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篇章❈

盛典日益临近,绪登的大街小巷飘起彩绸,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糕点的香气,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期盼神明降世的氛围中。

街头巷尾涌现出许多远道而来的卡隆人,他们身着浆洗得发白却依然挺括的传统长袍,肩挎行囊,脚上的皮靴因长途奔波而磨损开裂。

每年此时,种植园与工厂都会特准一日假期,本意是让卡隆人欢庆自己最负盛名的古老节日“祈圣节”。

那本是卡隆传统的盛典,所有族人无论身葬何处,灵魂都将在这一天回到故土的怀抱。然而,自从被殖民后,圣日也渐渐失去了意义。

直到某一年,教会忽宣布正式将这一日定为神圣庆典,宣称这是“神明未曾遗弃卡隆”的明证。

一片剪成羽状的彩纸被风轻轻送入窗内,落在我那份尚未完成的调查报告上,成为房间里唯一与节庆有关的印记。

庆典越近,乌尔班暗中筹谋的阴影便越迫近一步。可眼前未解的谜团仍像一团乱麻。

我放下手中的调查记录,不免有些烦躁。

那日回来,我翻来覆去直到深夜。陆沉与乌尔班之间的对话、陆沉单独跟我说的内容,在脑海里一遍遍浮现。

一时觉得,陆沉或许早已与教会沆瀣一气,不知蒙骗了我多久;一时又觉得,他与乌尔班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似作伪。

天光将亮时,我仍然没有想清楚,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最终我还是无法按照约定那样远离这些事,相反地,我开始了更为深入也更为细致的调查。

不只是调查全知者教会,也要调查陆沉这个人。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要求他们将所有细节一一记录在案。

细致的程度要到陆沉今天几点钟起床、窗帘拉开的角度、三餐茶点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式样的盘子……

我翻看一条条记录,果然如我要求的那样事无巨细。

比如,他今天早上七点零五分用银纹白瓷盘吃了烤面包,抹果酱时还在盘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钟声刚敲过九下,他动身去了卡隆图书馆的藏书室,对着一幅旧地图凝神端详,一站便是两个小时。

随后回到书房批阅公文,其间三次停笔,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中途喝了半杯凉茶,随手将茶杯搁在窗台边缘,有花瓣飘落在里面。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他步入花园,蹲在草坪上喂食栗鼠。当一群毛茸茸的小家伙围拢过来,他特意将坚果掰成小块,递到最胆怯的那一只面前。

这么做的原因,一方面是我的确需要查清他的出行往来,是否曾与教会暗中会面,是否有密信传递,又是否在暗处筹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

而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我的私心。

眼前的报告上清楚地写着——陆沉今早去了绪登西区的一家旧书铺。

他进店后并未急着找书,反而在柜台前驻足片刻,和店主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日常。

随后,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对方。

那是一份书单。陆沉递出时并未遮掩,甚至将纸张朝上停顿片刻,正因如此,派去的监视人员才能看得清楚。

这举动里带着几分故意的味道,仿佛他知道我在看着他。其实我也从未天真地以为他毫无察觉。毕竟以他的心思,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我盯着报告上记录这一幕的那行字,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心头莫名地在意起来。

似乎无法否认,这同样是我想要看到的东西。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更想知道,当初我和他之间的决裂,到底有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我已经不需要再确认,他不算什么好人,但心底却仍隐隐希望,至少他不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送来的调查报告里,还附了几张他废弃的草稿纸。有些是公文初稿,有些只是他随手写画的痕迹。

可当我继续翻下去,才发现这些内容并不简单——其中竟涉及大量关于索斯的政策走向、商业布局与科技动态的分析。

有一张纸上,详细记录了关于“电磁感应式有线传讯器”的研究分析。

这项技术是在三个月前,我动身前来卡隆前夕才刚刚问世的新品,并未大规模应用。

我也只是在报纸的某个不起眼的专栏上偶然瞥见过一眼。可陆沉的纸上,却已将这项技术的优缺点逐一拆解,条理清晰。

他如今的笔迹,已经和过去有许多不同,只有在转折或者笔画的末梢,才能看出些许旧日的痕迹。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起身找出他曾经送我的书,翻开后,放在那份报告旁边。

这本书我已读过许多遍,不少页角都被我折了起来,甚至很多他做下的注释,也都一同经历。

过去我总以为,我和陆沉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或是一场互相试探的博弈。可此刻细细回想,才惊觉我们已一起走过了那么多。

桌角放着一封上司的来信,询问我巡察工作的进展。

其实巡察的核心工作早已完成,足够我写出一份内容详实的报告,顺利述职复命。

可一想到那些还没解开的秘密,想到陆沉,想到我们相处时那些细碎的过往,我又迟疑了。

就这样盯着记录他行踪的报告,窗外的天光从金黄褪成了暗蓝。

我的眼睛早就酸得发涩,用力眨了眨,书和报告上的字渐渐扭曲,在眼前密密麻麻地融成一片。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视线重新聚焦的刹那,忽然一怔。

眼前这三份字迹明明风格迥异,摆放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很早之前看到过。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我立即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带来的公文包被我倒空,文件散落了一桌子,教会的公开声明不是、会议记录也不是……

直到触到一张边缘发脆的字条,我才顿住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与草稿和陆沉的旧书并肩放在一起。

凑近细看,三者的字迹虽各不相同,笔画间却藏着相似的习惯:收尾时都轻轻一顿,钩处的角度始终十分锐利。

这张字条,是我来卡隆之前收到的密报。当时它被塞在我公寓的门缝里,上面只有一句话——卡隆近期命案,与全知教会有关。

也正是这张纸条,冥冥之中指引着我接下了来卡隆调研的任务。

来卡隆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猜想,送字条的人是谁?会不会有一天和我见面?

可我从未想过,答案会以这样的方式揭晓。原来那个人,我早就见过了啊。

那列动荡的火车上,我攥着手里的资料,暗自估算着陆沉的立场,对他说着我对教会的怀疑,说我需要他的帮助……

而他只是坐在对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像是一个被我引入局中的人。

陆沉:“看来为了说服我,巡察官真的准备了很久,我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合作愉快。”

还有他递来的那支花,触到我指尖时,有微微的凉意。以及一丝极轻、却挥之不去的痒意。

陆沉能做到从很早开始谋划,能将每一步都计算得如此精准,能不着痕迹地将我引向卡隆……其实我毫不意外。

心中没有分毫揭开真相的惊讶与豁然,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堵住,只留下越来越深的迷惘。

他如此费尽心机将我引来,应该是想让我接近并调查教会,但为何现在却阻止我的行动?

抑或中途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决裂,还是因为教会的动向超出了他的预料?

若是在一周之前,我或许还能拿着这张字条去找他,开门见山地问个明白。

但现在,我只能一个人思考这其中的可能性。

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安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境一个接一个地涌来。

与以往那些模糊的碎片不同,这次的梦异常清晰。我梦见了陆沉。

就在他白天喂食栗鼠的那个小花园里,在梦中,我和他并肩而立。

我们在石桌上撒了一把橡果,松鼠们纷纷跳上来啄食,唯有一只站在桌边,朝我们张望,却始终不肯靠近。

我:“它不喜欢吃这些橡果吗?”

陆沉:“第一次遇见它的时候,我也这样想。第二天,我更换了坚果的种类,第三天又加了一种,第四天,第五天……但它依然只是远远地望着我。”

我始终看着那只栗鼠。它在桌边立着小小的身子,和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就那样直直看过来。

陆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下午我都会来花园,每次栗鼠们跑来时我都会寻找它。”

我甚至去图书馆翻阅了每一本描绘栗鼠的书籍,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我:“那后来,你找到它究竟爱吃什么了吗?”

陆沉笑了。他从袖子取出一个银质的小哨子,拨弄一下哨芯,一声清越的响声便穿透了花园。

下一秒,那只栗鼠敏捷地跳了过来,轻巧地落在他膝头,再顺着衣袖攀爬而上,最后叼起他递来的橡果,啃得欢快。

脑袋偶尔蹭蹭他的手腕,亲昵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伙伴。

陆沉:“栗子、橡果、花朵……它其实并没有那么挑食。书上说栗鼠是极其聪明的动物。我想或许,它只是希望我可以看见它,记住它。”

我:“看见?”

