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回响❈
我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寻找,并没有发现陆沉的身影。
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亦或是临时要去做什么事吗?为什么没有和我说一声呢?
四周仍是低低的诵告声,我张望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什么令他突然离开的异常。
同行的人突然不知去向,一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但潜入颇费了一番心思,若什么都没查出来就离开,我也有些不甘心。
信徒们的祷告仍在持续,默诵着冗长的教义。全知者教会告诉他们,只要奉献自己的一切,神明终有一日会降临人间。
也终将赐予笃信之人全知的能力,被神青睐的人,知晓世间万物的真理,能回答出一切问题的答案。
传闻中,乌尔班就是被神明选中的全知者。他曾预知到一个偏远村庄即将被瘟疫笼罩,在那之后,接连不断的死亡证实了他的能力。
卡隆人对此深信不疑,我却知道,即使不借助神力,亦有太多方法可以使一个村庄在准确的时间内“瘟疫蔓延”。
我暗暗打量起每一个教众,所有人的面孔都隐在兜帽深处,想来若真有神明,也应当很难看清他们脸上的虔诚。
忽然,人群外一队戴着兜帽的教众脱离了外围祈祷的人群,排成纵队朝教堂侧面的石阶走去,像是黑暗里凭空生成的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在大家都虔诚祭祀的时候,他们的离开显得分外突兀。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今晚调查的突破口。我当即戴上兜帽,低下头,快步跟在了那支队伍的末尾,进入了教堂的内部。
一行人的脚步声在幽暗的过道里回荡,墙上点燃的烛火倏忽摇曳,流动的空气仿佛都带着某种森冷的气息。
我默默在心里记下路线,不知过了多久,队伍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黑色铁门前。门扉上刻着一些扭曲难以辨认的文字,不知道通往何处。
这是一个隐秘的祈祷室,中间摆放着一尊无头的神像。神像身披洁白的细纱,却并无一分一毫的神圣之感。
汇聚在祈祷室里的教众虔诚地环绕着神像行进,口中念诵着长长的教义,拉长的声调尾巴一样缠绕在每个人的脚边。
我跟在人群里嘴唇模仿着他们的发音,思索着这种仪式和之前的亡灵祭很是不同,难道这才是全知者教会真正要做的事情?
如果此刻陆沉在身边就好了,我还可以悄悄向他询问一下。
两个人一起行动,我应当也会比现在要放松一些。
人群还在围着神像一圈圈不停地打转,像是在等待着某种特别的启示降临。
我觑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尊雕像。它有着人的形状,颈间、掌心甚至于胸口腹部,却都爬满张开的空洞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语调奇怪的念诵声里,围着那雕像看久了,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没等我想明白这种熟悉又诡异的感觉来自什么地方,余光瞥见几名教众押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裸露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交错的伤痕。
我心下奇怪,不动声色地朝那边靠近,听见那个男人一直在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听了许久我才听清楚,他一直念的是,雪花莲开了,雪花莲开了……
他被带进了那扇铁门后面,在门打开的间隙,我借着晦暗的光线看见了一条狭窄幽微的通道。
诵祷变得驳杂起来,有细碎的议论声,飘到我的耳朵里。
教徒A:“哎,看到那个男人了吗?听说是个觉醒者,正在被送往祭坛。”
看来想要得到更多线索,还是要到铁门后面才行。
我盯着那扇门,盘算着进去的方法,耳边教徒们的议论仍在继续。
教徒B:“这种祸世者还是尽早献祭为好,免得触犯神明,危害众生。不过觉醒者都有些特殊的能力,就像修了什么邪术一样。那个男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样子……”
教徒A:“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有一双可以听到一切秘密的耳朵。”
思绪微微一顿,这并非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奇妙的能力了。
刚刚那个意识涣散的男人,就是莱扎特所说的,留下神秘日记又离奇失踪的患者。
我后来去查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名叫力索,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靠着在绪登交界的贫民区贩卖情报生活。
想到方才他脸上的血污和已然有些涣散的意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万幸的是,他尚未变成一具被挖去了眼睛的尸体。
但不幸的是,他现在距离死亡应该也并不算太远了。
不多时,一阵痛苦至极的惨叫声从铁门后传来,听上去颇为遥远,但依然盖得过所有的祈祷。
所有的教众开始小声祈祷起来,四周听不分明的、如同呓语一般的声音交织攀升,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几乎占满所有的思绪。
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念头只有——力索是整个案件最为重要的线索,我得去救他才行。
但四周都是眼睛,究竟要怎么进入那条通道呢?
我飞快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向神像周围点燃的蜡烛,火苗正随着铁门打开时的气流而跳跃不定。
从我的角度看去,火焰跳跃的轨迹与轻纱飘舞的一角不时融在一起。
脑海中一个方法渐渐生成,很是大胆莽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眼下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祈祷的队伍缓缓移动,我跟在人群里,默默等待着。当走到神像的背后,大部分教徒的视线恰好被神像的躯干阻挡时,那就是我的机会。
趁着地下祭坛的大门再次打开、风从门里灌进来的当口,我用力扯下神像上的细纱,将它的一端抛进风里。
几乎毫无重量的纱立刻被气流卷起,扑向神像两侧的烛台。霎时间,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细纱,迅速蔓延开来。
整座神像几乎都笼罩进了火光中,火焰和浓烟接连投映在雕塑空洞的眼眶中,恍惚间如同一个短暂复苏的灵魂,冷眼俯视着不安的羊群。
仪式的秩序荡然无存,纷乱的惊呼和脚步声此起彼伏。一些教徒奔走着寻找水源,或匆匆忙忙脱下斗篷试图扑灭火焰。
而另外一些则纷纷跪倒在地上,念着祷文自我忏悔,祈祷着那持续烧灼的火焰并非神明勃然大怒的惩罚……
原本的秩序荡然无存,我趁乱钻入了铁门后面。
沿着幽暗的步道行进了许久,惨叫声也越发得清晰起来,很快,我就见到了一座巨大的祭坛。
祭坛的地面上刻着神秘的黑色图案,中间是一个圆形水池,池中翻滚着黏稠而诡异的黑色液体,不断有气泡浮到水面上又破裂。
我躲在石柱的阴影里,看见力索被厚重的铁链吊起在水池的边缘,他的身体大半悬空,下方就是不断涌动的黑色液体。
一个穿着华贵黑袍,面色阴鸷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狠狠地挥动手中的长鞭,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痕。
我听见,他不断逼问着那本日记的下落。
而力索目光涣散,口中不停默念着什么,除了偶尔因鞭挞带来的剧痛而抽搐一下外,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全知者教会果然是在找那本日记。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力索失踪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居然至今还没得到有用的线索。
拷问仍在继续,池水散发出不祥的气息几乎笼罩整个房间。我想着刚刚外面的状况,估算了一个时间,默默开始倒数。
口中的数字数到零时,浓烟从门的缝隙中涌进来,刺鼻的气息四散蔓延开。
几个守在祭坛边的教众不安地左右张望,低声交换着惊慌的眼神,目光在男人和通道之间显得有些犹豫。
很快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呛人的烟雾中,甚至已经看不清那谭圣池的轮廓。
那几个教徒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把掰下旁边机关的扳手,迅速向着通道的外面跑去。
空旷的地下响起铁链转动的摩擦声,被捆绑着的奄奄一息的男人几乎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向着池水中滑去。
我来不及多想,立刻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抓起旁边的撬棍,用力将它卡进了转轮的中间。
机关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终于停止了转动。力索下滑的趋势止住了,但大半个身子悬空在水面,池水翻滚得再剧烈些就能将他吞噬。
我扑过去,奋力将他从水池边缘拖了回来。力索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
还没等我开口,身后一截晃动的铁链砸进水池里,几滴黑色的液体溅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嘶——!”
一阵远超想象的剧烈灼痛从手背传来,如潮水般冲击着我的感官。那几滴黏液般的东西在皮肤上,在我眼前逐渐放大,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甚至能感受到,它像是有生命般,正在拉扯着我的灵魂,试图将我彻底同化成另一种东西。
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坠入某种虚空里去。耳边响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低语声,不像是任何一种我熟悉的语言。
我想要仔细分辨那些是什么,但是越努力倾听,意识就越是被撕裂,越向着无垠的深渊下坠。
心脏跳动得很快,呼吸间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在回应它,像是远古敲在大地上的鼓点,一声一声,愈渐强烈。
就在最后一线意识也即将被吸入的时候,手臂忽然被人拉了一下,霎那间所有的画面声音消失不见,眼前又变回熟悉的祭坛。
我看向手背,那几滴诡异的黑色液体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灼痛却是真实的,像一枚永久的印记,循着我的血液流向身体每一处最为细微的角落。
拉我的正是刚刚救下来的男人,此刻正捂着自己的伤口有些虚弱地喘息。
力索:“你是谁?”
我:“我是(♦),我听说过你的事。力索,我是来救你的。”
力索:“你我素未谋面,为什么要救我?”
他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露出些许怀疑。
力索:“你也是为了那本日记来的,对吗?”
