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词❈

“他死了。”

那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时,我正在家主的葬礼上念诵为他而作的悼词。

这是篇庸常的文字,我原以为我会在其中倾注比这更丰厚的感情,事实却是我在工作的间隙写完它,抬起头发现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好在无论如何,它足以满足媒体和来客们的胃口,也足以让我在念诵时留出余裕,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看到了陆霆,我的叔叔,坐在离演讲台最近的地方,面色青黑,仿佛也确实有一个死人的灵魂寄居在他的身体里。

起先我以为是他,但不,不是的,我知道他的声音。葬礼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宅邸,独自面对盖着白布的棺椁,用整晚的时间怒骂、哀求和嚎啕,试图变成一个在十岁或是更早的年纪失去父亲的孩子。

❈棺木❈

有一瞬间,我能够理解他。这就是葬礼的古怪之处,每个人都能在他人和自己允许的范围内相互理解。

“节哀。”“这对你来说很艰难。”“他会为你骄傲。”“无论万甄需要什么帮助,请让我知道。”在这座大理石建筑里,我曾相信人们施以的祝愿和怜悯都是真的,世界因为这种情感的联结而变得更好。

但葬礼总会结束,我也总会意识到,世界还是老样子,祝愿和怜悯不全是假的,却也不是真的,只有一件事是无可辩驳的真相——

“他死了。”

悼词结束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我的声音。只是我没想过它是如此细小,如此难以辨别。

大概是我曾以为,家主是不会死的,即便我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他,梦醒之时他仍旧站在那里,审视着成千上百可供替换的身体。

我会比家主先死,这绝非没有可能。我正在啃噬一个庞然大物,带毒的血、不断新生的肉,还有我的贪婪,随时都会撑破我的内脏。

家主将为我念诵悼词,一如他在我母亲葬礼上做的那样——“他守护着陆氏的未来,他的灵魂归于我们”。

十二岁时我偶尔为这个想象呕吐出来。十五岁时我发现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然后是二十六岁在他的葬礼上,我确信我还活着,而他已经死了。

❈遗书❈

“现在轮到你了,孩子,准备好去死了吗?”律师用玩笑的口吻问我,他带来了一份为家族继承人起草的遗书,纸张很旧,这东西已经备下很多年。

所以,我准备好去死了吗?

家主死后,他的阴翳也随之消散。没有虚饰的世界、梦想成真、还有梦想成真之后的结局,赤裸地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死亡,我一直都知道那是死亡,只是我从没有那么直接、那么长久地与之对视。

这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我既不期待也不反感的筵席,出发前,空荡的房间叫住了我,说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但具体是什么,我们一时都想不起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

那也不要紧,做了或者没做,筵席就在那里,我总要去。

四十页的遗书,大多是财产分割方案,我读完,没有要求改动。交还给律师的时候,他友善地提醒我,可以在末尾附上私人留言,他会替我转交给任何人。

任何人。他的话给予我契机,我放任自己想到了她。我当然有许多话可以写。

要道歉,要痛斥自己的无耻,要向她索取告别,要祝福她的生活,要说爱她。这念头并不令我惊讶,既然早知自己无可救药,血液里充满虚伪和私欲的基因,又何必再做更多掩饰。

如果我注定无法获得她的原谅、回应她的爱意,那就让我用遗言为她刻下无法疗愈的伤疤,这样我便能栖居在她的记忆中,到死亦无休止。

晴朗无云的阳光透过玫瑰窗,照在我执笔的手上,晦暗的尘埃四下起舞,生者与亡者的世界短暂地不再隔绝。

胸腔里鼓噪着陌生的心跳,我忽然想起,某一次见面时,她买下一顶遮阳帽,兴高采烈地期待起很久之后才会到来的夏天。

无论陆沉是否存在.她都还会有很多个四季,很多个夏天。

算了吧。最终我告诉那逐渐平息的心跳。

你会像往日一样,不去奢求更多,在这遗书上签下你的名字,也只签下你的名字。你确实虚伪、自私、无可救药——

但你还没有那样的卑劣。

★★★★★

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