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梳❈
窗外鸟雀啾鸣,我推开窗,昨夜下过雨霰,如今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檐角的冰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换好衣裳,我翻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一把檀木梳静静躺在里面。
两月前,陆沉遣人送来四件定亲信物让我挑选,我看着木梳,蓦地回想起家中也曾有一把类似的梳子。
娘亲在世时曾说,待我出阁之日,便以那把木梳为我梳发送嫁,可如今她却已不在了。思及此,眼眶倏然一热,我轻轻将木梳拢在掌心。
选好定亲信物后,便是交换庚帖、签婚书,桩桩件件都走得顺顺当当。
我与陆沉商议过,等到半年后再视情况商定婚期,若圣上那边派人来问,我们便成婚,若是没来,便再做计较。
解决了心头最大的烦心事,我总算过上了一段舒心的日子——若是没有宫里送来的赴宴邀请便更好了。
看着手里新收到的烫金请帖,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朝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皇家为彰显天恩,常邀宗室勋贵并朝臣家眷入宫赴宴。与陆沉定下亲事后,他也随我去过一次。
这些宴席的繁琐无趣倒还是其次,更令人头疼的是,席间皆为达官显贵,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场上规矩众多,一言不慎便可能开罪于人,逼得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幸亏还有陆沉从旁周旋,替我挡去不少麻烦事。饶是如此,赴宴回来之后我仍是精神恹恹,整整萎靡了三日才缓过神来。
想一想都觉得煎熬,我又叹了一口气,披上斗篷,在马车的颠簸中抵达了陆氏钱庄。
刚下马车,我便见几辆陆氏的马车也停在门前,几个侍从正将一个个箱笼往车上搬。
陆沉莫非是要远行?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我走近了些,听到两个侍从在轻声交谈。
侍从乙:“你听说了吗?老宅那几个吸血虫又闹起来了,想争掌家权呢。”
侍从甲:“怪道咱们少爷急着回去,这钱庄的事情还没了,家里又来这一出。”
要我说,他们争个什么劲啊,咱们少爷是嫡长出身,本就该掌家的。
侍从乙:“话是这么说,但老爷夫人去世得早,也没人为少爷主张,现下人又在光启……家里那几个近水楼台,指定整日都在老爷子跟前吹耳边风呢。”
侍从甲:“还好少爷现在快成亲了,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了。”
侍从乙:“就是,到时候带上(ID)小姐去他们面前露个脸,不知道有多风光!”
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揉着披风的流苏边角。
听起来老宅那边的事情颇为棘手,否则陆沉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抽身回去。
此前我也听闻过,一些世家大族会在长子或长孙成婚后交接一部分权力。想来是那边听闻陆沉定亲的消息,才生出了这些事端。
我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踏入后院。虽是初春时分,庭中积雪未消,红梅树也犹自开着。
陆沉:“上次你这样皱着眉头来找我,还是收到了宫里来的请柬。”
我抬起头,陆沉正端着一杯茶,站在窗前笑着看我。我细细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从容依旧,眉宇间也不见半分忧色。
我:“陆老板猜得好准。”
踏入屋内,陆沉走到门边来迎我,十分自然地接过我解下的斗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我:“今日一早便收到了请柬,三日后又有春宴。只是方才我听门外的侍从说,你有事要回琛州去?”
陆沉脸上倒没什么异状,仍是往常那副温文的模样。他接过我递去的请柬,展开略略看了一眼。
陆沉:“嗯,家中有些麻烦事,需回去一趟。事出突然,原打算今日晚些去同你说一声的。”
我:“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刚才那些仆从的话虽糙,理却不糙——既然是因陆沉定亲而起的掌家权纷争,我这个定亲对象在场,想必能有些帮助。
陆沉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合上请柬,抬起头朝我笑了笑。
陆沉:“无妨,我应付得来。”
他没有细说,我抿了抿唇。
我:“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陆沉:“应当就在春宴之后。”
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往日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已不见踪影,想必是都收拾停当了。说不准他是为了陪我赴宴,才推迟了出发时间。
正想着,我忽然听见陆沉温声唤我。
陆沉:“来,刚好给你瞧个新鲜东西。”
我走过去,见他从屉中取出一套精巧的玉制玩具递来,形制新奇,我此前从未见过,想必是坊间新流传起来的小玩意。
我:“给我的?”
陆沉:“嗯。上次去宫中赴宴,你前半程在打瞌睡。后半程又悄悄用酒水在桌上画棋盘,自己同自己下五子棋。”
他说得我脸颊微热。上次宫宴的前半程,大家都正襟危坐听圣上讲话。那殿宇深阔,我坐在后面根本听不真切,不多时便昏昏欲睡。
及至后半程众人推杯换盏,我勉强应付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趣,便寻了个交际的空隙,自娱自乐聊以解闷。
后来被陆沉瞧见了,他伸手过来画上了一枚棋子,我们便悄悄一起玩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伸手接了过来。
陆沉:“前几日在街市遇见了这个,就想着买下来,等下次赴宴送与你解闷。没想到这么快便能派上用场。”
我:“其实同你下棋更有意思呢。”
陆沉的眼底泛起笑意。
陆沉:“那这一次就前半程玩这个,后半程同我下棋?”
我低头端详手中的玉玩,触手温润、雕工细致。自定亲以后,陆沉每每得了什么新奇之物,总不忘第一时间给我送来。
大到贵重的首饰摆件,小到枝头新绽的一朵花,或是刚出炉的甜糕……
回想我们相识以来,一直都是陆沉在帮我,这一次他遇上了麻烦,却依旧不愿说出来让我担心。
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抬起头望向他。
我:“我听闻去琛州的路途遥远,这个不如就留在路上玩?”
陆沉微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我索性一鼓作气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陆老板此行回琛州,介意与我同行吗?”
他摩挲着请柬,抬眼时,眉梢带了些清浅的笑意。
陆沉:“是想躲了这场春宴?”
我笑了,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我:“你这一去,单是路上来回都要十数日,还不算处理家事的工夫。若是宫里再摆上几场宴席,我连个下棋的人都寻不到,可不是得愁坏了?这不刚好能借着拜访夫家长辈的名头,躲一躲这些麻烦事。”
陆沉:“就只是因为这个?”
我:“那自然还有些旁的原因。”
陆沉:“还有什么?”
陆沉的目光静静落在我脸上,眸色更深了一些他平日里不是喜欢追问的人,因此这问题显得有些古怪。
心跳得快了几拍,我移开了视线。
我:“还有就是,总听你说起琛州的吃食特别,正好可以去取取经。回来也能给店里的菜单添些新意。”
这理由细究下来有些牵强,若说是菜谱,他便能传授给我。陆沉看了我一会儿,眉眼似是弯了一下。
陆沉:“你方才算得没有错,我此去至少也要两月才能归来。客栈那边,你能脱得开身?”