我:“我的确知道那本日记的存在,多少有点好奇心,但它并不能激起我的兴趣。不管怎么说,先出去,还是保命比较重要。”
我尝试着将他扶起来,力索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惨然的笑。
力索:“没用的,我已经活不了了。”
我:“怎么会……”
力索却摊开手掌,给我看他皲皱如山峦的皮肤,预示着生命即将衰亡的轨迹。
力索:“乌尔班已经吸走了我作为觉醒者的神力,我早就没有活路了。他们之所以还会留我一口气在,都是因为那本日记的存在。但他们不知道,那本日记早就不在我的手里了。”
我:“你将它交给别人了吗?”
力索:“准确地说,是被人抢走的。”
我:“抢走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力索:“不认识。那个人躲在阴影里,我只听见了他的声音,并非我所熟识的人。”
我思索着他话里的信息,从字句间捕捉到些许希望。
我:“既然乌尔班还想要得到日记,那是不是还是可以利用这一点,找到解救你的办法?”
力索摇了摇头,话语间挤满了绝望。
力索:“没用的,我知道太多秘密了。全知者教会一直在暗中屠杀觉醒者,城中的连环杀人案就是他们的手笔。他们企图从觉醒者身上得到神分散于世间的力量,并以此来完成下个月的盛典。”
我:“你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力索:“他们想要复活邪神。让全知者教会成为这片大陆乃至世界的主宰,满足他们的权欲与野心。告诉你一个秘密,乌尔班身为全知者教会的教皇,但他其实根本没有全知的能力。”
力索:“这一切都是他的幌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想来是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开始搜捕制造混乱的元凶。
这里并不算大,他们在外面搜捕无果,很快就会找到祭坛边来。
力索:“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知道情况危急,但看看力索,又始终迈不开离开的脚步。
虽说是已经尽力,但我还是没办法做到对一个生命置之不理,尤其还是刚刚在我意识混沌时救过我的人。
我:“我要带你一起出去。”
力索:“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打算留在这里。”
我深深地看了力索一眼,咬了咬牙,转身冲向他指的那一条路。
跑到尽头时,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身后望去。
力索纵身跳进了那方圣池之中,封闭的房间里骤然掀起一阵疾风,黑色的池水翻涌滔天,转瞬又归于平静。
烟雾在如同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弥漫,将我的行踪藏匿起来。我谨慎地辨别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尝试寻找出去的路。
好几次,我差点与赶来救火或搜查的教徒迎面撞上,又被我险之又险地堪堪避过去。
躲过两个搜查的教徒,靠在通道的墙壁上还没来得及喘息,忽然前方一侧拐角处又响起了脚步声,听起来正在逐渐向我靠近。
我暗叫不好,尽力将身体缩进墙壁凹凸不平的阴影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身后刚刚躲掉的人想来还没有走远,眼前的人又逼近,难道非要和他们正面对抗才行?
我学过一些战斗的方法,但面对两个持械的教徒也未必有十足把握,更何况打斗声很有可能会引来更多的人……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近一些大概就会发现我。我抽出腰间唯一一把匕首攥在手里,心脏跳得飞快。
无论如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即将冲出去时,旁边的阴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过去。
我来不及惊呼,就被手掌捂住了嘴。一道暗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
黑暗里,我只看到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比我平时所见更诡丽,也更深沉。
只有一瞬相触,那只手很快便放开了。
陆沉:“别害怕,是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出声音很平静,将我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安抚了下来。
石门之外,纷乱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应该是他们搜查过来发现没有异样又离开了。
确认外面彻底恢复了安静,我才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这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人。
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陆沉:“处理完一些急事之后,听说祭祀上着火了,于是便过来找你。刚进来就遇到了搜查的教徒,本想着在这里等一会儿再出去。没想到,在这里和你遇见了。”
自进入教堂就紧绷的思绪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缓和,虽然还不算完全脱离险境,但和陆沉一起行走好像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我:“你刚刚去哪里了啊?”
陆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沉:“嘘,这些问题,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他似乎对这里的路径了如指掌,带着我在黑暗中的通道里穿行,躲开了教徒们的搜查。
很快,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我们从一个被藤蔓遮蔽的出口钻了出去。回头望去,才发现这里离教堂已经很远了。
周围的空气变得干净舒朗起来,夜风里满是远方原野青草的香气,将我头发上沾染的尘灰吹落了些许。
头顶那轮圆月的清辉落在草地上,四周万籁俱寂,偶有草丛中传来的几声虫鸣。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仿佛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干净的空气,平复下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忍不住又看向身边的陆沉。
月光沿着他的眉眼一路流淌而下,将落在身后的影子也濯洗得洁净。我望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药水的作用已经失效了。
陆沉的目光看过来,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陆沉:“在我的想象里,劫后余生的人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微愣,本还有些紧绷的心绪在这句略带些调侃的话里奇异地放松了不少。
我:“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陆沉:“我也不确定。人们通常会激动地叫喊,大笑或者大哭,有时候还会拥抱。”
拥、拥抱?我下意识看看身边的陆沉,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陆沉:“但你或许会想要问我,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如果刚才你身边有一个同伴,所面临的情况可能就不会那么危急。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对不负责任的同伴感到生气。”
我怔怔地听着陆沉的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你、你是在说你临时离开的事情吗?其实不需要生气,我可以理解的,那时你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更何况,在教会里秘密调查,你所面对的风险比我要大得多。”
如果陆沉的身份被发现,今夜他的举动就有可能被有心之人附会出无数隐秘,教会和政权脆弱的平衡或许也将不复存在。
陆沉:“但,我会感到生气。”
有月光落在他的眼睛深处,照出一派明晰的认真。
我:“你?”
忽然间,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
我:“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你突然离开,才让我独自面对了刚刚的危险?”
陆沉:“嗯,我们之间有合作,又是一起到这里来的。你不该那么大度地理解我。”
这似乎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陆沉认真到有些固执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意外,又觉得有些好笑。
之前在火车上是我主动提出了合作,原以为陆沉并不太情愿。却没想到,他认真地将这个合作的联系记在了心里。
而除了这些,心底更为隐秘且幽微的地方,软软地陷下去一点。
在刚刚躲避追捕精神紧绷,或者面对岔路不知所措的时候,确实有几个瞬间,我无法避免地在心底埋怨过陆沉的突然离开。
其实我并不确定有他在情况会不会变得容易些,当下困难的时刻,人总会不自觉地依赖另一种未曾发生也不再有机会发生的可能性。
但他应当是去处理正事的,说不定也会遇到和我差不多的危险,所以我觉得自己要理解他。
而现在他站在我面前,用平静而清晰的语句告诉我,我也可以选择不理解。
安静的风声里,陆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似乎是在等我给出一个期待的反应。
我:“好吧,我是有点生气,虽然只有一点点。”
眼前的人颇为配合,甚至看起来有些高兴。
陆沉:“我道歉。”
我:“只是道歉而已吗?”
陆沉点点头,笑容里多出些许真切的歉意。
陆沉:“做这种保证很困难,所以我只能尽力。在下次需要突然离开时,我会尽力先和你说明一下情况。”
心便更轻了一些,方才蒙上的最后一点尘烟也悄然散去了。
我:“算了,下次最好还是不要有突发情况吧。”
为了纪念这次道歉与和解,我们决定学习卡隆人的方式,用草叶和细木枝共同搭一间小屋,再将它一齐推倒,让它们重回自然之中。
和陆沉一起推倒那堆树枝,好像也推倒了一些轻却始终存在的东西。
坐在古树的树根上,我们整理好了思绪,重新聊起教会的调查。
我:“你刚刚突然消失,是去做什么了?”
陆沉:“发现了一些异常,所以我去确认了一些事情。案件的谜底,已经找到了。”
他坦然地看向我,并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我:“我也得到了一个谜底,不知道我和你的答案是不是同一个。我可以先听听你的吗?”
陆沉点点头,没有纠结谁先谁后的问题,也没有意外我是怎么找到了这个答案。
陆沉:“所谓全知,不过是一个谎言。全知者教会一直在屠杀觉醒者,目的就是为了复活他们一直信奉的神。他们想要回到,神明统治世间的纪元。”
我:“那看来我们调查到的信息基本一致……”
我将在地下祭坛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祭祀、逼问、失踪的日记,还有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神秘池水。
也说起那个年轻人力索,想到他和我说起自己活不了太久时的神情,和最终被黑色池水吞没的结局。
陆沉静静地听我说着,不论是提到“觉醒者”或是那本“神秘日记”,他都没有任何惊讶。
只不过当我提到“力索”的名字时,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我:“力索说,他的力量被乌尔班吞噬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潭池水。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吗?”
陆沉对教会的了解似乎比我多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会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他点了点头。
陆沉:“全知者教会称呼它为“圣池水”。”
在传颂的教义里,那是他们的神明遗留的启示。当预兆再次显现时,神明将以池水洗濯世人,重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听上去,这就是神明降世的关键了。
我回想到那些黑色液体滴在手背上时,那种从身体内部升起的清晰而不同寻常的力量,就像是想要重塑我。
看来他们剥离其他觉醒者的神力,也是依靠的这所谓的“圣池水”。
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沉静默了片刻,他正背对着月光,眼眸中的阴影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
陆沉:“因为,我刚刚去找了乌尔班。”
我:“你去见了教皇?”
