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边今日空荡荡的，没有生离死别的戏码，也没有那些熟悉的伙伴们，他们都不知去哪里了。

我蹲在忘川旁，数着噬魂鲤吐出来的泡泡，来打发等待陆沉的时间。

这几日忘川边的兔子好似多了几只，不知为何它们都有些怯生，一见我便远远地跑开了。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不必回头也知是陆沉。只是今日，他身边还跟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神兽。

陆沉：“等很久了吗？”

我：“没有呢。”

我看向他身后匍匐的神兽，似狼似犬，黑身白尾，额前生了一只独角，泛着幽蓝的冷光。

陆沉：“这是“谛听”，如今是我的坐骑。它会帮我们找到想找的人。”

我早就听闻它此前是通灵神兽，能辨万物，闻人心，没想到它竟成了陆沉的坐骑。

今日一见，倒觉得这神兽很是温顺。

凡事与他相关便总教我生出几分熟悉之感，我大着胆子伸手便要抚摸它，却未想到它摇了摇长尾，竟主动以头来蹭我的掌心。

它似乎很是亲近于我，围着我转了两圈，又低低地急促地叫了几声，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

我：“它在说什么？”

陆沉在我的眉心轻点了一下，一道白光自他的指尖流入我的额前。

我：“这是？”

陆沉：“让你能听懂它言语的法术。”

谛听似是很高兴，又叫了两声。这次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它想让我再摸摸它的独角和毛茸茸的耳朵。

陆沉：“看来它很喜欢你。”

我：“说起来，它好像还是这地府难得喜欢被我触碰的生灵。不像地府里的那些兔子们，似乎都很怕我，也不愿让我抚摸。”

陆沉：“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为什么会不敢？”

陆沉笑而不语。仔细回想起来，那些兔子似乎总没有个定数，有时多，有时少。我意识到这些兔子似乎有些不寻常。

我：“陆沉，这些兔子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们看我的眼神很熟悉，时常还带着点哀怨？”

陆沉：“你经常来忘川，一来二去就眼熟了。”

谛听却在这时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代替陆沉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讶然地看向此刻正在忘川旁蹦蹦跳跳的兔子们……

我：“原来那些兔子是黑白无常变的。”

谛听接着又叫了一声，我听完后，不禁笑了起来。

我：“我们的英明神武的阎王大人，居然还有一生气就把人变成兔子的爱好啊。”

难怪之前见忘川边那些种萝卜的兔子总觉得眼熟，大概也是黑白无常变的。

我：“不对，不应该是两只兔子吗，怎么会有三只……”

话未说完，我就发现独自待在一旁的兔子腿上绑了支判官笔，上面赫然印了个“崔”字……怎么平日里最为稳重的崔判官也被罚来做兔子了。

我：“你为什么要惩罚它们？”

谛听抬起头正要回答我，陆沉却递来淡淡的一道眼风。谛听有些委屈地将答案咽下，可已然脱口的“梳子”二字却钻入了我的耳朵里。

梳子？难道他们被罚是和“梳子”有关…心下不免生出一些猜想与好奇，可陆沉似乎并不打算让我继续追问。

陆沉：“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们乘在谛听的背上，谛听轻啸一声，向着六道奔跑起来。

疾风猎猎，将我的衣襟吹得翻涌如旗，我重心不稳晃了一晃，便有手臂自身后，稳稳地揽住了我。

我们此行，是要去寻找那个在无字碑上出现了两次的无际生的魂魄。

那日陆沉将我从忘川中救出，心有余悸之际，他告诉了我关于“生死簿”的秘密……

原来这数十年间我修复的无字碑，便是掌管万物命数轮回的生死簿。

可它若是生死簿，为什么陆沉却要让我来修补它呢？陆沉曾说过，天上地下唯有一个人有改写生死簿的能力。

我：“你说的那个神通广大而不自知的人，难道就是……”

陆沉：“是你。”