陆沉:“因为好奇而更多地投诸视线,因为不断地投诸视线而记得。万物之间的联系好像就是这样缔结的,花园里的动物来来去去,我确实记住了它。”

我望着陆沉嘴角噙着的浅笑,眼底藏着的温柔,以及在光线下那排近乎透明的睫毛。

我:“可是……”

我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回那只栗鼠身上。它刚啃完橡果,正低头用小舌头清理着爪子。

我:“可是它和别的栗鼠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耳尖的毛色更浅一点,很细微,但足以让人识别。只要我想要望见它的时候,我就是会记住它的。”

陆沉垂落视线,静静地注视着我,沉默了许久,才又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陆沉:“好可惜,世界创始的纪元里,你不是那个创造了栗鼠的神明。没有来得及把这些话告诉它。”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清晰的遗憾,仿佛真的在为此惋惜着什么。

我凝望着他。即便在这片模糊的梦境里,我们之间,依然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光影在他周身晃动,他的模样像一幅未干的水彩,边缘正渐渐融化在光晕里。那双玫瑰色的眼睛,也始终如迷雾般,深深地望向我。

我记得自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就在开口的刹那,所有声音都被远处飘来的、愈来愈近的喧嚷声打断了。

我睁开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窗,长街上聚集着许多人,晨风裹着细碎的说话声涌进来。

我随手裹紧外衫,快步向人群走去。视线尽头,那家经营了二十年的纺织店木门紧闭,两名银甲卫兵正踩着木梯,将一张封条重重贴在门楣上。

从周遭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里,事情的轮廓渐渐在我心底清晰起来。

上礼拜,纺织店老板接了教会的订单,要赶制二十匹绣金边的布帷。

原本工期已经很紧张,谁知乌尔班突然宣称神明将在今年节日上降临人间,教会连夜下令,要求增加数量。

若是临时拒绝教会,则是会被扣上渎神的罪名招致惩罚。

时间紧迫,为了在夜间也能生产,老板连夜去黑市淘了个索斯产的机械灯——黄铜底座,玻璃罩子,光亮稳定又省油。

此刻,那盏灯被清晰地画在告示上。很常见的款式,确实好用,在索斯几乎每家商店都在用。

但那告示上,却压着一个刺目的禁止符号。

告示:根据法令规定,凡来自索斯的机械,不得在卡隆私自买卖、流通,违者将处以高昂罚金。

这是由索斯制定的法令,掌控着卡隆的大小事务。

索斯当地使用着先进的科技,却要将这里牢牢锁困在黑暗之中。

有人悄悄举报了那盏灯,他会获得一份奖励金,仍是个不小的数目。在上门收缴罚金时,老板与执法官发生了争执。

混乱中,他失手将执法官推倒,对方的额头撞在桌角,当场丧命。

今天,士兵是来查封店铺抵押罚金的,而店主,将被处以绞刑。

议论声徘徊在人群中间,有人叹息,有人怒骂,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眼神空茫,仿佛早已习惯看命运就这样被钉上木牌。

我听着,胸口突然发闷,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退出人群。冷风扑在脸上,却烧得脸颊发烫。

一种深切的羞耻漫上来——不是为他,是为自己。一种同谋般的罪恶感,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那条法令很古老,几乎是第一批索斯人踏足此地时就立下的禁令。那时机械在索斯也刚刚兴起,还是相当珍贵的东西。

可这么多年过去,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这条法令却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我突然想起之前送给那个女孩的小刀。当时的我,甚至完全忘了这条法令,只觉得是送给喜欢的孩子一个漂亮的玩具。

原来在绪登,拥有那把刀所要承担的风险,远比陆沉告诉我的,要沉重得多。

我不由想起陆沉处理这类事务时,总是那样巧妙、果断又分明。

倘若此刻面对这般局面的人是他,又会如何应对?

我应当是极想知道这个答案的。或许正因如此,脚步才在不知不觉间,停在了总督署的门前。

这里一切如常,二楼的窗口静默地嵌在夜色之中,和上次来时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走进去。

夜深时,我回到了自己的寓所。

桌上仍放着索斯催我返程的信,我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将它推入抽屉深处。

其实,从我迟迟未回信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我仍要继续查下去。不仅是为了揭开陆沉身上的谜团,更是为了那些曾走进我生命里的人。

救过我的力索、收到小刀的女孩、那家被封店铺的店主,还有更多沉默而模糊的面孔……

我必须看得更多,记得更多,才有可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所能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些。

将眼前要做的事情重新梳理,最为紧迫的,莫过于在盛典上阻止降神的仪式。

我想起上次触碰黑池时溅落手中的液体,那其中涌动的不祥力量,至今仍隐隐烙印在感知之中。

又想到力索临终前的模样,心口便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如果摧毁这座圣池,或许就能阻止盛典的发生、斩断乌尔班召唤邪神的仪式,让这场浩劫止步于黎明之前。

我在纸上重重画下一道红痕,笔尖几乎划破纸背——炸掉它。

下定了决心,可接下来我要面对更现实的问题,该怎么把炸药和自己运进去?又要如何接近被层层守护的祭坛?

我静下心来,取出新收到的陆沉行踪记录册,一页页仔细翻阅。忽然,目光停驻在一条日程上。

明日清晨,陆沉将亲自运送一批盛典贺礼前往教会。那些皆是贵重的宗教祭器,届时会被陈列于祭坛旁。

或许,我可以藏在装着贺礼的箱子里。

这批礼物目前存放在陆沉家中的库房。古堡一向守卫不严,报告上说,他今晚需要处理一些棘手事务,应当会很晚才回去。

如果小心一点潜入的话,应该不算是什么难事。

晚上按照计划,我来到陆沉家中。果然如预想中一般寂静,窗口漆黑,零星亮着几盏花园灯。

凭借上次潜入的记忆,我顺利接近仓库,没费多少力气便将门锁撬开。

一切顺利得近乎诡异,我环顾四周,确认无异常后,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陆沉房间的窗口。

恰在此时,月光自云隙间流淌而出,照亮了窗口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心头一紧,猛地缩身躲进角落,屏息片刻后,再次悄悄探头望去。

待视线清晰,我才松了口气,不过是衣架上挂着的一件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是我太紧张,看错了么?

我压下心头疑虑,迅速打开一只空箱,将炸药稳妥藏入其中。

随后掀开另一只箱子,蜷起四肢,缓缓躺了进合上箱盖后,箱子里只剩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库房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库房的门被推开。压低的交谈声中,箱子们似乎被一个个搬了起来。

其中一个脚步朝我藏身的方向走来,我立刻屏住了呼吸,很快箱子挪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放下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

陆沉:“这个箱子交给我。”

另一个脚步声走近,我心知这是陆沉,却更加警惕。箱子被人抬起在半空,在微微地摇晃之后,他的动作忽然停顿。

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手脚僵硬着一动都不敢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眼睛上方很近的位置传来,陆沉似乎确认了一下箱面上的标签,轻轻地笑了一声。

陆沉:“看来这次打造银器的店家,对神明倒是很恭敬,用料比以往更足了些。”

他的动作似乎变得更小心了些,木箱被轻轻搁在转运车上,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没等多久,这辆车就在发动机的嗡鸣声中启动了。

我挑选的箱子里都是些精致的银器,器皿间放了大量苔藓和松木屑作为缓冲,防止出现变形和刮伤。

躲进箱子前,我将填充物清理了大半,才腾出了勉强够我躺下的空间。

这也导致一路上我必须紧紧地抱着这些银器,以免它们相互碰撞发出响声。手脚始终维持在一个僵硬的姿态,很快就变得发麻,无法动弹。

幸运的是,城堡离教堂的距离并不远。在一阵颠簸之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木箱被统一卸在了教堂某处空置的院落里,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箱子外低声的谈话也能听得分明起来。

陆沉似乎正在和另一个人对话,听不太真切,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是乌尔班的声音。

陆沉:“神明即将重临世间,教皇是觉得我不该感到高兴吗?”

