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之章❈

旷野上泼满了太阳的汁液,树的影子黏在大地上,被拉扯成歪斜的形状。

热浪裹着眩晕一阵阵蒸腾。我将车停在一棵巴旦杏树细瘦的阴影里,推门下车,湿热的风迎面扑来,头发瞬间贴上了颈侧。

好不容易拨开发丝,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潮湿的感觉却仍旧闷在胸腔,像长了层厚厚的苔藓。

虽然来之前就对卡隆的天气做了充分的了解和评估,但真正置身其中,那种超乎想象的湿热,仍沉沉地压了上来。

欢笑和嬉闹声裹挟着热流隐约传来,透过叶子的缝隙,我看见溪水边有几个小孩子。

不久前下雨形成的溪流,将平原分割开,孩子们正在肆意玩耍。

我摸了摸腰间,水壶早已空了。距离目的地还有很久的路,没有犹豫,我提起水壶走向溪边,刻意选了一处远离孩子们的地方。

探入溪流的水壶咕噜作响,贴近手腕的湿润缓和了些许燥热,我等了一会儿,将水壶拿出来正准备喝,忽然有小石子落到我的脚边。

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小孩子已经冲到面前,重重推开我的手臂——

水壶打翻在地,刚刚装好的溪水很快渗进石头缝里,涂抹出一片褐色的阴影。

我:“你!”

我有些生气地看过去,但对上那个小孩子的目光时又不免愣住。

那双看向我的明亮眼睛里,警惕和防备显而易见,但比这些更强烈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的焦急。

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顽劣或恶意。

女孩:“……”

她语速极快,夹杂着卡隆方言,我一时没能完全理解。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茫然,女孩比划了几下,索性蹲在地上拿起石子,在溪边的岩石上画了起来。

简单的线条组成了我能辨认的形状,一个立起来的圆筒和一个倒下的圆筒,立着的那个冒着黑烟,倒下的那个正流出污浊的液体。

画完,她伸手指向上游。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我看见溪流尽头的林间正升起滚滚黑烟,在水面投下灰蒙蒙的倒影。

根据我此前的调查,那黑烟之下是一座工厂。

由索斯王国建造在卡隆的原料工厂,为索斯提供了巨大的资源和财富。

我:“你是想告诉我,这里的溪水没有看上去那么干净对吗?”

见我收起了水壶,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朝她笑了笑。

我:“谢谢你。”

看着眼前的溪流,我咽了咽口水,这种水在眼前却不能喝的感觉,令我的渴意愈加明显。

尘土随风飘向人眼难以看清的远方,再次提醒着我前路漫长,我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女孩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我身上,依然带着防备和警惕。

我能理解这份微妙的敌意,在卡隆这片被殖民的土地上,来自索斯王国的人,从来不是受欢迎的客人。

一个正受殖民的国度中凝结的社会氛围,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很轻松。

孩子们褴褛的衣衫、瘦弱的身形和干渴的嘴唇,无一不是这片土地苦难的注脚。

忽然想起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苹果。虽然已经放了一段时间,但此刻能解渴总是好的。

我擦了擦果皮,随后把苹果递给女孩。

她却摇了摇头,指向我,示意让我自己吃。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齿轮推动着刀刃转动,将苹果精准地分成大小相同的几块。

我招呼着孩子们一起来吃,入口的果肉被燥热榨干了一些水分,其实并不甜,但是在这样潮湿闷热的天气里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女孩坐在我身边,小口吃着苹果,目光却不时落在我手中的小刀上,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想来,在机械产业并不发达的卡隆,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密的造物。

临别时,我将那柄小刀送给了她,作为谢礼。

车子缓缓驶离,我从后视镜中仍能远远望见女孩低头专注地摆弄着刀柄。

机械齿轮在她手里轻轻转动,像是一只蝴蝶栖息于含苞的花蕊上。

旷野在窗外无尽延展,铺开一片苍茫的棕黄。我按预定时间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卡隆规模最大的种植园。

车子径直驶入庄园大门,守卫未加阻拦,我也未出示任何证件。

园中劳作的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望向我的车。他们的眼神复杂,掺杂着惊异、困惑,与更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但与我目光相接时,他们便迅速移开视线,不约而同地、悄悄望向种植园后方庄园的方向。

燥热的阳光已渐趋柔和,与一片静谧共同栖息于连绵的绿意间。

抵达庄园后,我熄了火,有人恭敬地为我拉开车门,告知总督正在二楼会客室等候。

我抬头望向那扇窗。树影碎成光斑,落在石雕栏杆上;绸缎窗帘在风中微动,却始终紧闭,令人难以看清房间内景。

不知道那位总督是忙着处理公务,还是正静候于帘后,审视着我这位索斯来客。

陆沉,索斯王国驻卡隆王国的地方总督,在卡隆当地有最高的行政权。也是我这趟行程要见的最为重要的人。

在他的治理下,卡隆表面维持着难得的安定,种植园与贸易规模逐年扩张。

殖民者与原住民之间的摩擦虽未消失,却鲜少演变成公开的暴力。这一切,足以证明其手腕了得。

出发前上级叮嘱过我,若是在卡隆的巡察遇到了麻烦,可以向这位陆总督求助,但更重要的是,他同时也是我的巡察对象之一。

刚走进庄园前方的庭院,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鞭打声和痛呼声。

我走过去,看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树干上,一个看守模样的人正大力挥舞着鞭子。

鞭子破开风重重落下,血腥气息弥漫开来,渐渐与风里一种奇异而腐败的花香味混合在一起o

在吃痛的喘息和夹杂着痛苦的辩白中,我心中因气味与景象翻腾的不适感愈发清晰。

中年男人:“长官,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只是太困太累了想要抽根烟休息一下,我什么都没有做。”

看守:“蠢货,你抽烟的火星烧掉了整整一车棉花。现在只是打你几鞭子作为惩罚,总督大人已经很宽容了。”

乍听上去,工人因工作失误造成损失,这种行为确实应该受到惩罚。

不过,根据我之前对卡隆的调查来看,这种规模的种植园产量十分大。一车棉花当真是那么大的损失吗?

那看守还在继续鞭打,嘴上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卡隆人都是偷懒奸猾的人,就得这样管教之类的话。

又说那些棉花是要给全知者教会的,为了给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这样烧掉已经算是对教皇的忤逆。

那雨点一样的鞭子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中的血腥气越发浓烈了起来。

惩罚似乎已经演变为看守阴暗的宣泄,他手头的动作愈演愈烈。

看守:“偷懒怠工,烧掉了棉花还不承认。今天我非要好好整治一下你们这群满嘴谎言的卡隆人。”

看着他眼睛里的怒火和高高扬起的手,我再按捺不住,快走几步,就要上前阻拦。

一道身影却抢先我一步,朝着看守扑了过去,将他撞倒在地。

紧接着,就听到了他的痛呼——

看守:“我的腿!哪来的该死的小孩!”