我：“那一千年前，闯入地府，毁掉了生死簿的也是我？”

陆沉抬手将我凌乱的发丝理顺，再度点了点头。

我：“这件事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反而一直瞒着我？”

陆沉：“无字碑就是生死簿这件事除了我和天尊以外，无人知晓。起初不告诉你，是因为想让你安心地留在这里。后来是觉得，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那如今呢，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了？”

陆沉：“你的性命遭到了威胁，你需要知道真相。”

天尊竟会对我下手，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如此便能解释得通了。

我不记得一千年前的事，当时的我又是为何来到地府。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沉：“你知道修罗大战吗？”

之前在天界的时候，我曾听人提起过。

我：“听说过，是一千年前三界爆发的一场修罗大战。”

陆沉：“天尊与我在忘川交战，我将降魔杵插入他的心脏。可最终被杀死的，只是他其中的一个分身。他的元神早已逃离，不知所踪。”

陆沉：“只有找到元神，才能够真正地杀死他。”

陆沉曾与天尊一战，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过此事。

我：“原来是这样。”

陆沉：“这些年，我命人寻遍三界，始终没有找到天尊元神的藏匿之处。我猜，它应该就藏在生死簿中。”

我：“生死簿中？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陆沉：“天尊元神销声匿迹的瞬间，正是生死簿被毁的时间。”

一时间，我理清了思绪，在我还是“孙悟空”的时候，便于千年前来到地府，正巧遇上了陆沉与天尊交手。

天尊将元神藏入生死簿中，却不料生死簿突然被我毁了。因而陆沉无法从生死簿中找到天尊的藏匿之所。

一切似乎都分明了，我也终于知晓陆沉将我留下来修复无字碑的真正原因。

我：“所以你让我修无字碑，也就是生死簿是为了找寻天尊的元神？”

陆沉：“你是唯一能改写生死簿的人，这无字碑只有你能修篆。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你果然发现生死簿中的异常。这个“无际生”或许就是我们找到天尊元神的关键。”

我：“我们要去哪里寻这个“无际生”呢？我之前就已经刻过他的名字，按理说，摆渡船已经送走了他。可如今他的名字再次出现，说明他并未进入轮回……”

陆沉：“或许，他还在六道之中。”

最终我们商议了今日，同去六道之中寻找无际生的魂魄。

我曾听闻六道凶险诡谲，但亲身踏入之时，却先目睹了宏伟壮阔的奇景。

阆苑仙自九霄吹拂衣袂，踏入人道是十里艳阳天。眼前烈火烹油，刀山剑林，十步之外转眼又是疾风霜色，霖雨滂沱。

直到面前出现一道悬崖，云海在身前翻涌，谛听停下了脚步。

陆沉：“这里云气特殊，谛听无法腾空，我们要徒步前往。”

我：“可此地千峰万壑、穷崖绝谷，也无桥梁藤索，我们要如何才能前往呢？”

陆沉：“只要心无杂念，脚下就会生出桥梁。”

我：“心无杂念指的是什么？”

陆沉：“弃七情，摒六欲，心无旁骛。”

原本试探着迈出的步子一顿，我有些心虚地收回脚来。

摒弃七情六欲对我来说着实有些困难，尤其是某人还在面前。若是依着陆沉的法子过崖，我岂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

我：“那个……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陆沉：“别怕，你只需沉心静气，跟在我身后。”

他向虚空中踏去，足下明灭金光闪过，随即稳稳将他托住。一连走出几步，身形也不见分毫摇晃。

我：“呵，还真是无情无义呢。”

想要过崖，好像也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好沉心静气，默念着心经，试探着朝万丈深渊踏出了第一步。

脚下明明是一片虚空，却似有什么托住了脚掌。我惊喜地又迈出两步，抬头看见陆沉在不远处等我。

陆沉：“你做得很好，xxx。慢慢来，我会等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喊出我的名字，顷刻间便乱了我所有的心念。脚下陡然一空，直直地掉下深谷之中。

