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赦免券带回去研究❈
虽然今天陆沉一直在帮助我,但……
这赦免券上的曼陀罗花标记,实在太过眼熟了
在此之前,我非常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什么古瓦帕拉的自然语,可对它的熟悉感又如此强烈甚至令我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让我不得不对陆沉有所保留。
因此,我将手里的赦免券小心收了起来,笑吟吟地回看陆沉。
我:“原来是这样,看来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今天……多谢陆大司教了。”
陆沉望着我,脸上笑容未减,眼底却浮起一抹晦暗的光。
像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应,他终于因此感到这场游戏有趣起来。
陆沉:“那就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如果之后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我会再向您汇报。
不过,为免其他人继续叨扰您,不如今天由我送您回去?”
我回忆起刚到王宫时那些乌泱泱的教众,想到一件颇为疑惑的事。
我:“对了,在教廷里,红衣与黑衣……是代表不同的职位吗?”
陆沉摇了摇头,眸色却沉了几分。
陆沉:“都是教众而已,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教廷发展到现在,颜色也被看作是不同派系的簇拥者。”
早就听闻教廷内部的斗争激烈,派系之间针锋相对,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泾渭分明的地步。
我:“那……你是哪一派?”
陆沉:“我可以是任何一派,也可以不是。但是陛下在教廷内走动,务必要小心身着黑衣的教众。准确说,是务必小心他们背后的那一位——”
我:“哪一位?”
陆沉:“我的叔父,万甄大教堂的主理人。”
看来,陆沉与陆霆之间,并不像传闻中所言那样融洽。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考虑到此次行程是为赦免券而来。
目前涉入内部纷争的时机过早,不如借着陆沉身份之便,暂且为自己提供一片清静之地。
想到这里,我没有再拒绝他的护送。
返程路上,又遇到不少前来推销的人,我与他们借机交谈,也买了不少不同面值的赦免券,但似乎都没有最初那张制作精良。
夕色将近,陆沉将我送到寓所门口,我与他简短道别,继而转身离开。
但他似乎一直站在原地,看了我许久。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直等我回到房间也没有消失。
奔波了一整天,此刻松懈下来,沉沉的疲意感渐次涌来。
我斜倚在沙发上,将一探赦免券放在桌边,从怀里拿出那张面值最大的凝神细看。
时间的流逝在凝视中渐渐停止,只剩下曼陀罗式样的花纹在眼前不断放大、旋转……
叮一一脑海中闯入一声绵长的铃响,如同走向世界的跫音。
在那铃音的催促中,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的纱布,缓缓蒙在自己眼前。
空洞的内心叫嚣着,此刻只剩下了一个渴望一我要走进那长夜。
可就在这瞬间,眼前的黑夜却骤然被一片灼目火光撕裂!
在这片火光里,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过去渐渐将我吞没……
那年我十岁。
少年陆沉:“殿下,您猜到这是什么了吗?”
眼前仍是一片朦胧模糊的光,鼻尖却依稀萦绕着花香,周身被煦暖的阳光照拂着。
指尖递来一阵细小的齿轮感,我稍稍蹙眉,随后很快扬起嘴角。
十岁的我:“我知道了,这是姆姆在小花园里种下的苎麻。它摸上去有点扎手,叶子边缘有小锯齿。”
陆沉欣慰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少年陆沉:“答对了,小殿下真聪明。”
他用一块柔软的纱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测试我是否能够通过触摸来判断它们的种类。
经过陆沉先前的讲解,花园内的大多数花草我已熟记在心,能经由触觉轻易分辨。
猜对答案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很快我便不再满足于此。
十岁的我:“这些都太简单了,陆沉哥哥能不能带我摸一些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呀?”