那个小小的身影被踹开后,又在地上迅速打了个滚站起来。她看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看守,眼睛里的愤恨几乎要溢出来。

是先前在溪水边遇见的女孩。

而看守的腿上,正插着一把刀,齿轮推动着刀刃转动,将伤口又刺深了一些。我再次认出来,是我方才送出去的那一把小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四周的守卫围了上来,将女孩重重包围。

女孩的身体不停颤抖,但眼神仍旧很坚定。

像她打掉我的水壶,或者拒绝收下那个在她看来算得上可口的苹果时那样。

女孩:“我……我的父亲没有做错。我们需要休息。”

没有人在意她的话。守卫们步步逼近,想要冲上来绑住她。

女孩却更快地反应过来,飞快地爬上了一旁的树。

守卫们眼看着没有办法,其中一人竟举起了随身的猎枪,对准了她。

我心中一惊,制止的话脱口而出——

我:“住手……”

??:“把枪放下。”

响起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所有人在一时间停住了动作。

我循声望去,看见小路尽头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男人。

那似乎是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衣着考究,五官不像卡隆本地人,却也不像那些索斯守卫。

他缓步穿过肃立的卫兵和异常寂静的庭院,走到那棵树下,仰头看向树上的孩子。

阳光落在他的暗红色的眼眸中,化作一片温柔的光晕。

??:“你现在抓住的树枝上有一个虫洞,并不牢固,换到左手边的那根会更稳一些。”

女孩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个虫洞,可很快又反应过来,有些警惕地俯视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人。

女孩:“你是谁?为什么提醒我?”

??:“因为你很勇敢。如果你摔伤了腿,被看守们抓住,就没有人能替你父亲洗清罪名了。”

女孩:“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抿紧了双唇。

??:“据我所知,种植园工人们常抽的香烟价格低廉,烟草持续燃烧的时间很短。那日东南风正盛,即使偶尔会有一两颗飞溅的火星,也应该在风里就熄灭了。不至于落在采集好的棉花之中。”

在女孩震惊的视线中,他淡然地说道。

??:“我说得对吗?”

女孩仍是半信半疑,但神情明显有些松动。

我越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回想起女孩刚才坚定的模样,我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开口道。

我:“现在听来,真相好像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不知道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目击者?那个人或许知道谁是真正的罪人。”

我感觉到那个年轻男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意外,却又包含着些许笑意。

树上的女孩此时也认出了我,眼睛明显地亮了亮。

女孩:“你们真的能惩罚那个犯错的人,洗清我父亲的罪名吗?”

??:“那就要看,你能告诉我什么了。”

女孩片刻犹豫后,很快下定决心,从树上爬下来飞快跑到我身边。

她躲在我身后,如同找到倚仗般陡然拔高了声音,指向那个拿着鞭子的人。

女孩:“是他做的,是他烧了棉花,还威胁我父亲替他顶罪。”

我们听着女孩娓娓道来,原来是索斯的看守忘了将那车棉花收进仓库,导致棉花受潮报废。

种植园管理严格,看守本打算偷偷将棉花烧毁,却恰好撞见了偷偷吸烟的女孩父亲,这才想出了用卡隆人顶罪的办法。

看守威胁女孩的父亲认下烧毁棉花的罪名,否则就对付他的家人,却没想到这次交谈的过程都被女孩偷偷听到了。

在女孩的指认下,那名看守瑟瑟发抖,却一时找不出辩驳的话语。

??:“我知道了。”

那年轻男人的语调仍然是温和平静。接着他抬了抬手,立刻有人把那个看守带走了。

女孩松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泪花,跑向她的父亲。

惊魂未定的中年男人抱紧了女孩。随后,两人起身看向我,一同朝我们鞠了一躬。

中年男人:“谢谢两位救了我和我的家人。”

年轻男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直起身。

??:“不需要道谢,有错者皆应受到处罚,这是绪登的规矩。包括强行让他人顶罪的人,也包括,用匕首伤人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她的父亲明显紧张起来,将女孩搂得更紧了一些,隐隐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男人的那道视线。

然而女孩只是短暂犹豫了一下,随即主动站了出来。

女孩:“我明白,只有这个规矩一直有效,像我父亲一样的人才不会被轻易诬陷。所以先生,我愿意接受惩罚。”

男人看着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肩膀,又轻轻笑了笑。

??:“好,作为惩罚,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去帮忙看守总督府的农场。”

我记得那里的工人总是很粗心,记不住牛奶瓶的数量。

女孩微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再次亮起来。

她连连点头应下,又和父亲一起再次向我们道谢。直到眼前男人摆了摆手,他们才快步离开。

其他侍卫也逐渐回到自己的岗位,庭院里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煦的风吹过,显得四下更加安静。

不知何时,男人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停留在我身上。

我被他温柔的视线盯着,并未像想象中那样感到不舒服,甚至还有种隐约受到蛊惑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我:“陆总督打算这样一直看下去么?”

他的目光顿了顿,随即慢慢地移开了。半晌他再次开口,声音里蒙着一层清浅的笑意。

陆沉:“抱歉,原本该在一个更为正式的时刻向你介绍自己才对。但在卡隆,总有很多这样无法计算的意外。”

我:“对陆总督来说,今天发生在庭院的事情,应该不算意外吧。”

想到他刚刚和女孩说话时的神情,我猜测,他很早前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你既然早就得到了那个男人被冤枉的证据,为什么不尽早处置那个看守?”

陆沉:“我并没有得到证据。”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他似乎轻轻顿了顿,话中的笑意却未变。

陆沉:“工人们抽的烟,以及那天的风向,都只不过是我为了让她说真话而编造出来的。还好刚刚有巡察官的帮忙,我们配合得还算默契。”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探究地看他,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

但那双眼睛太深了,我一点痕迹也未能探查出来。

我只能看到他笑意慢慢浮现的轨迹。

陆沉:“虽然我并不介意在这里接受询问,但二楼会客室已经准备好了卡隆特色的古加甘叶茶。巡察官可以尝一尝。”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有些大,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声音却被吹得很飘渺,像是从梦里传来的。

古加甘叶茶是当地的特产,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当我落坐于二楼会客室,喝下一口茶,茶叶的苦涩立刻将之前的恍惚感冲淡了。

我开始翻阅文件,但或许是因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走神。

来卡隆之前有一段时间,我都休息得不算好,会做冗长的梦。

梦里光怪陆离,繁杂的事件将时间拉得很长,可醒来后却又不会记得什么,只是觉得疲惫。

我正出着神,视线里忽然多出一个盛放着果干的小碟子,以及陆沉骨节分明的手。

陆沉:“古加甘叶是卡隆招待重要客人时常饮的茶,只是味道,实在算不上好。觉得太苦的话,不妨吃几颗。”

我吃了一颗,口中的苦涩感立刻褪去不少,转化成了一种馥郁的口感。

我:“这也是卡隆招待客人的必备么?”