只是那坠落不过几息，便于陆沉的怀中停止了。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没有问他为何能这样快便接住我，就像他也没有问究竟是什么乱了我的心。

我们走走停停，跨越了人道的翠岭峰峦，在遍布饿鬼的大荒梭巡，路过无数身负业果的飞禽走兽。

谛听仔细探查了一路，却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难道是我和陆沉的猜测出了错？

眼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朱红色拱门，不觉间已到达了修罗道。我回头去寻陆沉时，却发现身后竟空空如也。

我：“陆沉，你在哪里？”

应我的只有似有若无的回音，我和陆沉走散了。

我小心地在雾瘴中前行，不知过去了多久，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

我：“陆沉？”

话音脱口的瞬间，我便意识到了不对。他不是陆沉，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对。

陆沉的眼睛，如平湖似静渊，永远澹泊不惊时远时近。从不会像现在这样泛起波澜，教我看出些许隐晦的温柔与沉寂的恋慕。

我：“不，你不是陆沉。你是谁？”

陆沉：“我是陆沉的一颗心。”

我：“他的心？为何会在这里？”

陆沉的心：“因为他从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也暂时不想被他发现。就当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愿意为我保守它吗？”

我将信将疑，但望着那张和陆沉别无二致的面庞，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他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为什么我却可以看到你。”

陆沉的心：“那是因为，我正在因你而徘徊，犹豫。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陆沉的心在徘徊？可是，若真是因我而起，为何我的记忆中会出现他拒绝我时烛火之下疏离的侧影，和那双淡漠的眼眸。

我：“他为什么会徘徊，犹豫？”

陆沉的心：“因为一把梳子。”

我：“梳子？”

陆沉的心：“那把梳子原本还在书案上，却被判官不小心带进卷轴里，落到了别处。后来又被黑白无常捡到，拿去把玩。当然，他们已经为自己鲁莽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原来陆沉并未将我赠的梳子随意送给他人。

他大概也是珍重的吧，否则又为何动了怒意将他们三人变作了兔子。

我：“明明很珍惜，可为什么他却对我说那些话？”

在那轻盈的抱歉和无言的拒绝面前，我曾许多次想要同他渐行渐远，即使缀在心尖的名字一日更甚一日深重。

陆沉的心：“或许，是有更沉重的东西困住了他，使他不再相信。这就是他无法发现我的原因。”

那个看似云淡风轻，掌控一切生死与命运的人也如我一样在承受着未知与困惑吗？

如沉寂许久的荒芜中生出一朵蓓蕾，喜悦的泉流自心头潺潺而动，我轻舒一口气，只觉得无边雾色也可人起来。

虽然我依旧不知困住他的究竟是什么，但至少我感受到了他的心。

我忽然没那么焦急了，反正我与陆沉还有许多可以共度的年岁，只要有什么已经在他的心底萌芽，那我总会等到他发现的时刻。

远远地迷雾之中，响起谛听的低吼。陆沉大概已经找到我了，“陆沉的心”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卖他。

我同他眨眨眼睛，他的身形渐渐消隐，直至再也看不见踪迹。

眼前一道白光灼目，光芒散尽后，陆沉带着谛听走到我面前。

陆沉：“你还好吗？”

我：“放心，我没事。”

再见到陆沉，又想到那颗他还尚未察觉的心我的心情明朗起来，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陆沉：“怎么一直盯着我看，还偷偷傻笑。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陆沉：“有趣的人？谁？”

我：“一个风度翩翩，而且温文尔雅的男人。”

他的眼神微凝，唇边却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陆沉：“我有幸能结识一下这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人吗？”

他还不知道我说的正是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我：“他已经离开了，而且我也答应过他，不告诉别人。如果你实在想认识一下的话，再见面时，我会问问他是否愿意见你。”

陆沉：“还要再见面……如此，甚好。”

