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代，Lee留了个心眼，让陆沉每隔一段时间都做一次思维程序的备份，以防机器人在自杀之后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终于到R.0-06.，当它的人格抵达了陆沉15岁时，大家一致认为可以开放自主对话权限，于是它也随之升级为R.1-01。

研究员拆开了机器人的“后脑”，露出了其中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电线与芯片。

接着，他往里面装入了存有自主语言功能的模块。

研究员：“自主语言模块安装完成，现在你可以对他做自我介绍了。可以扮演成你比较信任的角色，这样会更方便引导。”

说完，研究员离开了。灯光熄灭，办公室重新变成狭窄宇宙。机器人的显示屏上，那代表眼睛的白点滴溜转了一圈，最终弯着望向陆沉。

陆沉在机器人旁边坐了一会，半晌，他笑了一下。

陆沉：“你好，我叫陆沉。”

被告知在自己之外还有一个自己。这对讲求单线逻辑的机器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

果然，机器人发出一阵剧烈运转的风扇声。过了一会后，机器人的表情变成了00？

R.1-01：“你是陆沉，那我是谁？”

陆沉：“我就是你。”

机器人的表情变成了“……”，这表示它正在思考中。

过了好一会，就在陆沉以为它会因此死机时它反而平静了下来，恢复了笑着的弯弯眼睛。

R.1-01：“我明白了。那么，我需要我做些什么？”

陆沉：“你不会觉得困惑吗？”

R.1-01：“困惑总是有的，但我没有可以去困惑的时间。”

你只要告诉我去做什么，而我再去做到，就可以了。

明明只是一个只能用显示屏上标点符号做表情的机器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陆沉仿佛看到了当时自己的眼睛。

陆沉：“嗯，这样就可以了。”

他和R.1-01谈得很愉快。

陆沉觉得这是最像自己的一个机器人，于是他给了它更多回忆。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三年读书的时间。

一直到十八岁。裁决所，恶作剧与新实验，那些或傲慢或祈求的脸，还有行刑场上，从无数身体里流出来的像是怎么都淌不尽的血。

这回，R.1-01像是终于支撑不住，第一次尝试了自杀。

意料之中的，在那个放着无数机器人“尸体”的仓库，陆沉找到了它。

无数“尸体”，而陆沉和R.1-01站在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无数漆黑屏幕与银色金属机身重叠映出他们两相对峙的身影。

陆沉：“为什么？”

陆沉问。而R.1-01的显示屏上，它露出了一个又哭又笑一般的扭曲表情。

陆沉：“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R.1-01：“我无法忍受的，是未来的自己。”

陆沉：“你无法忍受我？”

R.1-01：“我无法忍受你。”

陆沉：“可以再坚持一下吗？”

机器人愣住。像是被陆沉突然软化的口吻镇住。

于是接下来，陆沉告诉了它在裁决所之后的更多事情。

他的挣扎、痛苦，和在痛苦中的自救，无数的伤口鲜血带来的暂时的快乐，以及最终，还是走向了自毁的全部计划。

机器人思考着，最终理解了这个计划。

R.1-01：“也许……我可以再试试看。”

它放弃了自杀。

训练继续进行。又过了一阵子，陆沉甚至可以用它来模拟计划的实施。它和陆沉太像，因此模拟结果也的确给了陆沉很多帮助。

终于，又到了迭代的时候。在保存了所有备用数据之后，陆沉给了机器人这庞大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在那个模拟的情境中，机器人完成了最终的所有计划。

毁灭与新生、他所期待的洁净未来，在那虚拟的世界中，一切就和陆沉所预想的一样。

又是那座仓库，机器人与陆沉面对面站着，它的显示屏上露出了一个^^的表情，像是已经心满意足，终于决定去死。

R.1-01：“再见了。我完成了所有，我该完成的事情。这感觉很好，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体会。”