陆沉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杯。

陆沉:“不算是,只是我小时候偶然发现的。那时我也不喜欢茶叶的苦涩,喝茶时会露出和你刚刚相似的神情。

后来意外发现这种野果可以中和茶叶的味道。就会悄悄在袖子里藏上几颗,趁大人不注意时放进嘴里。”

我的神情?刚刚我有露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没道出心中的疑问,却已经听见了陆沉的轻笑。

陆沉:“虽然你刚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喝茶的时候,你的眼睛垂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指也比之前用力了些。

更何况,虽然人人都因为这种茶珍贵而趋之若鹜。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忍受它的味道。所以,这并不算难猜。”

真的是这样吗?我一时间辨不清真假。

如果是真的,他刚刚始终在看我么?

我又吃了一口果干,怀着满腹的猜测和好奇,翻开了下一份文件。

上一份文件是有关卡隆有关河流的管理方针,而手头这一份是历年的税务情况。

每一份都做得完美无缺,就连每个数据都似乎在努力勾勒卡隆在地方总督的管辖下欣欣向荣的面貌。

看得出来,这是个能力很强的男人。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就有隐约听说过这一点,所以并不感到惊讶。

但是,果真如此吗?我不由得想起他在花园里诱导女孩说出真相的样子,那时的他,分明是说着条理清晰的谎言。

而想要分辨隐藏在所见之下的真相,则还需要更多的调查。

更何况,此行我还负责另一个需要秘密调查的案件…

我:“这些文件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的几天,我想在绪登城里看一看。”

陆沉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推到我面前。

陆沉:“还有一件东西要物归原主。”

我认出来,这是我送给女孩的那把机械小刀。先前沾染的猩红已经被清理干净,熟悉的银光流畅地滑过刀身。

我:“你怎么知道,它是属于我的?”

陆沉:“这里的人大多还是使用简单原始的工具,机械在这里并不流行。”

原来只是因为我是个外来人。大抵是我的表情有些明显,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陆沉:“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吗?”

我的思绪并未飘散太远,但他突然开口,倒确实是吓了我一跳。

我:“倒也不能算是失望,只是我还以为会有一段精妙的推理。”

陆沉:“那或许,你会喜欢这个答案。这把刀的齿轮缝隙里,沾了些许苹果汁的痕迹。”

他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想要追寻的落点却被桌子挡住了。

陆沉:“而你的裙摆上,也有颜色与新鲜程度都差不多的汁液。”

我连忙低头,仔细检查了很久,才在裙摆蝴蝶结的褶皱角落里发现一片不起眼的暗色。

陆沉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不论怎么说,他观察得也太过细致了些。

我抬眸看他,正见他朝外挥手叫来了侍从。

陆沉:“进门之前,我安排人准备了可以更换的衣服。”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每方面都安排得无比周到,然而每句话也都包藏着无数的探究欲、却令人难以拒绝。我越发看不透这个男人了。

但今天的巡察已经接近尾声,我不再多想,索性站起身来。

我:“多谢陆总督。这段时间里,希望能和陆总督合作愉快。”

说着,我向他伸出手。礼貌性的相互一握,通常是一场谈话落幕的标志。

但陆沉的视线只是慢慢地从我的指尖移动到我的脸上。他并没有伸出手。

陆沉:“合作愉快,巡察官。”

手指握了个空,我摩挲了几下指尖,在某种后知后觉的了然中,缓缓收回了手。

这个人对我,除了表面上的礼貌之外,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没来由的疏离。

走出门时,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跟随着我,透出难以描述的意味。

那似乎,并不像是敌意。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城里观察,或者去一些绪登本地的机构开展巡察。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切比我想象得还要困难。人们对来自索斯的我并不算友好,经常是打太极或者直接拒绝访问。

几次碰壁之后,我最终还是去找了陆沉,请求他提供帮助。

陆沉见到我来并不意外,还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早就盖好章的通行证。

陆沉:“带上它,无论是港口,还是王国图书馆,都可以畅行无阻。”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所说的,正是这几天里我碰壁的地方,甚至连顺序都一致。

而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暴露他在观察或者监视我这个事实,转而又从另一边的抽屉里拿出了几本书,递给我。

陆沉:“听说你最近在练习卡隆语,我这里有几本书,也许你用得上。”

他连我最近在努力找人练习卡隆语也知道,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关注我的行踪。

我思索着将书接过来,是很浅显易懂的故事和诗歌,虽然是旧书,但保护得非常好。

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扉页上陈旧的笔迹写着陆沉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也有些茫然,抬头看向坐回书桌后的男人。

我:“这是你的书?”

我将书转个方向,恰好陆沉也伸手来拿,手指却在碰到书的那一刻顿住,骤然往后收了一下。

我微微一愣,看了看他有些僵硬的动作,又看了看我放在封面上的手指,脑袋里冒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念头——

刚刚,他似乎是在刻意避开和我的触碰。

说不清缘由,我将手略微向后收。片刻后陆沉重新伸手,摸着那个名字的笔迹。

陆沉:“是我刚开始学习卡隆语时用的。没想到,现在它能帮上你的忙。”

他的目光看向我,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微光,仿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陆沉:“(),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你都可以告诉我。”

走出总督署,我依然在思索着陆沉最后的眼神,总觉得他说的,并不只是巡察遇到困难和学习语言这两件事。

我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帮忙的吗…我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事情。非要说什么其他异常,似乎只有每晚仍在做的梦了。

尽管仍旧是醒来就会忘记,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梦正在逐渐变得清晰,也在变得让我更疲惫。

只是,这些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陆沉应该也不会知道才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借着陆沉的通行证,和他送给我的书开展巡察。

通行证很好用,虽然不能全然改变卡隆人的态度,但至少会让他们配合调查,不给我的行动添加额外的阻碍。

而陆沉选的书,则让我迅速地熟悉了字形和发音都很复杂的卡隆语。

无法避免的,我会看见许多陆沉之前学习的痕迹。详细的注释、有感而发的心得还有简单勾画的卡隆本地风物……

当然也有一些很复杂的字眼。我看不懂,字典上也查不到,应该是卡隆的古语之类的。

这个男人感兴趣的东西倒是不少……

我暗自思忖着,视线长久钉在那几行自己抄下来的字上。扭曲的笔画带来一种不适感,我不由得将视线移向窗外,眺望总督署的屋顶。

这些天里,我没再见到过陆沉。我一边巡察一边将结果写成报告。

完成报告后,我思索一番,决定还是应当把它送给陆沉过目,毕竟调查的是他管辖的地方,甚至用的还是他给的通行证。

但每每我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都是他的下属。对方用礼貌多样的话说着陆总督最近事务繁忙,不方便见面或接听电话,并祝我巡察顺利。

直觉告诉我这不对劲。这份巡察报告对陆沉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它会影响到索斯王国对卡隆地方总督工作成果的评判。

就算陆沉再信任我,也不应当全然这样不管不问。

更何况,我并不觉得陆沉信任我。他之前几乎是有意回避与我的触碰,现在这样就更像是在躲避和我接触。

可我们之前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来卡隆之前也不过是针对巡察的事项通过几次信,很难说得上有什么过节。

我:“难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这种怀疑想来也有些多虑,因为每次见面时,他表现出的温柔和周到都不像是伪装。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陆沉确实是个复杂又奇怪的人。

这样的结论并未能挫灭我的好奇心。我暗自想着,他对我抱有奇怪的态度,是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我仍不清楚的原因呢?

