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Ⅰ❈
那封来自国内的信是夹在一堆文件里被送过来的。
最普通不过的信封,可背面封口的火漆印却十分特殊——是陆氏家徽的纹样。
很明显,这是一封来自家主的信,而其中内容正如陆沉所预想的那样,是催他回国的命令。
这几年陆霆在光启的势力发展得有些过于庞大,反而引来家主忌惮。于是家主想到了陆沉。
家主要求陆沉尽快回国,并且表示作为交换、同时也是给陆沉与陆霆抗争的资本,他会给他更多的权力。
陆沉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拒绝。
与他大肆在光启扩张势力的叔叔不同,在这近十年里,陆沉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海外。
从助理裁决官到第三位次裁决官、从当初令他兴奋狂喜的恶作剧与新实验,到后来顺着计划的推进,已经习以为常的翻云覆雨……
在一件件按照他的计划得以事尽其用的案件、一场场看似无趣但实则水滴石穿的社交中,陆沉基本摸清了英国血族的权力关系脉络。
顺便,他还打通了这庞大蛛网中的诸多重要关窍——以EvanLu的名义,而非仅仅只是光启陆氏。
权力与人脉,是十分神奇又相似的东西。它们脆弱又坚固、明明不留情面却又偏偏最讲究人情。
但也多亏了这样矛盾的特性,陆沉得以积攒了一些“自己的”力量。可这还不够,他知道。
他与陆氏仍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如何扩张积攒,他始终摆脱不了陆氏阴影。只要陆氏还属于别人一天,那他就依旧还是陆氏的少爷。
有一段时间他因此而沮丧,但很快他明白过来,摆脱不了的东西,就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去掌控它。
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于是那个他曾经为之困惑徘徊良久的计划便随之油然而生。当然,他不是那种觉得计划与琐事会自己完成的人。
他开始以极大的认真对待与计划相关的每件事,并且只以结果为导向——哪怕是自己曾经不情愿甚至厌恶的。
不过是为了最终的结果忍受过程。这一点,和他小时候拼拼图、拉大提琴,也没什么差别。
最初,他还是会为自己做的一些肮脏事感到厌恶不适。那段时间他因此痛苦,也同时虚无。明明是计划需要的结果,但他却不觉快乐。
他开始尝试调整自己。于是他去了人类的大学,读一些不需要太多思虑的书,看那些色彩更分明的风景,和那些生动有趣的人做朋友。
他还尝试了肉体的痛苦,不断流出的血、愈合又破裂的伤口、濒死时的窒息恐惧……他因此获得了治疗自身的快乐,短暂但至少有效。
最终,无数起伏最终收束于梦里的谈话,在那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长久应对的方法——
时刻提醒自己他的终结。就像十八岁时的黄昏,他站在远比从前美丽的暮色中,享受胜利喜悦的同时,他也不必多看。
他不用发现自己在其中是多么不和谐,因为他知道下一刻,自己就会离开那片洁净世界。
他惊讶发现,期待甚至依仗自己的死亡前行并不困难,那些厌恶与不适反而会因此减轻。也是这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于是他决定卸任第三位次裁决官的职位。从裁决所离开的时候,那位一直带着他的前辈裁决官还有些不舍。
前辈裁决官:“真可惜,Evan,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待得很不错。”
陆沉:“嗯,是很不错。”
他露出了笑容。这回是真心的笑容,他没有说谎。
这的确是段很好的日子,向外与向内,他无休止地做着准备,总是发现新的问题,也总是因此得到新的方法。
就好像最开始准备论文但尚且不用正式动笔,暂时只需要搜寻与阅读文献资料的那段时间。
但无论如何,文章还是要开始动笔。
他在这段日子里获得的一切、他为之努力的计划与构想,都需要一次检验。
陆沉看着手里的信件,良久,他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了一部样式古老的暗红色电话前。
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动过的电话,落了一层厚厚尘灰。他也不在意,任由指腹沾上灰尘,熟练拨出了一个号码。
陆沉:“家主,是我。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我在这里获得的势力。……我明白……是的,这段时间我就可以开始参与家族的事务。”
从这天开始,陆沉逐渐退出了原本的生活。
他开始专心于家族的事务,但又暂时不必直面家主,也暂时不用向陆霆宣战。
像是循序渐进过程中,一场场重要但又其实没那么重要的模拟考试。