陆沉轻声笑了,温热的气息掠过我额前的碎发。
如果这是殿下的愿望,当然可以。
少年陆沉:“那现在,我将带您抚摸一种您从未见过的植物。
看看您能不能通过触摸它的特征,分辨出这株陌生品种所属的科目。”
接下来,耳畔陆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脚下的土地逐渐柔软湿润,笼在纱布上的光照也渐次黯淡下去。
我按捺住隐秘的兴奋,跟随着陆沉的牵引路往花园更深处走去。
少年陆沉:“殿下,就是这里,可以伸手一一”
他蓦然噤了声,如同一段戛然而止的优柔序曲。
十岁的我:“陆沉哥哥,怎么了?”
陆沉没有马上回应我,稍许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线有些滞涩。
少年陆沉:“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好像记错了那株植物的位置,我带您离开这里。”
我点点头,正欲跟着他转身,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失去视野的我猛然向前倾去,双手在虚空中一抓,狠狠摔了下去。
然而我并未触及到潮湿肮脏的泥土一—似乎是……谁的身体。
四周飘散着一种极为熟悉的味道,和姆姆身上的薰衣草香一样,清新而恬淡。
十岁的我:“嗯?是姆姆吗?”
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不如往日抱着我时那般柔软,只剩下冰冷与僵硬。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袭来,我慌忙扯开蒙住眼睛的布料,未等重新适应光亮,便焦灼地瞧向身下的脸庞——
早上还笑着为我穿衣打扮的姆姆,此刻正紧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淖里。
十岁的我:“姆姆……”
冷风吹过我瑟缩的脖颈,将姆姆手中紧攥的羊皮纸缓缓拂落。
瞥见那纸背上的诡异花纹时,我顿时如坠冰窟。
十岁的我:“赦免券……”
不久前,我便听说外祖母为赦免券酿成的悲剧烦扰不已,却从未想过,这场悲剧会降临在我眼前。
一时间,我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只能任由自己呆站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不知哭泣了多久,陆沉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头山随后将我拉起,用清瘦的臂膀环住我。
我无助地靠在他怀里,泛白的五指蜷曲着,连他长袍的领口也捏皱了。
十岁的我:“都是那张赦免券的错,要是它能消失就好了……”
悲痛的日子格外难熬,每个夜晚,我都会从梦魇中哭醒,幻想着姆姆还在我的身边,耐心地为我哄唱安眠曲。
可她的葬礼很快就到了。
那是一个晦暗的阴天,参加葬礼的人们都换上了沉闷的黑色丧服。
我的眼泪好像在短短几日间流空了,目睹姆姆
的棺椁被埋入泥土的时候,没有再掉下来。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人潮渐次散去,最后剩下我还站在墓前。
这时候,簌簌的细雨从昏沉的天空飘落,淅淅沥沥地打在我的发梢和睫毛上。
少年陆沉:“殿下,小心着凉。”
陆沉低缓的声音穿过细雨,他在我身后撑起一把宽大的黑伞,挡去些许冷意。
我不再看向姆姆的墓碑,而是沉默地转过身去望着眼前清翼的少年。
在我和陆沉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是万甄大教堂的少司教,以后将由他来教习我经文
在很多大人的口中,他聪明早慧,尽管只比我大几岁,行事却极为稳妥。
想到这里,我察觉这道凝望着他的目光,不仅仅有昔日的信任与崇拜,还隐隐藏着一丝审视。
少年陆沉:“您在想什么?”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雨水落在我轻微开阖的嘴角。
十岁的我:“我在想,陆沉哥哥是我除了姆姆和外祖母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少年陆沉:“能成为殿下信任的人,我很荣幸。”
十岁的我:“那陆沉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少年陆沉:“只要是殿下的愿望,当然可以。”
我深呼一口气,缓缓地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
和这段时间的所有夜晚一样,久久无法入眠的我,如同一抹幽魂在偌大的王宫内游荡。
我跑进花园,又钻入一座别宫,那是贵族们举办舞会的地方。
听说大人总是借助酒精来安眠,所以我原本的意图只是偷偷拿一杯蜂蜜酒。
然而,越过徐徐而开的雕花大门,一场专属成年人的权色佳宴展露在眼前。
摇曳的烛火在身着华冠丽服的贵族脸上跳跃浮动,犹如条条扭曲的细蛇。
大概是因为饮了酒,他们在角落的私语十分大胆,居然开始谈论起赦免券。
一个佩戴花纹胸针的男人优雅地端起酒杯,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贵族男人:“至于“神的旨意”,当然是放在……”
他挑了挑眉,透露出北区的仓房里存有一大批赦免券,正等待放到市面上流通。
不过这些存货很快就会被运走,为了不惹人耳目,他只在仓库门口系了两条牧羊犬。
听闻这一消息的其他贵族,面上皆是藏不住的贪婪与渴望。
这一幕落在眼中,我紧紧握住了拳,胸口仿若窜起了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眨眼烧成了熊熊烈焰,一个复仇的计划却从中应运而生。
少年陆沉:“将它们尽数摧毁,是吗?”