但在卡隆这个混乱又复杂的地方,除了例行的巡察,我一时也做不了更多事了。先专注于眼下的事情吧。

黑暗将天地融成一片难以辨认的混沌,光忽闪而过,将靠近的影子拉长、扭曲。

巨大的风声呼啸而过,风中似乎裹挟着某种模糊的、奇异的语调。

周围分明是空旷的,却又因一声声带着回音的卡隆语而显得拥挤不堪。那些语句或长或短,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

它们在我脑袋里共鸣着,将我的思绪搅得更为混乱。

这是哪里?那些影子是什么?叫我名字的声音是谁?为什么在呼唤我?

我自然得不到答案,意识像是被拉扯着拖入一片黯淡里,又倏忽向深渊之下坠去。

失重感刺得眼底一热,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满地乱石和枕木铺陈眼前,天空被浓烟笼罩,风过时,浓烟簇拥着向后涌去。

机械运作的巨大轰鸣声和脚下的摇晃感,一次次将思绪打断。

我勉强稳住身体,眨了眨眼睛,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我:“这里是火车的连接处。”

脚下只有一块很狭窄的踏板可供站立,即使我努力贴着车厢,大半身体还是悬在了半空中。不敢想象我刚刚甚至是在梦中……

之所以没有掉下火车,大约是因为衣裙缠绕在车厢的钢管上?我伸手扯了扯,却发现根本无法将它解下来。

眼看着前方就是急转弯,再不离开这里,我一定会被甩出去。

我用力将裙摆撕裂,顶着风用力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随后跳进了车厢里。

摔倒在地上的时候,火车猛地进入了弯道,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倾斜,撞到车厢墙壁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传遍全身,但也让我清醒了些。

靠在车厢墙壁上,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整理了一下思绪。

为了开展巡察工作,我需要去往临奇,所以三个小时前我买票登上了这辆绪登来往临奇的火车。

因为疲倦,上车之后我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期间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不在车厢,而是在火车的连接处。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了。

两周前,我也做了一个差不多的梦,梦里有模糊混乱的影子,和各种叫着我名字的奇怪声音。

因为梦境过于离奇,我计划着最近找个机会看看医生。

车厢在行进途中不太平稳,但相较刚才已经安全多了。我放松下来,回想起梦里听见的那些声音,总觉得语气中莫名带有几分崇敬。

颇有分量的词语在心中砸出了一个窟窿,思绪顺势往下坠,找寻着更合适的形容……“虔诚”,更为沉重的感觉突兀地占据了我的脑海。

与此同时,梦里看到的画面撩起帷幕的一角,勾勒出连片跪伏在地的身影,隐约做着朝拜的动作。

但我是第一次来卡隆王国,也没有加入任何教会,为什么会梦到说着卡隆语的人朝拜我?

更何况,开启巡查至今,我和这里的人并无什么深入交流,他们之于我的态度也只有忌惮和排斥。

我明白是为什么——来自索斯的人对于卡隆而言,是有原罪的。

也正因于此,方才那些关于朝拜的梦境才显得更为荒谬,令我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这难道和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么,还是只是没有道理的梦呢?

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我甩了甩头,决定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又修整了一会儿,我起身推开了连接不同车厢的门。

推开门的瞬间,所有乘客的视线密密麻麻落在我的身上,让我的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

这节车厢挤满了比我想象中更多的人,从制服来看,他们应该是矿工,想必是即将前往绪登城附近的矿场工作。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脸上或多或少沾着尘土。因为人数太多,他们只能挤在一起,让整个车厢都成了一片黑灰色。

而此刻,我要穿过这拥挤的、几乎没有什么缝隙的人群,走到下一个车厢去。

我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霎那间,所有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跟着我动了起来,变成流动的、窃窃私语的潮水。

耳边充斥低哑的、带着方言的卡隆语,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带着怀疑、害怕、戏谑、甚至仇恨与诅咒。

不适的感觉细密地攀上我的脊背,我本能地低下头避免和那些视线相对,同时加快了脚步。

但这个车厢里几乎没有路,过道里堆满了席地而坐的人,我落下每一步时都要寻找身体之间的缝隙。

开始还会有人不情不愿地挪开一点身体,给我让出一条窄窄的路。

但随着我轻声道谢的话音不断坠入人群里,那些目光和声音也渐渐张开了更尖利的獠牙。

路越来越窄,目光越来越近,窃窃私语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直到眼前的男人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并没有任何挪动的打算。

我艰难地挤在人群中,不得不和他对视。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皮肤黝黑,眼底布满血丝。他自下而上紧紧地盯着我,眼神空洞而冰冷。

心中涌起不祥的感觉,我尽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

我:“不好意思先生,请让一下。”

我的话语似乎落在了虚空,砸不出半点回声。男人仍旧坐在原地紧盯着我,沉默着没有让开

我不得不拔高了声音,并未避开他的视线。

我:“请让一下。”

仍是无人回应,片刻之后,车厢内忽然响起一声突兀而刺耳的笑声,带着嘲讽和看热闹的意味。

紧接着,这样的笑声也越来越密集,窸窸窣窣的,将那不怀好意的潮水搅得沸腾。

他们在笑什么,说什么,想要做什么,我统统都不知道,但是危机意识让我绷紧了精神。

眼看着附近几个坐着的人站了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摸藏在腰间的枪。

就在手指已经握住握把时,车厢最前排的座位上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里仍带着些许朦胧的睡意,而且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陆沉:“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

是陆沉的声音。我朝着那个角落望去,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轮廓。

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着眼前这个骤然发难的男人,还是对着我?

短暂怔愣片刻,那道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身看向我。

隔着拥挤的人群,我望向他那双分外清楚的暗红色眼眸,先前感觉到的危险感退去,变成更深的茫然和疑惑。

陆沉为什么会在这辆火车上,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节车厢里?

从刚刚的反应来看,陆沉也应该不会在这节载满卡隆人的车厢中大受欢迎。

正思索着,他朝我走了过来。恶意的目光和嗤笑都在此时收敛了,所有人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

感受到和刚才差别明显的安静氛围,我在心中苦笑一声,想着可能这就是总督的威慑力吧。

他走到我身边,投下的影子将我笼罩在其中,仿佛要将我和四周不怀好意的环境分隔开。

陆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他打量了我一下,我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很狼狈,不仅头发凌乱,裙摆也破了,身上还满是灰尘。

正当我有点不好意思时,听到陆沉轻轻笑了一声。

陆沉:“火车坐得太久了,我有些饿,愿意陪我去吃点东西吗?”