对面的乌尔班似乎又说了什么,陆沉轻笑一声,开口时多了些许不易觉察的冷意。

陆沉:“家族的宿命我听了很多年,记得很清楚,不会忘。”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连衣袍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有人拍了拍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木箱,发出笃笃的响声。

陆沉:“这些箱子是我送的贺礼。教皇将它们暂且拦在这里,看起来并不信任我。如果是担忧我会阻挠庆典进行,为了避免嫌疑,我也可以在当日称病不出席。只是届时,就请教皇为神明另寻在世间的代行者吧。”

这话里竟然隐含着威胁,我竖起耳朵认真去听,可外面却又陷入了沉寂,仿佛可以窥见一场无声的较量。

半晌之后,我听见陆沉轻笑了一声,打破了僵持。

陆沉:“你当然有权检查一下,看看这些贺礼是否触犯了神明的禁忌。”

脚步声又走近了一些,一个新的木箱被打开了,随后又是一声咔哒响起。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我藏身的箱子被打开,在教会上暴露身份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房间里的箱子一个接一个被打开,我拔出了随身佩戴的枪,手指扣在扳机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它在我藏身的箱子前站定了。

我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这短短的几秒时间变得煎熬,一滴冷汗从我的额角滑落。

“咔嗒”,箱盖被掀开的瞬间,光线骤然涌入,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模糊视线中出现的,竟然是陆沉的脸。

他稍稍俯下身,仿佛没有看见我的存在一般,将手伸向我怀里的一件银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告发我,一时间忘记了松开手。

陆沉微微一愣,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朝我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犹豫了片刻,比起现在就暴露,最终还是决定再相信他一次,将那件银器递给他。

陆沉直起身,拿着银器往回走了几步,似乎是递到了乌尔班手中检查了一番,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极其漫长的几分钟后,陆沉才重新走回来,将拿走的银器放回我的怀里。

在合上箱盖之前,他最后一次和我对视,轻轻眨了眨眼睛。

黑暗中箱子再次晃动起来,它终于得到乌尔班准许,被运送向深处的祭坛。

直到箱子完全停稳许久后,确认过周围没有动静,我才小心翼翼地推开箱盖,从里面钻了出来。

幽暗的祭坛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尊神像立在中央,黑色的液体在神像脚下的水池中翻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腐朽的气息。

陆沉和乌尔班都没有跟上来。

刚才陆沉为什么看见藏在箱子里的我没有分毫的惊讶,又为什么会选择帮我隐瞒?越来越多的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像一团乱麻。

但时间紧迫,容不得我细想。盛典在即,每拖延一刻危险就会增加一分,我必须抓紧时间。

我取出藏起来的炸药,按照之前反复推演的计划,放置在几个关键的位置。

等做完最后一步准备撤离时,通向祭坛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一个清晰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许几十秒后就会跟我碰面。

此刻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开枪必定会引来更多的人。我飞快地环顾四周,从那堆礼物里取出一把锐利的餐刀,紧紧攥在手里。

我躲在通道侧面的视觉死角处,屏住了呼吸。“哒——哒——”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在通道里回荡,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就在那个身影迈进密室的刹那,我像只蛰伏已久的猎豹从阴影中扑出去,手中的餐刀直冲向来人的咽喉。

但对方反应更快,侧身躲过我的第一道攻击,同时手掌精准地钳制住我的手腕,化解了我接下来的攻击。

我心里暗道不好,餐刀迅速换手,朝着来人的肋下刺去,抬起的眼眸却撞进了一双绯色的眼睛里。

是陆沉!

刺出去的餐刀来不及收回,硬生生在半空停顿了一瞬。陆沉再次捉住我的手腕,等到我卸力后迅速地放开。

地下密室昏暗的光线里,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却格外清晰,我似乎能看清他眼底浮动的复杂情绪。

陆沉:“下一次不要迟疑,你会得手的。”

我:“如果来的人不是你,这次我也会得手的。”

我收回餐刀,强自镇定地反驳。陆沉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我争辩。

陆沉:“潜进这里打算做什么?”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我轻轻咽了下唾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餐刀。

陆沉应当不知道我在这里部署了炸药,之前它们都藏在箱底填充物的深处,如果只是简单的检查很难注意到。

而来之前我反复计算过,刚刚也仔细检查了一番,炸药安装的位置都很隐蔽,不至于被人一眼看穿。

但陆沉只是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似乎在那尊神像和翻滚的圣池水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看向我。

陆沉:“圣池一旦爆炸,这里就会被封锁,不找出元凶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

我:“盛典筹备得那么完善,怎么会爆炸呢。陆总督多虑了。”

陆沉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淡定地回视他,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

但我的心底却难免有些发虚,想到他刚才那句真假难辨的话,我不由怀疑自己的计划是不是都被他看穿了。

我们在对视中沉默了一会儿,陆沉忽然弯唇笑了。他抬起手准确地指向密室的一角,那里正是我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陆沉:“你藏的第一份炸药应该在那里,对吗?”

虽然是问句,但他显然不需要我的回答,紧接着他的手指就点向第二个、第三个位置,如同他亲眼所见一般。

直到将我所有藏炸药的点位都指出来,他才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明明他的语气仍旧温和,我却敏锐地觉察到,那平静的表面下似乎隐约压抑着怒火。

陆沉:“(),你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这句话莫名就点燃了我的情绪,想到他之前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我也生出了几分恼怒。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极为鲁莽危险的事,但那也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有太多秘密,却从不肯对我吐露半分!

我:“我是不是在做危险的事,能不能顺利离开,应该也和陆总督无关。如果陆总督认定我是危害盛会的隐患,你可以现在命人将我逮捕。”

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赌一个计划之外的可能性。

就像那个夜晚,在塔楼弥漫的海雾里,他笃定我不会去告发他时一样。

那个时候,陆沉的心里也像此刻的我一样,带有一点不确定的忐忑吗?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密室里的氛围仿佛凝滞了,只剩下圣池里的黑水翻滚的咕嘟声。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陆沉率先动了,他没有去门外喊人逮捕我,而是径直走向一个藏着炸药的角落。

难道他打算拆掉这些炸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猛地扑过去拦住他。

没想到陆沉却没有躲开,反而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我。

我竟然就这样撞进他的怀里,被他抱了个满怀。

这瞬间,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陆沉似乎想要放开手,却被我顺势抓得更紧。

我的另一只手摸出口袋里的点火器,在他面前举起来。

我:“我们现在在同一艘船上了。你要是告发我,大不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陆沉深深地看着我,绯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我强装凶狠的样子。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威胁的波动,反而在短暂的停顿后忽然笑了。

这个笑里并没有往日的疏离,似乎出自他的真心,连眼底都染上了几分轻松的色彩。

陆沉:“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失为我们之间一个好的结局。”

我愣住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是真的觉得,和我一起死在这里,是一个“好”的结局?

心中的思绪千回百转,最终我还是默默地将点火器收了起来。

陆沉:“不打算和我同归于尽了吗?”

我:“我改变想法了。和你同归于尽会引来很多人,也没办法阻止降神仪式,很麻烦。”

最重要的是,我心底还冒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并不觉得这是我和陆沉之间,唯一可以拥有的“好结局”。

我们应该还有更好的可能吧?在局势还没有变得这么紧张之前,我偶尔也想象过一些未来的模样。

陆沉的目光往下,停留在我依旧紧抓着他不放的右手上。

陆沉:“那要不要先放开手?”

我:“如果放开手,你就把我的炸药拆掉怎么办?”

陆沉:“我答应你,暂时不会。”

这句“暂时不会”显然是回敬我之前的话,我瞥了一眼他脸上的笑意,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陆沉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被我弄皱的衣服,和我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沉:“只是部署了炸药却没办法点燃,你的计划仍然是不起作用的。”

我:“谁说没有机会的,我已经布置好了引线。”

陆沉:“仪式举行时,这里会站满全知者教会的教徒。只要陌生的面孔出现,即使只是躲在人群中没有异动,也很快就会被发现。”

这一点,早在制定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了,而且我自认为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如果提前喝了那瓶可以乔装容貌的酒的话……”

话说到一半,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抬眸去看陆沉,恰好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陆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将酒借给你?”

我:“那我现在向你借,你肯借给我吗?”

陆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似有幽光流转,让我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这个人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我:“我之前也想过你不会借给我的可能,但我还记得你上次放回酒瓶的位置……”

陆沉分明早就猜到了我的打算,此刻却依然配合地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陆沉:“原来你是打算悄悄到我家来偷……”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见到我有些窘迫的表情,才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词。

陆沉:“悄悄到我家来,把酒借出去啊。昨晚你选的那条从荆棘丛穿过的路线不算好,很容易划伤。”

他停顿住,微微倾身靠近,压低的声音伴随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

陆沉:“下次不妨试试古堡后面的那片湖泊,我在芦苇丛里藏了一只小木船。”

告诉我这种事,好像默认我之后还会悄悄潜入他家很多次一样!

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感爬上心头,我身体僵硬着,简直不知该如何安放,更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我:“昨晚站在窗口的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可报告上说你昨晚分明……”

这句话又戛然而止,原本也是不该告诉他的事

我抬眼去看陆沉,果然那双眼睛里含着笑意,分明带些调侃的意味。

本来我们之间还横亘着很多没有说开的事,但经历这样对望之后,气氛反而变得缓和了一些。

那些事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费心隐瞒的,我索性坦诚了这段时间对他的调查和监视。

而陆沉也坦然承认,他对我暗中在做的事了如指掌,无论是对教会的调查,还是对他本人。

最终,他并没有处理我放置的炸药,任由它们留在原处,仿佛默许了我的计划。

陆沉脱下了穿在西装大衣里的马甲和白衬衫递给我,让我换上。

陆沉:“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很宽大,我直接套在了衣裙外。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一股清冽的气息,仿佛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他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顶样式有些眼熟的帽子,盖在了我的头上,帽檐立刻隐藏住我的大半张脸。

我:“你怎么还会随身带着帽子啊?”