十岁的我:“是。”
我观察着陆沉的表情,一点一点吐露自己的筹谋。
十岁的我:“我打算放一把火,把仓房里的赦免券全都烧毁。”
陆沉眸光微沉,神色却未曾改变,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十岁的我:“时间很紧张,赦免券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运走,所以要越快越好。
但在王宫内,外祖母对打火石之类的物品管控很严格,我暂时还没找到。
不知道陆沉哥哥,能不能为我带来这些工具?”
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心跳得有些快。
雨势愈发大了,陆沉的脸被一片灰蒙笼罩着,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少顷之间,他微微向我颔首。
少年陆沉:“殿下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带给您。”
于是我们约定在次日晚上,待天文钟敲响12下,就在北区仓房相见。
那夜的风很大,月亮躲在浓厚翻滚的云层后面,星星也几不可见。
我裹着长袍气喘吁吁地跑到仓房后门,而陆沉似乎已经伫立许久。
他指了指3点钟方向,两条牧羊犬正在远处酣睡
少年陆沉:“我用了些方法让它们变得听话,殿下可以安心。”
随后,他从怀里拿出了打火石和铁片,我慌慌张张地接了过来。
或许是太过生疏,又或许是有些害怕,我的手抖得厉害,摩擦了好几下也没撞出火花。
忽然,一双大手稳稳将我包裹住,掌心的温度逐渐抚平我的仓皇。
两双手交叠着,用力地磕碰了两下,火苗瞬时迸发,点燃了一束稻草。
望着骤然亮起的“火把”,我咬咬牙,将它用力扔向仓房的屋顶。
起初火势并不明显,暗处只有零散几点星火。
十岁的我:“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陆沉掰开了我紧攒的拳头,悄然与我十指相交
少年陆沉:“当然。”
话音落下,一条火舌迅速窜上铺满干草的房顶,卷起燎原之势。
大风又一次呼啸而至,整座仓房终于摧枯拉朽一般烧了起来,滔天红光很快吞噬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我心中忽地无比畅快,暗自庆幸这片还未滋长的罪孽,已然被扼杀在襁褓之中。
我们又在原地等待了一会。直到火势彻底无法阻挡,我才想要拉着陆沉一同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那肆虐的大火中传出了一声声尖利的惨叫。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一只浑身着火的绵羊从仓房门口跑了出来,它的脖子上还拖着一根被烧断的绳索。
我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仓房里存放的……不是赦免券吗?