陆沉的笑容分毫未变，甚至眼梢比之前更弯了几分，我却莫名感到一阵威慑的冷意。

我没有告诉陆沉，他的心同我说了什么。不只是因为承诺，也因为我更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谛听歪着头看看我，又看看陆沉，晃着尾巴似乎有些困惑。它定然是听出了什么，我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它帮忙保密。

我：“你们刚刚去哪儿了？”

陆沉：“去了地狱道，我们找到了“无际生”。”

跟在陆沉的身边，我踏入了地狱道之中。烈火焚烧得恍若没有尽头，四野之内满是悲哭与哀嚎。

这里连天穹都晦暗得容不下一丝光亮，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眼睛，审视着徘徊在痛苦之中的魂魄。

无际生的魂魄已不知在此地困了多久，又承受了多少苦楚，他缩在角落里，只留下佝偻嶙峋的脊背对着我们。

我：“无际生？”

我试着喊他的名字，却如泥牛入海，听不到半点回应。

陆沉：“他已经失去意识，也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是谛听听出了他的喘息声，我们才找到这里。”

一些几乎被我忘却的片段又浮现在脑海，如果在修罗道中没有那个声音，我没有坚持下去，是不是也会变成如他今日的模样？

抑制不住的念头几乎占据我全部的思绪，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

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陆沉的侧影自身后落下，将我笼罩其中，好似一个拥抱。

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沉：“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眼下无法将他超度了。”

我走到他身边，尘灰掩住他的五官，脸上伤口与血痕交错，眼窝深深地陷落，目光呆滞没有焦点。

他枯槁的手指不断在烈火和尘灰之中摸索着烧灼剧烈的痛楚也无法阻拦其动作。

我：“他好像在找什么。”

我走近两步，只见他的指甲已经尽数剥落，手指鲜血淋漓，却仍不停地在地上重复画着一个图案。

我：“他在画什么？”

陆沉：“似乎是一只羊。”

我：“一只羊？好奇怪。”

即使身处地狱道连意识也近乎泯灭，却依然在画着这个图案。这只羊，对他而言必定有特别的含义。

可那意义究竟指向什么，我却始终没有头绪。

陆沉：“别着急，我们先把他的魂魄带回去。”

陆沉将他的魂魄收入法器，带出了地狱道。无际生的魂魄漂浮在忘川之上，无法像其他魂魄那样跨过奈何桥，踏入轮回。

此前我们便调查了过无际生的生平，他曾是为人间帝皇设计陵寝的工匠，技艺精湛，几乎投入毕生所学，最后殉葬而死。

我：“那只羊似乎对他很重要，到了地狱道都还在画。找到那只羊，我们才有机会唤醒他。”

在地府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我们找到了他生前所建那座皇陵的设计图。可将角落也翻遍了却仍未找到那只牵绊他步入轮回的羊。

我：“所以这只羊到底在哪里呢？”

陆沉：“有没有可能，它其实不是一只羊。或许有被我们忽视了的东西。”

我：“那是什么？”

陆沉：“进去看一看便知。”

我：“那座皇陵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被毁了。我们要如何看？”

陆沉挥了挥手，眼前景象倏忽变换，墓道灵塔，皆是依照无际生设计的图纸化成。

我们向内走去，阵风阴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一刻陆沉握住了我的手。只要贴近他我便不会害怕了。

整座皇陵比图纸所示的更为宏伟华丽，环绕主墓室共一百零八道门，分隔出许多间密室，宝璨珠光流溢在地宫之中，恍若九天星瀚。

每道门背后都有复杂的机窍锁链，层层相扣缜密得没有一丝缺漏。

只是这些都未能阻挡猖獗的盗墓者，两百年前，他们闯入地宫，推倒玉像石佣，将珍宝洗劫一空。

我：“好可惜啊，这么宏伟的皇陵如今都被毁了。”