我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又张,语词却被震惊驱赶着,怎么也无法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之前说好只是潜入,怎么忽然变成直接去见教皇了,尤其陆沉和全知者教会的关系还有些复杂。
难道是他口中的那个突发情况,让他临时改变了决定。
陆沉:“嗯,我提出要与他进行一场交易。交易的结果是,乌尔班答应会停止对觉醒者的猎杀。”
我:“可这怎么可能呢?”
放弃猎杀觉醒者,就几乎等于放弃盛典最为重要的一环,放弃让他们的神重新降临世间。
这几乎等同于放弃他们最为原初的教义。
陆沉:“当然,这也只是他应对我的权宜之计。但好在,我们有了比之前更充裕的时间。”
这倒是事实,对我们来说,这实在称得上一个不错的收获。
我:“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很大的让步了。你和他交易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这次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默。
陆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我的倒影,和很多无声的答案。
月光落在我们中间,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却是一道无法忽略的屏障。
不需要更多解释,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是我不能知道的事?”
陆沉:“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总是这样,说话真假难辨,却总是在这种时候有些莫名其妙的坦诚,叫我连追问也不能。
思索的时候,陆沉已经站起身来,代表着今晚的谈话落入了尾声。
好像我们之间总是这样的,不时会走入需要哑然的境地,以骤然降临的沉默和忽远忽近的距离作结。
见他准备要离开,我下意识地追上去,手臂触碰到他的时刻,却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陆沉转身的身影也在我视野里分裂成数个重影。
是刚才吸入了太多烟雾?还是那个圣池水带来的后遗症?或者和之前的几次“梦游”相似?
我无法再思考,黑暗已然淹没了我的意识。
混沌之中,我似乎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眼前闪过一幕幕模糊的景象,无数嘈杂混乱的声音接连涌入脑海。
有卡隆人的,有陆沉的,似乎也有我自己的。
只是,那个“她”的声音分明和我几乎一致,听起来却无比陌生。我想要看清“她”的面孔,却只是望见了空茫的雾。
最终,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褪去,只剩下唯一一个清晰的景象。
我看见了陆沉。
他站在一座倾颓的教堂废墟之上,手中握着一柄流动着圣辉的权杖。日月星辰的秩序环绕轮转,万物在光明之下俯首。
在他的身后,张开满是眼睛的六翼,洞察世间命运的轨迹。
就像是代表着正在上升的力量、秩序与权柄。
残垣断壁在他脚下匍匐,他身后漆黑的天幕上,升起了一弯血红的新月,圣洁、锋锐、分外明朗,像是祭器,也像是凶器。
等我再次看向他的眼睛时,那双总是隐藏在疏离笑意之下的眼睛,似乎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红色漩涡。
那漩涡散发着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我的意识、我的灵魂和我存在的一切都吞噬进去,然后彻底绞碎和湮灭……
我:“陆沉!”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梦魇中挣脱。
映入视线的,是一双熟悉的暗绯色的眼眸。
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未曾来得及掩饰的复杂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别的什么。
陆沉:“刚刚做噩梦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清一个奇怪的梦里如果有了陆沉,还算不算是噩梦。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净而陌生的房间。
陆沉:“这里是莱扎特位于绪登中心的医院,很安全。你已经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
我:“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陆沉笑了笑,拿起放在床头的苹果,细心地帮我将皮削去。
他用的是最普通的没有任何机械的小刀,动作流畅而熟练,苹果皮削成长长的不间断的一条,掉落进垃圾桶里。
陆沉:“虽然很想认下这份功劳,但这些天是莱扎特在照顾你。他说,你晕倒的原因很复杂,还需要住在这里仔细观察一段时间。”
我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苹果,手指碰上苹果的瞬间,陆沉已然将手收了回去。
对于他的躲避,我已经不再觉得意外了。但也仅仅只是并不意外而已,我依然想要知道为什么。
直觉告诉我,可能是比我所想象的更为复杂的原因。我想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去问,但究竟什么才算合适,似乎我也并不清楚。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虽然还有很多事要调查,我也只得暂时都先搁置。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都在莱扎特的医院里休养。这期间,陆沉几乎每天都来看我。
有时是带来几份需要我这个巡察官过目的公事,很多事情他替我妥善地处理好了,我只需要确认和签字。
有时是换洗的衣服,绣着卡隆特色的花纹,或者有与众不同的剪裁,但无一例外都合身又漂亮。
有时是清淡的饭菜,或者适合病人食用的水果,大多数比我在索斯买到的要甘甜许多。
偶尔,他也会带莱扎特不让我碰的街头小吃,撒着辣椒和香料。我们悄悄地分完一整份,又把窗户敞开到最大,吹着风等待气味消散。
有时他带着本地特色的棋或者纸牌来,我们在纵横的格子和翻转的花色间消耗整个下午,默契地暂时忘记了案件、教会和盛典。
有时,他也会以谈论香料、照相术或者某只途径飞鸟的语气,与我聊天般谈起教会最近的动向。
陆沉:“今日教会又举行了一场祷告,为的是祈求神明保佑,盛典可以顺利进行。”
盛典对于卡隆是大事,即使没有降神仪式也会如期举办。人们会在这一天翘首企盼着,神明得以投下垂怜的注视。
乌尔班似乎真的遵守了和他的约定,城中不再有觉醒者被屠杀的事件发生,笼罩在绪登上空的恐怖阴云似乎暂时消散了一些。
但这一切落在我的眼睛里,平静得有些过于反常。
我:“乌尔班真的会罢手吗?盛典近在眼前,他真的不担心召唤神明的仪式无法完成吗?”
陆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抬眼望向我,手中怀表的盖子一开一合发出轻微的声响。
陆沉:“如果只是屠杀觉醒者、吞噬力量就能让神降临世间,他们就不会等到今日了。”
我却有些听不进去他说话,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们中间的空隙上。他的语气,他的姿态,都像是在刻意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视线不自觉掠过桌面上他带来的白面包和蔓越莓果酱,落在了他的袖口,那里有一小块不知何时沾上的红色污渍。
陆沉向来衣着讲究,这样的污渍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让我忍不住皱了下眉。
我:“这里,沾了东西。”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伸出手,用手指擦去了那块污渍。
这似乎是个完全出乎陆沉意料的动作,他拿着怀表的手停顿在半空,整个人有一瞬僵硬。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轻轻避开了我伸出的手。
仍是带着点礼貌和客气的笑容,轻易在我们之间画出一道分隔。
陆沉:“没关系,我回去会换掉的。”
之前在意的那种仿佛硌了颗石子的不对劲卷土重来,或许是更强烈的,变成一种隐约的不愿安分的刺痛。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我也并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收回来。
病房里安静极了,让我的声音听上去字句分明清晰无比。
我:“陆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日光恰好在此时穿过树叶的罅隙停泊在他的脸上,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于是此刻我连日光也厌弃,它太过狡猾地隐藏了此刻陆沉脸上的神情,叫我辨不清他的神色
陆沉:“我没有理由讨厌你。”
我:“有时候,人的情绪可以是没有理由的。”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固执,他没有顺着我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将问题重新抛给了我。
陆沉:“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你好像很排斥和我靠近,哪怕是最简单的接触。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似乎一直都在和我刻意保持距离。”
我慢慢从记忆里翻找着许多个被我刻意忽视的小石子,在种植园,在总督署,在绪登寻常的街边,在这间病房里……藏着许多个他躲开我的时刻。
本以为只是零星几次而已,没想到这样数着,竟也像是积石成山。
连我都惊讶于自己突然变得异常出色的记忆力,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时刻是晴或雨,陆沉是蹙眉还是微笑,又找了哪些并不重复但相似单薄的解释。
我不知道陆沉是否也记得这些时刻,他的神情一向无法作为感情的参考。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至我说无可说,自己停了下来。
这短暂的沉默像是无形的巨石,莫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沉默接不住我的困惑,它掉在地上,故意将自己摔得叮当作响,却依然听不到答案。
直到房间里的一切,连同我们彼此都被安静掩埋了,我才终于听见了陆沉的声音,像是一个可以勉强呼吸的出口。
陆沉:“(♦),我并没有讨厌你。只是我不想,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产生某种更为亲密的羁绊。这无关喜恶,只是我的选择。对我来说,它并不必要,或许也很危险。”
他像是在和我叙述一个寻常的事实,甚至还多了些许温柔。
我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假话,他确实不讨厌我。
但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反而泛起了更为细微且持久的酸涩。
也许陆沉说得没错,哪怕只是有一点这种想法,都是危险的。
此刻我也有些体会到了,这颗心不受控制的感觉,颠簸在无数情绪的混乱之间,我也同样讨厌这种感觉。
之后的几天,陆沉没有再过来,我也没有给他打电话。
似乎有种没来由的默契,彼此都需要些时间来想清楚。
夜晚,新月初升,我辗转着久久难以入眠,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了“笃笃”的奇怪声音。
我听得心烦意乱,蹙眉起身,掀开窗帘的一角。
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鸦正站在窗台上,用喙敲击着窗户,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然而奇异的是,我竟然读懂了它的想法,它在邀请我跟上它。
我:“你是想让我跟着你?”