熊熊大火将窗户映得透亮,我这才看清,偌大的仓房内,只有无数发疯奔走的绵羊。
缠绕在脖颈上的链条互相碰撞,交织成一张巨网。
而此时等待它们的命运,只有被活活烧死。
我捂住耳朵,但哀嚎一声接着一声,如泣如诉,如同在控告我无可饶恕的罪行。
明明这场炙热的大火就在旁侧汹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风吹动着滚滚尘烟,脖颈处的黑色纱巾也被吹拂起来,罩住了我的双眼。
世界蒙上一片晦暗,恐惧再次袭来,这一次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渐渐喘不过气来,意识也随之逐渐模糊。
啪——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我的脚边,将我从这场冗长的回忆中惊醒。
低头看去,我发现那是我耀眼的冠冕。而旁边,落着一块黑色的纱布。
我:“呼……呼……”
我大口喘着气,双腿瘫软下来,几乎快要站不住。
眼前明明已不再有遮蔽,可为什么那片火光却仍未消失?
我醒来了吗?这个房间是真实的,亦或仍旧是幻觉?
在模糊的视野里,我环顾四周,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奢华的梳妆镜,镜子面前立有一架银质烛台。
数根蜡烛插在烛台里,绮丽的灯焰兀自燃烧着。
注视着那片橙红的光焰时,不知为何,心底的渴望刹那间变得汹涌,它催促着我,要我走入那片火光中……
在愈发晦暗的诱惑中,我缓缓起身靠近,将自己的手伸向那跳跃着的烛火。
就在这时,有人截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
我在一片混沌中抬起头,望向墙壁上靠近的人影。
我:“陆沉……?
陆沉:“嗯,我在。”
眼前一阵恍惚,墙上的影子同那场大火中伫立在我身侧的影子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所以……那场仓房燃烧的大火是真的?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努力想要去探寻答案,却霎时头痛欲裂。
陆沉握住我的手腕,引着我慢慢在桌边坐下。
他一下又一下轻捏着我的掌心,感知到熨帖的抚慰,我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陆沉:“好些了吗?”
我:“嗯……”
陆沉手边的动作顿了顿,缓缓眯起眼睛。
陆沉:“您想起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近乎感慨的陈述。
喉咙里很干,我端起酒杯,然而出门前温好的蜂蜜酒早已冷却,散出令人不适的甜腻香气。
我:“继位后,我最想实现的,就是真正阻止赦免券的流动和贩卖。
曾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它抱有如此大的恶意,原来是因为小时候……”
想起姆姆毫无生气的脸和那场罪恶的大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陆沉递来一杯温水,晃动的透明液体折射出屋内黯淡的光线。
陆沉:“喝点水,会好一些。”
我接过水杯,摇了摇头,向他示意我可以继续讲下去。
我:“在布莱维特看到那张赦免券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上面的花纹图案有几分眼熟……原来小时候我曾经见过的——
在宴会当晚,那个透露赦免券信息的贵族,他的衣襟上就别着一枚曼陀罗纹样的胸针。
现在看来,或许他和赦免券的黑色交易有关,甚至有可能是主导人之一……”
听到这里,陆沉微微蹙起眉,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怎么了?你也见过那个人吗?”
陆沉:“嗯,根据您的描述,他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
我正想追问,陆沉却话锋一转。
陆沉:“说到赦免券,陛下,您买下的那一张呢?”
