我终于爬上了排行榜第一的位置。
可惜兴奋的时间只维持了短短一夜,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分享给安安,翌日上线的时候,我的比分已经被E超过了。
啊……
排行榜上那个红色E轻轻松松地爬到了我的名字上面,这并不是第一次—我在深夜刷新他的纪录,而第二天醒来时,再度被他反超。
但奇怪的是,我不刷新纪录,他也从来不挑战自己原本的分数,就好像他专门等着我变成第一,再随便地超回去。
我:“唉,有什么办法能拉开稍微大一点的差距吗?”
不知怎么,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陆沉说过的暗区。
论坛上有窥见其中真貌的同学,说那里危机四伏,但是用来训练尤其有效,而且获得的积分也多上很多倍。
我想了想,重新打开了登录界面。这一次没有再去接受新任务,而是挨个跑到我点亮过的不同地图板块。
在初始城市的海边港口,也就是新手第一次完成任务的地方,我发现了古怪之处。
与之前执行任务时截然不同,原本寂静的海面上此刻笼罩着一片黑雾,迷雾中似乎涌动着神秘的黑影。
我试探着靠近,想要拨开迷雾。然而,刚刚触碰到那团黑雾,强烈的眩晕感便席卷而来。
顷刻间,失重的身体仿佛在不断下落,耳边风声呜咽,如同坠入无止尽的深渊。
贴在地面上的后背很凉,再次清醒过来时,周遭的一切让我有些恍惚。
雪白崭新的墙面,精密的仪器,从外太空采集回来的珍贵样本。
办公桌的一角放着一个六角雪花摆件,那是科学家Kepler的象征物。
我:“这是……”
外婆的实验室?
我有些迷茫地打量四周,这里的陈设依旧维持着十几年前的样子。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厚厚的资料文件里抬起头来朝我露出慈祥的笑容。
外婆:“小小年纪的,怎么就学会皱眉头了?告诉外婆,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烦恼?”
我一时哑然,停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声。
外婆:“告诉外婆,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烦恼?”
外婆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不仅是话语,就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她现在是虚拟世界构造出来的NPC。
而这些关怀也只是一道公式,只要我不作答,她就不会停止问询。
我:“我刚进学校不久,是遇上了很多从未有过的烦恼。”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继续阅读文件,只是笑容依然有些僵硬。
一种诡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但不管怎么样,必须先查看一下周遭环境,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块区域。
我拿起桌上的通讯器,调取外婆最近的消息来往记录。历史显示,她正在追踪陆氏家族的势力分布。
陆氏—一也就是陆沉所在的家族,与HSA渊源颇深,致力于人才培养,决策层中的重要岗位大多由陆氏出任。
Kepler计划中,当然也有不少陆氏族人加入。
只是该计划被取缔后,陆氏并没有出面保全他们,而是一纸声明,斩断了这层微妙的亲缘关系。
杀伐果断、冷静自持,这就是陆沉生长的地方。
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我关闭了通讯器,接着打开了全息显示器。
界面展开了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可惜太过复杂,我无法读懂。
除此以外,还夹杂着不少图片,其中一组显示着变异体感染的过程,这些怪物依稀可以辨认出人体的轮廓。
再往后翻看,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最初遭受样本污染的区域。
根据这些区域所推算出的污染源头,似乎与Kepler计划的实验室有相当一段距离。
我不禁俯身向前,想查看更多内容,然而不小心撞到桌角,摞在桌上的文件堆骤然坍塌,无数白纸纷扬在半空。
我:“啊……”
正伸手去捡,一抬头,却见“Kepler计划申诉书”这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在眼前放大。
随即,这些字符扭动起来,如同张大的嘴巴开始嘶吼起“申诉”二字。
我悚然丢掉了烫手的纸张,可叫嚣声不绝于耳四周的场景同步变幻,雪白的墙皮纷纷剥落暴露出破败不堪的内壁。
外婆的面孔也开始脱落,像有难以名状的生物要撕破这层皮囊,从里面钻出来。
她看着我,一双眼睛空洞黑沉,出口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
外婆:“申诉、申诉! 申诉、申诉!”
我忍不住向后退去,对方意识到了我的退缩瞬息间凑到我耳边。
外婆:“跟我申诉!跟我申诉!”
尖锐的声音刺痛着我的神经,就在这时,一弯有力的臂膀将我拢到他身旁。
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容,一把冰冷的器械便被塞入我掌心。
??:“瞄准她的眉心。”
我:“什么?”
这声音很熟悉,贴近我耳边时,有淡淡的苦艾香传来——
我:“陆沉!”