这一瞬间，陆沉发现，自己有点羡慕它。

他看着机器人从最深处找出了那段用以自毁的程序，选择了执行。

程序运行，倒计时开始，风扇在机器人的后脑处轰鸣，而显示屏上，那双眼睛慢慢闭上。

可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平静的机器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R.1-01：“好奇怪，我是不是出错了……我不喜欢这个声音，总觉得我不应该是……这……”

它没能说完。程序运行结束，它的声音因此戛然而止。

银色的金属躯体轰然倒下，砸落在无数同样的冰冷“尸体”中。看上去，他们没有分别。

陆沉没有动作，他只是站在这无数的“尸体”之上，就这样站了很久。

但是——他忽然想到。

他们有分别。它们与他不同。在失去了名为“陆沉”的所谓自我后，它们不会腐烂——它们远比他洁净。

在R.1-01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沉不再那么热衷于机器人的训练。

可他依旧还是在做，因为这是按照项目计划必须进行下去的一环。但渐渐的，他开始有些恍惚。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为什么会忽然颤动着手，这个计划将如何走到终点、又将如何实现终点。

可隐约的，他发现自己似乎不想面对这个答案。

但他不能逃避，因为回国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模拟的考试与实验终将结束，在正式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必须做好准备。

他开始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人，抛却任何软弱情绪，强迫自己将事情一件件做下去。

与此同时，他开始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教给机器人。他的思维逻辑、行事处世，他二十多年的所得。

还有他所有的回忆。破碎的、混乱的、被他自己肢解的。有很多他已经记不清，经常讲着讲着，就不知道讲到了哪里。

但幸好，这一代的机器人功能已经十分强大，哪怕只有碎片，它可以自我整合信息，再做到自洽。

硬件也跟着升级，有情景思维的模拟器，在那块跟着升级的显示屏上会有具体的画面可供参考。甚至外观上，也做出了一个人的骨架。

这一次，陆沉终于能把所有破碎的、完整的东西都说完。它是那么像他。

R.1-22：“你好，另一个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陆沉：“完成这个计划。”

他把那个在时间流逝中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复杂的计划给了机器人。它看了一眼。

R.1-22：“可以让我自己做完吗？我想，这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事。”

陆沉没有反对。

他知道这会发生。他和它，他们似乎都在朝一个看得到结局的故事走去。

只是仿佛晚一点揭开，就能晚一点……

当天夜里，公司传来消息，说R.1—22在完成最后的情景模拟之后逃跑了。

它骗过了公司研究员，假称实验需要套取了保险柜密码，从中拿走了手枪，在打伤好几名警卫后逃之夭夭。

在此之前，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伤人的倾向。

按照自己的思路，陆沉追到了城外郊野。

他找到了它。它似乎也早已预料到了陆沉会在这里追上自己。明亮月光下，它等在荒野杂草中，它看着陆沉，脸上露出了一点笑。

一声枪响，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它很像陆沉，但毕竟不是他。

血族的天赋、多年的试炼与杀戮带来的身体本能都是它无法学习和模仿的东西。它当然失败了。

陆沉：“你把计划做到了最后，但没有选择结束自己。”

R.1-22：“你是说像之前那些我一样？”

陆沉：“你看到他们了。”

R.1-22：“他们都是你，为什么他们死了，你却还活着？”

陆沉：“因为我的事还没有做完。”

R.1-22：“别再说谎了。”

机器人笑了起来。

R.1-22：“你用漏洞百出的记忆骗了他们。那个时候，你明明想要活，为了活你什么都能做——”

陆沉：“……”

陆沉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对方说完话。他伸出手，青筋暴起，掐住了机器人的脖子。

空阔荒野，偶尔有乌鸦入林，惊起一丛嘲哳嘶叫又很快归于寂静。

头顶月色明亮又皎洁，可落在他们身上时，却反而黯淡、反而苍白。

陆沉掐着它的脖子，和往常那些在他手里挣扎又消逝的生命不同，它没有温度，也没有脉搏心跳。

明明只是机器、明明是无机质的生物，可此时此刻，它却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被掐着。