这个问题让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对啊,赦免券呢……”
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在房间里四处搜寻。
直到俯下身子,才发现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桌子底下的阴影里。
未曾迟疑,我迅速伸出手,却在半空中被陆沉牢牢抓住。
他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接着将我往他的方向轻轻一拉,把我牢牢禁锢在怀里。
陆沉:“不要碰。”
温热的大手覆盖在我眼前,迫使我闭上了眼。
彻底的黑暗终于令我平静下来,过了好一会
我空白的大脑才重新转动。
陆沉:“在返程路上,陛下依旧一切无恙,与平时同样健谈。但在抵达寓所之后,举动便开始出现异常,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仿若未闻。
我有些担心,于是跟随您走进了房间,可是您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我看到您试图用蜡烛灼烧自己,我才出手制止。”
陆沉的话让我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了,回想刚才的一切,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如果陆沉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没有因为担心跟着我走进房间。
那我现在可能仍在赦免券编织的大网里不断沉沦,甚至推翻烛台,将自己困死在燃烧的房间之中。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不安,陆沉轻轻抚了抚我的脊背。
陆沉:“不用害怕,已经没事了。
目前来看,只要避免继续接触赦免券,意识就不会被控制。”
陷落进去,直到被内心的黑暗啮噬殆尽。
我:“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在买到赦免券之后就自杀了……”
陆沉:“嗯,券面上的花纹,会慢慢诱导注视它的人释放出自己被压抑的潜意识。
一一尤其是带有罪恶感的一面。
严重的,会让人失去心智,被彻底控制,从而在诱惑中走向死亡。”
陆沉的叙述缓慢而平静,像是在一点一点引导着我。
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张脸——姆姆的,荷官的,布莱维特大街上的。
他们似乎都有着同样瘦削的身体,握着赦免券的手不住地颤抖,苍白面孔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继而嘴里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那呻吟断断续续,很快变成绵羊凄厉的嘶吼。
我:“不……”
我下意识捂住双耳,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
墙壁上,陆沉的影子缓缓靠近,他俯身下来,气息游移在我耳边。
陆沉:“我想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很低,在偌大的房间里传来沉沉回响。
温热的呼吸摩挲在耳廓,让我紧咬的牙关松懈下来,只是嘴唇依旧簌簌地发抖。
无边黑暗里,无数零碎的过往散开又重组,而陆沉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少年陆沉:“等陛下……真正“想起”我的时候。”
我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那暗夜里燃起的第一簇火苗。
赦免券也好,烧仓房也好,目前的所有讨论,都基于彼此拥有同样的回忆,所以.
我:“陆沉,你一直记得那段过去,对吗?”
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抬眼的片刻,正好捕捉到他眼底划过的一丝微滞。
陆沉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然而,这平静的目光里却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眼神忽然让我想起年少时,送别他离开王宫的那个黄昏。
那天的夕照很美,陆沉身着一身黑色斗篷,在薄暮的光辉笼罩下,犹如一位少年神祗。
彼时的我却因为过于恐惧,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删除了一一或者说,将它压抑到了潜意识中
那是仓房燃尽的第二天,浑浑噩噩的我来到圣水池边,那平静的水面倒映出我的模样,可表情却渐渐可怖起来。
伴随着一声来不及出口的尖叫,我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池水之中。冰凉的液体不断涌入我的耳朵和嘴巴,像是要浇熄那夜迟迟不散的大火。
此后是连续一周的高烧,当我再度转醒时,便再也不记得与仓房有关的任何事了。
我依旧是奈特兰的王储,众人口中天真无邪的小殿下。
与此同时,陆沉被任命为下一任大司教,启程返回瓦帕拉进行接任前的修习。
送行当天,我只是不舍地拉着这位教习我经文、带我识别花草的哥哥,和他絮叨着一定赶快回来,要是能捎上美食或者玩偶就更好了。
而陆沉也像往常一般纵容我,耐心地答应我的诸多要求。
在登上马车之前,我用力挥手和他道别。
十岁的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呀?”