乌鸦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它究竟是谁派来的,漆黑的羽翼恍若一个不祥的讯号。
但我却隐隐闻到熟悉的苦艾香气,那是我在陆沉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犹豫片刻,我披上了一件斗篷,将枪别在腰间,悄悄走出了医院。
此时正是深夜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穿过几条街道后,我们离海岸越来越靠近,为我引路的乌鸦终于停了下来。
一座黑色的塔楼矗立在夜色中,刺穿了天空和土地的边界。
那只乌鸦看了我一眼,随即振翅向着塔顶飞去。看来,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我:“带我来这里是想干什么呢……”
我收回目光,伸手去推塔楼的门,才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仿佛早有人预料到我的出现。
沿着塔楼内盘旋的楼梯向上,顶层是一个空旷的圆形房间,巨大的拱形窗下,摆放着一个洁白的浴缸。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将所有轮廓覆上一层冷冽的淡青色。
浴缸中的水被吹起浅浅的涟漪,其中似乎躺着一个人影。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在看清那人时彻底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有几日没有见到的面孔。我没想过再见陆沉,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浴缸的边缘,几缕被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他的额角,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月光流淌过他紧闭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薄唇,沿着他湿透的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没入轻轻晃动的水面之下。
难道引我到这里来的人就是陆沉?可他让我看到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我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然而只是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陆沉:“……”
陆沉好像不太对劲。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去,小心地走到他身边。
他的眉头紧蹙着,胸膛随着比往常更沉重的呼吸起伏,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
窗外,一弯纤瘦的月影正从流云中探出头。今夜,正是新月初升。
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头愈发强烈,我尝试着将他叫醒。
我:“陆沉,你还好吗……”
塔顶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打断了我的话。
我警觉起来,下意识拔出枪,拱形窗的玻璃在顷刻间碎裂,几道黑影从窗口跳了进来。
他们全身都被黑衣裹住,手里闪着寒光的武器,不约而同朝着陆沉刺去。
我来不及思考这些人是哪一方派来的,击中了最前面那个人的肩胛骨,他吃痛将匕首落在了地上。
几个黑影见状,立刻调转方向冲上来围着我进攻,试图夺下我手中的枪。
我只好先解决掉眼前的障碍,一边躲避他们的杀招,一边寻找破绽撕出缺口,尽快回到陆沉身边。
然而那几人明显是专业的刺杀者,招招狠厉直击要害。我左支右绌,一时间竟然有些落了下风。
勉强击穿其中一人持刀的手腕,没等我喘息片刻,余光就瞥见了让我惊惧的一幕,一个杀手正举起匕首刺向陆沉的心脏。
我立刻想要调转枪口,剩下的几人却更快地挡在了我前面,一时间连瞄准目标也无法做到。
能做的只有尽力大喊,试图将他唤醒。
我:“陆沉,有危险!”
焦急将我整个人湮没,忽然有一种陌生和熟悉的感觉从身体深处涌现出来,鼓噪的,震颤的,像是要突破某种长久存在的禁锢。
那似乎,是一种特殊的力量。
我顾不得思考,将它凝聚起来挥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他的身体竟骤然腾空,随即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竟然有这样强的作用。我连忙朝着陆沉的方向跑去,却见那握着利刃的杀手突兀地站在原地,房间里响起波动不歇的水声。
面前与我缠斗的几个杀手一怔,不约而同朝着身后看去。
陆沉从浴缸中缓缓起身,有水不间断地从他头发和衣服上滴落下来,将他的眉目打湿得更为分明。
他看着面前的人,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
陆沉:“只派了你们几个人吗?”
他的视线缓慢扫过每一个杀手的脸,没有人回答问题。所有人举起的武器都悬在半空,如同被石化一般。
陆沉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意挥了挥手,一种奇异的力量瞬间迸发出来。
他身旁的那个人便飞出去狠狠撞在了墙上,四肢和脊椎弯折成奇异夸张的角度,失去了生息。
肆虐的恐惧取代了刺破风声的暗杀和打斗,但剩下的刺杀者早已失去了逃离的机会。
陆沉所过之处,骨骼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不过眨眼之间,袭击的人都已经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松了口气,但想到他刚刚的异常,又不免升起些许担忧。
我:“你刚刚……”
话语在对上他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那双我望过许多次的眼睛和平时,很不一样。
毫不遮掩的探究,明白昭彰的渴望,以及渐渐翻涌沸腾只是对视就会被灼伤的欲望。我的影子困在他的瞳孔深处,像是囚笼中的猎物。
直觉告诉我,这一刻的陆沉,或许才更接近最真实的他。
因此,即使身体的本能告诉我他此刻很危险,我还是试探着更靠近他了些。
我:“陆沉,你还好吗?”
陆沉:“嗯,很好。”
不寻常的喑哑轻易拆穿这个谎言,又或者,他本就不打算掩饰。
我:“可是你现在看起来……”
没等我说完,窗外再次传来了乌鸦的啼声。
黑夜遮蔽的角落里,同时响起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起来,对方并不是只派了这几个人来刺杀。
此刻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我思考片刻,主动握住了陆沉的手。
我:“我们先离开这里。”
陆沉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在我们相扣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想到他之前躲避的动作,我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次,他并没有流露出分毫想要躲避我的意思。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伸手将我抱住,从那扇破碎的窗前一跃而下。
我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淹没了所有声音,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我,倒转的世界里,我看到陆沉鲜红的如漩涡般的眼睛。
漩涡的中心,是几乎要冲破所有理智束缚的……赤裸的欲望。
我想起了之前那个关于陆沉的梦,在梦里薄如锋刃的新月之下,他的眼睛也是这般看向我……
那个梦好像,正在变成现实。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从那样高的塔顶跳下,只知道我们坠落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永恒地这样坠下去。
紧接着,耳畔响起了近在咫尺的海浪声,潮热的风穿过我们的身体,留下湿淋淋的轻易将彼此黏在一起的水痕。
陆沉将我轻轻放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冰凉的海水涌上来拍打着岩石,飞溅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裙摆和脚踝。
他俯下身,手撑在我的身侧,将我困在他与礁石之间。
我们贴得很近,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像是潮汐的涌动。
不再有其他的举动,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陆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我说不清是源于紧张、恐惧,还是一丝隐含的期待,又或者,本就兼而有之。
我不想违逆自己的心,于是我尝试着主动拥抱他,一点点消弭我们之间所有的缝隙。
陆沉:“不要动。”
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额头,缓慢而虔诚地一寸寸向下,仿佛在嗅闻我的气息。
冰凉的双唇缓缓向下游移,最终停留在我的脖颈处。我能感觉到牙齿的锐利之下,我的血液正在汩汩流动。
那里的皮肤异常敏感,我能感受到他的吐息,他的心跳,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甚至有一种错觉,下一秒,他就会放弃所有徒劳的抵抗,咬破我的脖颈,吮吸我的血液。
被他咬破的感受,鲜血流淌出来的感受,我有些想象不出来,但此刻,我发觉自己并不排斥去体验它。哪怕,最终等待我的可能是死亡。
然而,陆沉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耳边是海浪一层层涌上又退去的响声,周而复始,与我们的喘息声交融成一片和谐的音律。
刹那间,我忽然意识到,他之前刻意的疏离与回避,或许并非是因为讨厌,而是在抵抗……
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想要靠近,却又不能靠近。
像是某种迫不及待的征兆,察觉到这个想法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升起隐秘的快乐,甚至希望他更快一点地咬下去,吮吸我。
我试着去亲吻他的眼睛,触到睫毛的瞬间,他本能地避开。
陆沉:“……(♦),停下。”
我:“我不会停的,如果这样能让你舒服一点的话。”
海潮翻涌而来,将相拥的我们一同变得湿漉漉的,轮廓洇湿融在一起。
先前存在于体内那种力量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同于先前的攻击性,流动的震颤的,就像是要与陆沉共鸣。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力量,我的力量。
我尝试着用它去触碰陆沉。
雾气温柔地将我们裹住,海浪声渐渐远去。本能告诉我,这是一个渐渐成型的梦境。
那是一座古老而漂亮的城堡,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气里飘浮着闪光的尘埃。
这里摆满了各种书籍和玩具,一架擦拭得锃亮的大提琴静静地立在角落,地毯上散落着几颗棋子,之前我和陆沉曾一起玩过。
难道,这是陆沉小时候的家吗?
我尝试着往更深处走,柔软的地毯,盘旋而上的楼梯,窗前插着风铃草的花瓶。在推开一扇门后,我看见了年少的陆沉。
他坐在地毯中央,专注地翻看着一本图画书。
仍有些稚嫩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软而安静,没有长大后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重。
然后,梦中的他放下了书站起身,推开门,似乎走进了一片花园……
海浪一层层地拍打着礁石,梦境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疲惫重新将我填满,视线渐渐窄缩成一线,只余下陆沉的眼睛。与小时候相比,他变了许多,但专注沉思时微微压下来的眼睫,还是叫我寻到了些许痕迹。
梦里我跟着他走进了花园,可之后的画面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
我试图去回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又或许那是梦境的主人内心深处不愿被任何人窥探的部分。
陆沉的眼睛依然是鲜艳的红色,少了些许之前的混乱,海浪的影子在里面如同流动的血,美丽异常。
他的齿尖抵在我的颈侧,那几乎是透不过气的短暂而可怕的一刻。但我扬起了脖颈,或许因为是陆沉,这无限接近于短暂的死亡的一刻,也可以是甜蜜的。
我:“陆沉,你想要吃掉我吗?”