万甄的相关事务被陆续交到他的手中。这是血族的经济命脉之一,也是他们在人类社会层面的伪装,到如今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
两家公司的创业经历、不论是在裁决所还是在创业时参加过的无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宴会酒局,他十分熟练地处理着这些事务。
精明、果敢,血族与人类两道通吃,最重要的是,善于让人信任。
有血族感叹他不像是陆氏的少爷,毕竟那些少爷们只知道投钱再收钱、做个安稳的股东。但陆沉不同,他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企业家。
陆沉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像面对每一次他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一样。
陆沉:“毕竟我们都希望,摆在面前的是一份实际的好处,而不是一个空洞的身份。”
对方愣了一愣,脸上表情像是没有听懂,但嘴上却依旧连连称是。
随之“考试”的进行,陆沉开始接触到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血族的退化,以及随之轰轰烈烈展开的日蚀计划。
对此他早有耳闻,但被直接派遣相关事务还是第一次。而这一次,命令是销毁失败容器。家主派来了光启的血族来协助他执行任务。
孤岛荒地中有一座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的铁屋子,而屋子里,全是因严重退化而生不如死的血族和在日蚀计划中实验失败的容器。
陆沉要做的就是用一场火烧死他们。协助者靠在门外,显然已经见惯了将要发生的场景,他举起手盖在耳边,示意陆沉也捂住耳朵。
协助者:“虽然只是些劣等品,但他们发出的声音——第一次听也会做上几天噩梦。”
一边说着,他戏谑地摇了摇头。陆沉将目光望向他,感谢一笑。
陆沉:“多谢,但我应该不太需要。”
不过火焰烧起时,他还是依言做了。随着大火越烧越烈,里面逐渐传出几乎非人的恐怖又尖锐的哀叫。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噩梦、刑罚、分不出真实还是幻觉的尖叫,他都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他不断地、一项项验证着自己。
而在每一次的验证中,他都做得很好。
周严终于被派回到他身边,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他觉得哪怕回到光启,他的计划也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眼前的顺利完满之中,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直到陆沉发现,偶尔,他的手会不自觉地颤动一下。
也许之前已经出现过,但他第一次注意到,是在宣布准备解散科技公司之后。
大家都有些舍不得,想着可以在解散之前再一起做个项目。
拍即合,同事们开会商量起来。
气氛正热烈,忽然啪嗒一声,陆沉手里的激光笔掉到了地面上。
声音不响,但却格外明显。大家安静下来看向陆沉,他一时没有反应,身旁的研究员弯腰捡起笔来递给他。
研究员:“老板……?你没事吧,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陆沉回过神来,抬头笑了笑。
陆沉:“没事,只是走神了,继续说吧。”
研究员:“好的,关于我们的最后一个项目,机器人自主智能……”
简单来说,就是训练机器人的思维模型。
输入海量信息,通过不断提问让其从简单任务到更高层级任务不断进化,直到它较为完善。
随着机器人思维进度的完善,可以不断放开控制权。
再进而观察机器人是否能自主思考、又是否能因为自主思考产生自主行动。
一边听着,陆沉一边分出一点心思看着自己的手,可从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异状。
他开始留心着手的颤动,渐而发现随着回国日期的临近,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地发生。
有时严重,有时轻微,有时甚至他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有一天,颤动更加剧烈。平静下来、回过神时陆沉发现周严坐在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却一直没启动车。
犹豫了片刻,周严才开了口。
周严:“老板,要帮您预约医院吗?”