我:“这些都好说,店里的管事早能独当一面。我回去把要紧事交代清楚,两三月不在,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大大方方地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陆沉笑了朝我伸出一只手来——这是生意人成交前惯常的手势。
陆沉:“那此行便请(ID)老板多多指教了。”
我伸手握上去,轻轻晃了晃又分开。
我:“好说,好说。”
陆沉一路将我送到门外,临分别时,他忽然喊住了我。我回过头,他立于阶前,日光清辉落满了他的肩头。
陆沉:“(ID),多谢。”
他没有说在谢什么,但我知道。有些默契,本就不必说出口。
返回安业楼,我写信回绝了宫里的邀请,又叫来店里的掌柜,细细地交代了我不在时店中一应大小事务该如何处理。
衣裳、银两、文牒……被我一一收到包裹中。系上束带前,我想了想,又拉开梳妆台的屉格,将那把檀木梳也妥帖放入了包裹深处。
三日后,晨光熹微,我推开门时,陆沉的马车已静静等候在门前。
我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车轮碾过地上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我掀开车帘一角回望,光启巍峨的城门在视野中渐渐变成遥远的小点。
心中隐隐有些忐忑,手忽地被轻轻碰了碰。我侧过头,一盏热茶递了过来。
陆沉:“喝杯热茶,暖一暖。”
我接过来捧在手心,看着陆沉安静喝茶的侧脸,方才的忐忑渐渐散去,反倒生出些雀跃来。
从前对琛州的印象是书卷上写的“此去琛州千里”,直到真正踏上去路,才对这“千里路遥”有了实感,但好在有陆沉在。
路上可以玩小玩具解闷,也能同他下五子棋,
但我又开发了一个新爱好——听他讲故事。
从前我便知晓他学识渊博,这一路同行更有了实感。天文水利、草木鱼虫他都能说出些门道,讲起来深入浅出,半点也不枯燥。
后来见了什么新鲜物事,我便下意识问问他,他慢慢地讲,我静静地听,路上的时光也就不觉无聊了。
越往北,寒意便越深,路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满目都是一片苍茫雪色。琛州就要到了,陆沉同我说起了陆氏的情况。
陆沉的双亲早逝,他尚未加冠前,除却父母留给他的那份产业,家中其余的田产铺面大多由叔伯代为打理。
他们多年来一直觊觎掌家权,然而在陆沉及冠后,老太爷便逐年将他们代管的产业收回,转交由陆沉打理。
这事无疑动了这些叔伯的利益,他们便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或设圈套,或做假账亏空产业,处处与陆沉为难。
老太爷年纪大了,或许也存着几分考察陆沉是不是合适继承家业的心思,日常装糊涂不怎么管下面的内斗。
得了老太爷的默许,对面的行事便越发无所顾忌,近几年斗得更凶了。
一年多以前,陆沉起了去光启开拓生意的念头,老太爷似乎也想借此缓和家中剑拔弩张的情势,便顺水推舟地应了。
但陆沉仍然掌管着琛州的大小铺面,他留下的心腹每季会将账册从琛州送至光启,由他远程掌舵。
这些年陆沉接手的产业被打理得蒸蒸日上,他自己另起炉灶投的几笔生意也颇为顺遂,叔伯看在眼里,妒忌更甚。
他们此次骤然发难,不单是因为陆沉定了亲,也是因为老太爷在年初照例又收走了他们手中的几间铺面,这才让积怨爆发。
陆沉:“我查到些眉目,我那二叔为了让我银钱周转不灵,无力对抗挤兑,背地里动了不少手脚。按照陆家家规,长孙成婚后便可接手管家权。
他们大概是听闻我们定亲的消息,唯恐我返回琛州执掌家业。这才急不可耐地使绊子,想向祖父证明我能力不足,不配掌家。陆家老宅的麻烦事不少,我原是不想让你卷进来的。”
我挑了挑眉,笑着回望他。
我:“若是照你这么说,我身上的麻烦事不是更多?你不也没怪我把你卷进来?”
陆沉闻言,眉梢微展,眼底的郁色也随之散去了一些。
陆沉:“这次回去,他们恐怕会使些手段,想让我们不痛快。不过,你不用顾忌他们,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我有些意外,带了几分促狭看向他。
我:“我还以为你要叮嘱我万事小心,让我谨慎行事呢。”
陆沉:“你同我一道回去,却还要日日筹谋算计,担惊受怕……”
他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脸上,神色中多了几分认真。
陆沉:“那我这个夫君,岂不是太没用了些?”
风将车窗垂挂的锦帘吹起一道缝隙。刹那间,车外的天光和雪色便尽数落到了陆沉的侧脸上,鲜明而俊朗。
心口蓦地动了动,我将视线转到窗外,雪又下了起来,四野苍茫,唯余一片白色。
寒风裹挟着细细的冰晶扑打在脸上,远处一道青灰色的城墙从茫茫雪幕中浮现——琛州城终于到了。
马车停在陆氏老宅门口,我抬头去看,八根巨大的檐柱将重檐顶稳稳托起,檐椽下方是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陆宅”二字。
门侧两副楹联烫金映目,廊柱上雕梁画栋,龙凤纹样栩栩如生,气派中更显森严。
陆沉带着我从正门踏入,穿过曲折蜿蜒的回廊与三重雕花门楼,总算是望见了正厅。
一路走来,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往来的婢女侍从络绎不绝,我心中暗暗咋舌——早便知陆沉在琛州有家业,却不曾想是这么大的家业。
思忖间,正厅已在眼前,虽然陆沉早同我说起过家中境况,可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我心中还是免不了泛起几分忐忑。
我侧过头望向身旁的陆沉,他也垂眸看来。
陆沉:“他们问起什么,你想说便说。若是不想,便交由我来。”
我点头应下,理了理衣摆,与他并肩踏上台阶。厚重的厅门被徐徐推开,门边的小厮拖长了声调。
小厮:“大少爷到——(ID)小姐到——”
我抬眼去看,偌大的厅内燃着数十盏烛火,却仍透着几分暗沉肃穆。幢幢烛影在高耸的梁柱上摇曳不定。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容清癯,不怒自威,想必是陆家老太爷。
老太爷下首,分别坐着两对中年男女。看打扮与气度,应当是陆沉的二叔陆霆、三叔并他们的家眷。
大门缓缓合拢,厅中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或审视或探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大大方方地回视。
这时,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陆沉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暖意顺着指尖漫开,我也反手回握。
男人:“到底是定了亲,我们沉儿瞧着是不一样了。”
我抬眼望去,说话的是陆霆,他脸上带笑,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让人说不出的不适,果然,他紧接着又开口。
陆霆:“不过定亲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告诉我们?”
他身旁的妇人立刻跟着搭腔,嗔怪的语气中带着刻意的亲昵。
妇人:“是啊,你看你带着新妇回来,我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
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这是借着话头在老太爷面前告陆沉的状呢,一上来就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不过此事本就在我和陆沉的预料之中,我正想着,身旁的陆沉已经淡淡地开口。
陆沉:“是我考虑不周了。定亲时想着早晚要带她回来拜见长辈,原是当面禀明更显郑重。况且,该是我们两位小辈为长辈备礼,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陆沉挥挥手,早已候在一旁的小厮抬着几大箱东西上前。
箱盖一掀,里头满满当当,尽是些价值不菲的稀罕物。众人都被这大手笔震得一时失语。
陆沉却神色如常,平静地看向先前发难的二人。
陆沉:“多亏叔叔婶婶照拂,侄儿在光启颇有些进项,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陆沉话里有话,分明是在影射对方屡屡使绊子的事。
叔伯的神色一僵,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强辩几句。主位上的老太爷轻咳一声,他们便立刻噤声,悻悻坐了回去。
老太爷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转向我,缓缓开口。
陆老太爷:“沉儿在信上说你在光启城开了家客栈,生意很是兴隆?”
我略一思忖,皇商身份或许多少能有些用处,便点了点头。
我:“确有一家小客栈,侥幸蒙今上圣恩,得了块御赐的牌匾。客人们赏光,生意勉强也过得去。”
我余光扫过厅内,果然我这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陆氏叔伯的脸上多了一丝忌惮,老太爷的脸色却温和了许多。
其余事,老太爷并没有再深问,然而厅内暗流涌动,交锋还远未结束。
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然而围坐在桌边的人中,尚有心思吃饭的,似乎只有我与陆沉。
两个叔伯在老太爷面前旁敲侧击,夸大陆氏钱庄近日遭遇挤兑的困境,话里话外暗指陆沉能力不足。
陆沉坐在我身侧,应对得游刃有余,看似温和地接过话头,实则不动声色地将所有试探都挡了回去,还有空闲给我夹菜。
我低头瞧他给我夹的点心,圆滚滚的一团,晶莹剔透的外壳上裹了一层薄薄的黄豆面。
陆沉:“尝尝,这是我幼时最喜欢的吃食。”
我夹起来送入口中,外皮软糯可口,内馅细腻香甜。我的眼睛亮了亮,小声回应。
我:“好吃。”
这大家族的宴席果然如同战场,我侧过脸看一看陆沉应对自如的模样,再看一看席间那一张张虚假的笑脸,心中生出些感慨。
怪不得陆沉的为人处世如此周全妥帖,这要是出点差错,不得被他这几位叔伯婶娘生吞活剥了去。
宴至半酣,陆霆放下了酒杯,指节敲了敲桌面,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沉。
陆霆:“两年了,自你接手家业以来,我瞧着时常有铺子转盈为亏。听闻你在光启开的钱庄也出了些问题?你年纪尚轻,经验终究浅些。我这个做叔叔的,还是得帮一帮你。”
陆沉抬眸,面色未变。
陆沉:“今年以来陆氏亏损最严重的盐行、米铺,两月前还是你名下的产业。货源不曾短缺,市价也无波动,偏在我接手的当月账面上便出现巨额亏空。这事情,着实有些蹊跷。”
陆霆一噎,张口想反驳,陆沉却淡淡笑了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陆沉:“二叔莫不是要说,那几间铺子的掌柜是因为换了我做主事,才不肯尽心做事?若当真是这般只认山头不认家业,今日他们不服我。明日换成三叔、四叔,难道就能顺心?若往后各个都似他们这般,我陆家的家业怕是难再往下传了。”
陆霆面色阴鸷,只死死盯着陆沉没有说话。陆沉却仍是不紧不慢的。
陆沉:“至于钱庄的问题,我也已着人调查清楚,整理成册。本打算明日专程向祖父禀明,或许二叔是想在此处先睹为快吗?”