那就吃掉吧,如果只有这样我们之间才能没有任何间隙的话。
陆沉顿了顿,最终依然没有咬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吻,落在脖颈间最为脆弱的地方,轻得如同一片没有融化的雪。
我落入他的怀抱里,有些紧,却有温暖从我的四肢百骸流淌而过。
意识渐渐被疲倦占领,恍惚间听见陆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陆沉:“睡吧。醒来之后,就忘记这一切。”
可我不想忘记。我努力地想要将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却还是无法抵挡眼前渐渐弥漫的昏沉。
最后一线残存的意识里,我望见新月倒映在陆沉的眼睛深处,化作暗红的一剪。
他踏着潮湿的海浪,一步步回到了岸边。
自那日从海边回来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陆沉。
起初,我以为他有事要处理,结果等到他对外宣称,他患上了严重的疾疫需要静养,暂时谢绝一切访客,我也因此被拒之门外。
这期间,我试着打过好几个电话,可听筒那端传来的永远都是助理或管家的声音,对我重复着同样的说辞。
好像一夜之间,我们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疏离而客套的状态。
再一次被委婉回绝之后,我挂断了电话,有些沮丧地靠在病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拔掉了床头那盆仙人球的一根刺。
等我回过神来,手里又捏了一根被拔下来的小刺,这些天我已经拔掉了不少,并没有起到什么缓和情绪的作用。
我叹了口气,恰好莱扎特敲门进来查房,大概是实在看不过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口询问了一番。
我:“有件事你说对了。我好像的确是觉醒者。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虽然它不会根据我的想法出现,但它的确存在过。”
莱扎特:“是因为陆沉,它才出现的吗?”
脑海中不由闪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股力量的出现,的确与陆沉息息相关,如同被月亮所牵引的潮汐。
我:“算是吧。”
莱扎特:“陆沉是我见过的,最捉摸不透的人。我想这和他的家族有关。”
我:“他的家族?”
关于陆沉的家族我知之甚少,调查到的官方资料里也只是含糊地写着,陆氏家族是很久之前从索斯王国移居到卡隆的旧贵族。
相关记载大多语焉不详,若想要探查一些内部的秘辛,更是无从考察。
莱扎特拖动椅子,在我的病床边坐下,回忆起陆氏家族的传说。
莱扎特:“据我所知,他们的家族从很早开始就与全知者教会有联系。还有一种传言是说,陆氏家族跟邪神也有关系。”
传闻,陆氏家族的祖先在绝境中向某位不可名状的神明祈求,从此家族迅速崛起,并获得了某种强大的权柄。
但同时,陆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位神明终有一日会降临,为他们带来力量,也带来永世无法挣脱的诅咒。
陆沉即位总督之后,卡隆人对他并不排斥,但并不能消弭笼罩于他身上神秘的阴影。
传闻他父母的死亡都暗藏端倪,而他从家族的血脉里继承了神明的能力,也同样地继承了厄运和诅咒。
我:“和我认识的陆沉,好像并不一样。”
于是我和莱扎特说起了我亲眼所见的陆沉,虽然他看起来难以捉摸,却会出手救下伤人的小女孩,以巧妙的方式还给她一个真相。
陆沉上位后也力排众议推出了几项政策:推行限制最长工作时间的法令,改善卡隆工人的工作环境,在工厂区设立医疗站……
在索斯对卡隆常年统治的限制之下,他似乎仍在坚持为一些东西注解,关于这片土地上独特的公平,自由,或者生存。
我会不自觉地被这些吸引,想要去靠近和探索,于是发现了更多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故事。
陆沉会买下所有的巧克力糖,为了从糖纸里拆出一句喜欢的祝福。陆沉会请异国的风琴艺人演奏相同的乐曲,因为曲名的卡隆语和他名字的发音相似。
陆沉也会长久地望着我,在他以为我并不知晓的时刻。那目光里藏着很多话,我听不清楚,但可以确信并没有厌恶。
虽然无法全然将这个人看穿,但至少我可以确信,他并不打算伤害我。
我是卡隆匆匆的访客,不敢宣称自己了解陆沉。但只要将所有的记忆串联成线,我便无法说服自己盲目听从他身上的传闻。
虽然梦境似乎是依存于我的力量所建造,但却是从诞生于他的潜意识,我不认为一个人会对自己的梦境撒谎。
我说得有点急,甚至近乎语无伦次地将这些片段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像是将我这些天无法理清的思绪用言语一点点理顺。
又像是我努力想要证明什么,不知道是对着莱扎特,还是对着我自己。
莱扎特静静地听我说完,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莱扎特:“不过,别人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这不像是莱扎特会说的话。
我:“你不是一直在告诫我,陆沉这个人不可信吗?”
莱扎特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城市起伏的轮廓。
莱扎特:“在这个国家待太久了,真真假假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无法分辨。”
我:“我也看不穿,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莱扎特:“那就问问自己的心,想去往何处。”
他的目光看向被挂断后却依然握在我手里的电话听筒,又落在那盆被我拔去不少刺的仙人球。
莱扎特:“做你想做的事吧。去找你想找的人,把想知道的一切都问出来。答案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等到莱扎特离开后,病房里重归寂静,我又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必须去找陆沉谈谈。
无论他是不是值得信任,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至少我都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一旦下定了决心,那个想要见到他的念头,就会变得异常执着。
在又一次被婉拒之后,我决定不再等待,而是另想办法进入陆沉的住处。
好在上次来时我就发觉,他似乎并不喜欢住处有太多看守,这给了我悄悄潜入的机会。
夜幕成为最好的掩护,我凭借着记忆,找到花园围墙一处相对稀疏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还一边护着手里的礼物不受损坏。
那是满满一盒常春藤的叶子,在陆沉借给我的书上说,那是卡隆人祈求远离疫病,生命不息的方式。
即使陆沉并非真的是因为生病才拒绝和我见面,但语言终归也有魔力,若是真的应验便糟糕了。
夜色下的古堡与上次来时并无变化,几乎听不见任何喧嚣声,只有几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厅里并没有看见陆沉的身影,我心里猜测他或许会在更为私人的二楼区域,于是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向上。
此前我从未来过古堡的二楼,一条深长的走廊通向尽头的黑暗,两侧是一扇扇几乎分不出区别的房间门。
暗红的地毯吞噬了我的脚步声,昏暗的灯光投出许多个长短不一的影子,填满了每一处空旷。
我很难分清这里哪一间是陆沉的卧室或书房,只能屏气凝神,仔细去捕捉每一扇门后的动静。
从某个不太起眼的房间门前经过时,里面忽然隐约传来了陆沉的声音。
陆沉:“你今日会突然来拜访,我很意外。”
陆沉竟然知道我今夜会来?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硬着头皮敲门进去时,又听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沉:“我以为拿到那本日记之后,你会专心筹备盛典,不再管其他的事。”
敲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立刻意识到,陆沉并没有发现我就在门外。
他那句“意外”,是因为此刻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房间里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似乎有人坐下了。紧接着响起了一个让我几乎要血液逆流的声音。
上一次我听到这个声音,是在全知者教会的亡灵祭上,他站在祭坛上念诵模糊不清的祷词。当时陆沉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教皇乌尔班。
那时,我一心认定乌尔班是导致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了陆沉住处。
乌尔班:“多亏陆总督为我们找到那本日记,盛典才能如期举行。神不会忘记您的丰功伟绩。”
即便隔着一扇门板,乌尔班那有些古怪的,甚至含有一丝恭敬的语调依然很清晰。
我垂下抬起的手,用了很久才艰难消化了他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
力索死之前曾经和我提到过,那个抢走了他日记的男人,我曾有过无数假设,却没想到……
那个人,竟然就是陆沉。
此刻,房间内陆沉的声音仍旧很平静。
陆沉:“陆家作为神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行者,自然也有责任为盛典尽一份力。让神再次苏醒,不只是全知者教会的目标。”
那它还会是谁的目标?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我站在原地,几乎喘不过气。
我强迫自己继续去听他们的谈论,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苏醒”“必要的牺牲”“清除障碍”的字眼o
乌尔班对陆沉的态度始终透着一股古怪,看似恭敬非常,但言辞间又似乎隐隐藏着钳制与猜忌的意味。
陆沉:“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你似乎还没有完全兑现。”
乌尔班:“这话从何说起,我已经下令停止抓捕那些觉醒者了,这一点你不是很清楚吗?”