破绽究竟在何处，才能让盗墓贼攻破如此精妙的机关设计。

陆沉环顾四周，踱到每扇门前仔细查探。长明灯火光摇映，将他的影子也一同曳得偏移。

在第七十二道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陆沉：“看来机关的破绽就在这里。”

我却未看出来。每道门都重达千钧，门后都有条轨道，由石栓卡住。一旦打开石栓门便会落下将通道封锁，怎么会有破绽呢。

我：“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陆沉：“无际生用十二生肖来镇守这一百零八道门，每个生肖掌管九道门。”

我：“十二生肖？”

陆沉指了指烛台，我才发觉，环绕一周的烛台雕饰各不相同，总共十二只，正是十二生肖的兽首。

它们无不目视石门，火光摇晃中栩栩如生。

陆沉：“封闭皇陵时，宫人会依次点亮十二生肖烛台。每一个烛台上的蜡烛燃尽之时，会将这个空间里的气都耗尽。而它后面的九道门也会随之永久地闭锁，只进不出。”

精密到分毫不差的设计，他对建造定然有着严苛的追求。

我：“好厉害的设计，这应是他倾尽心力的杰作吧，他一定以此为傲。”

陆沉：“却不想，他少算了一件事。”

我：“什么事？”

陆沉：“这间密室比其他密室多了一副棺椁这副棺椁是无际生留给自己的。他少算了他自己。他的存在，让这只青羊烛台上的蜡烛提前燃尽了。而门在还未关紧之前就停了下来，故此留下了缝隙。”

我：“原来那只羊，指的是这只青羊烛台。也不知他是在生前发现的这个破绽，还是在死后。过了这么久，仍旧念念不忘，想必这件事已然成为他的遗憾与执念。”

这宏伟建造中唯一的缺憾，最终成为这场劫掠惨剧的关键，才让他久久不能放下。

陆沉将无际生的魂魄也带入此处。

站在引以为傲的杰作中间，无际生仍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直到我将那座青羊烛台放入他腐朽若枯木的手指间，他干瘪的眼眶才似逢春，焕发出一线光亮。

他抱着烛台，呓语着往前走。

我：“无际生？”

他顿了顿脚步，却并没有回头。但我知晓他已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躺入棺椁中，陆沉为他点亮了烛火。满室流光溢彩的浮华连同建造师的崇高的追求一同安眠，这一次，石门如愿地闭合了。

渡船的木桨漾开水纹，行驶在忘川之上。无际生的魂魄坐在舟头，身形渐渐隐没在视线的边际，去向轮回往生。

时至此刻，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偏执和空茫而是带着平静的笑意。

我：“他终于不用再受苦，也不用活在痛苦的执念当中了。”

陆沉：“人很渺小，但有时，他们的念头却很顽强。”

这种顽强会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足够比肩日月以至于神祇都要为此赞叹。

我：“希望我们所做的这些，都有意义。”

如果天尊的元神就是困住陆沉的事，我希望早日将它结束。

陆沉看着我，眸光深邃，似藏着许多我看不懂

我：“怎么这样看着我？”

陆沉：“你说过，梦醒了，便是梦；梦不醒，就是人生。”

我：“你还记得啊。”

那都是快一百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日我吃了他种的萝卜，飞到了云间，梦中陆沉如云絮般柔软。

陆沉：“嗯，我都记得，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就是一场梦。”

我：“是一场美梦哦，你知道它为什么是美梦吗？”

陆沉笑着摇了摇头，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因为那场梦里，有你。”

我踮起脚尖，在陆沉的唇上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草木花叶皆没有分毫摇动，可他的眼底却似被风吹皱，波澜骤生。

缭乱的发丝被他轻轻拢住，以指为梳一下下抚摸妥帖。他在看我，又仿佛透过我在看一场梦。

陆沉：“我第一次觉得，如果这场梦一直不醒就好了。”

近乎梦境般的呓语，徘徊在情人间的呢喃，这大概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我又想起了那颗被藏起的心。