陆霆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眼中寒光闪烁,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刀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沉默不语。我看向坐在主位的老太爷,他却对席间的事恍若未闻,犹自不慌不忙地夹菜吃,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僵持中,陆霆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陆霆:“我不管你怎么分说,想让我们几房叔伯服你,至少得拿出些能让人信服的实绩来。”
陆沉眉梢微挑,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陆沉:“那依二叔之见,怎么才算是能让你们信服的实绩?”
陆霆眼中闪过得意之色,像是终于等来了想要的话头,迫不及待接了下去。
陆霆:“三成。半年内,只要让陆氏这些产业的盈利上涨三成。做得到,我们便服你。”
但凡做过生意的人都清楚,在客源与价格相对稳定的市场中,半年内想让整体盈利上涨三成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们分明就是拿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刁难陆沉,等到了半年之期无法实现,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发难,夺走掌家权。
我皱着眉,在桌案下握住陆沉的手,小幅度朝他摇摇头。他反手回握住我,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
我再看向老太爷,他倒是不再动筷了,视线在陆沉和陆霆之间来回审视,眉头微蹙,显出一丝不悦。
陆老太爷:“沉儿才刚归家,接风宴上便争起来,成何体统?”
陆沉却笑了笑,目光转向陆霆,声音淡淡,却力重千钧。
陆沉:“一言为定,就三成。”
这下连老太爷都露出惊讶之色,陆霆愣了愣,随即难掩狂喜,不待老太爷再开口,生怕陆沉反悔,立刻便应了下来。
直到跟着陆沉走出正厅,我犹自有些气闷——他怎么就这么答应了?至少该讨价还价一番,怎能任由他们欺负人。
我气鼓鼓地看了一眼陆沉。方才应对得滴水不漏,怎么最后反倒让他们得了逞?
陆沉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温声笑了。
陆沉:“我并非是为了争一时意气。半年之内让盈利上涨三成,我有把握,只是还需要些时日细细布局。”
他伸出手,轻轻拉住我的。
陆沉:“如今他们发难,我便顺水推舟,还能换来管家权,夫人说是不是笔好买卖?”
先前虽说好要习惯这称呼,在他们面前演得逼真些,我的耳根却还是不受控地热了起来。
心中有了几分安慰,陆沉见我神色缓和,又继续开口。
陆沉:“抱歉,让你刚到陆家就撞见了方才那些不快。我带你看些别的,换一换心情,可好?”
我心中一动,生出几分好奇。
我:“什么别的?”
他但笑不语,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卖关子的神色。
他带着我沿青石小径缓步而行,时值黄昏,金橘色的晚霞穿过长廊的立柱,在积雪的地面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不多时,我们便到了一处清幽的院落。院中的一方小池塘尚还结着薄冰,几座玲珑奇秀的假山立于池畔。
这里的布局与光启城中陆沉的那处院子有七分相似,只是院中那一株红梅高大挺拔,远胜光启的那株。
我们离开光启时,他院中的那株梅花就快要凋谢,而眼前这一株倒是开得正好。
我:“这里是?”
陆沉:“是我的院落,我自小便住在这里。”
心尖仿佛被轻轻碰了碰,知道这里是陆沉的院子以后,四周的景物又多了些不一样。
我随着陆沉走到那株红梅树下,抬头望去,一树繁花似锦。
蓦地想起陆沉在光启同我聊天时,说他院中的红梅开起来比之诗文上写的落英缤纷也不遑多让,这下我也亲眼看到了。
我:“我记得你曾同我说过,你从前常在院中一边看账册,一边看梅花,是在那里吗?”
陆沉顺着我指尖的方向望去,轻轻笑了。
陆沉:“长大之后,的确是常在这里。”
我:“你幼时也看账册吗?”
难道商业奇才竟是这样从小养成的?
我的关注点似乎偏了,陆沉笑出声来。他带着我绕过凉亭,走到长廊边一株同样粗壮的杏树旁,抬手指了指高处的枝杈。
陆沉:“不看账册,但会在那里看雪,看梅花。”
我看看杏树,又看看陆沉,实在难想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小时候竟也会爬树?
陆沉:“我幼时也是很调皮的,杏子熟时,总会瞒着家人侍从,爬到树上摘一颗来吃。”
我:“杏子这么好吃吗?”
陆沉:“又苦又涩,很不好吃。”
我:“那你还总去摘?”
他眨了眨眼睛,有些若有所思。
陆沉:“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爬树?”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陆沉又拉着我去看石阶下一处不起眼的小洞。
陆沉:“这里曾住着一家子蟋蟀,个个都骁勇善斗。我那时常和私塾里的同窗斗蟋蟀,全靠它们撑场面。”
我学着他蹲下身,往小小的孔洞里看去。
我:“那它们如今还在此处么?”
陆沉:“不好说,若我们能留到夏天,倒是可以来瞧一瞧。”
夏天?夏天这院中的景色想必又是不同的,我心里生出一丝期待。
廊下的朱漆立柱上刻着数道深浅不一的印痕,从最初的半人高,一道道往上,最高的那一条同我倒是差不多高。
院中的石桌角落有个小小的“沉”字,陆沉说那是他除去数字外认得的第二个字,当然,“陆”是第一个。
抓阄宴上抓到的木船模型如今还好好地被他摆在柜子上,只是可惜木马与木剑朽坏以后被侍从拿去扔掉了。
直至夜幕降临,我还有些意犹未尽,倚坐在窗边,恋恋不舍地望着庭院里昏暝的夜色。
陆沉拿着暖炉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我这副模样,不由失笑。
陆沉:“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我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陆沉将暖炉放在桌案上,转过身仔细叮嘱。
陆沉:“琛州不比光启,夜里寒气重。睡前务必要将门窗关紧,被子也得盖得厚实些。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唤我一声,我便能过来。”
他的话让我心中很是熨帖,陆氏这样的大家族,自然不缺服侍的婢女,他却仍这样亲力亲为。
见我一一点头答应下来,陆沉便似是要走,我连忙喊住了他。
我:“这就休息了?不是还有要紧事没做吗?”
陆沉愣住了,语气里带了些难得的茫然。
陆沉:“什么要紧事?”
明明只是晚饭时分的事情,他怎么就抛诸脑后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当然是要看账本啊!半年时间,盈利要上涨三成,我们时间可不多了,过一日便少一日。得早做打算才好。”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陆沉眼底漫上一点笑意,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柔和。
陆沉:“你要帮我看账册?”
我理直气壮地点头,也没有去想查看别家的账册是否合宜,我知道陆沉并不在意这些。
我:“当然了,我很会看账册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吧!”
陆沉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很愉悦的样子。
陆沉:“好,那你帮我。”
于是陆沉派人将这一年来的账册都搬到了房间里,高高的几大摞,铺满了半张桌子。
我将陆沉房中的灯也拿了过来,屋内亮亮堂堂,我和陆沉在书案旁相对而坐,一人手中一本账册,颇有挑灯夜战的架势。
我一页一页翻,越翻越心惊,指尖捏着账页都泛了白。
这分明就是一本烂账!便是最差劲的账房先生都记不出这样的账目,根本没办法确定资金流向,查也没处查。
我猛地一拍桌子,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转头去看陆沉,却见他单手支着额角,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看了多久。
陆沉:“怎么生气了?”
我:“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这都是些烂账!”
我把账册推到他面前,陆沉垂眸看着,末了点点头。
陆沉:“嗯,我知道的。”
我:“那你都不生气?”
陆沉:“陆家产业众多,宗族远亲也是盘根错节,有些糊涂账也是难免的。”
我瞧他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惜我的脾气不好,不高兴了就得说出来,我站起来,双手撑在书案上,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决定了,三成便三成!我帮你,咱们一起做!我瞧不惯他们那副嚣张的样子。”
陆沉也定定地看着我,烛火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柔光,看着看着,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你笑什么呀?”