陆沉:“现在你是我的下属了。”

我这才恍然,这是陆沉下属会戴的帽子。他大概早在进来之前,就做好了带我出去的准备。

不过,即便有乔装,我们恐怕也很难从被严密看守的入口出去。就算不被怀疑,也很容易遇上尚还在附近的乌尔班。

我们躲开人群,选择了另一条鲜少使用的步道。这里似乎是很久之前遗留下来的,整个通道昏暗而狭窄,只能听见我们脚步的回声。

未知的黑暗勾起了几分本能的恐惧,我快走几步,想要离陆沉更近一些,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板。

“咔嗒”——我们头顶的石壁里传来一声细微的机栝转动的声音,我和陆沉同时顿住脚步,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我们头顶的一块石板朝一侧滑开,露出底下隐藏的机关孔洞。紧接着,无数泛着幽光的暗箭就朝我们站立的位置倾泻而下。

利箭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秒内,陆沉用力拉住我的手臂,两个人紧贴向一堵墙壁。

短箭密集地钉入周围的地面、墙面,不过眨眼之间,通道里已经落满了箭支,唯有我们所站立的位置恰好是机关仅存的漏洞。

我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心有余悸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我:“好险,还好你反应……”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发觉陆沉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背上,仿佛凝滞住了。

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就在那个新月升起、他濒临失控的夜晚,他也是同样的状态。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才发现手背在刚刚躲避时不小心擦伤了,留下了一道正渗出血珠的伤痕。

心中那股隐隐约约的猜测,在此刻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我:“陆沉,你是不是……”

陆沉:“我没事。”

他突兀地打断我,取下折在西装口袋里的丝巾递给我,示意我先包扎伤口。

虽然心里有千般思绪,但我还是先接过了丝巾。我一边包扎一边悄悄去看陆沉,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等着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手,就能发现他的指尖似乎在轻微颤抖,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忍耐着某种即将失控的东西。

再继续往前时,陆沉刻意与我拉开了更远一些的距离。

在一路的沉默中,我们穿过最后一段通道,离开了教会。

陆沉驾车带我回到了他的住处,卡隆的总督府,这座我已经开始熟悉的古堡。

就像每一位风度良好的主人会做的那样,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暖身的查克酒,用于更换的衣裙,温暖的房间,甚至随时供我调遣的车辆。

他介绍这些时的神态和语调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几乎与往常无异。是的,几乎。

我读过了太多关于他的、细致的监视报告,也在读这些报告之前,因为好奇、探究和警惕,观察了他太久。

以至于我可以分辨出来,他的脚步声里多了一点迟疑的节律,为我倒的这杯酒,也要比他平日里所习惯的,更满一些。

于是,在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房或者卧室之前,我叫住了他。

我:“陆沉,我想和你聊聊。之前在莱扎特那里,我看到过一些关于你家族的记录。包括一份你父亲的死亡报告。”

在他称病不见我的那段时间里,除了讲故事,莱扎特还给我带了些陈年的资料,都与陆沉的家族有关。

他父亲的死亡报告就夹在其中,死因写着失血过多,而伤情分析的那一栏只有简单的一句,死者面容安详。

撰写报告的人正是莱扎特,他认定陆沉父亲的死亡属于某种凝血功能障碍,没有异常。

可这怎么会是没有异常呢,除非只是为了掩盖一些彼此心知肚明,却无法摊开在天光下谈论的秘密。

我想起那个关于陆氏崛起的传闻和传闻中神明带来的诅咒,也想起我的血管、伤口和陆沉望向它们的眼神。我看着等待在楼梯上的陆沉。

我:“陆沉,传闻中那个长久缠绕在你们家族身上的诅咒,是不是与鲜血有关?你对鲜血……有欲望,所以你才会躲着我,才会在看到血的时候失控。”

陆沉没有直接地回答我,却也没有沉默。

陆沉:“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我:“你想要证据,我也可以给你。只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我说完,朝他走过去,停在比他更高的一级台阶,搂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里,吻了下去。

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我猜想这并不算是一个成功的吻。

我没有闭上眼睛,陆沉也没有,我们的嘴唇只是贴在一起,酒渍在夹缝间湿润地化开,却又无处可去。

我无法判断陆沉是否想要结束它,也许他不想,就像他可以在车上提议,立刻将我送回原本的、属于巡查员的住处,可他没有。

又也许他是想的,只是我及时而刻意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鲜血流淌出来的时候,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肩膀。

那双绯红的眼眸开始燃烧,我感到深重的吐息在我的唇齿间寻觅,渴望地、急切地、甚至是蛮横地。

陆沉扣住了我,用呼吸,用神态,用他放在我脖颈上的手,就像是新月之下,那个在海边礁石的夜晚,他也是像这样展露着他的欲望与失控。

我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活着还是会死去,但我不讨厌这种感觉。

伸出手去,我碰到了陆沉脑后有些柔软的发丝。

我:“陆沉,我可以承担关于你的一切,诅咒、欲望或者秘密。”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停下来。

但陆沉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也像是那个夜晚。

这仿佛是可以预料的,他找到了我的舌尖,找到了欲望的根源,却只是在这个算得上漫长的吻中停留在那里,没有索取一分一毫。

他转身上楼的时候,我没有跟上去。

夜里,我借用陆沉的厨房为我们做了晚餐。烤面包,酱料混合三种果泥。没有调味的蔬菜。烤过的牛排,只撒影月桂磨成的辛辣粉末。

这是记录在监视报告中的、陆沉的晚餐食谱,既不属于索斯,也不属于卡隆,连口味都显得模糊暧昧,我一直都很好奇,想要尝一尝。

再次见到陆沉,是离牛排烤好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他下楼来,神态已于平时无异,只是在看到我时,有些无奈似的。

陆沉:“看来,你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从我这里知道所有故事了。”

他带着玩笑的语气,我稍稍放松了下来,也笑着看他。

我:“你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我的执着了。”

于是陆沉承担了最后调制酱料的工作,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侧,大概是要一边吃,一边谈话的意思。

我其实有些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但陆沉好像并没有这种顾虑。

陆沉:“其实你已经猜对了很多东西,我的家族曾与神进行了交换,获得源源不断的权力与财富。所谓降神仪式,就是这个交换的代价之一,让神在我的身上重返世间。”

我手中的餐具落在桌子上,陆沉口中的词语在我耳朵里组合成一种奇怪的嗡鸣。

神,陆沉的身上,重返人间。我见过那场仪式、那场祭祀的残忍怪异,也见过那池黑水的危险,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真相。

神真的能够降世,那么祂现在在何处?如果祂要借用陆沉的躯体,那么陆沉又将变成什么?

把崭新的叉子被推到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看到陆沉温和的眼睛。

陆沉:“这似乎不是个适合佐餐的故事。”

我:“但我还是想听。”

于是,陆沉继续讲下去,故事的起点是陆氏家族。

一个不合时宜的贵族家庭,坚定地认为国内的宗教与制度都已经腐败,意图寻求一种激进的改革,却最终失败。

为了逃避随之而来的迫害,他们从经营海外领土的“国家公司”获得了一份特许状,允许他们在该公司的广阔领地内,建立一个新的定居点。

他们选择了卡隆,带着对于故土的怀恋,对于失败的不甘,还有对于复仇的期盼,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这里,然后,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孱弱。

他们甚至无法管理好这一片在他们眼中如此蛮荒的土地。

力量,他们需要力量,索斯的枪械和炮火此时无法为他们所用,而失去了拥趸的他们更是孤独不堪,于是陆氏开始寻找神秘的力量。

所幸神秘,在这片大陆上,还有许多。他们在一潭黑色的水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神明,那是与索斯教堂中的造像不同、真正的神明。

神回应了陆氏的祈求,他们获得了统御这片土地的权柄,直到索斯也看到了这里的繁荣,试图与陆氏握手言和。

陆氏得到了满足,但作为交换,神明也将一种命运交给了他们。

陆氏将世世代代为祂寻找一个存在——那个曾将祂封印在黑水之中的“旧神”。

祂的力量正在缓慢地恢复,却依然需要旧神的灵魂冲破最后的封印。

乌尔班是神明委派的眼睛,在陆氏完成使命之前,乌尔班不会死去。

神明给了陆氏一些线索,百年来,陆氏解读着它们,日复一日的痛苦和欲望里,当年的坚定、不甘与期盼早已消失殆尽。

最终是陆沉凭借它们,推断出了旧神的所在。旧神,如今失去了记忆和力量,正在作为人类生活。

按照祂的要求,他要将旧神找到,带到降神的盛典上,作为最后的祭品。

陆沉:“但我发现,我并不想那样做。”