我：“陆沉，我不知道束缚住你的东西是什么。但我愿意和你一起去看看。”

他低下头，唇与我靠得很近，长睫轻阖，我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想回赠我一枚方才那般的吻吗？

但它最终只落在了我的眉心。我知晓，那是他的心仍在徘徊，大概之前许多次也都是这样。

心间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喜悦还是苦涩，我只能用力地抱住他。

我并不清楚他的延宕与徘徊还要持续多久，我只知道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与他一起抵达。

无字碑仍镌着众生的命运立于原处，这一次无际生的名字没有消失，这代表着他的魂魄已成功进入轮回。

随之而来的，便是抵达真相的时机。

陆沉：“害怕吗？”

我：“嗯，但我们会一起面对的，对吗？”

陆沉牵起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足够抵御地府的黑暗与冷风。

陆沉：“嗯。”

四周安静了片刻，地面传来微震，紧接着愈演愈烈。狂风卷着沙石，迎面朝我们袭来。

陆沉抬手化出一方屏障将我们护住，于是天和地都变成了他身上的气息，沉稳而安定，抚平了我不安的心。

陆沉：“他来了。”

我的心暗暗提起，等待着天尊的出现。

无字碑上的刻痕逐次闪过金光，渐渐地凝作一团，那便是元神的虚影。

几乎所有的光都朝着那个方向涌动，风云翻涌得更为猛烈，那道影子渐渐清晰。

四周好像有什么正发生细微的变化，我隐隐觉察到不对，回头时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沉已经不在身侧了，头顶护体的屏障渐渐熄灭了光辉。

我：“陆沉、陆沉……”

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我急切地向着四周张望，却寻不到半点踪迹。

金光中的影子渐渐清晰，轮廓眉目变作天尊的模样，裘锦负冠，佩饰美玉熠熠生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并无半分慌乱，反而隐隐的带着一丝兴味。

天尊：“我们终于见面了。”

天际亮起瑰丽而错综的色泽，将墨色的夜晕得诡诘。碧色的流火坠落在旷野之上，华光璀璨之间，天尊缓缓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尊：“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怪不得他会选中你。”

我：“所以我会亲手打败你，亲手结束这一切。”

我凝神运起术法，无数道风刃环在我身侧，直指天尊。

天尊：“你真以为可以杀了我吗？即便找到了我的元神，你也无法打败我。就像当初的陆沉一样。”

我捏起手诀向前挥去，风刃劈开虚空掠出疾响。天尊却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无数锐利的刀锋便在他的眼前纷纷坠落。

缭乱的剑影之中，他看我如看万千世界不起眼的尘埃，眼中尽是倨傲与嘲讽。我咬紧牙关，将全部的内力化作三道锋利的气旋，同时朝着天尊身上的要害袭去。

他一抬手，两团光晕缠住了我的术法，攻势慢了下来，被他闪身躲过。他默念口诀，我忽然感到一股反噬的力量自体内迸发，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铿锵的缶声……

那声音像是引着我的眼睛，穿过了重重的阻隔。我于迷雾中骤然看见了，那是陆沉在击缶。

低沉的念诵声盘旋在耳侧，载动起悲怆，盘旋在无尽的旷野之上。每颗尘砂皆在震颤，万朝如一瞬，天地同须臾。

陆沉：“……”

山川轰然移行，从地底的极深处传来列阵的脚步和兵戈铿锵的碰撞声。

黑影接连浮现于四野，头戴鬼面，身披银铠，手中长枪泛着幽蓝的冷光。远远望去，无数影翳与幽深的夜空融为一体，化作坚不可摧的屏障。

那是藏于九幽之下的一支庞大的亡魂大军，而此刻，上万阴兵皆站于我的身后。

陆沉垂下眼，俯瞰着由他操纵的这一切。天幕从他幽潭般深邃的眼眸深处向我们倾泻，他的掌下缶声不停，沉闷的声响似有万钧之重。

然而那声音落在我身上，却助我剥落了畏惧与慌乱，灵台一片清明，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我：“陆沉！”