我点点头,仿若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往陆沉身边又挪了挪。

我:“那就有劳陆总督了。”

有陆沉出面,没有人再故意刁难我。

然而那种敌意没有消失,仍是空气一般沉在那里。

一连穿过几个满载着卡隆工人的车厢,灰黑色的潮水才搁浅在车厢连接处,再往前是一扇截然不同的棕红色车门。

陆沉将手搭在鎏金门把上,门推开的瞬间,另一个世界恍然浮现在我眼前。

水晶灯倾泻的暖光被玻璃折射成星子,落在法绒地毯上,柔软奢靡的香气穿行而过,将这场小型沙龙中的欢笑烘托得更为含蓄而有格调。

乐师拉动小提琴的琴弦,悠扬的乐声让舞池中的人们再次依偎在一起,用舞步、眼神和酒精交换下一个邀约。

眼前的景象让我有点恍惚,我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紧闭的门,和手上还没有洗干净的灰尘,反复确认自己没有进入下一个梦中。

陆沉停在门前,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将我的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上扬。

陆沉:“觉得很割裂,对吗?”

低醇的声音里并无多少笑意,倒是恍惚间被我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我抬起头,看见光映入他的眼眸,令那抹暗红色像酒液般流动着。

静默片刻,我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我:“我知道,这就是卡隆王国。”

贫富与权力划分了卡隆王国内部的阶级,上层与下层的割裂体现在方方面面,使得有人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也有人在这里朝不保夕。

说实话,我并不是全然不能理解那些卡隆工人对我的不友好。身为索斯人的我,是最不适宜装傻充愣的人之一。

奢靡的宴会也同样会为陆沉让路,人们的注视克制而放肆,而其中那些带着审视与好奇的目光只聚焦于我。

就这样又穿过几节车厢,我们才最终来到了陆沉的私人车厢。这里同样奢华,风格却更加简约雅致,连香气都很独特,像是苦艾。

陆沉朝着四处打量的我递上一条毛巾,然而当我伸手接过时,陆沉依然像先前那样,有些小心地抽回了手。

我的目光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下,探究的意味应该已经相当明显,他却仍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还是说,刻意忽视了呢。

陆沉:“我到门外等你,等下会有人送新的衣裙过来。如果还是有些害怕,你可以隔着门和我说话。火车上虽然吵闹,但我的听力还不错。”

他替我关上了门,又轻轻敲了敲,表示他还在门外。

我看着那扇门,手指陷入烘得柔软而温暖的毛巾中,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见面时,他也表现得十分礼貌周全,却又不愿意同我握手。

仔细想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边界一开始便存在,或许这种傲慢与疏离才是他的本性。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我打湿了毛巾,一边擦拭着脸上和手上的污渍,一边扬起声音问门外的人。

我:“陆总督刚刚为什么会在那个车厢里?”

陆沉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闷闷的,却清晰地履行着他向我立下的约定。

陆沉:“我本来以为,那里会更安静。”

更安静?比他自己的私人车厢还要安静吗?

不过回想了一下,在我进入之前,那节车厢的确是一片死寂。

毛巾沾湿的温热抹去了脏污,短暂的安静似乎凝结出了合适的时机,门外再次传来了陆沉的声音。

陆沉:“那巡察官又为什么在那节车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连我自己也没弄清楚,只能含糊带过。

我:“我不小心看错了车厢,在找回去的路。”

门外一时没传来回声,我不由抬眼看着那扇关得严实的门。

陆沉:“的确,很多车厢的编码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偶尔看错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理由,我顺着又说了两句,让“走错路”的说辞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我不由得在脑海勾勒起陆沉倾听的姿态,他是否正侧过身,垂下眼睫?而那双手……门上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陆沉:“衣服送来了,我帮你放在门口。”

说着,门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叠好的裙子放在托盘里,被一双手轻轻推了进来。

门外一时没传来回声,我不由抬眼看着那扇关得严实的门。

陆沉:“的确,很多车厢的编码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偶尔看错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理由,我顺着又说了两句,让“走错路”的说辞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我不由得在脑海勾勒起陆沉倾听的姿态,他是否正侧过身,垂下眼睫?而那双手……门上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陆沉:“衣服送来了,我帮你放在门口。”

说着,门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叠好的裙子放在托盘里,被一双手轻轻推了进来。

我接过后,门再次关上,我看着那条裙子,尺寸很合身,面料也很柔软,正如他的照顾一样,体贴、恰到好处又难以拒绝。

换上衣服后我对镜整理好自己,喊了一声“陆总督”。陆沉很快推门进来。

陆沉:“列车会在半个小时后抵达绪登城,巡察官可以先在我这里休息片刻。火车到站后,我安排了汽车送你回去。”

他认真凝望着我,因为彼此距离很近,我仿佛被他完整地框在了他的视野里。

陆沉:“可以避免一些走错了路的风险。”

我在心里悄悄撇撇嘴,感觉身上的裙子突然变得有些扎人。

我:“……那还真是要多谢陆总督了。”

陆沉:“不客气。”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连眼角也有些愉悦地微微眯起。

陆沉说自己喜欢安静不假,他的私人车厢此刻也确实很安静,尤其是在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打算的时候。

我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又忍不住再次转头打量起陆沉。

他正在看一本书,模样安静而专注,连翻页的动作都很优雅。若我是和他偶然遇见的乘客,可能不会猜他是位总督,而是富商或艺术家。

陆沉:“巡察官看了我很久,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骤然打断,我想了想,继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是有一件事情。”

我打开随身带着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份报告递给陆沉。

我:“这个给你,算是还你一份人情。”

陆沉的脸上闪过几分惊讶,目光在报告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又移到了我的脸上。

陆沉:“我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什么人情债。”

我:“你送了我两条裙子,我都很喜欢,总要为此支付一点什么的。”

我把报告放到他摊开的书页上,指了指上面的几个字眼。

我:“我知道你在关注全知者教会的动向,这份是我这些天的调查报告。教会的内部很严密,一时间没有什么好的突破口,我暂时调查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用得上。”

陆沉翻开报告,阅读的姿态仍旧安静而专注,只是翻阅的速度更快了些,好像将部分他已经知道的信息略了过去。

我莫名有些紧张,看着他翻完最后一页,再次轻轻将报告合上。

陆沉:“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一份“诚意”。(),你是在邀请我合作吗?”