所以他隐藏了消息,暗中掩护,阻止教会的人找到她。

乌尔班察觉到了端倪,怀疑陆沉对神明的忠诚,因此才多次试探。

他选择在新月之夜陆沉最为脆弱的时候安排杀手,是为了试探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确定的目标。

讲述在这里停顿了,陆沉为我倒了一杯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停地进食,口中充斥着影月桂的辛辣。

作为回报,我替陆沉将餐盘里的牛排全部切成了小块。他只是看着我,再一次继续说下去。

陆沉:“所以我将她带离了那座塔楼,本意是想保护她,却没想到差点伤害了她。那种害怕的感觉,也是记忆里第一次出现。”

塔楼、新月、杀手……熟悉的场景开始在故事中出现,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有些不可思议,却又像是早有预料。

我:“那个你已经知道了的旧神……”

陆沉:“是你。造梦是旧神的能力。”

我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就这样由陆沉的一个故事得到了。

自从来到卡隆,我想过自己是觉醒者,有特殊的能力,但失去了记忆的神,那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乌尔班的刺杀并非针对陆沉,他想要试探的,是一直徘徊于陆沉身边的我,他想要知道我是否就是那个他们一直在找的人。

得知这一切的感觉很古怪,像是世界忽然撕开面具,告诉我,它并非我昔日所见到的样子,可是我仔细往里看去,却又发现它其实没有改变。

陆沉仍旧看着我,他的表情里有一种罕见的空白,我的表情大概也是一样的。

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同时感到,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因此,我猜,我还是要把那个问题再问出来。

我:“陆沉,你是因为诅咒,因为对于鲜血的渴望,所以才躲着我,对吗?”

陆沉:“不是对血的渴望,而是爱人的血液对我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而陆沉,也回答了。

我曾一度以为陆沉是讨厌我的,后来即使他说了并不讨厌,我也以为他不过当我是朋友,偶尔或许会有一些欣赏。

我没有想过,他会将我称为爱人。

无法触碰到他,我只能用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半透明的酒液将我们的手指影子映得拉长变形,看起来竟然像是牵在一起。

陆沉抬了抬,手指不偏不倚地和我碰在一起。

气氛有些许缓和,我们分完了杯中最后的酒,陆沉才开始讲之后的故事,关于那个隔绝的诅咒。

邪神认为人有欲望才更好掌控,所以陆氏家族也承受了被邪神控制的“缺陷”,世代被困于痛苦与孤独之中。

继承这些的人是陆沉的母亲,家里严格执行着三套次序不同的时钟,吃饭出门散步睡觉,尽可能与彼此不见面。

有时他会因为在花园小路上遇到陌生面孔而骇然,随后便意识到,那是他的父亲。

他本以为,爱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里的东西。然而母亲罹患重病时,父亲为了救她,甘愿献出了自己的鲜血与生命。

而得知这一切的陆沉母亲,也因此终身活在痛苦之中,最终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自我毁灭。

那是在许多年前与他们的祖辈祈求神明的力量时就已然被写定的预言,痛苦地死亡是徘徊在这个家族里不散的阴影。

只要尚有一个后人在世,这种孤独的命运就始终如影随形。

陆沉:“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很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吸引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增强。

他会忍不住关注我的动向,去了图书馆还是古老的小巷,吃了面包还是番石榴,就像我去调查他的那些记录一样,他也想知道我的。

不只是知道,他甚至会从记录里想象我的神情,想象着做那些事的时候,他是同我一起的。

伴随而来,则是更为强烈的伤害的欲望。

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在我脖颈和手腕上停留,因渴望而衍生的痛楚不断尝试着,将他重新困入家族命运的迷宫里。

我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以来,陆沉为什么会一次次躲开我。

随时将一切渴望藏起来,无法靠近任何爱地走到现在,他大抵是已然习惯了这样辛苦而孤独的生活。

我也终于想起了那个梦的尾声。

年幼的陆沉在花园里遇见了母亲,他有些喜悦地想要跑过去,却被叫住、制止,很快视线里只有一个美丽而冰冷的背影。

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难过,只是抿一抿唇,转头去看自己养的蔷薇。他只有十五分钟在花园停留的时间。

恪守时差的界限,是让这个脆弱家庭维系下去的唯一方式。

我想要伸手去捏捏他的脸颊。

然而梦终究越不过时间的河,最终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努力将唇角扬一扬,再扬一扬,最终还是变成一道垂向下的弧线。

陆沉:“在想什么?”

今晚这张餐桌上沉重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我从脑海里无数思绪中挑出了最轻的那个。

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拒绝和我握手,也是怕会对我失控吗?那是否证明……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是打算开个玩笑的,但问题出口的那一刻我便察觉到,我其实很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沉像是还要思索一阵,我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企图在他开口之前先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

但我依然猜不透陆沉,他就那样看着我很久很久,久到疑惑和不安慢慢涌上来,才听见他开口。

陆沉:“在这件事情上,我好像已经没有掩饰的余地了。”

我:“这也没错。我现在也算是最为了解你的人了,你要是掩饰,我肯定看得出来。”

陆沉笑了起来,没有反驳那个有些夸张的“最了解”。

陆沉:“其实,我并没有说谎的打算。从发觉自己既渴望又害怕触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向你坦诚这一切的准备。”

他倾身朝我靠近了一些,眼睛深处有很多清晰的东西,心意、眷恋和爱,分明而清楚的,不需要我猜测。

脸庞骤然变得滚烫,心也不受控制地乱跳个不停,像是风里摇曳的烛焰。

我想此刻我们或许可以再接吻一次,像书里讲的那样缠绵而悠长,比刚刚更好一些,我猜陆沉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但最终我们只是克制地拥抱了一下,躲在诅咒察觉之前,又快速地分开了。

我:“我现在也觉得那个诅咒有点讨厌了,最好能尽快把它解决。可惜我虽然是旧神,神力居然只是做梦,帮不上你什么忙。”

真相说起来总是有点沮丧,但陆沉却摇了摇头。

陆沉:“你的神力是与众不同的,并不是没有作用。”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我稍稍坐正了一点。

我:“你有一个自己的计划对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不是阻止邪神的降临?”

陆沉:“不是阻止,而是让祂彻底消失。”

在真正重返人间之前,为了维持信仰的力量,也为了更好地统治卡隆,神明曾降下过许多征兆。

每三年秋天会泛滥的洪水,从砖石缝隙中疯狂生长出来拆毁房屋和街道的藤蔓,同时在人和牲畜之间蔓延的黑色疫病……

在卡隆的传说中,祂曾降下过一个长达十余年的黑夜。植物枯萎,蚁鼠肆虐,昏睡传染了整个国度,又在最后的几年里退却,留下满地失眠的症候。

这些传说我也曾听说过,也是因此卡隆被外面的世界描述为不该存在于世的土地。

陆沉:“只是,我原本的计划里需要你的帮忙。所以我给了你那封密报,不过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那时你就想好这个计划了?”

我以为他让我来到这里是因为邪神的指引,却没想到那么早的,他就想好了后面的计划。

我:“既然想好了要利用我,在塔楼谈话的那个晚上,又为什么让我不要继续下去。”

说起来,筹谋和利用在陆沉身上并不罕见。仔细想想,整个过程里我最想知道的,也只有这个。

而陆沉看着我,他的目光复杂如网,无数纷繁的情绪编织在一起,温和的、复杂的、叹息的最终认输的。

陆沉:“因为除了第一次感受到害怕,我也同样第一次感受到了犹豫、动摇与舍不得。如果能让你从这个局中脱身,或许对我来说是更好的事。”

所以他让我不要继续留在这里,故意将自己说成是一个坏人,和我谈互相威胁的交易。

但我还是最终坚持留下来,甚至独自潜入教会想要阻拦盛典,大概是他也没想到的事。

我:“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他应该已经有个周全的准备,这个问题并不算难,但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

陆沉:“(),让你来到这里是我的设计,因此即便是现在,你也可以拒绝我。”

很郑重的语气,不是以退为进,也不是玩笑。

我:“但你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有需要我做的事才对。而且,虽然不可否认我是跟着你埋下的线索,一步步来到卡隆,来到绪登的。但留下来调查这个案子,甚至靠近你,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选择。”

陆沉:“即使会遇到许多危险,你也愿意吗?”