陆沉:“看你这般生气,想要为我出头的模样,我……心里很欢喜。”
这下怔住的是我了,烛火摇曳的柔光将陆沉的眉眼衬得格外英俊。
他抬起手,轻轻将我额前散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心跳得有些快,我垂下眼,感受到他的指尖虚虚悬在我耳尖,明明没有碰到,我却觉得有些痒,一直痒到了心里。
街道上热闹的喧嚣声不断,马车稳稳停了下来,周严的声音自车厢外响起。
周严:“少夫人,已经到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是了,这称呼是今日新鲜出炉的。
缘由便是今早我想实地去看看那些亏损严重的铺子,不巧陆沉临时有要紧的事处理,不能陪我一起。
我正踌躇是否作罢,没想到周严却已备好了马车。
周严:“少爷说了,(ID)小姐想要做什么,我等都要安排妥当。陆家所有的铺子,您也随时可以去查看。”
既然得了东家的首肯,那我便去瞧瞧。
掀帘下车,我抬头望去,“陆氏成衣铺”五个大字挂在高高的匾额上,这正是陆氏去年亏损最严重的铺面之一。
明明占着最繁华的地段,店里却冷清得门可罗雀,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走入店内,货架上的布匹陈旧暗淡,墙壁上用以展示的成衣也古板难看。伙计靠在柜台后打哈欠,见有人进来,也只懒懒抬了下眼皮。
知道我的身份后,他才表现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但也只是面上瞧着恭敬,问到生意相关的具体事,便又一问三不知了。
我:“你们管事的在吗?能否请他来一趟?”
伙计:“我们管事的出门去办事了。”
我:“那我便在此处坐一坐,等他回来。”
伙计脸上笑容一滞,眼神飘忽着,支支吾吾地解释。
伙计:“少夫人有所不知,我们管事他……他到外地进货去了,这何时回来,我也不清楚。”
从第五家铺子走出来时,日头已西斜,我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郁结。
这一日接连走了五家亏损严重的铺子,情形都大同小异,不是账目混乱,便是管事避而不见,个个都透着股敷衍。
奔波了一整天,竟是没有打探到半点有用的消息,我只得打道回府。
正有些垂头丧气地推开房门,却见陆沉正坐在堂屋正首,两侧坐着几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
我正有些疑惑,却见陆沉抬眼看向我的方向,脸上的神色温和了许多。
陆沉:“夫人回来了?过来坐。”
我不明所以地坐到陆沉身边的位子上,接过他递来的茶水,观察起了眼前的场面。
陆沉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方才指着一旁坐着的中年人,转头向我介绍。
陆沉:“夫人应是还未见过,这位便是成衣铺的李管事。”
余下几位,也都是咱们家铺子里颇有资历的老人。
我瞥了一眼那位李管事,见他额角冒汗,却还装作一副平静的模样,心下了然。
我:“方才去店中逛了逛,伙计同我说您去外地进货了,此行归期未定?”
陆沉笑了笑,言语间带着几分冷意。
陆沉:“哦?我竟不知,给成衣铺供货的商户,何时搬去了外地?”
李管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迅速镇定下来。
李管事:“这原怪我,前日有个老商户卖了铺子回老家去了,我便自作主张换了家新的。都是些琐碎杂事,我本想着不值当惊动您二位,故而便未及时回禀。少爷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将我们几个都唤来,便是为了此事?”
李管事话锋一转,还来了一招反客为主、避重就轻,颇为理直气壮地看过来。
陆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却也并未去接他的话。
陆沉:“年节已过,照惯例,该是要查问各店的账目了。原本今日应是我二人同去,只是我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便只能劳烦我家夫人了。”
李管事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
李管事:“原是这样。所幸今日已见了少爷,我便好好说一说这账目的问题,讨您一个示下。”
他当即滔滔不绝起来,说店中亏损是因百姓赊账、主顾拖欠货款——这家家户户拖儿带女的,便是欠了钱,他也不敢催得太狠。
至于账目混乱不清,他则推说是因为接连换了几任账房先生,他发现问题后想去查,谁知人已经逃到外地去了,他实在是惭愧。
说着说着,他又提起自己给陆家奉献了数十年,全仰仗陆老太爷的恩情,说到动情处竟还掉了泪,其他几个管事也跟着附和起来。
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就这炉火纯青的变脸工夫,不去登台唱戏简直可惜。
陆沉也不开口打断,只是微微含笑看着李管事做戏,看得累了还喝上一口茶。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还朝我眨了眨眼睛。
李管事声泪俱下地演了半天,奈何我们两个谁也不接话,不表态。他慢慢也沉默下来。
待到屋中沉寂许久,李管事有些坐立难安时,陆沉才慢悠悠地将桌上一个信笺递了过去。
陆沉:“你方才说的那些倒不算是什么要紧事,不如,先瞧一瞧这个?”
我好奇地望过去,见李管事镇定地拆开信封,只看一眼,面色便瞬间惨白如纸。
他越看越是惊惧,呼吸都变得粗重,翻到最后一页时,密密麻麻的汗珠已经布满额头。
他合上信笺,起身时两腿发颤,走到陆沉身前低下头,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声音也压得极低。
李管事:“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请您手下留情。”
陆沉:“可惜,此事留不留情,并不在我。”
李管事面如死灰,垂着头思量了片刻,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李管事:“我这就把铺子的印信和库房钥匙拿来,求您网开一面。”
李管事仓惶离去,屋中余下的几个管事都噤若寒蝉,神色各异。陆沉静坐片刻,才笑着开口。
陆沉:“方才李管事交上来一千两,近日各店事务繁多,我便做主给诸位分润些辛苦钱。”
他绝口不提李管事交钱的缘由,在座的都是精明人,他有心敲打,底下的人自然明白。
陆沉敲了敲桌子,立刻有侍从奉上一沓银票。
陆沉:“王管事负责的古玩铺,账目清楚,进项稳当,值得二百两。还有赵管事,南货铺今岁盈利虽无显著进益……但盘货细致,未出纰漏,这一百两是你的。”
他依序点名,将银票分派下去。大多管事都得了赏,唯独几位先前跟着李管事附和的没得。
分派完毕后,陆沉略作停顿,目光在众人或喜或忧的脸上缓缓扫过,方才淡淡一笑。
陆沉:“我常年在外,对于店中琐事的确不大熟悉。好在铺子的门朝哪开、账上的银钱往哪流,我却还能知道。否则,岂不是要辜负诸位为陆氏费的这片心。”
此言一出,下面的几位管事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短暂的沉默后,立刻有人带头向陆沉表忠心。
有了带头的,剩下的人便纷纷起身附和。陆沉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又给我添了一杯茶,这才抬眼看向他们。
陆沉:“今日便到这里吧,辛苦了。”
待众人散去,堂屋里只剩下我和陆沉,我便好奇地凑过去。
我:“你方才给李管事看的是什么?”
陆沉:“一些他伙同陆霆,贪墨公账银两的证据。去年一年,他将铺中盈利的五千两伪装成亏空,挪去了陆霆的私账。只不过他自己也存了些小心思,悄悄昧下了一千两。”
我暗暗咋舌,捞些油水本也寻常,但一千两,这胆子未免太大了吧。去年安业楼一整年的盈利不过也才一千两呢!
我:“我懂了,若他只是帮陆霆办事,便真出了事,陆霆多半会保他。可如今他手脚太不干净,被你抓到了把柄。”
陆霆若是知道了这一千两,未必还肯护着他。这样一来,他不如体面一些,自己离开。
陆沉点了点头,我忽地想起一事。
我:“对了,那些明明都是些坏账,你是怎么瞧出破绽的?”
陆沉:“哪怕是坏账,每一本坏的地方也不一样。仔细看一看,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我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账册,上面用朱笔做了许多记号,还圈画出了不少涂改过的数字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记号看着都让人头疼,何况
陆霆他们也不想被人查出破绽,定然有心做过遮掩。
我:“这么多账目,都是你一个人查的?陆沉挑起眉,眼里露出些孩子气的调皮。”
陆沉:“我未曾说过吗?若说我有什么地方较旁人略在行一些……大约便是这同账本打交道的本事了。”
杀鸡儆猴,叫得最响亮的鸡已经上桌了,余下的事便顺畅了许多。
陆沉细细地将各个铺面账目上存在的问题、管事们的处事风格以及应对的策略,都尽数告诉了我。
他本想陪我同去,但他既已提点得这般透彻,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便让他去忙更重要的事,这里交给我便是。
半年之期太短,每一日都尤为珍贵,我和陆沉分头行事,双线并行,效率会更高些。
果然,依照陆沉教我的方法,几家亏损的铺子很快便整顿妥当,上下风气为之一清。
我翻了翻近几日的账面,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虽然盈利还不算很多,但至少都不再亏损了。
在我忙碌的同时,陆沉也每日早出晚归,我问他在忙些什么,他却说过段时间就能看到成果,我不由期待起来。
琛州的春意比光启迟了许多,但终究是来了。枝头悄然冒出新绿,满院春色渐深,瞧着心情就分外舒畅。
做成了这桩事,我整个人神清气爽,尤其是白日里迎面撞见陆霆那一脸愤恨又憋屈的模样,便越发觉得畅快。
一直到踏入房中,我脸上还带着笑,恰好见到陆沉从外面回来,我便上前拉着他绘声绘色讲起来。
我:“刚刚在路上瞧见二叔,他脸色又黑又绿,还不好同我发火。是不是很解气?”