果然这点想法也是瞒不过陆沉的。我点了点头,并未打算否认。

我:“本来,我是打算去总督署和你谈这件事的。只是每次打电话预约会面时间时,得知你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见重要的客人。”

很早之前,我应调查局要求开始调查全知者教会时,就发现了陆沉对这个组织的关注。

种种迹象表明,那种过度的关注不仅仅出于他身为总督的职责,而更接近于一种私人的关心。

为此,我还去查了陆沉上任之后在卡隆施行的一些政策,总体和教会相关的不多,仅有的几条虽然温和,却更像是在削弱教会的力量。

这个发现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教会有问题,陆沉也早已意识到。因此,我才有了和他合作的念头。

陆沉听了我的话,又一次恰当地露出了含有歉意的表情。

陆沉:“抱歉,之前那段时间公事过于繁忙,让巡察官久等了。”

他的视线再次垂下,不轻不重地砸在了手中的报告上,话锋也随之一转。

陆沉:“但如果是前些日子,你来和我谈合作,我会拒绝。卡隆是我治理多年的领区。在这里行事,我没有必要相信一个索斯派来的巡察官,你说对吗?”

我:“但这个优势,有时候也会变成缺点。”

陆沉一顿,再次看向我,用眼神引导着我继续说下去。见他略微感兴趣的模样,我也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理由。

我:“教会的很多人都和你相熟,如果需要进行私密调查,我这个外来者优势更大一些。而且,我在这里的巡察太过顺利了。”

陆沉微微笑着,手指在报告上轻轻点了点。

陆沉:“顺利不好吗?”

我:“顺利当然好,税金、律法、政务,这些都天衣无缝,但你唯独忽略了一桩命案。绪登最近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轰动全国。

案发至今已经有了十二个被害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剜去了眼睛。身为总督,你应该也有调查清楚真相,进行结案的职责。”

陆沉:“这确实是我的职责。不过世界上任何地方应该都会有这样的命案发生,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特别。”

陆沉说话的语调和神情如常,我判断不了这是他遮掩的辞令,还是真觉得这只是一系列普通的命案。

车厢的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陆沉任我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陆沉:“巡察官盯着我看了这么久,难道特别的其实是我?”

他虽然这么说,但行动总不会是骗人的。至今为止,他确实在暗中调查教会,也确实施行了很多有损教会利益的政策。

而且,他也没有阻碍我在卡隆的巡察,甚至还帮了我许多次。或许,我可以试着对这个人多一些信任?

我:“确实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命案,但这次的并不一样,受害者可能不是普通人。”

我从背包中取出佐证的材料,压在了报告上。

不同的资料和照片对应着十二个受害者的身世背景,这些才是我真正想给陆沉看的东西。

搜集这些材料的过程并不容易,连环杀人案让受害者家属草木皆兵,相关知情者也三缄其口。

连续走访了一段时间,又以调查局的权限为他们解决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我才最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或许是看出我对这件事超乎寻常的关注,在结束搜查的前一天,一位老妇人悄悄提醒我,那些死去的人都不是好人,是邪恶的化身。

她曾看见他们在死前动用了一些邪术,所以才会招致神罚。

我:“来绪登之前,我收到了一封密报,说连环杀人案可能与全知者教会有关。据我所知,全知者教会最近将要举办盛大的祭神仪式,举办仪式就会需要祭品。

而恰巧,全知者教会的标志就是眼睛。那些被剜去眼睛的受害者有可能跟这个仪式相关。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我顿了顿,时隔多日,又一次朝他伸出了手。

我:“我想我们在调查的应当是同一件事,如果能合作,应该也算是事半功倍。”

陆沉:“看来为了说服我,巡察官真的准备了很久,我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合作愉快。”

他看向桌上的花瓶,侍从辛勤的劳动成果反馈在了修剪有致的花枝和饱含露水的花蕊上。他拣了最为鲜妍的一枝兜兰,温柔地递到我手中。

我知道这不仅是卡隆缔结约定的方式,还是合作的一种意象,陆沉曾在借给我的书里记录过。

我接下花,视线不受控制地从花飘回了他盈着笑意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也依然没有和我握手。

轰鸣声止息时,火车也停靠在了站台。陆沉将我送上汽车,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便挥手和我分别。

车子驶出车站时,我瞥见火车车厢上的数字编号,崭新的油漆昭告了编号刚刚修补不久的事实,我不由愣住。

先前被遗忘的一些细节突兀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意识到火车内的编号似乎也是崭新的,并不存在什么痕迹模糊导致走错路的情况。

陆沉知道我没有说真话,却还是和我继续聊了下去,我愈发不知道他表象下的真正意图。

第二天,我驱车前往绪登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这里住着父亲的一名故旧,名叫莱扎特,曾是位很有名的医生。

传闻他常为亡命之徒掩盖罪证,警方多次调查他的诊所,却始终找不到证据,但这不代表他和警方的关系不好,是个游走于黑白之间的人。

父亲仍在世时便和莱扎特书信往来频繁,前往绪登开展研究工作期间,也曾借住在他的旧房子里。

直觉告诉我,在这里,他是值得我信任的人。

莱扎特听完我最近的异常,罕见地陷入了沉默。许久他才皱着眉开口,神情有几分凝重。

莱扎特:“你说的那些,不像是普通梦游的症状。”

我的心重重一沉,却也砸出了些许意料之中的回响。

事实上,在前往绪登之前,我便隐隐有过这种预感。那些梦境,以及梦中反复出现的卡隆人,并不像是某种疾病组成的巧合。

我咬了咬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不像是普通的梦游,难道是有什么外部因素吗?”

听完我的话,莱扎特还是摇了摇头。

莱扎特:“你的检查报告一切正常,并没有中毒的症状,也没有秘术残留的迹象。这种梦游更像是,你身体里某种正在觉醒的征兆。”

他停顿一下,语气中多了些许不确定。

莱扎特:“就像是,本就潜伏在你身体里的力量。”

我:“本身的力量?难不成我是什么具有超凡能力的人?”

本以为莱扎特听到这些话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没想到他神情严肃,顿了顿,转而走向书架。

他从诊室书架中抽出一本典籍,指着里面记载的内容告诉我,在各地的传说里有一小部分人类因为得到神的灵魂碎片,获得了神秘力量。

至于那些力量是神赐予还是人类窃取,不同神话记录的则不一样。

而获得力量的人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名为“觉醒者”。

我:“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觉醒者?”

莱扎特闻言面色骤然一凛,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谨慎张望,又在门边屏气凝神听了听,才重新坐回我面前。

莱扎特:“这种话不能乱说,尤其是在最近的绪登。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我:“杀身之祸?”

莱扎特:“最近绪登发生了一起连环命案,凶手至今下落不明。有一个不在死亡名单上却可能已经遇害的人,也是我的患者。”

他的话和我的调查有所关联,我不禁坐直身体,听得更认真了些。

我:“该不会死亡名单上的人,连同你的那位患者,都是觉醒者吧?”

莱扎特:“没错,他可以听见两条街之外的声音,不受建筑或者墙壁的阻隔。他因此探听到了不少秘密,在这里靠贩卖情报为生。

他之前每周会来复诊,但从上个月起,就没有再出现过了。受害者的名单并没有对外公布,但我猜测,他应该已经遇害了。”

连环杀人案的被害者可能都怀有某种特殊能力。这是之前没有捕获到的线索,我在心中暗暗记了下来,嘴上却仍在试探。

我:“不出现也不一定是遇害吧,万一是临时有急事出远门了呢?”