陆沉:“只是暂时。”
乌尔班低低地笑了几声,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陆沉:“更何况,如果教会已经放弃了,又为什么要用乌鸦引她去塔楼。”
我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还沉浸在上一段对话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此刻又被这句话狠狠砸中。
原来那天引领我去找陆沉的乌鸦,连同那些追杀的人,竟然全部都是乌尔班安排。而陆沉早已知晓这一切。
乌尔班那音调怪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阴冷得如同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
乌尔班:“原来你说那位女士啊,她的确很不一般。不过你放心,我无心加害于她,只是在试探。如今看来,这次试探的结果,的确很让人印象深刻。”
陆沉:“不要再接近她,她和那些觉醒者并不一样。”
后面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似乎涉及他们合作的计划,但我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混乱的脑海里唯一清晰的念头,只剩下:原来陆沉真的在欺骗我。
那些关于他家族的传言,莱扎特说他不可信的字条,还有我一再试图说服自己时的预感……原来都没有错。
陆沉真的与教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口口声声说与我合作,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坦诚。
甚至,他与教会的交易也并非明面上那么简单。从他和乌尔班的对话来看,两方的关系绝不仅仅是一般的合作或利用就能界定的。
想到那日逃出教堂后,我提起力索的名字时,陆沉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样子。
而他提及力索的死亡时,神色也平静到近乎淡漠。那时,他就应该已经拿到日记本了吧?
如果当时我再仔细一点,如果没有被自己的情感蒙蔽双眼,我早该在那个时候就察觉到了端倪。
而不至于直到此刻听到真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细节。
或许是因为我太过信任他了,又或者在内心深处,我本能地希望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淡淡的血腥气从唇齿间传来,我这才发觉,方才因为太过震惊而下意识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此刻指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痕,渗出了几滴鲜红的血珠,已然是被咬破了。
房间里,关于全知者教会和觉醒者的对话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
为了避免被乌尔班发现,即使心底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我也还是决定先悄悄离开。
仍然是按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我浑浑噩噩地穿过花园,虚浮的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没有实感。
如果真的如莱扎特所说,陆沉的家族是神在世间的代行者,那么陆沉与乌尔班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就算他们之间存在着我尚不清楚的矛盾,但陆沉选择将日记交给乌尔班,帮助盛典顺利进行,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现在的陆沉都和我处在对立面,不再是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
然而无数混乱的信息依然在脑海里交缠,一会儿是陆沉和乌尔班的谈话,一会儿又变成火车上我们互换的兜兰,露水湿润,染在我的指尖。
他给予的帮助、偶尔流露的维护,甚至那晚在海边的失控与克制……最终化作一息弥留的犹豫。
会不会还有那么一种极其微小的可能?我听到的信息并不全面,或许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而陆沉也有不得不为之的缘由。
如果他真的想要伤害我,早就有过无数次机会,比如在那个新月之夜。
但那夜他最终选择了克制地放手,正如此刻,我似乎也没有办法真的下定决心,就这样带着种种怀疑离开。
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哪怕是背叛,是隐瞒,我也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城堡二楼亮起的灯光,决心先找个地方平复下心情,然后再找陆沉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我登上了城堡里一处偏僻的塔楼,准备等待乌尔班离去。从塔楼的窗口望去,恰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平面。
夜色下的海失去了白日的宁静,起伏的海水下蛰伏着汹涌而恐怖的暗潮。
本想等心绪再平复些,措辞在心底演练得再周全再有底气些,我就去找陆沉问个清楚,却没想到身后先响起一阵脚步声。
我转过头,看见陆沉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楼梯的角落。
骤升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化为了然。
也许我在书房门口时,甚至早在我潜入古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进来了吧。
他和乌尔班之间的那些话并没有避开我,是有意想让我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我知道与否?
我们沉默地对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眸看不出太多情绪。咸湿的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
几乎要被时间遗忘成两尊雕像,最终还是陆沉率先开口。
陆沉:“下次到家里来,可以提前与我通个电话。我好有时间准备一些可口的茶点,不至于显得过分失礼。”
像是面对一个颇为亲近的朋友,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刚刚那场揭开真相的谈话,不过是我的臆想。
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在听到那些对话之后,我们之间还能若无其事地像之前那样相处。
我:“不只是准备茶点吧,是不是也要让我避开不能见的人。”
陆沉:“乌尔班对你的能力很有兴趣,如果能少和他见面,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打断他的话,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
我本以为他来找我,是也做好了和我好好谈谈的准备,却没想到依旧是这样模糊又暧昧的态度,将一切都轻描淡写地揭过。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僵持中,陆沉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沉:“看来今晚,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
无比平静的语调,即使我集中全部心神,也听不出分毫被我戳破谎言的慌乱。
我:“你会说真话吗?”
他垂下眼眸,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只需要说肯定和否定的问题。
陆沉:“我会尽力。”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暗自咬咬牙,决定自己来问。
我:“你和乌尔班交易的筹码,是力索的那本日记吗?”
陆沉:“是的,那本日记记录了觉醒者们被杀害之前的故事。力量是如何觉醒的,如何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如何将自己的秘密向身边人袒露,然后被理解或者背叛。
当然也包括,全知者教会说了什么样的谎言,如何迫害他们。那本日记中揭露了乌尔班的罪行,一旦流传出去,将无人再信任教会。这将成为举办盛典、召唤邪神的重大变数,所以乌尔班才一定要找到它。”
这些话他答得很顺畅,并没有停顿思考,想来这就是日记本里最大的秘密。
此刻他将这些事悉数告诉我,似乎并没有替乌尔班隐瞒的打算,可我仍然心有疑虑。
如果陆沉的目标是阻止乌尔班的计划,那么他应当将日记的内容公之于众,让乌尔班失去信誉和教徒,毁掉他一直以来营造出的假象。
但刚刚他们在书房里谈话时,陆沉向乌尔班展露的立场,又似乎并非一种全然的对立。
我不由想到刚才隔着书房门听到的谈话,陆沉平静且不容置疑的语调。
陆沉:“让神再次苏醒,不只是全知者教会的目标。”
陆沉也在等待着神的复苏,这个答案清晰地陈列在眼前,只是我仍旧不敢去相信。
冰凉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我几乎丧失了知觉,也一同丧失了分辨与言语的能力。
我只想把满腹的问题都抛出去,最好又密又多应接不暇地都砸到陆沉身上,砸出几句真心话
我:“你既然知道这本日记那么重要,为什么还要交给乌尔班?”
陆沉:“这是他暂时不会迫害觉醒者的条件。”
我:“可你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将日记交出去,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乌尔班的罪行,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处置。那之后,处在威胁中的就不只是觉醒者,甚至还有所有卡隆居住的人。”
虽然我才来到卡隆不久,和这里的人存在天然的矛盾,但这段日子的调查与生活,却让我对这里产生了一些难以割舍的牵挂。
我无法对他们可能遭遇的灾难置之不理,也无法接受陆沉在其中完成了关键的一环。
我知道他身上有很多秘密,可能并不是纯粹的好人,但至少我不希望他是个纯粹的坏人。
风从我们之间呼啸地吹过,带着夜的寒凉与海的潮湿。
沉默静静地流淌在我们之间,许久后,我才听见陆沉的声音。
陆沉:“或许会带来很多危险吧。但至少现在,有更值得我在意的事情。”
我:“更值得在意的是什么?神明?盛典?还是其他什么我并不知道的东西。”
又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停顿,陆沉忽然低低地笑了,轻笑声随风撞进了我的耳中。
陆沉:“是你。”
我愣在了原地,所有的思考与情绪都在此时退却,空旷的身体内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不止。
他说,比起神明、庆典,他更在意的事是我。
那些原本被按捺下去的情绪,似乎又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惊讶、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我无法判断他说的话是发自内心,还是为了截断这场即将走入僵局的谈话。
但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似乎,也再没有办法再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了。
我:“你……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在我刚刚听到时不阻拦我?难道你就不害怕,我把你在这里与教会勾结的一切都汇报给索斯的高层吗?你会被传唤回国,接受调查和审判。”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吹乱了我的头发,陆沉抬起手,似乎想要为我整理一下,但举起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陆沉:“因为这些问题让你很困惑,或许也让你觉得难过,所以我没有办法不回答。当然也因为……”
他顿了顿,视线对上我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了之前那种蛊惑人心的红色漩涡,在他的眼底缓缓旋转。
陆沉:“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
很是笃定的语气,就像是他对我了解颇深。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被他这么轻易地看穿。
我:“我会的。陆沉,今晚我就会写报告。”
陆沉:“那你想要知道的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就可能永远变成一个秘密了。比如你的力量,那些梦,还有觉醒者的身份。”
看着他那副始终游刃有余的模样,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我的心头。
我:“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陆沉:“不如理解为另一场交换吧。你不再调查盛典与全知者教会,等到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或许我会告诉你一些答案。”
那实在不是谈判的语气和态度,因为早在开口之前他就确信,我最终还是会接受这个条件。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真相,也因为至少现在,我还无法对眼前这个人全然狠下心来。
只是我心里仍然有些不甘,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落入他预设的轨道。
我:“你似乎很了解我。”
陆沉笑了,那笑容在黑暗的塔楼里显得有些模糊。他眺望向远处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陆沉:“嗯,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更了解一些。”
我们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在这段沉默里达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换。
我:“你似乎很了解我。”
陆沉笑了,那笑容在黑暗的塔楼里显得有些模糊。他眺望向远处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陆沉:“嗯,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更了解一些。”
我们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在这段沉默里达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换。
可我的心仍旧惶惶然的找不到落点,如同钟摆,徘徊在高兴与失落之间。
此刻,天际的云层散尽,露出漫天星子,皎皎的月光随之洒落,照亮了幽暗中的海面。
❈雀的口信❈
几日之后,一个雾气柔软潮湿如满地火山灰的傍晚,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
信封很简陋,没有署名,只潦草地写着我的地址,邮戳显示它是来自卡隆的一处邮局。
拆开信,我意外地发现,这封信居然是我之前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寄来的。
信的开头,她写到自己去了农场,现在生活得很好,农场里的大家也都很关照她,然后还写了许多农场的趣事。
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雨后森林里冒出各种美味的蘑菇,或是她偷偷藏起糖块去喂给一匹漂亮的小马驹。
农场看守的工人其实并不是疏漏和粗心,只是会对悄悄拿些牛奶回家的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也悄悄带了几次回家给病中的母亲,和自出生起就鲜少体会过饱腹的妹妹。
父亲也在当地的种植园里重新找到了工作,每周虽然比之前少拿几个先令,但好在管事的看守比之前和气许多。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日紧绷的思绪似乎也飘向那片农场,变得舒缓了许多。
信纸翻过一页,她有些兴奋地提到她在农场遇到了一位厉害的老师,正在教她练习搏击。
“我希望自己可以尽快变得强壮起来,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最重要的人!”
