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个月前❈
阴雨终歇,陆沉站在那座屹立不倒的高塔前,做出了一个决定。
雨后的伦敦有着最常见的面貌,铅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带有铁锈和泥土的味道。
陆沉立起衣领,将伞收起来,顺着游览景点的旅行团人流往前走。
这似乎是个来自东方的小团,大家戴着统一的帽子,背包上都别着一个颜色鲜亮的徽章,用毫无设计感的字体印着某某旅行社字样。
刚刚那场雨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游客们说说笑笑,沿着狭窄的台阶拾级而上。
导游:“大家都跟上啊,别走散了。现在我们要看的是索弗仑塔,几个世纪过去了还矗立在这里,俯瞰泰晤士河。”
实际上,这里并不是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高塔。它的周围还有几座碉楼和堡垒,都曾见证过这个国家的兴衰起落。
有孩子举手提问这座塔是做什么用的,导游语速飞快地继续介绍。
导游:“这座塔建于黑纶王朝,被用作颁布法典与新令。底部的暗牢则是皇家监狱,曾有三个君王在这里被斩首。”
导游的词背得很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毕竟是重复过无数次的内容,任谁都会不耐。
游客们则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终于抵达目的地,大家四散开,自由拍照打卡。
陆沉安静地踏上最后一块石阶,像那些头一次来的游客一样,抬头去看眼前的高塔。
数百年前这座塔或许还是白色的,如今灰黑色侵入表层的石岩,枯死的藤蔓垂在几个极小的窗口下,暗沉的天色作为背景,尤为阴森。
他看了很久,视线从上往下游移,落在那块斑驳的石碑上。
上面简要记载着这座塔的历史,和导游介绍的大差不差,只不过多了几句歌颂王权的诗文。
陆沉看了很久,才继续向前。
围绕在高塔周围,曾是壕沟的地方早已被填平,如今青草长得很好,给这个压抑的地方带来一丝鲜活气息。
陆沉踩着这块草坪,绕到了高塔后方。这里排水不畅,脚下的路略有些泥泞,游客们基本都在远处看看,没人过来。
所以也没人看到,曾经处决了君王的断头台是什么模样。
那块曾被精心设计用来处刑的刑具被风蚀得很严重,痛苦的痕迹渗入地底,已经看不出分毫,现在它连形状都已模糊,似乎只是一块普通的顽石。
一位修剪草坪的老人背着手,慢慢将石头缝隙中长出的野花拔走。
老人:“年轻人,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别人都觉得晦气,不想靠近,你怎么还要往里走?”
陆沉:“我不是来参观的。”
老人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回答,继续拔着手里的野花野草。陆沉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些好奇。
陆沉:“为什么要处理掉这些野草,应该并不影响景观。”
老人:“这里是不被祝福的,它们应该长在别处。”
陆沉:“但它们是拔不干净的。雨天之后,只要缝隙仍在,草籽就还会落入,野草也还会生长。”
老人不以为意,也许这种自说自话的游人很多,每个人都会对这座塔、这个地方发表高见。
老人:“长了就再拔走嘛,石头是不能挪的。但杂草总得弄干净,不然我这老骨头,也就没活干咯。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老人摇摇头,不再说话,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陆沉沉默着站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去,路过老人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几乎将老人放在一旁装着垃圾和杂草落叶的牛皮纸袋掀翻。
他走上前去,帮老人将袋子扶起。
老人:“谢谢你……年轻人,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吗?前面是地牢,照理说,这个时间已经不开放了。想看的话,不如登上旁边的碉楼,也能看到。”
似乎是陆沉的帮助让老人觉得不得不回报些什么,他有些热心地指着塔旁边的碉楼。
陆沉:“不用了,我想继续往前走走。这座塔矗立了太久,我想有很多值得我仔细看看的地方。”
再往前是下沉的台阶,没有游客再过去,身后的导游招呼着乱跑的小孩跟上队伍,牵住父母的手,该返程了。
老人看了看逐渐变得空旷的景区,似乎认定了这个特殊的游人并不和他们一样。
老人:“那你可要小心脚下,这些石块只是看起来坚实,下过雨总是会松动一些。越靠近塔的地方,越得注意。”
陆沉:“谢谢,我会注意的。”
陆沉依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目送老人结束一天的工作,离开这个地方。
热闹的景区很快变得萧索,最后一个游客也离开了。
陆沉深呼吸一口寂寥的空气,百年的血腥、冷酷、腐朽和寂静穿过胸腔,带来些许凌冽的凉意。
就在刚刚,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和导游一样,老人的工作也是日复一日的,但这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为闻名而来的游客和一场场雨,提供了往复循环的理由。
所以不是缝隙里的野草一直会重新生长是不变的规则,不变的只有这块石头,是因为这块石头在这里,这种稳固的重生才存在。
旧日王朝一轮轮更替,人来人往,正如外面那些游客,不停涌入,犹如涨潮。
退潮时,留在这里的,只有高塔和石头。高塔矗立百年,人才是流水。
他又看向那座灰黑色的索弗仑塔,塔的影子拖得很长,格外浓黑,它将影子遮蔽于谁的头顶,谁就被选中,在这座塔上宣读颂歌或是判词。
日落星移,影子会随时间变化,只有塔可以凝视潮汐更替,让一代代维护的社会运作、人情准则,沉淀凝固。
塔顶很尖,那里曾悬挂过王旗,也悬挂过头颅,如今空空如也,只有风在不留痕迹地吹过。
此刻很适合感受某种隐秘的召唤,或许来自过去的陆沉就曾下定过决心,而现在的陆沉终于在今天接受了这个决定。
他的犹豫随着这阵风吹远了,如何走下去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
人们崇拜权力,崇拜的无非是像塔一般的屹立不倒,作为这里唯一的秩序,它会缔造稳定的结构。
陆沉抬脚向前走去,石板路上回荡起脚步声。现在该是建立一座崭新高塔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