陆沉含笑看着我,听完了我声情并茂的复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陆沉:“嗯,的确解气。这全仰仗夫人事情办得漂亮。”
那是自然,我颇为得意地点点头。
忽地想起日间冒出的念头,我又兴奋地扯了扯陆沉的衣袖。
我:“我同你说,我今日想到一个新点子!”
这些天我看过不少陆家的铺子,同光启相比,这里的货物种类单一,样式也很陈旧,尤其是成衣铺、水粉铺这样挣时兴钱的店铺。
我:“光启的成衣铺子,进项的大头全靠小姐夫人每季定制的时兴衣裳。可琛州这边的铺子,款式颜色就那么老几样,新的买回去和旧的也没什么区别。自然没人肯多花银子来买。”
陆沉专注地听着,赞同地点点头。
我:“这便是商机呀!咱们可以从光启运些时兴的布料来。琛州很冷,衣服式样自然不同。我再按照这里的风俗气候,画几张新式样的衣裳图纸,让裁缝照着做出来。保管能赚得盆满钵满!”
陆沉略一思忖,笑着看向我。
陆沉:“嗯,这的确是个好点子。”
得了他的赞同,我越说越起劲,甚至想办个成衣节,吸引小姐夫人们来采购。
陆沉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时不时点头附和几句,我更是将他引为知己,兴奋地摇了摇他的手,这才发觉我什么时候竟握了上去。
方才没在意,此刻才感觉到微凉的触感从指尖漫上来,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比我要大上许多,耳朵霎时就烧了起来。
我有些想抽开,指尖却被轻轻握住了,我抬眼去看,陆沉正含笑望着我。
陆沉:“琛州确实很冷,这样我们都能暖和些。”
这送上门的借口正好,我忙不迭点头。陆沉轻轻拨一拨我的手指。
陆沉:“你想做,便去做。若是需要银钱、人手或是物料,无论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我抬眼看去,陆沉笑得温和,眼神却格外认真,心头顿时暖融融的。
我:“旁的事情都好说,只是布料运输这里有些麻烦。从光启到琛州路途遥远。我先前也打听过,水路并无直达,途中要换三四次船才成。
完整走一趟下来得要十数日,好料子都金贵,若是保管不善很容易受潮。还是要寻个可靠的船号才放心。”
陆沉的指节在桌上轻轻扣了扣。
陆沉:“我认识一家船号,水路直达,货品也有专人照管。不仅价格公道,速度也较别家船号快上一多半。”
我:“琛州竟有这么好的船号?是哪一家?陆沉眉梢微扬,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
陆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我:“你开了船号?”
陆沉:“不止是船号,还有驿站。”
我想起他曾说半年内盈利上涨三成他有把握,这段时日他又时常去忙碌,想来便应该就是在忙这些事。
我曾想过他开了新产业,却没料到是运输行当。
少有经商者愿意涉足运输行当,原因无他——耗资巨大,回报又慢,若是遇上了天灾水患,少有经商者愿意涉足运输行当,原因无他——耗资巨大,回报又慢,若是遇上了天灾水患,水匪山贼,又是一大笔出项。
故而如今大晟的船号、驿站生意,多为几家大商号把持,且只聚集于通都大邑,边陲小城是踪迹难寻的。
我:“你怎么会想到做运输行当?”
陆沉笑了笑,目光放得悠远。
陆沉:“这些年我在大晟各处行商,见到偏远的边陲小城多半没有驿站,船号更是罕有。铺子里摆的,大都是本地出产的东西,或是辗转运来的陈年老货。
便是天子脚下、号称大晟通衢的光启城,想吃上一块琛州的豆粉团也难。我便想,若是能将大晟的水路陆路全部打通,货品就能流通无阻。
到那时,琛州能买到光启的布料,濯州也能尝到云州的蜜桔。所以三年前,我便试着开了一家船号,后来又添了驿站。每到一处行商,我都会在当地开设分号,如今在大晟境内已有十数家了。”
他说得轻巧,我却不难想象其中的艰辛——筹建、买船、探测安全航线、培训人手……桩桩件件都不容易。
我:“所以,你这段时日在忙的,就是这件事?”
陆沉:“嗯,从光启到琛州的河运,如今已能直达畅行。”
他笑着望向我,如同那一晚他问我要不要去他铺子里贷钱时的模样。
陆沉:“(ID)老板要不要再来做船号的第一个主顾?”
我:“自然要!”
我说完才忽地反应过来,佯装生气地看向他。
我:“不对呀,我本就是在帮你经营铺子怎么反倒要我来照顾你的生意?让我白做工,还要来赚我的钱,你这老板心肠太黑。”
陆沉哑然失笑,眉梢轻挑。
陆沉:“那么,我给你发工钱。”
我:“那你给我发多少?”
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声音低缓又柔软。
陆沉:“我赚的都给你,好不好?”
陆沉身后是满园春光,被这样的春光笼罩着,仿佛万事万物都变得柔软起来,陆沉是,我也是。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眼去看一碧如洗的天空,轻轻弯了弯唇角。
确定了要做的事情,日子便在忙碌的连轴转里过得飞快。
白日里要盯着绣娘手中的针线,筛选新到的布料,对着图纸反复调整成衣的尺寸。
成衣节的筹备工作也渐渐铺开,请帖要拟定,场地要布置,伙计们该如何招呼客人、如何介绍新款,都得细细交代。
陆沉也忙着处理陆家产业以及船号和驿站的事务,我们只有每日晚间能坐到一处吃饭,聊聊白日里的事情。
晚饭过后,我便坐在桌前画图样,他则靠在软榻上看账册,偶尔我有些小疑惑,陆沉便放下账册听一听,同我一起梳理。
画烦了图样,我便偷偷画他——看账册的、喝茶的、凝神思索的,画了厚厚一沓,压在书册下。我总是有些赧然,没有拿给他看。
却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有一日他也拿着一沓纸来,说要同我交换。
我展开一瞧,纸上写满了我的名字——横着的,竖着的,大的,小的。
所用的纸张也不同,有的衬着账册边角,有的落在记满符号的草纸上,我抬眼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莫名觉得他也有些淡淡的羞赧。
陆沉:“我的画功实在不佳,想到你时,便只好将你的名字写下来。”
我用纸页挡住弯起来的唇角,说着亏了亏了还是同他交换了。那些纸我常拿出来看,嗯,他的字倒是很好。
凡事大抵如此,顺遂过了头,总要生出些波折。
事情稳步推进的同时,麻烦也接踵而来,这头一道障碍便是来自陆沉家里。
陆霆在家族议事时,将我要整顿成衣铺的事告到了老太爷面前。
陆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家定会猜测,莫不是我陆家没人了?竟要靠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抛头露面,去赚这等蝇头小利?”
陆沉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只静静听着。
待陆霆话音落了,他才缓缓笑了笑,目光望向老太爷,语气不紧不慢。
陆沉:“幼时您曾教导于我,我陆家当初亦是从一间米铺做起。数代先祖肩挑手扛,栉风沐雨,并不以为苦。如今家业兴盛了,反倒要计较起这一点男女之别吗?”