她告诉我,那个教给她搏击的老师,是陆沉帮她寻找的。
陆沉还托那位老师给她带了启蒙的画册,闲暇时会教她认读上面简单的字。
现在她已经能独立辨识出书页上檀香和铃木草的单词,也能不用任何人帮助写出一封很长的信件。
我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蓦然想起和陆沉谈话那个下午。
他告诉了我那名看守最终受到的处罚,之后不可避免地,我们谈起女孩和他的家人。恰好我也有个思考了很久的想法。
我:“她很聪明,也很勇敢,我想资助她去读书。如果只是因为贫穷就被限制了可能性,未免过于可惜。”
陆沉双手交叉搁在膝头,抬起眼看向我,暗红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
陆沉:“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吸引力。但以他们现在的境况,知识远不如如何在这里活下去的技能来得实际。”
我:“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难道不该去读书吗?”
陆沉轻轻地笑了,那笑里有很多含义,却唯独没有认同。
陆沉:“(♦),这里是卡隆,与索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有些少见的,他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陆沉:“在这里,能够上学的孩子,往往出身贵族和富商的家庭。工人和贫民的孩子,连进入学校的资格都没有。”
我:“那能不能……”
陆沉:“当然可以。我可以特别批准她进入学校学习,甚至可以要求老师对她多加关照。但差别,依然存在,并非是权柄可以消弭的。”
他停顿片刻,目光落在我的腰间佩带上,那里挂着一柄机械的小刀。
是我之前我送给女孩的那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陆沉又把它还给了我。
陆沉:“就像是那把小刀。对你来说,那只是一个无心的礼物,毕竟在索斯随处可见这些精巧的东西。但在这里,美丽静谧的机械却是珍宝,会给她带来许多危险。”
话音滚落到房间的四角里,我沉默着,却并非是因为没有听懂。事实上,在他开口时或者更早,我就懂得了他的意思。
对于无力承负的人来说,关注、礼物,甚至只是比寻常更近一点的亲密,都可能成为诱发灾难的源头。
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才能让人连接受些许微不足道的好意也不能。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绪,陆沉轻轻地叹气。
陆沉:“暂时没有办法去上学,但或许她可以学习一些其他的东西。防身术,或者搏斗的技巧,至少可以让她在遇到危险时保护自己。”
我和他对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并没有错。
我:“那除了搏斗,还得学会逃跑吧,毕竟这里的危险那么多。”
陆沉:“逃跑……”
像是想到了什么,陆沉轻笑了起来。
陆沉:“的确是门有用的技能,值得好好学习。”
渐起的风声里,没有人再说话。寂静像是刚刚从其他地方迁来,崭新得异常,以至于我几乎可以听见我与陆沉脉搏与骨节间细微的声响。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思考一样的事,以至于那些声响渐渐地分不出彼此。
我:“在来之前,我翻阅了卡隆近十年来的各种资料和卷宗。卡隆有丰富的矿藏和大片肥沃的土地,足够养活这里的所有人。但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活得很艰难。”
我望向窗外变暗的天空,余晖勾勒出远方大片种植园的轮廓,许多渺小的影子被夕阳拉扯成线与绳,密密麻麻缠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莫名地,脑海里浮现出索斯工厂里蒸汽机庞大而冰冷的结构,和卡在其间昼夜不停转动的齿轮。
这个被索斯王国统治了多年的国度,似乎正在慢慢死去。
但那远去的飞雀,会衔来希望的种实?还是最终坠落在另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我:“这些只是暂时的,未来会变好一点的,对吧?”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他踱步到窗前,与我一同望着这片渐渐沉入夜色的土地。
我侧过身去望他,黄昏幻象般的光晕将他的眉眼连同情绪一起融化了。
就在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话语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我的耳边。
陆沉:“会变好的。”
其实只是几周之前的谈话,但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将时间拉扯得变形,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是久远的记忆。
我给女孩写了回信,将小刀一起寄了回去。远离了绪登的农场上,她应当可以更自由一些。
收到这封信的瞬间,我便想带着他去见陆沉,与他分享一下连日里久违而纯粹的喜悦。
可刚走到房间门口,我又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几天前不欢而散的画面闯进脑海,潮湿而静寂的海风里,我们说了许多话,却又被海雾环绕着,什么也无法听清。
想到陆沉难以捉摸的目的和立场,全知教会的阴谋,还有最后他那慢慢被阴翳覆没的眼睛……
即使空耗了这些天里时间所有的间隙来思考,我仍不知道该以一颗什么样的心来面对他。
一时间,连喜悦也黯淡了下来。
最终,我还是趁着夜色出了门,那是一个漆黑而清新的夜晚。
陆沉住处很安静,仍旧没有什么守卫,每扇窗户都倒映着一片深邃的天穹,满覆沉眠的症候。
我悄悄将信投进了门前的信箱里,伪装成一个不辨方向的信使。
明日清晨,当邮差的铃铛将这座古堡叫醒时,他应该就能看见了。
❈异国列车❈
火车穿行过卡隆南部的丘陵地带,车窗外是被连绵的雨水浸透的绿意,仿佛一幅流动的油画。
车厢规律的摇晃就像是一种催眠,陆沉闭着眼靠在座椅上,睡意却暂时将他遗忘在此地。
数个小时前,他从卡隆最南端的临奇站上车,在那里刚处理完一些不能见光的事务。
从临奇到绪登需要十多个小时的漫长行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折磨,但所幸这里为有权有势的乘客准备了足够丰富的消遣。
不间断的酒会与歌舞演出与绪登的社交场并无差别,火车中途停靠时偶尔也会上来一些各有目的的达官贵族。
他们或约谈生意,或网织人脉,或者只是寻欢作乐,偶尔也会在中途的站点结伴下车。
陆沉对这些谙熟于心,穿越大半个卡隆的地形的车程,足够结交一段捆绑着利益的关系,或者谈成一场需要仔细称量的合作。
他曾这样许多次。但这次,他只想单纯地做一个旅客。
他挑选的包厢位于最安静的角落,这十多个小时的旅途本该是难得的休憩,然而总有人不识趣。
车厢的乘务员再次敲响了门,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殷勤。他说,马尔茨矿场的约翰逊先生得知他在车上,希望邀请他共进晚餐。
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敲响房门了。每次都是为了不同的人,有地方官员,有富商,也有教会神职。
这些人不知从哪儿得到了他在火车上的消息,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食肉鱼类般锲而不舍地咬了上来。
在无数势力蛰伏的卡隆,他是错综复杂的网络里共同关联起的那个点。
平时他或许会随机选择几位名字听上去不算刺耳的见面,但今日却实在觉得厌倦。
陆沉:“请转告这位先生,我不打算用晚餐。任何邀请都不必再来敲门,我想休息一会儿。”
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陆沉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之前也拒绝了,却仍旧有列车员敲门。他知道这些人都暗中收了钱,还会锲而不舍地来。
车厢外隐隐传来酒会上的喧哗,与窗外静谧的绿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他,此刻只想寻找一处不被打扰的空间。
陆沉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不起眼的外套,又戴上帽子将脸隐藏进阴影中。这列火车上的乘客大多是卡隆人,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穿过车厢连接处的狭窄通道,将那些吵闹的音乐与笑声抛在身后,他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空气瞬间变得浑浊起来,人体的汗味、煤灰,还有不知什么潮湿发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这几节车厢里装载着前往矿场工作的矿工,他们像货物般蜷缩着挤在狭窄的座椅上,连过道里也挤得水泄不通。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进入过这样的车厢。
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朝他投过来,目光里浮动着好奇、警惕,还有忌惮。
车厢的最前排空着为某位管理者而留下的空座,陆沉走过去坐下,将帽檐压低,闭上了眼睛。
冥冥降临的黑暗里,他依然能感觉到不断有视线长出了脚,向他趋近。
是和之前趋之若鹜所不同的另一种目光,忌惮警惕敌意,同样是喧闹的,但至少这不会让他觉得厌烦。
车厢里的窃窃私语漂浮在火车的行进声之中,渐渐变成了一种白噪音,他在这种陌生的安宁中陷入了浅眠。
睡梦之间,耳边的低语声变大,人群隐隐躁动起来。被惊扰的陆沉睁开眼睛,看向混乱的源头——
一个与他同样闯入这个车厢的不速之客,正艰难地穿越拥挤的车厢。
是她。
这位索斯王国派遣来的巡察官,算下来,他与她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在卡隆见到的第一面,她想要阻止一场在卡隆随处可见的施暴,甚至想要拔出枪。
他本可以置之不理,却最终还是走进了庭院。他能够为这个意外找到无数个理由,维护卡隆与索斯王国之间的关系,或者只是不愿破坏那日的好天气。
为了问出真实发生过什么,他用了一点询问的技巧。而她很快领会了其中机要,配合得很默契。