陆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陆沉:“很严重吗”
周严……是的。毕竟以前你也从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伤,不存在后遗症的问题。
陆沉:“嗯。”
陆沉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
他不排斥看医生,只是很不希望这个问题影响到他之后的计划。
去了医院,医生问他记不记得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陆沉:“似乎没有特定的情况。”
没办法,索性把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次。
医生拿到检查结果看了一遍,摘下眼镜摇了摇头。
医生:“我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导致该症状的生理性因素。因此您表现出的躯体行为,很可能是产生自心理问题。但您的心理检查报告——”
医生露出为难神色,报告的一切结果都很正常。
当然只会是正常的。陆沉笑了笑。
陆沉:“也许只是累到了,多休息一会儿就能好。”
医生摇了摇头,觉得陆沉不能这么轻描淡写。
医生:“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您能及时采取行动。否则,后患无穷。”
采取行动,可是又要怎么解决?
似乎有点无解。
直到一周后,陆沉看到了同事做出的关于机器人自主智能项目的第一个原型机。
一个方方正正的银色铁块,其中一面镶嵌着一块显示屏,屏幕上有两个小点,像是眼睛。
研究员:“老板,这是之前实验室做的第一代原型。不过它基本是个婴儿,模拟训练还欠缺很多……”
一边说着,研究员给陆沉演示起了机器人的操作。
研究员在电脑上打入一长串的字符描述,往机器人思维程序里输入内容,而思维程序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会给予相应的回应。
不过目前来看,似乎更像一个程序,自主性很弱。
如果……把一个真实的人的记忆,植入其中呢?
陆沉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与其通过海量的信息输入来训练,不如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让它去成为某个人。
如果机器人思维足够成熟完整、足够像一个人,也许,他甚至可以用它来模拟未来计划的实施,寻找最佳的实施道路……
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助这样一个完全成为陆沉的“人”,观察他自己。
训练一个以陆沉为原型的机器人。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Lee和主导项目的研究员。
Lee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很快理解接受了。毕竟在一些时候,陆沉反而是会做出大胆设想和行动的人。
研究员则满心高兴,觉得老板那么热心,还提供了新的想法。
在他们的帮助下,半个月后,陆沉获得了一个基础款机器人。虽然功能和外观依旧比较简陋,但比起第一代原型机,仍稍做了改良。
有了语音输入输出,显示屏上也不再只是两个当作眼睛的小点,而是可以根据输入内容判断、变换一些基础标点符号组成的表情。
研究员打开机器人的电源开关,给陆沉介绍起了训练的操作。
研究员:“在这里输入你的基础信息,再配合这个日历,输入具体的生活经历。理论上什么经历都可以,而且越详细越好。
但我建议还是从童年时代开始,给它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模拟起来会更真实。”
陆沉点头照做,经历一段时间的内化后,R.0-01出现了。
据Lee分析,目前机器人与陆沉的相似度大约在5%,换成人类年龄,大概是5岁时候的陆沉。
由于相似度太低,自主性也较低,对话开关暂时不能打开,因此它只能在显示屏上用表情来表达它在训练过程中的反应。
而它的第一个表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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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Lee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好像撒娇的表情,原来陆沉小时候是个这么正常的小孩。
撒娇吗?……还是不高兴呢?陆沉发现自己已经有点记不清那时的心情了。
但不论怎样,从现在开始,他需要和“自己”相处。从5岁时的自己开始。
于是从这天开始,除了处理必要的家族事务,陆沉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空闲时间投入进了机器人的训练中。
训练地点放在了科技公司位于半地下的办公室。虽然是半地下室,但是在这个季节,从一半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蓝天和一片梧桐。
但现在,陆沉拉上了漆黑的遮光窗帘。整个办公室唯一光源是黑色荧幕上白色表情的光,微弱,什么都不能照亮。
说是相处,但实际上更像是陆沉自己的独处。
因为陆沉需要仔细回忆自己的过去,再将回忆中的那些事提取出来,输入进R.0-01的思维,为它构筑回忆。
这种感觉很神奇,像是在写一本最后的回忆录,可这本回忆录的目的,又是要再创造一个自己。
在这个过程中,机器人的相似度从5%慢慢提到了9%,人格也相当于从5岁提升了一点。
但记忆实在繁多,很快,机器人内存就要满了。他们必须做一个升级迭代。
于是在陆沉再次来到地下办公室的时候,机器人没有等陆沉说什么,就露出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陆沉:“你都知道了,是吗?”