我:“要不你先和我说说,都会遇到什么危险。”

陆沉真的替我计算了起来,乌尔班知晓我的存在或许还会伺机动手,邪神也渴望得到我的力量。

陆沉:“甚至有可能,我最终会控制不住,想要吸你的血。”

我:“对我来说,这应该是最不危险的事情了。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和你一起完成这个计划。”

我并不习惯在对话时直视他含着笑的眼睛,但此刻只有这样,我才能全然告诉他我的坚定。

片刻之后,他最终点了点头。

陆沉:“好。合作愉快,巡察官。”

家里也没有盛开的兜兰,我们于是交换了银色的餐叉,把它当成是合作的象征。

银器相碰间发出轻微的脆响,人类的造物不比花朵更恒久,但终归更坚固。

那日之后,我和陆沉之间盘亘的误会消弭了,却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陆沉比之前更经常约我见面,说是有计划需要商量。但许多次见面之后,也只是喝茶或者下棋,我便知道,他只是想要见面而已。

恰好,我也很想见他。

偶尔几个下午,我们会谈论陆沉的计划,利用神明降临在他身上的时机,以我身上旧神的力量困住祂。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除了我的力量。我能感觉到在恢复,但似乎还不够,陆沉让我不要着急。

许多时候,陆沉会遇到紧急公事要处理,卡隆大大小小的事宜,都会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

除了攫取资源,索斯并不会在意一片远洋之外的土地是否可以被飞速变化的时代拥抱,但陆沉在意。

他尝试了许多新的政策,甚至能看到他书房里许多来自索斯的发明,优势与缺陷,他都注明得清楚。

有时我会觉得,他想要了解的,想要放眼望向的,不只是眼前这片土地。

筹备期间,庆典的日子已然近在眼前。

热闹好像并没有平等地落在卡隆人身上,刚刚结束劳作的工人,仍在苦苦兜售的摊贩,赤脚捡拾面包的孩子……

某日我和陆沉出门,回程时车子行驶过正在筹备着盛典的绪登城。

花落在他们身上,很快又被拂掉了,如同拂掉一片尘埃。

路过门口的街道,那家纺织店仍然贴着封条,是长街上唯一没有挂起装饰的店铺,显得突兀异常。

我和陆沉讲了那天我听到的事,为了庆典的纺织,禁止买卖的机械灯,高昂的罚金和意外的流血。

陆沉告诉我,因为持有罪和买卖罪并不一样,那个店主也许会获得改判。

陆沉:“在现有的法令下,这是最大限度的周旋。”

根据法令,私自持有机械会被处罚到偏远的边境工作,家人孩子也不能离开。

但比起死亡,这应该已经算是个好结局了。

我去看陆沉,他正在看向窗外,一群人匆匆经过,手里捧着庆典所需的器皿。

陆沉:“如果想要改变……”

他没有再说下去,视线也没有收回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到了盛典举办的这天,整座卡隆城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每一条街巷仿佛都在酝酿着即将到来的神圣时刻。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卡隆特色的花束、撒上珍贵的香料,花香与香料味在空气里弥漫,悠扬的管风琴声也顺着风缓缓流淌。

人们脚步轻快、话语里满是笑意,藏不住的兴奋与期待,像细密的光缀满了每一条街道。

最后,人们都聚集在教堂、祷告地与庞大的象牙色雕像旁,念诵着经典著作中的字句,脸上焕发着幸福的期待,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西方的天际处。

在那里,高耸的教堂尖顶刺破暮色云层,日光虽已隐没山背,却仍为教堂嶙峋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所有人望向它,在静默的虔诚中,等待今夜即将降临的神迹。

我拢了拢身上的教会长袍,低着头避开街上的热闹人群,脚步轻缓地朝着西方,朝着那座教堂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喧嚣渐渐淡去,天黑之前,我顺利走进教堂。厚重的门扉关上,外界的天光被彻底吞没,室内只剩一片昏暗。

仪式尚未开始,教堂里人不多,只有几名守卫守在祭坛房外。我拿出陆沉给的通行证,守卫看了眼我长袍上的符号,仔细验过后便放我进去了。

祭坛静静矗立在教堂中心,圣池水在池子里轻轻翻滚,旁边摆着许多祭祀用的器具——

鎏金圣杯泛着冷光,银柄匕首的刃口藏着锐利。肃穆的氛围瞬间升至顶点。

巨型神像在祭坛上低垂着眼眉,似在俯瞰世间。我站在神像前抬头望着祂,指尖微微收紧,在脑海里一遍遍复盘今天的计划。

我正对着神像出神,身后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顺着空气传来,轻轻绕上了我的耳畔。

陆沉:“在想什么?”

我转头看向陆沉,他身着绣着暗纹的深色长袍,领口缀着银线滚边。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我,眼底像盛着化不开的暖意。

鼻尖忽然捕捉到他周身的气息,是种带着暖意的旖旎香料味。我忍不住轻轻抽了抽鼻子。

我:“诶,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陆沉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

他低头凑近手腕轻嗅了一下,随即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陆沉:“应该是刚刚的洗礼留下的香料味。不喜欢?”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嗯,不喜欢,有点难闻。仪式结束之后,就洗个澡吧。”

我顿了顿,把仪式结束后要去检查祭坛角落、确认圣池水位的事一一交代。

从确认器具归位到避开守卫换路线,这些仪式后的安排,陆沉都静静听着,每一条都耐心应和下来。

等我把所有事都说完,他缓缓伸出手,指腹轻轻碰了碰我攥得发紧的手心,像在碰一个泡沫。

陆沉:“……所以,刚刚是有些紧张吗?”

陆沉静静看着我,眼底的温和里藏着几分了然,像是能看透我藏在话里的不安。

我捏了捏长袍下摆,纠结地垂了垂眼,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我:“嗯……毕竟这是关系到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的大事。就算之前对着计划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可真到跟前,还是会忍不住忐忑。倒是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做好呀?”

陆沉望着我,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眼底的暖光悄悄稳住了我慌乱的心。

陆沉:“(),我相信你,并非只是因为你所拥有的力量。更是因为你勇敢、聪明、果决。所以我相信你。”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拨了下我额前垂落的碎发

陆沉:“而且,就算出错了也没关系。我在你身边。无论是怎样的境况,你都可以相信我。”

我和他静静对视着,他的眼眸中跳动着烛火的倒影,像盛了一捧跳动的星光。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可随着烛光明灭,那眼底深处好像又藏了点难以名状的东西。

烛火偶尔噼啪作响,将我们两人的影子在墙面拉得忽长忽短。圣池水轻轻翻滚的声音漫在空气里,让这份安静又多了几分沉敛。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烛火仿佛被惊得晃了晃,陆沉眼底的神色也微微收了收。

随着钟声落定,这场等待已久的降神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厚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隔绝在外。漆黑的教堂内,唯有教徒手中的烛光摇曳。

乌泱泱的教徒围着祭坛,个个翘首以盼,烛光映照着他们眼底的狂热与虔信,像一片微弱却执着的星海。

按照陆沉的安排,我将以负责仪式收尾的特殊教徒出场,因此此刻我站在最前方,也和众教徒一起抬头看着祭坛。

而祭坛中央的高台上,陆沉静静站立,身姿挺拔。

他身着繁复的祭祀华服,烛火黯淡,他周身的金线绣纹却不断反射着光线,使得他周身更显溢彩流光。

巨大的神像就矗立在陆沉背后,平日里总是怜悯的面容如今却隐没在明灭的暗处,而在光亮之下,陆沉的神情比那神像更显得肃穆。

他的目光毫无悲喜,扫视一圈后,他微微张口,念诵起冗长的繁缛经文。

教徒们垂首,也跟着念起来,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教堂内缓缓回荡。

渐渐的,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压压的人群也在吟诵声中跪服,朝着祭坛上的陆沉,一步一步膝行靠近,姿态恭敬到极致。

他们掌心朝上、作捧物状,看似躬身俯首,可那些紧绷的脊背和发亮的眼神,却分明透露出某种压抑不住、越发疯长的欲望与渴求。

有所求,世人皆有所求。正因有所求,才会用虔诚与祈祷编织成一张密网,满心翘首盼着神能为他们降下愿望。

可这样应愿而来的神,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场藏在光明下的深渊?

