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炉❈

下午五时四十二分,机械手表上的指针仍然循环往复地进行着它的轮回。

风尘仆仆的陆沉站在医院门口,满身疲意。他望向住院楼三层那扇狭小的窗户,天色将晚但窗口仍然没有亮起灯光。

他应该进去吗?还是转头就走更好?陆沉罕见地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境地。

一辆运送病人的推床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慌张的脚步声与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如出一辙,不可避免地唤起了陆沉的回忆。

就在两天前,陆沉正在做功课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周严焦急的脸。

周严:“少爷,于叔出事了!”

陆沉:“发生什么事了?”

周严:“我听见他们说,于叔昨天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当时送进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情况非常不好。

医院一直找不到他的家属,他们说于叔有个弟弟,但是没人联系得上他。”

陆沉:“我知道了。”

听到“弟弟”这个词的时候,陆沉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放下笔,起身向外走去。身后却传来周严有些犹豫的声音。

少爷,您如果要去陌生的地方,需要提前请示家主。

陆沉的手握在花纹繁复的门把手上,听到周严的话,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咬了咬唇,还是压下了把手。

陆沉:“我知道。”

走在空旷而奢华的走廊中,那些往事不由自主地在陆沉的眼前浮现。

外婆临终前,在病床上将自己这位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托付给了陆家。

她抓着陆沉的手,满脸悲伤和愧疚地对他说:“孩子,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外婆的葬礼结束后,家主对着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的陆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后来陆沉才知道,葬礼后的第二天,家主就随意地打发于叔去陆家的庄园里工作。

陆沉满怀歉意地偷偷去看于叔,但于叔笑着摆了摆手,告诉陆沉有机会再给他做爱吃的家常菜。

在此后的那些时间里,于叔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陆沉的身边。

站在家主的门前,陆沉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将要得到的回答,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果不其然,家主冰冷地拒绝了陆沉的请求,甚至还危险地眯起了眼。

金属的指环轻叩桌面,家主宣布陆沉此后一周的训练都将提高要求。陆沉只能沉默地低下了头。

从家主的房间中退出,陆沉用力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掌,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以前不是这样的,陆沉悲哀地想。曾经有人把礼物放到他的手中,为他送来最后一丝能够握住的温暖。

几年前,陆沉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怀表。他的表现一如往常,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此没有人追究他的过错,也没有人关注到他的伤心与失落。

然而就在半个月后,他去看望外婆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完全出乎意料的礼物。

进门之后,于叔悄悄地把陆沉拉到墙角,把一个略带粗糙的小盒子塞到了他的手中。陆沉打开盒子,一只颇有些眼熟的怀表静静地躺在红丝绒的簇拥中。

后来陆沉才从其他仆人的口中得知,于叔跑遍了整个城市,用自己微薄的积蓄买齐了那些并不算便宜的零件。

他纯粹凭借着自己的印象,为陆沉做出了这只极为相似的怀表。

虽然这并不能算是一只合格的钟表,只是老人用琐碎的零件和粗糙的拼接模仿出来的外壳,指针时快时慢,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校准一次。

陆沉轻轻抚摸着表盘,边缘还有些扎手的划痕,可是十五岁的陆沉能够笃定,这是自己收到过的最差劲、也是最好的礼物。

这个一直跟在外婆身边的老仆人并不善于言说,他只会用行动来表达对陆沉的关心,比如每次都为陆沉准备一大桌他喜欢的菜色,比如风雨无阻地准时送陆沉去学琴。

每当天气恶劣的时候,陆沉推开老师家的门,总能看见于叔站在外面,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

看见他出来,于叔便乐呵呵地撑起伞帮他挡掉所有风雨,有时还会拿出一瓶温热的牛奶塞进他手中。

记忆中的于叔就像那只他尽全力做出的怀表,总是笨拙而认真地传递给陆沉全部的温暖。

陆沉握紧了拳头,记忆中于叔带来的每一分暖意都在心底闪过,这一次,他想要把温暖返还给这位孤独的老人。

第二天,在周严的掩护下,陆沉没有去上大提琴课,而是瞒着家主搭上了前往远郊的中巴车。

狭窄的老旧车厢挤满了人,如同一个拥挤的沙丁鱼罐头,在破旧的道路上颠簸着,座椅不断发出吱呀的噪响,听起来就像快要散架一般。

陆沉低头看着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纸条,上面写着他向仆人们打听来的于叔弟弟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下定决心要去帮助于叔之后,他开始从过去的记忆里努力地搜寻出那些沉寂已久的画面。

某一天下午,他和外婆一起喝下午茶闲聊的时候,听外婆聊起过于叔的身世。

外婆:“老于啊,也是个可怜人。”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找伴,身体也不太好,眼睛天生就畏光。

外婆:“在来我这里之前,他都混在人类社会打些杂工。他不敢暴露血族的身份,那时候又不识字,雇主就总是欺负他。

他刚来的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总是弓着身子,说什么都战战兢兢地都不敢对我们大声说话。”

外婆讲起这位老仆人的悲惨往事,就忍不住摇头叹息。

陆沉:“他一直就一个人在您这里吗?都没有其他的家人吗?”