阴兵向前行进，手中寒光相连，天尊不得不分出法力来应付这支军队。前排的兵卒不断倒下，身后继而接续，源源不断好似没有尽头。

趁他分神，我腾云跃入空中，风刃迅捷，从四面八方向天尊袭去。

他有些踉跄地躲避，不顾身上擦出的伤口，法术毫无保留地朝着我打来。我左闪右避，接连躲开几招，却不想其背后还藏着关键的一击。

电光石火之间，缶声陡然转为激越。翻涌的云海挡在我面前，风暴直冲云霄，拦住了这道致命的术法。

我默念心诀，术法凝作一柄势不可当的长剑，穿过雷电与浓云，直朝着天尊射去。

巨大的轰鸣声震颤天地，随即化作无尽的沉寂。天尊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殷红的血迹。

我成功了？我打败了天尊？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能找到陆沉。

自远处忽然吹来一阵微风，不似之前飞沙走石的暴虐，倒似温柔的手掌，慢慢地将我在打斗中乱成一团的发丝理顺。

于是即便四下无物，缶声已歇，我看不见陆沉，却还是知道他就在那里。

陆沉：“我只能护送你到这里。”

眼前凭空浮现了那柄我日日所执的刻刀，我握住它，像握住了一道信念。

陆沉：“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周忽然被大雾笼罩。我的身体似乎在向下坠去，坠入一个虚空的所在，眼前只剩下那座无字碑。

耳边不时有纷杂怪异的声音传来，是天尊动用了法术，扰乱了我的五感。

我：“天尊，我知道你在听，我也知道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将三界置于水火之中。仙界纷争不绝，民间疫疾不止，还有地府轮回的动荡，你该为此付出代价。”

桩桩件件俱陈，他却并未有半点被揭穿的慌乱，反而是嘲讽地笑了起来。

天尊：“那些腐朽只是暴露了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我的存在，不会让它消失，也不会使它终止。

如果必须有一个制定规则的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命运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它是为操纵它的人而存在。”

他竟然是这样想的。掌管着天界，被供奉和敬拜的神仙，却是将三界世间都看作自己掌中的游戏。

我：“因为你自大又傲慢，所以你永远也无法成为命运的操纵者。藐视生灵的人，注定无法看清万物运作的秩序，也就注定要失败。”

天尊：“你确定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吗？一个连记忆都缺失了的人，在没有看见过全部的自己之前……又怎么认定你所做的选择就是对的呢？”

心猛地一跳，他像是能够洞穿一切，看见埋藏在最深处我一直恐惧的东西。

但几乎是同时，陆沉的声音便在我的记忆深处响起。那些我们朝夕相处之时他所说的话语，在此刻安定了我的心。

我：“我的确不知全部的真相，但，比起我的选择，我的此刻才是更为重要。我虽然没有记忆，但我确信，我能看到你所未见的东西。”

天尊：“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借口，可你真的相信这些话吗？承认吧，其实你也不敢面对过去，你害怕那是一个你全然不认识的自己。”

那声音听上去充满诱惑力，我分不清那是因为法术的干扰，还是因为他说中了我长久以来的心结。

思绪不由得跟着那声音游走，我也会有不想面对的时刻，我也会有深深畏惧的茫然和未知……

紧跟着，我想起陆沉。之前每一次我想到这些，每一次茫然和害怕的时刻，都是他在安抚我。

我：“陆沉……”

他不在此地，大概也听不见。但只要念着他的名字，便能让我更坚定一些。

天尊：“你居然蠢到要相信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

我：“他并不是不相干的人。”

天尊：“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不是这样的，数十年朝夕的陪伴，他教会的术法，为我抚平的伤痕，人间花灯下的对望，还有那颗心……我确信我是了解他的。

我：“他是陆沉。你为什么这么说。”