无边的赞颂声里,圣池中漆黑黏稠的水越发沸腾,咕嘟作响。而教徒们朝上的掌心中,竟渐渐浮现出无数只血红的眼睛,透着诡异的光。

教徒们见状欣喜若狂,赞颂声越发像潮水般汹涌,一浪接一浪,将祭坛上的陆沉彻底笼罩。

在这淹没一切的吟诵声中,陆沉仰头饮下一杯圣池水,随即张开双臂、闭上眼,向后直直倒去。

下方黑袍教徒立刻聚拢,像一张无形的网,争先恐后地伸出手,稳稳接住了倒下来的陆沉。

我迅速拿起祭坛旁的空圣杯,在拥挤的黑袍人群中,一步步朝着陆沉的方向靠近。

陆沉这时忽地睁开了眼,原本平静的眼底,此刻涌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圣池水显然开始在他体内起效,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连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他身上流光的华服布料在某种难以名状的外力中悄然四散滑落,光洁而有力的胸膛上,赫然盘踞着一枚巨大的眼睛状符文。

深邃的黑色纹路正中央嵌着一点猩红的眼瞳,在烛光下像活物般微微颤动。

一名黑袍教徒上前,为陆沉递去那把祭祀用的金色匕首。他用力握住刀柄,缓缓将匕首举了起来。

我清楚接下来的步骤陆沉会用匕首划破胸膛的符文,而我要立刻用圣杯接住他的血,倒入圣池。

可当匕首的锋刃落在陆沉温热的胸膛上时,我心里还是涌起一阵不忍,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

就在这时,我对上了陆沉的目光。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看到他的眉头因痛苦紧蹙,嘴角却努力牵起一点浅笑。他带着安抚的意味,缓缓动了动嘴唇——

陆沉:“(),不要害怕。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下意识攥紧了圣杯,而陆沉望着我,痛苦的神色里竟透着一丝坚定,像是在无声地给我打气。

下一刻,没有丝毫犹豫,陆沉握着匕首的手猛地用力,锋刃瞬间刺入胸膛。

刀刃深深没入温热的肌肤,再顺着符文的轮廓向前,斩断皮下的血管与皮肉,鲜红的血液顺着刀柄缓缓滴落。

终于,符文中央猩红的眼瞳被血色彻底划破,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横贯在陆沉的胸膛,鲜血汩汩涌出。

刃尖滴落的鲜红血液淌入圣杯,浓郁的血腥气在教堂里迅速弥漫,压过了之前的香料味。

我心里像被揪着般难受,可还是强压下情绪,按练习过的动作靠近陆沉,将圣杯稳稳凑到伤口下方,接住不断滴下的血。

最后,我缓缓举起圣杯,努力牵起一点符合仪式氛围的笑,用平稳的语调念出经文的最后几句。

我:“……神怜世人,示其真容……”

持续的剧痛与失血,让陆沉的脸色越发苍白,原本清明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涣散,失去了焦点。

他望向无光的穹顶,蹙起的眉头、额角鬓间的汗水,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他正竭力忍耐的剧痛。

终于,他颤抖着开口,轻声念出了祭祀经文的最后几句。

陆沉:“神怜世人,示其真容……愿以此躯,献作赞颂!”

周围垂首的黑袍教徒立刻跟着重复经文,他们纷纷抬头,眼底满是虔诚的向往,更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

而我则握着沉甸甸的圣杯,一步一步走到圣池边,将杯中的鲜血缓缓倒入漆黑黏稠的池水中。

赞颂声里,圣池水立刻起了剧烈反应,漆黑的液体开始疯狂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良久,诡异的猩红光点从池水中浮现,这略显恐怖的反应,却让教徒们更加欣喜若狂,纷纷埋首将上半身贴在地面,狂热地感受着神迹的临近。

我转头看向陆沉,他已经闭上了眼,眉头皱得比之前更深,脸色惨白如纸,显然正承受着更甚的痛苦。

他的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胸口的伤口不断渗血,连握着匕首的手都宛如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时我却惊讶地看到,有细碎的黑色影子在他脸上断断续续闪现,像流动的墨汁,顺着他的眼角、嘴角蔓延开去。

与此同时,教堂里的烛火开始疯狂摇曳,忽明忽暗;背后的巨大神像眼窝处渗出黑色液体;圣池水翻涌得更加剧烈,猩红光点也越来越亮!

翻滚的圣池水中,漆黑的液体渐渐汇聚,竟开始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是祂要出现了!

我心里一紧,掐着手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计划开始集中精神造梦。

我以池水上那个模糊的人形为中心,将所有精神力凝聚起来,在脑海中构建梦境的轮廓,点点将其附着在人形上。

我闭紧双眼,脑海里不断勾勒梦境的细节——圣洁的光芒、温暖的气息,还有教徒们渴望的“神谕”……

而池水上的人形轮廓在梦境的包裹下,渐渐变得清晰,开始显示出具体的模样——

我:“——陆沉?!”

怎么会是陆沉的脸?我的心漏了一拍,下意识回头看向陆沉,他仍紧闭双眼,眉头拧成一团,痛苦的模样丝毫未减。

再转头时,池水上的“陆沉”已睁开眼,那双眼睛竟全是纯黑,没有一丝眼白,周身气质又诡异又浑浊。

见状我不再犹豫,猛地挥手,之前凝聚的梦境瞬间闭合,将池水上的“陆沉”牢牢包裹在其中。

可没几秒,我就清晰感受到祂在梦境里的暴怒,祂疯狂挣扎,用一股阴邪的力量不断撞击梦境边缘,想要冲破束缚。

我咬着牙,死死攥紧拳头,将精神力提到极致,拼命稳住梦境的屏障。

祂每一次撞击都让我的脑海阵阵发疼,可我不敢有半分松懈,只能硬撑着,与祂的力量对抗。

为彻底困住祂,我闭上眼,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精神、意识甚至零碎的记忆都源源不断地注入梦境,加固屏障。

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些模糊又陌生的碎片——像是古老的祭坛、晃动的烛火,有什么尘封的东西,似乎在跟着松动。

祂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梦境屏障都在微微震颤,我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咬牙硬撑,不肯退让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撞击感渐渐减弱,直到彻底消失,梦境世界终于恢复了平静。

封印成功了吗?我刚想松口气,一阵比之前更甚的阴冷黏稠气息,突然顺着脊背爬上来,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下一秒,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只硕大的血红眼睛,瞳孔里满是冰冷的恶意!

我:“——呃!”

剧痛猛地袭击了我的脑内,我被迫睁开眼,一行温热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伸手一摸再低头指腹上赫然是刺目的血红。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闪过陌生记忆碎片——

我看见自己身披流光、凌驾在云层之上,抬手便掀起滔天风浪,与另一道模糊身影在空中斗法,天地都因这场对决震颤。

可我根本没时间深究,胸口突然传来第二阵剧痛!下一秒,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击飞,重重撞在祭坛边缘,骨头像要裂开般疼。

我撑着祭坛边缘勉强爬起,抬头便见梦境早已碎裂成光点,那双纯黑眼瞳的“陆沉”,正一步步走到真正的陆沉身边,周身裹着粘稠的黑气。

黑色液体像活物般,一圈圈缠绕住陆沉的身体,“陆沉”的身影则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没入陆沉的眉眼,明显是要与他彻底融合。

陆沉始终闭着眼,眉头拧成死结,喉咙里溢出压抑的痛哼,身体像是竭力抵抗着一般微微发抖。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颤抖也越来越明显,我就这样眼看着他身上原本稳定的力量正一点点流失……

我咬着牙按住发疼的胸口,忍着浑身的剧痛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陆沉的方向走去。

我:“陆沉……醒醒!陆沉!”

我一遍又一遍尝试唤醒他。

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球在疯狂转动,我知道他正在意识里挣扎,像陷在噩梦里拼命想醒,却始终挣脱不开束缚。

终于,我踉踉跄跄走到他跟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手探进缠绕他的黑色液体里。然而,指尖刚碰到它,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黑色液体瞬间腐蚀我的皮肉,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在割,疼得我指尖发麻。

可我咬着牙没缩手,继续往前伸,终于穿过粘稠的液体,紧紧抱住了陆沉。

我把他往怀里紧了紧,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起仪式开始前说好的那些约定,试图唤醒他。

我们说过,在结束后无所事事的日子,要去卡隆更多的地方看看。

村庄、沼泽或者原野,也要去看看那个小女孩,看她是否已经记住了农场所有植物的拼写。

说到后面,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再也没有力气强装勇敢,害怕像潮水般涌上来,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陆沉,你要醒来,不然我该怎么办?”