机器人用来显示表情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对勾。
陆沉:“抱歉。”
显示屏上哭泣表情的程度更重,似乎在祈求陆沉不要这么做。但机器人和思维程序需要迭代,而只要迭代,它就注定不存在了。
看着眼前无望的机器人,陆沉忽然有些愣神。
这样的命运、这样的反应,真的和他很像。
陆沉:“就在这个年纪,有一次,我被人推进了家族禁地的池塘里。我没有挣扎,如果不是周严叫人来救我,我应该已经死了。”
机器人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问号,像是在问为什么。
陆沉:“大概是发生了很多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会长大,也不会再有未来。不如早一点结束,还能少吃点苦头。”
陆沉又讲了很多。
这么讲着,他才忽然发现,那年似乎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残酷试炼的开始、父亲的背叛与母亲的挽留他与从前的自己告别、逐渐成为如今的自己起点原来已经那么远。
那天晚上,陆沉讲了很久,机器人内存已满的光灯也一直闪烁,像是一颗鲜红的星星,闪烁在这片不适宜的、位于地下的狭窄宇宙。
而第二天早上起来,陆沉发现,这个机器人没有等他们来迭代,自己选择了死亡。
漆黑的狭小显示屏上,连个最后的表情都没有留下。
研究员仔细检查了它的“尸体”,最终叹了口气。
研究员:“晚上我和Lee就把新机器人给你送来。”
陆沉:“R.0-01的这副躯体不能使用了吗?”
研究员:“嗯,它关机之前锁死了这副躯体的所有权限。现在已经是废铁一块了。你留着它吧,当个纪念,还好只是简单的配件……”
研究员念叨着走了,陆沉微微垂脸,看向躺在地上已经冰冷的机器人尸体。
下一秒,陆沉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明明机器人本来就是冰冷的。那这还能算作一种死亡、一具冰冷下去的尸体吗?
Lee和研究员很靠谱,傍晚时就把新的机器人送来了。再重复一遍从前的预备动作,陆沉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训练。
这回,陆沉决定加入一些其他人的视角。他想也许这能帮助机器人成长——或者活着。
于是他喊来了周严,让周严说一些小时候的与陆沉有关的回忆。
憋了好半天,周严只想出了小时候自己是怎么给陆沉逃大提琴课打掩护、又是怎么瞒着陆氏城堡各种安保近百号人,把陆沉偷偷带出去。
说完了,周严问这种事情用于机器人训练是不是不太好。陆沉笑着摇了摇头。
陆沉:“不,我觉得很好。”
因为其实,他已经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有很多记忆里的自己,像是被他潜意识判处了死刑然后抛弃。他觉得他不需要。
他原本以为它不需要。
多了这些被陆沉抛弃的记忆,这个机器人一度活得很好很开心,所以要销毁它的时候,它直接逃跑了。
花了很大功夫,陆沉才在仓库里找到了它。
它和之前死掉的机器人“尸体”排排坐在一起,它注意到了陆沉,但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看向他。
那代表眼睛和目光的传感器一直盯着仓库里的一个东西。
是个玩偶的包装盒,那上面有个小兔子的标志。
这时,陆沉想起昨天,自己对机器人输入的最后一段经历,是十二岁秋天,院子里那片腐臭的泥土。
他挖了很久,只挖出了两根小小的骨头。那也算尸体吗?他不知道,但他抱着它仰躺在院子里,那一方被圈住的灰暗天空就会跟着落下。
他享受着天空的坠落。直到他听到了一阵水流声。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血在流,而那把掘出伤口的螺丝刀,正握在自己手里。
后来,是管家找到了他、救了他。他才得以存活。
原来是这段记忆。
陆沉没有再向前走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机器人闭上了眼,显示屏熄灭,自毁程序启动。而这具“尸体”,也被留给了陆沉当纪念。
陆沉渐渐开始找到其中的乐趣,他喜欢和机器人相处,因为在这反复的新生与死亡、反复的记忆中,他逐渐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明。
证明自己对这个世界、甚至对自己都没有什么留恋。而这样的证明,也能让他之后的路好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