外婆:“我听他提起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年纪比他小很多,他好不容易才供着读到了大学。

老于有时会收到他弟弟的信。不过他说那孩子一直在外地读书,一年也见不到几面,只能写写信了。”

只有写信?敏锐的陆沉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也许那个弟弟并不像于叔想的那么亲近他。人性的本质就是趋利避害。”

他们会自发地靠近让自己显得更光鲜亮丽的存在,而远远地避开那些可能拖累他们的人,比如说一个只能担任仆人的亲人。

陆沉:“如果他们关系很好,那他为什么不来看于叔?”

外婆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有些无奈地笑了。

外婆:“年轻人大都有自己的生活,也许那孩子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老于也不好强求他。”

外婆温和的笑容并没有纾解陆沉的疑惑,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过于善良的猜想。

这个问题始终在陆沉的心中萦绕,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花房寻找于叔。

刚刚收拾完毕的于叔见他走了过来,笑得乐开了花,拉着他就聊了起来。

于叔:“少爷您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您才刚到这里。”

他乐呵呵地比了手势,颇为怀念地看着陆沉。

于叔:“您从小就那么聪明,又乖巧又听话,那时候看着您,我总是能想起我那个弟弟。”

听到这个关键词,陆沉抬起头,认真地追问起来。

陆沉:“于叔,你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叔:“他也是个聪明孩子,不像我,识字都是靠老夫人教的。他从小学习就能拿全班前三名,心地善良,性格也好,是个好孩子……”

说到弟弟,一贯沉默寡言的于叔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他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给弟弟写的信,絮絮叨叨地写了满满一页,信上都是说不完的关心。

陆沉看着于叔脸上舒展开的皱纹,眼里闪烁着快乐而柔和的光芒,一说起这个令他骄傲的弟弟,他似乎整个人都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可陆沉却百思不得其解,像这样对弟弟倾其所有的付出,真的能让于叔感到开心吗?

陆沉:“于叔,你不怕有一天你弟弟和你变得生疏吗?如果他只是想要你的资助的话……”

于叔闻言笑了,他很干脆地摆摆手。

于叔:“不会的,我相信他不会那样的。而且我供他读书,本来就没指望他回报。

只要他好好上学,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就好。总有一天,少爷你也会明白的。”

我也会明白吗?陆沉望着于叔温和的目光,这个沧桑的老人似乎看出了他心底的迷惘和犹疑。

于叔:“少爷,这些日子我看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我猜可能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你要振作起来。

你是于叔见过最好的孩子,值得被很多人爱,不要因为一时的事情而太失望了。”

他车轱辘似的反复说着这几句话,却让陆沉讶异得忘记了应答。即使是经历了这么艰苦的过往,老人仍然怀抱着善意与热忱去看待遇见的每一个人。

看着老人诚挚的眼神,忽然间,陆沉为自己先前恶劣的猜想而感到了些许的羞愧。

他似乎找不到那样需要真心对待的人,也许是因为没有人真心对待他,抑或是陆家在极力地阻止他学会付出真心。

花房里母亲曾经最爱的那几盆花开得正盛,即使无人在意,它依旧得到了于叔的妥善照料,兀自美丽地绽放。

陆沉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听到了心底那扇封闭已久的门被重新叩响。

或许真正的爱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掺杂任何利益和欲望,只因付出和信赖而欢喜。

又或许,在扭曲的环境中,人心会发生异化但是寄寓在心中的爱本身,始终是真诚而美丽的,一如透明无瑕的琉璃。

它在苦难与死亡的逼迫下仍然躁动不安,为晦暗的生命带来了鲜亮的色泽。

哪怕最终仍然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虚妄的结局,但在这一刻所带来的快乐却依然是鲜活而真实的。

至少,于叔在给弟弟寄出信件的这一刻,确实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想到这里,陆沉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歆羡的色彩。

破旧的中巴车依旧在路上颠簸,沉闷的空气越发浑浊不堪,窗外陌生的景象逐渐变得荒芜萧瑟。陆沉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偏僻的郊区。

如同一趟走向谜底的旅途,越靠近目的地,陆沉心里就越是犹豫。

他忍不住开始担忧病床上的于叔等不及他找到那个青年,更害怕找到之后,那个人不愿意跟他回去探望于叔。

这几乎是陆沉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通常会去设想可能出现的最阴暗、最悲观的结果。