他淡淡瞥了陆霆一眼。
陆沉:“生意场上,能赚得到钱,自不会有人妄加非议。”
陆沉这番话有理有据,老太爷在陆霆黑透的脸色中点了头,拍板给了我们半月之期——若是半月内能盈利,便允我们继续做下去。
头一道障碍刚跨过去,第二道便紧接着来了。
筹备成衣节的日子里,我既要忙着赶制衣裳,又得时时提防陆霆的小动作。
好在我和陆沉防备得紧,若不是偶尔有图稿险些被别家铺子偷去、染缸里混进些褪色颜料的糟心事,筹备的进展倒也称得上顺利。
半月之期日渐逼近,成衣节开幕也近在眼前但我总觉得陆霆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成衣节当日,门口的鞭炮放了三挂,出去吆喝的伙计也转遍了几条人流最密的街巷,铺子里却冷冷清清,半天不见一个客人上门。
偶有路人经过,瞥见铺子里的衣裳,也只是投来鄙夷一瞥,转身便离开。
我差人一番探问,这才知道,原是城中有人散布流言,说我们铺子里的布料看着光鲜,实则是用药水泡过的,穿了要发痒起疹子。
我皱着眉,看向陆沉。
我:“这等阴私手段,估计也只有咱们那好二叔做得出来。”
我心里有些发愁,这事说难也不难——寻个口碑好的老裁缝或布行掌柜,当着街坊查验一番,再请他们写下担保文书贴出去。
或是报官彻查,寻到散布流言的好事之徒,再贴出告示公之于众。
只是这些法子耗费的时间太长,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见成效,眼下半月之期已近,实在有些棘手。
我:“谣言这东西传起来快,短时间内要破除干净却难得很。”
陆沉:“也不见得很难,人们怕吃亏,却更想得些实在的好处。免费的甜头,往往比唬人的闲话传得更快。”
我愣了愣,瞬间明白了陆沉的意思——将衣服免费送出去,用实在好处换个好口碑。
只是我望着铺子里挂得满满当当的成衣——每一件都耗了大家不少心思裁制,我不免有些肉痛。
我:“那要亏好多钱呢。”
陆沉朗声笑了。
陆沉:“无妨,为夫有钱。”
于是当日下午,成衣铺门口便立起块新牌子,红底黑字写着:成衣节首日,进店即赠新衣一件,款式任选,先到先得。
起初众人还半信半疑,可架不住“免费”二字的诱惑,不多时铺子前便排起长队,转眼就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第二日一早,街上便随处可见穿着陆氏成衣铺新衣的百姓,他们身上的衣服个个鲜妍亮眼,款式别致,成了琛州城里一道新景致。
“药水布料”的谣言很快便不攻自破,没几日,铺子里便挤满了来选购的客人,人人都夸这布料摸着舒服,款式也新颖好看。
他们买了衣裳回去,再告诉亲友,口口相传间,成衣铺的口碑很快便立了起来。不用说,半月之期自然圆满达成。
屋外下起了雨,窗子没有关严,有斜斜的雨丝飘进来。院中的杏花开得正好,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花香。
目光移到面前的钱匣子上,我勾起了唇角,满满的一大箱银两银票,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
我一边数钱,一边回味一下陆霆那气得铁青的脸,实在是人间乐事啊。
陆沉进来时,撞见的便是我这副模样,他眼底也漾起笑意。
陆沉:“笑得这么高兴,像一只掉进蜜罐里的小松鼠。”
我将钱匣子合上,又特意在他面前重新掀开一次,带着几分得意。
我:“你瞧瞧,这才半月,成衣铺的流水就抵得上先前半年的进项了。还有你那船号和驿站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连带着其他铺子的生意也红火了不少。照这个势头,半年之内盈利上涨三成,我看能行。”
陆沉倒了杯茶放到我手边,又拿出个油纸包拆开推过来。
里面是白白的桃片糕,我先前吃过一次,味道很好,只是那家铺子总要排队,没想到陆沉竟带回来了。我拈起一片放进嘴里。
我:“你也吃。”
陆沉便也吃了一片,我又将视线放到钱匣和账册上。
陆沉:“你今日在铺子里忙了许久,想必也累了,歇一歇吧。”
我摇了摇头,兀自拨弄算盘。
我:“我不累,我就喜欢数钱,越数越欢喜陆沉低笑出声,摸了摸下巴。”
陆沉:“既然知道了我家夫人最大的爱好,往后,我得多赚些银钱给你数才是。”
他这话说的,真是从未听过这么熨帖暖心的话,我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那么,往后是多久呢?”
陆沉顿了顿,看向我,眸色深深。
陆沉:“那便看,夫人想要是多久。”
窗外起了风,烛火在光影里明明灭灭。陆沉的侧脸浸在晃动的光晕里,温和得像浸了月光。
四下一片安静,我看着他,他也静静地回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我已经很习惯他唤我“夫人”了。
心跳得有些快,我想垂下眼躲开他带着热度的视线,可又有些舍不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的边角,我发觉自己好像有一点喜欢他。
可念头刚起,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陆沉从未说过喜欢我,况且这门亲事本就是契约所定,终究算不得真的。
心里忽地有些失落,唇角的笑意也淡下来。
望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到底该不该向陆沉挑明呢?
我觉得他似乎对我也有些情意,可我终究有些矜持,也怕万一会错了意,我们彼此都尴尬。
正想着,管事急匆匆地走进来,将手里的纸页递到我面前。
管事:“少夫人,刚接到个棘手的单子,绣娘们拿不准分寸,您来瞧瞧?”
我回过神,接过订单展开一看,是件嫁衣的定制需求,条条框框写得格外细致繁复。
要用云锦为底,金线锁边,蚕丝绣花,缀东珠七十二颗并米珠若干,还要用孔雀翎羽织成龙凤呈祥的纹样……
我暗暗咋舌,这哪一家下的订单?要求这般苛刻,简直是在为难人。
目光下移到定金数目上,一百两银子,验货之后报酬翻十倍。话又说回来了,出手如此大方,要求高些实属正常。
我:“这单子咱们接了。这般大手笔,那郎君定是想给心上人做件世间独一份的嫁衣。图样我来绘制,你去交代绣娘们做起来仔细些便好。”
我铺开画纸研起墨,笔尖落在纸上时,脑海里却莫名晃过陆沉的影子。
我与他……会有这样一场正式的婚礼吗?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嫁衣的模样渐渐在纸上成形,笔尖顿了顿,我恍然意识到,好像只要站在身边的人是他,排场如何、仪式怎样,原也没那么重要。
今日休沐,难得清闲。院子里春光正好,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我提议去屋外的长廊坐一坐,陆沉欣然应下。
于是我们在长廊中摆上桌案、茶水,相对而坐。我学着他少时的样子,一边看廊外风景,一边读手中的书卷。
我侧过脸,望向身侧同样在看书的陆沉,心里那点冲动又冒了出来——我想问他究竟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想问他究竟怎么看待我?他可有一点喜欢我?
我:“我们当初定下契约时,曾说半年后再视情况商定婚期,现下好像……快到了。”
陆沉放下书卷,目光落在我脸上,眸色有些深。
陆沉:“嗯,你怎么打算?”
我移开了视线,去看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的柳条。
我:“当时说的是,若圣上那边派人来问,我们便成婚,若是没来,便再做计较……”
陆沉沉默了一会,我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却见他一直望着我,对上我的目光后才缓缓开口。
陆沉:“离回光启尚有一些时日,琛州路远,想来圣上不会派人管到这里来。”
这是……拒绝的意思吗?心口一涩,我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是啊,看来现下是不必考虑成婚的事了。”
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我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装作平静的样子,不想在这时候露怯。
却在下一瞬,听到陆沉坚定又认真的声音。
陆沉:“可若是我想要考虑呢?”
我飞快地抬起头,撞进他眼里,他也正定定望着我。
陆沉的脸上是平静的神色,但我不知道怎的,竟从平静中也看出了几分忐忑。
他这话里藏着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我耳根热了热。
我:“那……那就先考虑一下吧。”
陆沉笑起来,眼底似是铺满了春光。
陆沉:“好,那我便先考虑我的。至于你的,等你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可好?”
我重重点了点头。
于是后来的日子便顺心得不像话,三成盈利眼看着就要达成,和陆沉之间的关系也是说不出的融洽。
琛州如今已经是盛夏时节了,若是在光启,定要热得人只想找地方纳凉,这里的夏天却还凉爽宜人。
街角的小贩在卖栀子花,清甜的香气漫了半条街。想到陆沉昨日晚间带给我的那朵绣球花我便也买了一枝,攥在手里。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栀子的香气?我扬起唇角,脚步越来越轻快,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
刚走到院门口,我便看见周严在我房门前踱步,神情隐隐有些焦躁——周严素日沉稳,少有这样的时候。
心头重重跳了一下,难道是陆沉出了什么事?
我:“怎么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周严抬眼看向我,嘴唇动了动,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
见他迟疑,我语气不由加重了几分。
我:“有话不妨直说,是不是陆沉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周严犹豫片刻,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周严:“少夫人,老太爷……像是要对少爷动家法了。”
我呼吸一窒,家法是大家族惩戒忤逆子孙的东西,我听说有些是杖刑,有些是鞭刑,严重一些的得去半条命。
我:“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动家法?周严皱着眉,声音压得更低。”
周严:“似乎是与定亲的事有关。”
“定亲”二字入耳,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我们签过契约的事情被人知道了?
周严还在一旁劝我稳住,说他只是先来报信,让我提前知道,好不要露了破绽,可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我:“我去看看!”