莱扎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交汇。

片刻后,他才首先败下阵来,无奈地笑了笑。

莱扎特:“你很谨慎,这是个优点。但我既然选择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就不会对你隐瞒其他的细节。不只是因为他忽然消失不见,也因为最近诊所周围的“眼睛”,变得更多了。”

我:“有人在暗中盯着这里?”

莱扎特先是嘘了一声,我会意噤声,随后才见他谨慎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

莱扎特:“我之前和这个人关系不错,听说他似乎有一本秘密日记。现在外面那些人在找的,应该就是这本日记。如果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情,那些人忌惮这些秘密流传出去,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我:“监控他经常出入的场所,还密切关注和他曾经有过接触的人……除此之外,却又没有什么特别行动,的确有点像要找什么东西但又没有头绪。所以,那本日记真的存在吗?”

莱扎特迟疑摇头,脸色愈发凝重。

莱扎特:“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但不管它存在与否,命案都是既定的事实。无论是身怀特殊能力的觉醒者……

还是和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全知教会”,都是潜伏在绪登的危险。如果可以,你还是尽快结束公干,尽早离开绪登为好吧。”

我避开那道担忧而焦急的目光,暗自思索起来。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可惜这就是我的工作之一。更何况,我还和陆沉约定好一起调查事件的真相。

沉默令这间屋子重新变得安静,消毒水的气味萦绕鼻尖,遮掩了其余的味道,想象却兀自发散,虚构出一幅幅稍显狰狞的画面。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一下阻断了思绪。

我一惊,莱扎特却很淡定,直直望向门的方向。

莱扎特:“进来吧。”

难道是莱扎特的朋友?我有点好奇看过去,却发现也是我认识的人。

我:“陆沉?”

来人似乎也有几分惊讶,但他控制得很好,抿得平直的唇线掩了一半在门外的阴影中。

陆沉:“好巧,巡察官。”

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的目光在我和莱扎特身上转了几圈,很快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陆沉:“看来莱扎特医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和他有过几次还算顺利的合作。这次案件的尸体检查,也是拜托莱扎特医生做的,我今天是来取报告的。”

听起来不像是卡隆总督署官方指派的调查,而像是陆沉本人私下的委托。

莱扎特闻言取出几个档案袋递给他,随后又交代了几句。简单交接后,陆沉向我略一颔首,便离开了诊所。

我想了想,最终决定跟上他。

正要转身离开时,莱扎特却突然叫住了我。

莱扎特:“()……”

我回过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睛。

短暂的停顿后,他拿出了一个铁盒子递给我。盒子很眼熟,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从卡隆返回索斯时,都会将这样一个盒子送给我。

莱扎特:“这是绪登的老式点心,你父亲之前很喜欢吃。”

我向他道谢,接过盒子时,又感觉他向我的掌心塞了一张字条。

我愣了一下,很快看向他,察觉到他眼中的意味深长,默默将字条塞进了口袋里。

离开诊所后,我紧跟上陆沉的脚步,终于在他准备关门的前一瞬,抬手按住了车门。

看到是我,陆沉微微有些惊讶,却仍旧极具涵养地将车门向外推,随后向前探身,拉近和我交谈的距离。

陆沉:“我们好像并不顺路。”

我:“我还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你怎么知道我们不顺路。”

陆沉被噎了一下,罕见地露出略微怔然的表情。我心情转好,趁机拉开车门,坐到了他的身边。

车门关上时,我听见陆沉轻轻地笑了一声。

司机发动车子,很快向卡隆城区驶去。街景在车窗外循序后退,我的视线被一座教堂吸引。

那是一栋哥特式的建筑,尖拱门廊串联的轮廓在广场中央勾勒出稍显宏伟的影子。

明灭的火光将阴影点亮,清晰照映出了许多戴着兜帽的教众,以及他们捧着蜡烛的双手。这里似乎正在举行祈祷仪式,氛围隆重而肃穆。

这时,教众兜帽上的独特花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依稀辨认出是雪花莲的图案。

我:“陆沉,你看……”

声音骤然被我收了回去。车后座的另一侧,光斑透过车窗,轻柔抚过陆沉似是已然陷入沉睡的脸上,我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只是为了避免和我接触。想到他总是对我敬而远之的态度,猜测难以避免地偏向了后者。

我莫名有些不甘心,于是决定趁机多观察他一会儿。

我轻轻挪动身体,裙子摩挲车后座垫泄出了窸窣声响。随后在彼此大幅拉近的距离中,再次屏气凝神观察他的反应。

毫无疑问,陆沉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他的鼻梁直挺,睫毛很长,轻易在眼下投落细长模糊的阴影。

我仔细辨认,才看清那些阴影下藏着淡淡的乌青,难怪他会在此时睡着。

车子适时拐进一条稍显崎岖的车道,他的睫毛随之轻轻颤动。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碰碰他的眉眼,看看是否和我想象一般柔软。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他的瞬间,腕骨骤然被一只手捉住了。

陆沉轻阖的双眼骤然睁开,我不期然地对上了一片灼目的红。

仿佛翻涌的漩涡,扭曲了万物的界限,就连思绪也被裹挟在其间摇摇欲坠。

如同那些一次次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梦境,却又与隐秘生长出的冰冷和战栗,那是一种更为强烈和滚烫,也更加令人沉湎的知觉。

走进去,我不受控制地想要走进去,想要不断地走入无尽的绯色与馥郁沉沦的苦艾之中,直至寻找到某个无人知晓的芳草地,在那里……

下一秒,所有的场景和感觉都消失了。

意识被骤然拉回的失重感令我一下向前栽倒,混乱间一道沉稳的力道横在我的腰间,确保我稳住身体后,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车子拐回绪登的主干道,行驶再次趋向平稳,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的陆沉坐得比方才更远了些。

他的眼睛氤氲一片暗红,和我们初次见面,还有往后的数次对视中望见的相同。难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那些古怪梦境的后遗症?

没等我思索清楚,耳边就响起了陆沉的声音。

陆沉:“你刚刚是打算做什么?”

低沉的嗓音中,调侃和玩味的意味明显,很难令人视而不见。

我暗自平复着心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突如其来的鬼迷心窍,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刚刚一瞬间的异常,只好转移话题。

我:“原来你刚刚真的是装睡。”

陆沉:“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自己睡着了。”

我:“……”

陆沉:“本来是打算听你把后面的问题说完,没想到……”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我的手指,撞见我的指尖略微蜷缩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陆沉:“所以,那个没说完的问题是什么?”