她后来同他说话,质问、道谢,还有其他公事公办的话。而他的目光不可抑制地,长久停留在她的身上。
落满阳光的发丝,沉静的能够倒映出万物轮廓的眼睛,鼻子、嘴唇、说话时微微呼出的气,甚至还有脆弱的咽喉。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理由在真相面前溃不成军。真相就是,从第一眼起,他的目光就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
他能感觉到她汩汩流动的血液是如何灼热,他想要吻上去,想要那种滚烫的温度也流经他全身。
靠近她,是身体里某种本能的渴望。
正因如此,他反而要尽可能地远离。因为这种不受控,随时都可能会为她也为自己带来灾祸。
于是他拒绝了她伸过来的手,一次又一次。
也一次又一次察觉到她骤然变化的神情,眉眼轻轻垂下,偶尔流露出来一点没有藏好的失落。
他承担过许多次不顾一切去接近的代价,并长久地深以为戒。却从未任何一个时刻,像他面对她的难过时那样,受到白蚁啃噬般不停歇的折磨。
对于女孩的了解,远比她知道的要多。在她接受任务来到卡隆之前,他就已经调查过她。
更准确地说,他“寻找”了她很久,直到确定她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而不只是因为,祂在找她。
所以他暗中策划了一切,巡察的任务,适时的情报,感兴趣的案件,一切都是偶然,但一切偶然都最终会将她引到这里。
她当然不知道,从她踏入卡隆开始,就已经走入了他精心编织的罗网。
车厢里议论声更大了些,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他身上退去,潮水般爬向另外一个更容易侵蚀的目标。
而现在,他看着女孩在挤满矿工的狭窄过道里小心地前行,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嘴唇因为紧张而抿成一条线。
那些席地而坐的卡隆人不情不愿地为她让开落脚的地方,她努力不让自己落了下风,继续往前走去。
陆沉知道,那些人是不会喜欢她的。
对任何一个索斯人来说,卡隆都是危险的,就如同是索斯对于卡隆这片土地那样。
一个皮肤黑的年轻矿工挡住了她的路,故意要给她制造一些麻烦。女孩手悄悄移向怀中,那里或许藏着一把手枪。
陆沉知道自己不能再旁观了,但早在这个念头出现之前,他已然从座位上走了出来。
那是不受控制的冲动,也是理性之外唯一获准的一瞬自由。
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滞留梦❈
母亲:“为什么假装生病?诺兰还在等你。你们春天的时候不就是约定好要清理仓库,一起搭火车模型。”
陆沉:“我没忘记约定,我只是不想再和他做朋友。”
母亲:“为什么?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陆沉:“……没有为什么。”
母亲:“诺兰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臂负了伤。”
陆沉:“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不再同他做朋友的原因吧。母亲,你早就知道的,我从来不该有朋友。我还是很难控制自己。就像从前伤害你和父亲那样,我还会伤害别人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如此。”
母亲:“没有不该,你总会有自己的朋友,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多孤独,也正因为如此,才想要靠近另一个同样孤独的生命。你不仅会有自己的朋友,还会有自己的爱人。
你会遇到一个挚爱的女孩。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无可控制地牵制你的一切,你的情绪、你的感官,甚至你理性的大脑,都会因为她而失去控制。”
陆沉:“失去控制……听上去是可怕而残酷的事情。”
母亲:“的确,但它同时也是一件美妙而幸福的事。”
陆沉:“我无法想象。”
母亲:“那就不要去想象它,去看看它,就好了。诺兰来找你了,你的朋友正在门外向你挥手。”
陆沉:“……”
母亲:“还没准备好,对吗?”
陆沉:“我无法控制我的力量,尤其是当我感觉到,我们开始成为真正的朋友。”
母亲:“那就再准备准备,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陆沉:“我可以抱你一下吗?现在是在梦里,我想,或许我还有可能,抱你一下。”
母亲:“你已经知道了?”
陆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梦境。”
母亲:“我想象中你十八岁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高大,聪明,英俊。陆沉,我从未停止想念你,哪怕已经离开你那么多年。”
❈沙之书❈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我想留下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便受到教会伪善的资助,在孤儿院长大,混迹于街头。
大约9岁时,耳边忽然开始出现各种嘈杂的声音——街上的小贩悄悄在秤的底部放了磁铁,孤儿院里的老师们正在讨论怎么样才能将教徒的供奉再多捞一点过来。
就算是夜里,也很少有安静的时候。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除了莲通。
莲通是我的乳母,与我相依为命,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她是个洗衣工,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总是浮肿,但她总对我说不疼,还用那双手给我拎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
得知我的异常,她当即就捂住了我的嘴,告诫我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我点点头,答应了她。
就这样,我贫穷但安稳地长大了,原本我以为可以一直过这样简单的生活。
我攒了两年的钱,想为莲通买一架“铸旭”公司正在出售的一款叫做“轮椅”的新产品,等她老了,我就可以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莲通已经卧床不起,原来她已经病得很重,却始终瞒着我。
我们几乎身无分文,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拿去变卖,我开始去矿场上打黑工。
但因为还未成年,每次结算都只能拿到一半的工钱。而这些远远无法支付得起那些医药费。
后来我偷听到矿场老板的对话,又将从另一处听来的情报告诉了他,他因此大赚一笔。
他给了我一块金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情报是可以换钱的。
于是我开始利用自己的能力赚取医药费,就在我以为一切终于有出路的时候,乌尔班出现在我的家中。
我看到莲通的脖子被他攥在手里,早已失去了呼吸…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抓到我。
为了摆脱乌尔班的眼线,我东躲西藏,直到避无可避。在某个夜晚,我站在了悬崖之上,开始想象坠落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是解脱……
但这时,一个男人却告诉我,这座悬崖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你应当会流几天几夜的血才死去。
那个男人我见过,他是索斯派来卡隆的总督,是全卡隆人暗暗痛恨的对象。
但他却给我创造了一个新的活下去的目标——复仇。他答应帮我向乌尔班复仇,但同时,我要成为他的线人去调查教会,并且搜寻其他的觉醒者。
我有想过不借助陆沉的力量,而是自己去找乌尔班,但所有的结果都在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以卵击石。
我开始催促陆沉将复仇的计策提上日程。但每当这个时候,陆沉总是告诉我:“等周六以后吧。”
周六是卡隆一周当中唯一的公休日,这一天所有的卡隆人都可以不受奴役,与家人度过轻松的一日。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陆沉开始为我在周六找一些事情做。起初是请人教我学习写日记,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但还是听命于此。
之后他又找来一位牧师教我拉琴,再后面是教我喝酒……
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得好的,准确地说,大多都被我搞砸了,不过陆沉也不会强求我。
除非遇到我还愿意做的或是喜欢的事,他便会继续请人来教我。
渐渐地,我发现生活好像有了一些不同。我想做的事,似乎变得越来越多。而我的身边竟然也出现了朋友。
他们和我一样,是觉醒者,他们理解我的孤独与恐惧,他们也在努力活下去。
我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有时我会把这些写下来的文字给他们看,有时我也会把笔递过去,让他们自己写。
我没有忘记复仇,陆沉也知道这一点。但我已经不再想要以无谓的牺牲作为复仇的代价,我想要做得更多,想得到更多。
他们和我一样,是觉醒者,他们理解我的孤独与恐惧,他们也在努力活下去。
我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有时我会把这些写下来的文字给他们看,有时我也会把笔递过去,让他们自己写。
我没有忘记复仇,陆沉也知道这一点。但我已经不再想要以无谓的牺牲作为复仇的代价,我想要做得更多,想得到更多。
所以,我决定把这本日记交给陆沉,没想到,他却拒绝了我。他告诉我,这些日记并不是复仇的工具,这些日记只属于我自己。
我想,我从未了解过这个奇怪的男人。他有时像是在帮助我,但又好像有所图谋。
他有时似乎只是纯粹地在利用我,但又对那些取得的成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在意,他也从未想让我了解他。
这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而他自己,应当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