我提起裙摆,一路往老太爷的院子里飞奔而去远远便见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两个小厮守在门口,见我飞快地跑来,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做出阻拦的架势。
我心里又急又慌,什么规矩体面全抛在了脑后,一咬牙便冲了过去。
他们怕伤到我,也不敢上手,一叠声地喊我,我扑到门前,使劲推了推,还好,没上门栓。
里面有人似是发现了我想进去,便来堵门,我怕他们锁门,心一横,身子重重撞上去,大门“哐当”晃了一下。
肩膀上有些疼痛,我咬着牙,又撞了一下,这下门开了。
我奋力推开一拥而上围过来阻拦的仆妇,在周严的护持下,跌跌撞撞往正屋冲去。
推开门的刹那,我便见陆沉跪在地上,老太爷和陆霆端坐上首,其余长辈和几个老太爷的心腹立在两侧,神色都沉得厉害。
一个管事打扮的人手持长鞭站在陆沉身侧,陆沉背上的衣衫已被抽得绽开数道裂口,暗红的血迹正顺着布纹渗出来。
那人还要举鞭再打,我心一跳,好在鞭子被旁边一个人拦住了,那人我见过,是与陆沉关系亲厚的远方叔伯。
他叹了口气,一边拦着鞭子,一边劝他。
远房叔伯:“侄儿,你便是应下了又能如何?(ID)姑娘条件不错,我瞧你也并不抵触,何必同老太爷犟着?”
陆沉沉默着,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老太爷见状,冷着脸挥了挥手让持鞭人再打。
心疼得像被火烧,我顾不上别的,飞快地冲上去。
我:“住手!”
众人的目光聚过来,我跑到近前,见陆沉背上皮肉翻卷,渗着血珠,嘴唇白得像纸,额角沁出的冷汗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我的心猛地一缩,脑子里“嗡”的一声,周严在路上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
陆氏家法最是严苛,先竹鞭,再藤条,最轻二十,重了便要五十。
五十鞭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得躺上三月。
此刻瞧他这模样,哪里止二十鞭?我心疼得像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有些发紧,盯着他背后的伤,声音颤抖。
我:“这是……打了多少鞭?”
陆沉见到我,瞳孔缩了缩,却没有对上我的视线,而是看了我身后的周严一眼。
陆沉:“你长本事了。我连忙摇头。”
我:“你别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陆沉顿了顿,我刚想再说些什么,陆霆的声音就在头顶上方响起。
陆霆:“目无尊长,无视家规,陆沉,这就是你挑的好夫人。”
他刻意说得很慢,语气里的戏谑越发恶劣。
陆霆:“哦,我倒忘了,是假夫人才对。”
心重重一跳,和陆沉契约定亲的事情果然被他们知道了,这是我设想当中最坏的结果。
我想起来了,定是前几日和陆沉谈论婚期的时候,被陆霆的人听了去。
我心中又悔又急,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心念急转间,倒是老太爷先开口了。
陆老太爷:“你来得正好。他方才说,成婚是终身大事,他不能擅自替你做主——”
他声音沉沉的,不带半分人情。
陆老太爷:“那我便问一问你,你愿不愿意。话先说在前面,你若尽快与陆沉完婚,往后陆家必不会薄待了你。今日这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我心头一紧,刚要开口,陆沉却抬眼,直接打断了老太爷。
陆沉:“不必问她。即便她点了头,我也不愿意。”
我看向陆沉,他却没有看我,后背的伤还在渗血,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陆霆在一旁嗤笑出声,带着看戏的嘲弄,目光在我脸上转来转去。
陆霆:“呵,真是一出好戏。你可听见了,他方才说,不愿意娶你呢。”
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我垂眸望着他。
我:“你当真不愿意?”
陆沉终于抬头看我,眼睛里翻涌着炽热而复杂的情意。
陆沉:“今时今日,我不愿意。”
他将“今时今日”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老太爷似是动了真火,猛地拍响桌子,怒目圆睁。
陆老太爷:“混账!你惹下这欺君的滔天大祸,稍有不慎便会连累整个陆家!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你把陆家的安危、祖宗的基业,都摆在什么位置上了?”
陆沉抬眸望着他,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老太爷怒极,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他指着陆沉,厉声喝令身边的人继续打。
陆沉却突然抬手,攥住了鞭子,老太爷怒火中烧,怒斥那持鞭人。
陆老太爷:“还等什么?打啊!”
持鞭人的手刚要扬起,陆沉的目光淡淡扫过去,明明没什么戾气,他的手却猛地一顿,竟再不敢往下落了。
陆沉:“家有家规,祖父要行家法,孙儿无话可说。今日罚我,原是为了陆家日后能立得住规矩。”
他冷冷瞥了陆霆一眼。
陆沉:“只是,烦请先送她出去。她与陆家无干,这些打罚的场面,本不该让她看见。”
老太爷被这话噎得脸色铁青,冷笑一声,示意心腹上前“请”我走。我眼眶一热,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能走!陆沉看着我,眼神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
陆沉:“我这伤只是看着严重些,没伤到筋骨,不打紧的。”
他顿了顿,又环视四周,低低地补充一句。
陆沉:“我们签过契书的事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也不敢说出去。快走吧,等我回家。”
我看着,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陆沉等了一会儿,面色有些严肃下来。
陆沉:“他们不过是要靠这番场面来逼你点头。当日我们签下契书时曾说好要彼此遵从本心,你如今是要反悔吗?”
眼眶一热,我瞬间明白了陆沉的意思,他是在护着我,不愿我被胁迫。
过了一会,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好,我听你的。”
我看向陆老太爷,同样也点了点头。
我:“您也先别动手,给我一些时间,我好好想一想。”
说着,我便在陆沉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来。
堂内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能听到化雪的声音似的。
就像我头一次遇到他时,他站在船头,手中托着一只洇湿的纸鸢。
我想起他将银钱贷给我时,低垂着眼眸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想起安业楼尚未开业时,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一起喝热汤,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想起他同我说,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时,脸上那温和而坚定的神情。
心口酸软得要命,我去看他,他却没有看我,是怕自己的样子让我为难吗?
可是陆沉,你不知道,即便这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那么多好的坏的心思,我却仍旧觉得,天地之间只余我们。
有什么东西正在心口破土而出,蓬勃、稚嫩又绵长,我听到了自己很坚定的声音。
我:“我考虑好了,我要嫁给他。”
身侧那人震了震,目光望向我。
陆沉:“(ID)”
我不闪不避地看着陆老太爷,他细细打量着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侧过头,握紧了陆沉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像那一晚冲动问他愿不愿意同我定亲一样,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冲动,而是全然顺应本心。
我:“陆沉,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同我成婚?”
陆沉也看着我,有某些蓬勃的情感从他眼底涌上来。
我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我期盼的回答。
陆沉:“该是我先同你说的,(ID),我喜欢你,你可愿同我成婚?”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将我的问题又抛回给了我。
我笑了,眼里有泪。
我:“愿意的。”
烛火摇曳,外面起了风,我连忙起身将窗户关上,陆沉现在可受不得风。
在老太爷面前互相表明心意后,他便没再动家法了,只是摆摆手让我们下去,我扶着陆沉,慢慢走回了自家院子。
路上瞥见陆霆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又一次没得逞,可这次,连得胜的兴奋都显得微不足道。
心像是被陆沉那两句话泡得酸软,那是足以盖过一切的巨大的喜悦,又掺杂着一点酸楚。
我带着他回到房间,解开衣衫,纵横交错的鞭痕看得我心头发紧。我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擦。
陆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背上的肌肉却在我碰到伤口的时候微微颤了颤,我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他背上,陆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侧过头看我,目光很柔软。
陆沉:“不疼的。”
你骗人,我抿了抿嘴,给他继续擦药。
我:“你方才为什么不答应?我以为你早知道我的心意。”
陆沉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浸过水的棉絮。
陆沉:“嗯,我知道的。但你说过要考虑,那便要等你考虑清楚。你没有说好,那就不行。”
我又是好气又是感动,当初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他竟这么当真。
陆沉眼底映着烛火的柔光,语气里带了点玩笑,又有几分认真。
陆沉:“再者说,眼下我们尚未成婚,你若哪日厌弃了我,总还有回转的余地。”
我:“我怎么会……”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点撒娇又强势的意味。
陆沉:“待成婚之后,你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娘子,你若喜欢上了旁人,我不会答应。”
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可看到他的伤,又立刻抿紧了,小声开口。
我:“我才不会喜欢上旁人。”
陆沉笑了,声音轻轻的。
陆沉:“那你只喜欢我,好不好?”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耳朵烧起来了,他的耳朵也红了。
心意既已挑明,好像无需再遮掩什么,我轻轻点了点头,又补上一句。
我:“那你也要只喜欢我。”
陆沉望着我,神情郑重,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是将漫天的月色都揉了进去。
陆沉:“嗯,我只喜欢你。”
这日之后,有我精心照料着,陆沉的伤势很快便痊愈了。
算起来,离当初约定的半年之期还差些时日,可我盘过账目,那三成盈利的约定,已经提前达成了。
陆霆再无牌可打,那日告密算是彻底与陆沉撕破了脸,如今陆沉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他哪里还敢再闹腾。
老太爷也没再多说什么,反倒放手将大半产业都交予陆沉打理,自己去了郊外别庄颐养天年。
细细查过陆沉背后的伤的确痊愈了,我才放心地将早已准备好的梅花酒拿了出来。
月华如水,我在小院的凉亭里摆上了酒盏。
我:“今日高兴,小酌一杯,如何?”