天尊：“因为他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不该有自己的思想，不该妄图去改变什么。而你，不过是他的武器罢了。一个用来对付我的武器。他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谎言，引你入局。”

他为什么说陆沉不该存在？所谓的局是那个牵绊住他的计划吗？那谎言又是什么呢？还有，为什么是我？

四周不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截断我即将缀连的思绪。我感到自己陷在一团昏沉之内，只有天尊的声音格外清晰。

天尊：“你不是没有察觉，你只是不愿承认。你只想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你明明很清楚，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我止不住地在心底否认，可就像是应照，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陆沉的眼睛。

他有自己不可更移的目的，有多年谋定的计划。为此，他可以斩断所有阻碍，游离于情感之外。

耳边繁杂得响起许多话语，无一例外都是陆沉的声音。它一会儿说着抱歉拒绝我，一会儿又告诉我，他的心在为我而徘徊。

他是因为我能更改无字碑才将我留在地府的，那修好之后呢？他还会希望我留下来吗？

眼前无字碑的轮廓渐渐清晰，每一个名字都闪着耀眼的金光，在我的眼前轮转。

天尊：“抹去它吧，让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样子。留住你已经拥有的，既然这是你所珍视的东西……”

恍惚间，我的指尖触摸到无字碑上的名字，一笔一画，皆是我亲手所刻。只要我毁掉它，就可以留在陆沉身边。

我当然想要留住他，几乎每时每刻我都这样想，可是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吗？

而陆沉又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吗？汹涌的记忆将我淹没，许多个陆沉在其中浮现，他的确是那样，但又好像不是。

心念摇摆不定，他的关怀从来都是真切的。他似是有所隐瞒，但又毫无保留。

思绪渐渐飘入虚空，直到远处亥时的钟声响起，庄重而沉稳，一声声叩着我的心。我知道还有人在等着我坐到他的身边。

长久以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才使我们最终走到一起，而这也是我通向所求、通向他的路。

我握紧刻刀，如陆沉第一次教我刻无字碑那般，将它用力地刺进天尊的心口。

天尊：“……”

那也是他教会我的，在一切流水不定、变幻莫测的世事面前，在猜忌、离间与未知面前，我要相信这颗心的抉择。

刀尖下的元神剧烈地挣扎着，却仍旧渐渐变得模糊。

天尊：“你可以改写生死簿，但改写不了他的命运……”

他只余下一句不甘心的话在四周飘荡，空旷的回音好似谶语。

与元神一同消失的，还有承载着他的无字碑紧接着穹顶、窗棂，和整座宫室。

不止是此地，远处忘川边的兔子，土壤里生长着的萝卜，熟悉的伙伴们的笑脸，还有我日日都前去的往生殿……

周遭万物都在扭曲和倾塌，一切都如黄粱梦醒，流沙般消散在我的眼前。我伸手想要将它们抓住，却只是徒劳。

那陆沉呢？陆沉现在身处何处？他没有出现，难道是因为……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庞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却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呼唤着陆沉的名字。

我：“陆沉，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我。

我目睹着看了近百年地府迅速颓败凋萎，最终变作荒芜而陌生的样子。

四周空旷又沉寂，好像一切都从未存在过。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喘息，似是在压抑又似是在忍痛。

陆沉：“……”

那是什么声音？它听上去有些耳熟，我却不敢细想。

我跟着那个声音向前走，直至走到忘川边。

那株四季葱茏的我攀过许多次的古桐树已然枯败，只余下干枯的枝干，像一具嶙峋的骨骸。

凝固的血色在地面上延伸到远处，将土壤也染作刺目的红。

枯木之上钉着一个人影。这一刻，铺天盖地的悲伤倾倒向我。

那不是别人，正是陆沉，却是一种我全然陌生的样子。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他抬起头来，那双暗红的我无比熟悉的眼睛里盈着浅笑。

陆沉：“你来了。你终于找到了，全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