大多数时候,那些糟糕的猜想大都会噩梦一般地成为现实,一如他曾经历的过去。

但在此刻,陆沉努力遏制住了这样的想法。弟弟是于叔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他都想让病重的于叔见到他引以为豪的弟弟。

几经转车,陆沉才来到了这所偏远的学校,他拿着写有姓名的纸条反复询问了四五位保安,都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直到陆沉终于遇到一位敬业的保安,带着他一路问过去,终于在实验室的门口找到了于叔所说的那位青年。

陌生的青年看上去有些瘦削,手里拿着两本书,正跟旁边的同学说笑。

陆沉拦在了他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

陆沉:“你是于成林的弟弟吗?他现在在医院里,情况不太好,你能去看看他吗?”

青年听到陆沉的话就愣住了,脸上青了又白,最终只是尴尬地摇摇头。

青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说罢,他准备和同学一起离开。听着他确凿的语气,陆沉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是他转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刚才已经和保安反复确认过,不可能出错。陆沉咬了咬牙,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追了上去。

他能为于叔做到的,只有这件事了。所以,他一定会尽力去完成。

距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陆沉一把拉住了那个青年,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开口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恳求。

陆沉:“刚才保安确认过了,我要找的就是你。于叔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平时一直惦记着你,还给你写了很长的信一一”

青年甩开陆沉的手,再次开口,声音流露出几分恼怒。

青年:“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我不姓于,他只是我的一个资助者而已。现在我要去上课,别再来打扰我了。”

青年拉着同学匆匆离去,仓皇的背影似乎证明了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陆沉怔在了原地。听到青年恼羞成怒的话语他感到自己的脚步仿佛重若干钩。已经没有理由再去追赶那个青年了。

如同陆沉先前的所有经验,他最终还是迎来了和预期一样糟糕的结局。冰冷的现实最终吞没了仅存的希望,阳光灼热,陆沉却觉得如同溺入了灰暗的深井一般。

他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最终只能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

年老的仆人把积攒的微薄积蓄都无偿地资助给一个遥远的孩子,直到濒死也不曾收获半分回报。真心并换不来真心,这真的值得吗?

陆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辗转回到了市里,又怎样在医院门口徘徊犹豫。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了楼。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隔着窗口看见了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身影,于叔安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沉的余晖是屋内唯一的光源。白色的被子盖在于叔枯瘦的身体上,仿佛覆没了他仅剩的生气。

陆沉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坐在床边握住了他干枯冰凉的手。外婆的逝世尚不久远,陆沉又要再次送走仅存的爱着他的人了。

苍老的灵魂已经油尽灯枯,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暗灭,陆沉已经很清楚,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留住老人了。

就在这时,陆沉感觉自己握住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呼吸面罩下的于叔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他似乎看不太清了,觑起眼睛,费了一些功夫才认出了陆沉,努力从颤动的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于叔:“少、少爷……”

病历上记载的那一连串病症正在体内痛苦地折磨着他,可是于叔却努力地睁开了眼,憔悴的脸庞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平静。

陆沉张了张口,眼睛有些酸胀,半晌才艰涩地挤出了一个声音。

陆沉:“于叔,我去找了你的弟弟,他很快就来了。”

于叔:“……”

他屈起僵硬的手指握了握陆沉的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面部肌肉只能勉强抽动,最后老人露出了一个不成型的笑。

陆沉:“于叔?”

下一秒,病房里大大小小的仪器都发出了刺耳的蜂鸣声,响作一片。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剧烈地跃动了几个回合,很快变成了一条平静的直线。

走廊外响起一串匆忙的脚步声,似乎有几位医护正匆匆朝着这个方向赶来。但在陆沉的世界里,一切已经变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就像是在外婆家里的那个午后,花房中氤氲着各种花的清香,阳光和煦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永恒。

陆沉将老人倾尽心血制作的那只怀表放进了那只枯瘦的手中,轻轻地触碰着于叔有些凉意的手指,阖上了他的掌心。

似是又觉得不够,他继而翻遍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将所有值钱的、重要的东西都统统塞到于叔的怀中。

赶来的医生和护士推开了他,陆沉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冷眼看着他们架起仪器,开始最后的、无望的抢救。

那个曾经让他开始产生微茫希望的老人,就这样静静地在落日的余晖中死去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他倾尽所有的付出曾经让他感受过快乐,可是事到临头,陆沉却只能用谎言来维系这个快乐的幻象,也只有陆沉触碰到了温情的表象下鲜血淋漓的真实。

陆沉站在一旁,看着医生沉默地开始撤去仪器。夕阳在病房里投下最后一丝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荒唐而缥缈的梦,而现在,相信梦的人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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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