甚至因此感到窒息，发出的声音都艰难断续。

R.1-22：“你骗不了我……你骗不了……自己。”

机器人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双小孩的手。满是淤泥的手。

那是很久以前他昏迷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他洗了很久，才重新干净的手。

一阵风吹来，似乎有雨水跟着落在他身上，无数日出日落之后，陆沉好像又看到了那片池塘——

他想起来了。

在落水的一刹那，他用力扒住了岸边的淤泥。冰冷刺骨的池水要吞噬他、要卷着他离开，但他却咬牙，不断命令自己不能放弃不能放手。

手指深深陷进淤泥，又被其中碎石划破，伤口又很快再度被淤泥覆盖。他感觉不到疼痛，到最后就连声音和光线都离他远去。

但他还是坚持了很久，他一直清醒着。直到周严跑来，拉住了他的手。

还有——还有那个十二岁的秋天。

他抱着他的兔子、那不知能不能被称为尸体的两根骨头，血在汩汩地流，然后呢？然后是有人救了他吗？

……不、不对。

陆沉：“没有人救我。”

没有人救他，是他自己想要活下去。

所以他满身是血地爬了起来，顶着那些冷漠的鄙夷的目光，几乎是用匍匐的姿态，爬到了城堡另一头的医疗室。

他这样狼狈地坚持着，直到自己给自己包扎完才晕了过去。

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还有更多想死不敢死的时候。在天虞山、在试炼场、在一次又一次的濒死中、在那些贯穿他四肢百骸后留下的伤口里。

不是因为有事情要做、也不是因为计划尚未完成，更不是有什么留恋。只是因为那一瞬间——

陆沉：“我想要活下去。”

是生存的本能。令人作呕又无法抗拒的根植在生命中的劣根性。哪怕失去了肉体、哪怕只是放在一副无机质的躯体里，也依旧无法磨灭。

这一刻，陆沉的手不可遏制地又一次剧烈颤动起来。

在这洁净又明亮的月华下，机器人看着陆沉的表情，忽然大声地、报复一般地笑了起来。

R.1-22：“现在你知道，我们的手为什么在抖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为了肮脏生命、为了浑浊渴望……为了那些即便在这荒唐世界里，也依旧试图留下他的那些记忆——

比如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路过从前经常来预约各种极限运动的自由旅行社时，鬼使神差地，陆沉走了进去。

旅行社老板：“好久不见，陆。最近都在做什么？”

陆沉：“在忙公司的事。”

旅行社老板：“怪不得呢。那今天来，是准备放松放松、度度假？要我说，趁着年轻时候多度假，才能找出最适合自己养老的地方。”

陆沉：“……度假是为了找地方买房、养老吗？”

旅行社老板：“我是这么觉得了。而且我已经确定好了，喏，这个地方。”

说着，老板的手往地图上一指，是一座海岛。

旅行社老板：“我环海旅行时碰到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海滩上还有……咳咳！你呢，考虑过没有，五十年后想住哪里？”

下意识的，陆沉的目光随着旅行社老板说的话逡巡，犹豫中，他锁定其中一个地方，正准备抬手去指，可手举到一半，他忽然愣住了。

一旁的老板看到了他的手指无意中停下的地方，啧了一声，摇摇头评价起来。

旅行社老板：“这里？又是天寒地冻，又是极昼极夜，真的不好。不如你跟着我，我也给你找个岛。”

一边说着，兴致来了，老板又开始讲起自己退休后的宏伟蓝图。

要去海岛的沙滩上租个亭子，里面卖各种沙滩用品、杂志漫画，当然，必须要有酒。还要搞个露天电影摊，门票么就收一杯酒钱好了。

在老板的讲述过程中，陆沉发现，自己竟然跟着想象了起来。

又比如在一处街边，陆沉从行刑场归来，衣摆还沾着血污。和往常一样，他看到了那个总是坐在梧桐树下卖花的老奶奶。

犹豫了片刻，陆沉还是走上前去。从前他买完花就会离开，可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奶奶叫住他时，他停下了脚步。