陆沉撑着脸看我,嘴角带着笑意。
陆沉:“夫人将咱们院中的好酒藏了一月,总算舍得拿出来了?”
我斜睨他一眼,伤口不好不能喝酒,我这是为了谁?
罢了罢了,今日高兴,不与他计较。
月光清透,院中浮动着清浅的草木香,酒液似是浸满了月华,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一杯一杯同陆沉慢悠悠地喝着,酒意翻涌上来,我的脸颊微微发烫,神志却还清明。
我抬眼望着陆沉,月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映得他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谚语说,酒壮人胆,这话很是没有错,比如,我现在就很想亲一亲他,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我:“陆沉,我……能不能亲你?”
他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眼尾微微上挑,神情和语调都带上了一点勾人的意味。
陆沉:“当然可以,我本就是你的夫君。”
心怦怦直跳,我慢慢凑近,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起初是小心翼翼的,他却揽上了我的腰,微微偏了偏头。
唇瓣相触,热流顺着相贴的地方蔓延开来,我不自觉用上了些力气,亲得有些重。
我隐隐约约担心着弄疼了他,刚想退开一点,却听到他模模糊糊地笑了一声。
他唇齿间清苦的香气混合着酒香漫了过来,我晕晕乎乎的,总觉得他嘴里藏着更醇的酒,有些想尝一口。
他没有动,只是微微启开了唇瓣,任由我去亲他,亲久了,我有些微窒,又有些累,刚想退开。
然而在下一瞬,却被他扣住后颈,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他亲得很用力,温醇的酒香在唇齿交缠间翻涌,我有些呼吸不过来了,像是真的醉了。
抬手紧紧抱住他,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和克制的紧绷。
我有些难耐的热意,又觉得不满足,还想要更多,陆沉却停了下来。
他慢慢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去看他,在他眼中看到了满面绯红的自己。
陆沉:“现在……还不是时候。”
反正我喝醉了,喝醉的人是不用守礼节的。
所以我放任本能,揽住他的脖颈,又亲了亲他的唇瓣,有点委屈。
我:“你不喜欢我吗?”
陆沉顿了顿,低头亲回来,他好像有些不能自持,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喘息声。
陆沉:“喜欢的,很喜欢。”
我:“有多喜欢?”
他轻轻含了含我的唇瓣,带着几分情动的喟叹模模糊糊地笑了。
陆沉:“便是给金山银山,也不换。”
我心满意足了,仰着头同他撒娇。
我:“那你再亲一亲我。”
我抬起头,院中的杏花完全盛放,风过处,碎雪般的花瓣落了一地。
映着月色瞧去,仿佛是落下了一整个春天,我曾听人说过,洞房夜的红烛红帐最是旖旎唯美。
但我却觉得,世间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美的景致了。
我:“陆沉,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我不想再等了。”
他的动作蓦地一顿,眸色沉沉地望过来。
陆沉:“我也喜欢你,喜欢了许久……”
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轻轻磨了磨,久久没有离去。
陆沉:“但我还可以再等,多久也愿意。”
我:“你便听我的,今日先不等。我还有很多个新婚夜想过。今日算一个,正式成婚那日也算一个,哪天看到了好景色再来一个……”
我凑到他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好不好?”
他顿住,久久没有动作,末了才哑着嗓子应下。
陆沉:“好。”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收紧,将我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我攀在他身上,耳边是陆沉微重的呼吸声,心跳得太快了,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天旋地转间,我被他放到了床榻上。
他眼底的光亮得惊人,声音却轻得像怕惊扰了一个梦境。
陆沉:“我为你梳妆,好不好?”
梳妆?思绪一片混沌,我本能地嗯了一声。
我:“梳妆做什么?”
陆沉笑了,又是方才那种勾得人心头发痒的笑他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锦盒,将里面的东西铺在桌上,我抬眼去看,竟是两套极为精致的婚服。
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纹样,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光。这不就是,就是我店里接的那个天价大单吗?
原来那个不惜重金,要给心上人世间最好嫁衣的主顾,竟是他。
他替我解下外衣,动作轻柔地为我换上嫁衣,又转身换上他自己的那套。冰凉的红绸拂过肌肤,却烫得人心头发颤。
陆沉半跪下来,仰头看我,眼底盛满了认真。
陆沉:“(ID),你可愿嫁给我?”
他又问了一次,心尖早已软成了一汪春水,这个问题,便是要我回答千万次也可以。
我:“我愿意的。”
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红光。他的吻落下来,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与渴望,衣襟被轻轻拉开,肌肤相贴的瞬间,痒意滚到了心里。
夜色渐深,红帐轻垂,周身仿佛被温热又滚烫的海水轻轻包裹住。
起初是绕指的细流,渐渐地,那水流越来越大,汇成了汹涌的江海。
漂浮在这样的混沌里,唯一的支点便是眼前的人,我只能攀住他,任由他带着我一同浮沉。
我像是要窒息了,想要呼救前,唇瓣忽然被他含住。他渡了口气过来,又安抚般地轻轻啄吻着我。
心跳得太快了,我有些怕,又仿佛不是怕,本能闭上眼睛,却听他在耳畔沙哑地唤我。
陆沉:“(ID),看着我的眼睛。”
我便睁开眼,望着他,往日温和含笑的双眸,此刻盛满了灼热的光,蒙着一层水汽,朦胧又滚烫,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我打了个哆嗦,像是在冷,现下还是在冬天吗?我有些恍惚地想。
可又觉得热,我有些难耐,实在承受不住,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
推不开他,这样又冷又热的感觉简直磨得人发疯,我移开了手指,想要去透一透气。
却在探出锦被的一瞬又被他握住,十指紧扣,我以为自己会摸到冬日冰凉的空气,张开手掌,感受到的却是温吞柔和的风。
我看向窗外的月亮,原来不知不觉,春天早已来了。
耳畔听到陆沉带着喘息的声音,混着一丝满足的喟叹,我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将这话说出了口。
陆沉:“嗯……是春天了。”
温存过后,酒意渐渐消散,我后知后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
腰上的手臂忽然收紧,耳畔传来他低低的笑,料想他又要说些羞人的话,我忙抢先将脸埋进他颈窝里。
他亲了亲我的发顶,终究是顺着我的心意,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我的长发。
又躺了一会儿,那股恼人的羞意才总算降下去一点,我坐起身,将散开的嫁衣重新披到身上,看向一旁燃得正旺的红烛。
我:“听闻新婚夜的花烛要燃到天亮才好呢我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刀,小心翼翼剪掉了一点烛芯,火星炸花,映得我眼前亮了亮。”
陆沉也披衣坐起,靠在我身后,将我虚虚揽在怀里。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我微微侧头,见他捻起我散落的一缕发丝,唇边漾着浅浅的笑。
陆沉:“我们初遇的时候,你的头发还没有这么长。”
心尖泛起酥酥麻麻的痒,被这样缠绵的温柔裹得紧密,我有些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往他怀里再靠紧些。
余光瞥见梳妆台上的木梳,那是我们的定亲信物,我将它攥在了掌心。
今日算是我们的新婚夜,民间女子出嫁,娘亲该要梳发的。娘亲她若知道我此刻这般幸福,想来也会为我高兴吧。
正想着,陆沉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示意我将梳子给他。
陆沉:“我来为你梳发,可好?”
心尖微微一动,我将梳子递了过去。
铜镜中映出陆沉为我梳发的模样,他脸上是无限的珍视与温柔,声音放得轻缓绵长。
陆沉:“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永结同心佩。”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我,在我眉心印下一个珍重的吻。(ID),往后余生,便由我来爱你,护你。
我转过身,紧紧回抱住他。
烛火燃得慢,天光来得迟,这一室的红,仿佛要漫过窗棂,与满园的春色连在一起。
从此冰消雪融,繁花满径,不觉已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