陆沉:“向目标开枪,这场噩梦就会结束。”
我还没接话,那头怪物迅速膨胀开来,可下一秒,它的脸上又依稀浮现出外婆的眉眼。
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陆沉似乎感知到了我的不安,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我握枪的双手。
陆沉:“扣动扳机时,用指节,而不是指尖力量。”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沉稳,又或许是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心,我平静下来,瞄准了那头怪物的眉心。
砰——
在扣下扳机的瞬间,我闭上了眼睛。
弥散的硝烟中,鼻尖落下一点血腥味,实验室的景象全都消失了。
再度睁开双眼时,我又回到了与大海接壤的城市边际,茫茫夜色侵吞了这座港口。
我:“我们……出来了?”
我愣了几秒,直到彻骨的凉意传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还浸泡在海水里。
陆沉:“现在感觉还好吗?”
陆沉将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肩上。月色下一道名为“E”的ID信息映入我眼帘。
我:“啊……”
触碰到他的体温,思绪才真正从暗区抽离出来。我讪讪开口。
我:“原来和我比赛的人是你。”
陆沉没有否认,只是撤销了隐藏身份的操作头顶的“E”变回了“EVAN”。
他揽着我向海岸的方向走去,安静的空气里,只剩脚下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心中疑惑万千,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只好随便起个话头。
我:“……那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陆沉:“不是突然。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是指这一次,还是说之前我每次上线,他也都看在眼里?
想到自己偶尔会干点和任务无关的蠢事,我不禁有些心虚,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那刚才的情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我会看到过世的外婆?还有一些……”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些片段式的资料,陆沉却率先开口。
陆沉:“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暗区的考验。”
我:“考验?但暗区难道不只是没有被系统照顾到的区域,所以危险一点,积分也能多拿一点吗?”
陆沉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远处。
陆沉:“只要它想,这套系统能够圈定的范围远不是现在这样。有一种比课堂上的介绍更准确的说法,你想要听听看吗?”
陆沉转过头来,他看起来是在认真地询问,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听的内容。
不知为何,我感到紧张,但还是绷直脊背点了点头。
陆沉:“暗区是指潜藏于人心的软肋。进入这个特殊的虚拟环境后,潜意识会编织出你在意的人或事,干扰原本理智的判断。如果在其中迷失自我,意识也会陷入休眠,极有可能无法苏醒。”
陆沉轻轻舒出一口气,我一阵后怕。
我:“既然是编织的,那我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吗?”
然而他摇摇头,用手点了点脑前叶生长的区域。
陆沉:“场景中所有出现的人事物,都是从你记忆深处摘取、拼凑出来的。这些细枝末节随着时间推逝也许会被遗忘,但并不会消失,只是转而藏在了潜意识里。”
我:“难怪这次和以往不同,真实的感觉格外强烈。”
所以,那些实验报告是真的,Kepler计划申诉书也是真的,可是……外婆究竟要申诉些什么呢?
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外婆,是不是意味着我在其中迷失了,永远也出不来了?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陆沉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陆沉:“没事了,对于“这场游戏”而言,你已经顺利通关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陆沉却已然清空了数据网,关闭了通向暗区的路口。
陆沉:“不要和任何人谈论起今天的事,也不要说见过我,就当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
微风吹起他的额发,那双眼睛沉静而深邃,对视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随后,陆沉的虚拟形象闪烁一下,即将消散。
我:“等等——”
我慌忙拉住他的衣角,垂下视线。
随后,陆沉的虚拟形象闪烁一下,即将消散。
我:“那个,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后还会出现吗?我是说,谢谢你救了我,但不是以后也要你来救我的意思,我就是想和你——”
陆沉轻轻笑起来,为我整理好外套。
陆沉:“如果你有需要,我一直都会在的。保护好自己,不要再为积分来这里了。你需要战胜的不是我,而是游戏本身。”
话音刚落,我的面前便只剩下几点浮动于暗夜的尘埃。
从那以后,我和陆沉变得熟稔起来。
我们一起躺在无人的天文馆里,想象着天幕中或许有未曾知晓的文明。
图书馆的灯一直亮着,风从窗口飘进来,吹开陆沉刚刚读完的书。
还有冰淇淋,在他的鼓励下,我把每个口味都尝了一遍,包括最奇怪的金属味。
从这段绵长的同忆抽身而出的时候 我已经走到了预备学校的门口。
尽管我们已经了解了彼此的许多事,但关于暗区的事,他一直没有透露更多。
偶尔我还会梦到外婆叫着“申诉”的样子,却始终不明白她如此坚持的原因。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外婆从来没有放弃过Kepler计划,它并不简单,我所了解到的不过是它的冰山一角。
Kepler计划作为HSA少数失败的项目,如今已鲜有人谈起,或许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有机会触及到详情。
而人类的未来,也与这些详情在同一个地方。
我从背包里拿出中央塔的录取通知书,上面签署着陆沉的名字。
我想起新闻里的画面,陆沉作为社理会的新任会长,游刃有余地对付着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发言。
他一定很忙碌,也很辛苦。手指抚过烫金的封面,心中的雀跃和期待骗不了人。
我:“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