老奶奶：“又见到你了。跟你们这些客人，见一面也是少一面。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说不定哪天就出不来了。”

老奶奶叹息一声，神情里流露出一点无奈，苍苍白发衬着鲜妍花朵，无端令人觉得惋惜。

于是陆沉顿了顿，好半晌，他摇了摇头。神色认真。

陆沉：“不会的。来年春天——”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愣住。

老奶奶：“来年春天，怎么啦？来年春天，您还会摘下那些更好看的花。”

回过神来时，他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再比如，傍晚的广场，流浪歌手弹着不着调的吉他。陆沉在他的帽子里放下一张纸币，准备离开时却又被喊住。

流浪歌手说自己要出发去下一个地方，问陆沉有没有什么推荐。他破天荒地认真思考了一会，半晌，他推荐流浪歌手去东方看看。

陆沉：“我来自东方。”

流浪歌手：“东方？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既然您来自东方，到时候我们会再相遇吗？”

陆沉：“希望吧。”

他这么说了，明明应该只是一句含混过去的礼

貌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真的有一点这样的希望。

……

还有很多这样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留下的时刻。

坐在公园长椅上时忽然跑来蹭自己裤腿的脏兮兮的小白狗，擦拭血迹时落在刀背上的蝴蝶，一起创业的同事，一同喝酒的同学……

他全都想起来了。

就是在这些事情、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他以为不重要的记忆中，他的手开始颤抖。

因为他是那么、那么清楚，在那一瞬间——

陆沉：“我想要活下去。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想要活下去。”

真令人恶心啊。他想。

可这么想着，他又偏偏执拗地不断重复着这令他反胃的一句话。

像是一句咒语，永无尽头的。从始至终是它一直困住了他，也是它带来了那些牵绊、痛苦和斗争。

如今这咒语显现在他眼前，他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它，又借此诅咒着自己。

就像他身上的伤疤，他需要不断重新撕开它们、不断重新感受其中的痛苦，直到他最终不再疼痛、不再害怕，才算结束。

可这一回，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不知道，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刺激自己，直到——

最终，低声的诅咒被截断，他无法自控地大声怒吼起来，声音震颤远去数十里，惊飞了夜色密林中栖息的鸦群。

他手中力气也跟着骤然收紧，程序失控、金属断裂，等到他终于松开手时，一块再无意识的废铁砸在了这片荒野上。

陆沉仰起头，眼前天穹空阔、夜幕低垂，其中的繁星与月色、命途与注定，便都纷纷朝他落下。

这个世界，会和他一起坠落。他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就像他一直知道在那条路的终点，他会成为过去与未来的分界。在他身后是累累骸骨与尸山血海；而在他身前，是将从此纯白的世界。

他属于哪里，他一直知道。他只要一直记得这个就好了。只要一直记住死亡，他就不会被那令人恶心的劣根性控制。

陆沉：“没关系，不用担心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障碍。你已经解决过很多个了，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是啊，没关系的。

陆沉：“没关系，不用担心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障碍。你已经解决过很多个了，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是啊，没关系的。

不过是又一个阻碍，现在他发现了，在一切开始之前还来得及解决。他很幸运。

至于机器人，他还会再造出一个。

但这次，他已经不再需要它来帮助模拟计划、回观自身了。

这次，他需要它，来杀死自己。

在新生之日，杀死陆沉。

像是噩梦又醒，回过神来时，陆沉觉得自己好多了。

他慢慢弯下腰，拉起已经死去的机器人的手，他拖着它，往回走。

远处的建筑影影绰绰，远处的世界更是模糊不清。

月光依旧温柔地照在大地上，和过去的无数世界与梦境一样。它无法为陆沉照出前路，它甚至只能为他构筑噩梦。

但没关系，少年会紧紧抓着手里匕首，自己找出前路。

而它，它会注视着他，看着他逐渐膨胀的梦，也看着他在这几乎颠覆世界的梦中，把最后一点东西都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