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我有一艘永不出航的船,它停在了废弃的港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海没有兴趣,甚至只是海风吹到我脸上,都使我作呕,就好像那段血腥的记忆还没有离开我。
十八岁那年,家主让我修一页族谱,为了掩盖他们正在进行的阴谋,我来到了一个叫做比兰的小城。
我本可以不来的,因为我知道,我所修的是一段血族的历史,它无关乎真实。但不知为何,当我试图构建一个虚假的事件时,我的语言会变得贫乏,而我的想象则会变得异常活跃。
我抑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些被我亲手掩盖掉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真相。所以我还是去了那座小城,坐船去的。
在船上,我遇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很和善地将餐篮里的食物与我分享,我挑选了一块香蒜面包,与他们为我讲述的关于这条船的故事一起食用。
原来我所乘坐的是一艘战船,它被血族视为“英雄”。它曾历经杀戮,为这里的血族带来无数荣光,也无数次将那些出战的血族平安带回比兰。
我吃完一整块香蒜面包,喝下一小杯覆盆子酒,那对夫妇似乎很喜欢我对他们厨艺的反应,提出要短暂收留我,让我度过抵达小城的第一夜。
只是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因为他人的“幸福”而备受惊吓,尤其是那时的我并非遥望着它,而是不小心闯了进去。究其根本,那是我不曾了解过的一种“血族”。
他们没有那么多规训,就连惩罚人的方式都很可爱。当我尴尬地将换下来的鞋放错位置时,他们也会将自己的鞋放在我的鞋的旁边。我住在客房,那是一间干净的小屋,窗台上还特意放了新鲜的橘皮。
当我闭上眼睛时,尤为清楚地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路过我的房门,接着客厅的留声机被人关掉了……那一刻,我终于决定逃离。
我也这样做了,我回到了来时的那艘船里,想在甲板上度过一夜,那里的天空和白天一样沉默。然而当我一觉醒来,船已经出了海。
这是一个逃生的夜晚。早在几个月前陆氏就在比兰埋下了杀戮的翳影,这里的血族内部已然纷争频频,而今夜的这艘船就是为了那些想要早日逃离的人而开。
我们的船在海中央漂了三个星期,迟迟无法到岸。
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我吃着一个船工递来的面包,里面的夹心是一种白得出奇的植物奶油,用一颗莓果干仓促地装饰着,我忽然很想尝尝。
也就是这时,我得知了这艘船无法靠岸的缘由。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与我无关,似乎又有关,我坐在桅杆上注视着这一切,直至喧闹转为沉默,仓皇归于死寂。
腥味吸引了海上的鲨鱼,它们分食着浮尸,海风和血将我的感官牢牢占据,从那日以后,我忽然不再能够尝出味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致力于找回失去的味觉我大量地品尝食物,但都味同嚼蜡。
最早找回来的是苦味,那是一个在琴房的早晨,我练习了一天一夜,学会了拉那首曲子,当我终于完整地奏出满意的效果时,我决定为自己萃一杯咖啡…我就是在那个时刻找回苦味的。
慢慢地,我也找回了其他,甜的、酸的、咸的……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的时候,却发现我仍是尝不出奶油的味道。
而这个秘密跟随了我很久,久到我对它的伪装已经足够熟练,以至于连后来的她都没有察觉。
我和她会去甜品店,我也为她做过一些甜点。有一次,我们无意中找到一个配方,说好要一起做出一个漂亮的奶油蛋糕。之后的一整天,我们都埋在厨房里钻研。
当一份又一份新做好的奶油蛋糕出现在我面前,她等着我来挑选出最好的一个,而我的依据,只能是她眼中或浓或浅的期待。
我暗暗庆幸自己的伪装又一次成功了,就像面对每一个蛋糕、泡芙、奶油意面时那样,就像是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纯熟地扮演,试图将那些行将破碎的东西捡回来。
我没有指望我会成功,只是拥抱她,亲吻她,一次又一次……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可以尝出奶油的味道。在某种因为太过平静而悄然度过的时间节点,我的味觉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很难确认,这个过程最终给予了我什么样的启发,我只知道,当我看到那一页消失的族史当我拥有了改写过去的机会时,我再次想到了它。最终,我决议在那张纸上只留下一个签名。
既然我还没有想清楚要如何决定血族的过去与未来,不如就让它空在那里。就好像许多我尚未决定的事情,现在也不必决定。因为我也有了暂时可以确定的事。
或许,我只是说或许。在某一个夜晚,我会与她停留在一棵繁茂的橡树下,抬起头来观赏某片最为奇形怪状的叶子。
所有事情的答案会猝不及防地向我袭来,我会有一瞬间的停顿,她会问我,我会回答,然后诚觉那些流过的岁月,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