我:“哦……我刚刚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接下来要怎么调查连环杀人案。”

这不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讨论这些问题了。

随着我和陆沉达成合作,彼此之间的交集也多了起来。

我向他分享了自己制定的调查计划,比如去案发现场实地探查、推测接下来的行凶目标,以及寻找教会和其他组织不为人知的联系。

考虑到陆沉对我的肢体回避,还有那些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态度,一开始我便做好了独自调查的准备。

但事与愿违,几乎每一次,我都能碰巧看见陆沉从调查地点附近的街道或者拐角处走出来。

他毫不意外地和我打招呼,露出同样毫不惊讶的笑意。

陆沉:“巡察官,又见面了。”

随后就是自然地同行,陆沉会乔装得很低调,几乎没人能认出这位总督来。

一开始看见他时我还会惊讶,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到达调查地点后,先去看某些角落,然后开始这场始于“偶遇”的协同调查。

这是一种接近于反射的反应。我清楚地知道,如果调查的某一天里,陆沉的身影没有出现,我甚至会有些在意。

这种在意显然扰乱了我的专心,于是我索性在出发之前先向他发出邀约,用收到的肯定答复规避后续的许多麻烦。

得益于此,我们也加深了对对方的了解。

调查结束后,我们会落座街角的咖啡厅,除茶叶以外,陆沉对咖啡也颇有见解,在他的推荐下,我品尝到了独具卡隆风味的咖啡。

作为回礼,我也会每天送给陆沉一枝花。那些不同的花,不仅是昔日合作的回应,也记录着我们同行的时光。

只是,他依旧会有意避开和我接触。

这种回避渐渐形成了我们之间不大不小的一道缝隙,令我屡次想要询问,却又在念头兴起的下一刻,无奈地咽下所有疑问。

时间在绪登城日复一日的炎热中悄声向前,直至将几个可能有端倪的地方悉数调查完毕,我们仍旧没有任何收获。

过去的失败并未打消我继续调查的决心,只是我们还需要探索出一种新的方式。

我:“全知者教会行事隐蔽,和它们可能有关联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但还是没有发现。”

陆沉:“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去。既然密报上说这件事和教会有关,或许我们也应该去教会看看。”

我:“去教会?”

我难免感到惊讶。教会在卡隆当地颇具影响,即使是拿着陆沉给的通行证,教会内也只有极小部分地方对我开放。

而每当我申请会见主教或者前往更隐秘的区域时,无一例外都会被客气地回绝。

我:“你是说,我们要伪装成教徒潜入进去吗?”

陆沉:“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不是吗?恰好他们今夜会举行亡灵祭,教徒众多,是个潜入进去的好时候。”

陆沉的话不无道理,我有些心动,但是……

我:“潜入教会应该不像只是去调查那么简单吧。尤其是和你一起去的话,我们应该用不了三步就会被认出来。”

陆沉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移开,示意我一同看向车窗外。

陆沉:“这个我有办法。”

一栋古堡式的建筑渐渐进入我的视野,随着车子停稳,陆沉首先下车,随后帮我拉开车门,带我一同走了进去。

室内的装饰复古而简洁,部分家具的风格稍显独特,却也十分眼熟,我想起自己曾在种植园的办公室里见过。显然,这是陆沉的住所。

就在我四处张望时,陆沉已经端着两杯酒走到我身边。在他的邀请下,我和他轻轻碰杯,饮了一口酒。

与其他酒液蕴含的涩意不同,此时入口的酒含有一股绵长的甜香,瞬间便俘获了味蕾。

品尝完,我追问起他说的方法,陆沉闻言让我等待了片刻。很快,我就发现他原本清晰的面孔,慢慢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模糊起来。

客观上,他的五官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但是投射在我意识中的形象,已然化成了一团雾气。

——原来这就是他的办法。

我:“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也是觉醒者吗?”

我突兀想起莱扎特给我看过的典籍,连忙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陆沉闻言神色一凝,我捕捉到那近乎错觉的一瞬,连忙补充道。

我:“你放心,就算你是觉醒者,我也不会出卖你的。虽然大家都说觉醒者的力量是污秽邪术……但只要不用自己的力量做坏事,在我看来,觉醒者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陆沉耐心听完我的话,才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我手中的酒杯。

陆沉:“这里精通秘术的另有其人。”

其他人?这里应该只有我和陆沉两个人吧?

我打量了房间一圈,却仍然一头雾水,转过头时,正巧对上陆沉眸光中的狡黠。

陆沉:“是你刚刚喝下的这杯“酒”,它能将人的面貌隐藏起来。”

原来我喝下的并不是酒,而是某种有神秘力量的药水。见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陆沉便说他还要去准备些东西,叫我坐着稍微等他一下。

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后,我想起口袋里那张莱扎特递给我的字条,和那时他有些担忧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连觉醒者的事情他都可以坦诚告知,会有什么比那个更危急,让他只能藏在字条中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展开口袋里的字条,上面字迹十分潦草,足以看出书写时的匆忙。

莱扎特的字条:陆沉不可信。

就在我看清那行字的瞬间,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陆沉:“(),可以出发了。”

和我视线相对时,他的目光突然一顿。

陆沉:“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将方才迅速揉成一团的字条攥紧在手心里,扬起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我:“没事,我们走吧。”

陆沉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在我心中再次打起鼓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为我推开了房门。

并肩走出门时,我悄悄看他侧脸的轮廓,夜色模糊成他眼底的温和,却也同样化作一抹我难以看懂的晦暗。

心中一瞬有些空落落的。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了解陆沉。

他始终温柔的关照、我们调查时同行的时间,还有那个希望一起完成的目标,都让我有了一种和他很亲密的错觉。

但其实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他说的话、做的事和藏在背后的目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我依然无法分辨。

就像那张藏在手心的字条,我不能全然说服自己去相信陆沉,却也不愿相信这个人从一开始便不值得信任。

夜风飘过,在厚重的云层间掀不起半点波澜,星月仍然掩藏在背后,静静聆听着并不同频的脚步声。

烛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时,所有的声响归向静谧,全知者教会的亡灵祭在晦暗全然消散后拉开了帷幕。

我和陆沉站在一众教徒中,看着圆月在虔诚的注视下渐渐在天边升起。

月光倾洒时,大家默契地捧起蜡烛,纷纷开始默念颂词。

依据先前的调查,我知道那都是些祈求神明降世,拯救众人的文字。

我低头胡乱地动着嘴,假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时,忽然感觉到陆沉朝我靠近了些。

陆沉:“站在最中间的男人,就是教皇乌尔班。”

我顺着他的目光,悄悄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华丽教袍的男人正被烛光簇拥在中心,神情威严而庄重。

我:“你觉得,他真的可以召唤神明吗?”

陆沉:“或许吧。但他的目标或许并不止于此。”

想到密报上提到的祭神仪式,又观察了一下周围奇异到近乎诡谲的氛围,我心中不好的预感渐渐加深。

我转过头,正想要再追问几句时,眼前的画面让我忽地愣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本应在我身旁的陆沉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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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