他摸了摸我的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窥见宽大帽檐下那一圈浮动的阴影。
少年陆沉:“等陛下……真正“想起”我的时候。”
我自然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是满口答应,随后目送着他的马车向夕阳深处驶去。
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逃离”了那段沉重的过往,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铭记我们曾经共同犯下的罪业。
想到这里,我的心被揪了起来,四肢浮浮的,丧失了力气。
微微翕动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连吐出的字眼也混乱不堪。
我:“只有你一个人记得……怎么能只有你一个人记得……”
陆沉:“但现在,你也已经想起来了。”
陆沉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的声息像无形的韧丝,将我凌乱的心跳一点一点缠住。
陆沉:“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唯有痛苦,才能驱使我们继续走下去。”
他向我伸出了掌心,在沉沉目光中,我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任凭他牵着我重新走到梳妆镜的面前。
烛光在镜子边上缥缈地摇曳着,火舌蠢蠢欲动
他屈身拾起那块掉落在地上的黑纱,再次覆上我的双眸。
感知到那磨砂的质感,仿佛又将被带入那个不愿回忆的夜晚,我忍不住别过脸去。
一只大手忽然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陆沉:“无人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
能走出那片火光、那个长夜的……只有陛下您自己。”
那层薄如蝉翼的细纱被紧紧系在了后枕,我的睫毛忍不住颤抖起来。
深深吐息出一口气之后,我最终还是睁开了双眸。
镜中折射着跃动的烛焰,黑纱为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光。
而我仿佛又望见了那晚橙红色的火光、嗅到了那阵吹动尘烟的大风,以及被笼上了那一层黑色纱巾。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要被心底油然升起的恐惧吞没。
这时,我才看见陆沉的另一只手上正拿着属于我的王冠。
周遭再次陷入沉寂,我的耳边只剩下我们相互纠缠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同世界最初始的回响。
我情不自禁抬起手,在呼吸与心跳带来的颤抖中抚上他的脸。
但我触碰到的,只有他冰冷的镜框。
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陆沉的眼底突然泛起一丝笑意,可这笑意与以往他的任何一次笑都不相同。
陆沉:“烧掉这张赦免券。”
我注视着他把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放在烛火上,跃起的火苗很快将它点燃。
陆沉:“想要战胜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经历,再亲手改变。”
说着,他将那能够终结一切的火引递给了我。
这一次,我没有再躲避,火苗在我手中缓缓落向桌面,飞速覆盖上那一沓大大小小的赦免券,顺势而起的星火几乎照亮整个房间。
羊皮纸蜷起黑边,妖异的曼陀罗纹样在烈焰中跃动几下,急速化为灰烬。
陆沉站我的身后,陪我看着眼前的火势一点一点变大。
我知道,这一次要烧掉的不再是赦免券,而是那些我一直以来逃无可逃的罪欲。
这是结束,也是开始。
在最后一丝火光泯灭之前,陆沉为我重新戴上了王冠。
我已经佩戴它两年有余,但这一刻,却仿佛重新感知到了它的重量。
借着晦暗的光,陆沉看着他口中的陛下缓缓戴上王冠。繁复的王冠积淀着岁月沉重的荣耀,但她的脸却是那样年轻。
陆沉转开视线,望着不断跃起的火苗,突然感觉到一阵难得的快意。
他再次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同样有着滔天火光的夜晚。
他陪伴在她的身旁,看着她一点一点筹谋着自己的计划。
其实他早已知悉,存放在仓房里的并不是什么赦免券,而是一群鲜活的生灵。
但他依旧沉默着,帮她使用火石、点燃稻草,扬起了那场大火。
最后,他在被映得通红的夜空中走远,旁观着她的仓皇与无助。
不过,尽管他下意识地拒绝承认,可是在很多个瞬间里,他有过无数次心软和动摇。
但他必须这么做,在波诡云谲的权谋下,她必须在痛楚中长大,在欲望中破茧。
除此之外,他需要离她更近——在“信任的哥哥”这个身份之外,他需要离她再近一步。
越过权力的立场、世俗的目光,他要成为她的同谋,成为她最信任的人,成为能够引领她的人……
直到,那位小殿下能够成为自己手中最坚韧的棋子。
越过权力的立场、世俗的目光,他要成为她的同谋,成为她最信任的人,成为能够引领她的人。
直到,那位小殿下能够成为自己手中最坚韧的棋子。
在火光中,他忍不住将五指缓缓合拢,包裹住那柔软的掌心。
他轻轻附在她耳边呢喃,如同誓言,亦如同咒语。
陆沉:“陛下,不用害怕,我会永远陪伴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