忽然,一丝浅淡的叹息声落在耳边。

我愣了愣,连忙直起身从怀抱里退开一点。陆沉还痛苦地闭着眼,嘴唇却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叫我的名字,只是声音轻得像一阵模糊的叹息。

这时我才发现,我被黑色液体割伤后流出的血液沾到陆沉身上,竟让他身上的一些伤口开始愈合。

还有一些沾在他的眉间唇边,也让他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我心里满是惊讶,模模糊糊回想起之前的猜想——

原以为我的血液只对祂有吸引力,没想到此刻竟也对陆沉起到了修复和支援的作用,这完全超出了预期。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陆沉的眼皮轻轻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底满是未散的痛苦,可看清我后,还是努力对着我牵起了一点笑。

陆沉:“……(),我在。”

惊喜、后怕、庆幸……这一刻心底五味杂陈。可这些情绪在看到陆沉眼睛的瞬间,全都戛然而止,只剩下一阵冰凉的恐慌。

他原本清明的眼底,正一点点被黑色浸染,从瞳孔蔓延到眼白,显然是祂还在和他强行融合……

我急得手心冒汗,明知要阻止这场融合,可看着那不断蔓延的黑色,却突然慌了——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焦急中,我死死盯着那双快要全黑的眼睛,之前闪过的旧神记忆碎片,竟又一次清晰地划过眼前。

而这一次,那些画面似乎更加清晰和连贯……

我看见自己站在祭坛顶端,指尖流淌的金光能驱散浓稠黑雾,还看见我的血滴落在濒死者身上,瞬间修复了致命伤口。

我看到古老的仪式上,和我有着相似气息的人,用自己的血压制了失控的“神”,黑色雾气在血迹旁节节败退。

回过神时,身体里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力量,它好似冲破了某种封印,正顺着血管疯狂跳动

黑色液体在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后,竟然开始微微后退,隐隐透着避让和害怕的意味。

既然我的血能修复陆沉,还能让黑雾忌惮,不管记忆画面是真是假,现在都只能赌一把……用我的血试试。

我不再犹豫,抬起之前被割伤的手,将还在渗血的伤口递到陆沉唇边。

看到鲜红的血珠,陆沉立刻偏头躲开,可我还是清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渴求。

我:“吸我的血,陆沉。我命令你。”

陆沉缓缓抬眼看向我,挣扎的眼神里好像掺了水雾,像在祈求我不要让他这样做。

他的睫毛轻轻颤着,眼底的黑色还在蔓延,却偏要努力睁着眼看我。

陆沉:“我不能这么做,否则你会……”

他顿了顿,没能继续说下去,显然是想起了那些悲伤可怖的回忆。

但我摇了摇头,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我相信你,陆沉。你不会失控,你不会伤害到我。你说过,无论怎样的境况,我都可以相信你。现在,也是一样。”

陆沉:“……”

陆沉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哪怕眼底还藏着挣扎,也始终用理智克制着本能,不肯向我的血液妥协。

他甚至刻意移开目光,摆出疏离的姿态,不肯再和我对视。

我没再劝他,狠狠咬破自己的下唇,带着新鲜的血迹,径直朝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这是个满是血腥气的吻,没有温柔的触碰,只有带着决绝的、滚烫的贴合。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更像我的嘴唇用力撞了上去,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距离近到我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陆沉的眼睛猛地睁大,望着我的眼神满是震惊。

随着血腥气在唇齿间迅速弥漫,陆沉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眼底开始翻涌出危险的光芒,那是对血液的极致欲望。

下一秒,他的手按在我的后脑上,加深了这个吻。

他贪婪地汲取起我们唇间的血,动作带着压抑许久的急切。

唇齿交缠间,全是浓重的血腥气,却奇异地透着一种生死相依的紧密。

一丝尖锐的疼痛传来,是他咬破了我的舌尖,更浓重的血腥气在口腔炸开。

我疼得头皮发麻,但为帮到他,我闭上眼,任由他汲取着带着神力的血液。

我能清晰感觉到,他在主动吸食我的血液,身体里那股刚觉醒的力量,正顺着血液一点点流向他的身体。

一开始,陆沉的动作还带着一丝克制的安抚,像是怕弄疼我,力道下意识地放轻。

但渐渐的,我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我的血液和他的血液,在他体内像是产生了共鸣,正慢慢融合成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更奇妙的是,他原本的力量、我觉醒的力量,甚至连祂残留在他体内的力量,都在这新血液里共振、交融。

像是解除了某种古老的封印,陆沉的力量飞速恢复了强盛,从一开始仅能和祂的力量分庭抗礼,慢慢变成了绝对的压制。

就在我因缺氧快要喘不过气时,陆沉终于松开了我,唇瓣分开时,还带着一丝黏连的血色。

我勉强睁开眼,只见陆沉眼底的黑色彻底褪去,变回了我熟悉的深红色,却比以往更亮、更有力量。

他周身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冲破了缠绕的黑色液体,与此同时,一个庞然的神之轮廓在他身后隐隐浮现,威严又神圣。

那轮廓头戴鎏金冠带,手中握着一柄缠绕着金色纹理的权杖,杖顶的宝石散发着温暖的红光,和我之前在梦里见到的神像一模一样。

这神象的模样,赫然和我之前造梦时见到的、藏在记忆碎片里的画面,分毫不差。

陆沉的力量还在不断攀升,周身的红光越来越盛,连空气都在跟着微微震颤。

他的力量彻底压过了残余的邪神之力,抬手朝着那团还在挣扎的黑色雾气猛地挥去!

红色的神力与黑色的邪力碰撞在一起,令教堂里的烛火疯狂摇曳,地面甚至裂开细小的纹路,每一次冲击都让人心头发颤。

最终,那团黑色身影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在红光的包裹下完全消散了。

陆沉抬起手,轻轻松开原本紧握的五指,掌心的红光也渐渐收敛。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掌中迸开,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前隐在暗处的巨大神像在这股力量冲击下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石块。

教堂的穹顶也连带着坍塌,破碎的砖瓦落下,露出了头顶的夜空。

清冷的月光从穹顶的缺口照下来,正好落在陆沉身上。他站在月光里,周身清冷洁净,却又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强大,像一尊真正的神明。

我:“陆沉?”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唇边绽开一抹温柔的笑,随即伸出手,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下一秒,陆沉周身突然散发出刺眼的强光,照亮了整个废墟教堂。

光芒落在我身上,没有灼热感,只有满溢的力量顺着皮肤渗入,稳稳融进我的身体。

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卡隆城的全景,从教堂废墟到远郊花海,每一处景象都清晰无比。

我瞬间明白,是陆沉在主动与我分享他成神后的力量,还有那份统御一方的权柄,让我也能窥见世界的脉络。

我看到了教堂外的教徒、更远处的卡隆人、倒塌的教堂中与那团比月光更明亮的光……也看到了光中相拥的我和陆沉。

教徒们认定这是神迹降临,纷纷跪伏在地,双手合十,一遍遍呼唤着陆沉与我的名字。

他们将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光的方向叩首,连呼吸都透着虔诚。

眼前这一幕,竟和我之前做过的某个梦一模一样。光中的相拥、民众的跪拜,连呼唤声都分毫不差……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之前做的那些梦,竟然都一一应验了。

它们并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早已连通了、预示了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周身的光芒渐渐黯淡,看来,他体内的神力已经趋于稳定。

我睁开眼时,陆沉已松开我,正躺在崩塌的神像碎片上。他胸口的血迹早已凝固,在原本的眼睛符文位置,竟形成了一只低垂的眼形印记。

见圣池里的黑色液体早已枯竭,我感到一丝不安,连忙伸手探向他的气息,检查他的状况。

指尖传来的力量感清晰无比——他体内不仅容纳了神的力量,还融合了我的一部分力量,形成了全新的、独属于他的神之权柄。

总之他安全了,意识清醒,没有因“神降”而殒命,反而成功吸收了神的力量,成为了卡隆新的神明。

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时间许多信息和疑惑拥挤进我的脑海。

那些透过神力看到的世界图景、身体里突然觉醒的神秘力量、还有一一应验的梦境,究竟是巧合,还是早就注定?

陆沉又是否知道这些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但此时此刻,这所有的疑问,都没有我们成功地一起活下来这件事重要。

我索性把疑惑甩到一边,张开双臂,也仰面躺在满是碎石的废墟上。

远处教徒们的崇拜声渐渐模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我和他。

月光洒在身上,星空铺满穹顶,这一刻的天地辽阔又宁静,让人渴望时间就此驻留。

从那天起,卡隆城开始悄悄改变,每一处角落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陆沉借着新神的身份与力量,收编了全知者教会,而政教合一的政策,又让他在卡隆的实际地位彻底稳固。

更不用说,那夜亲眼目睹“神迹”的民众,早已将他奉为真正的神明。

借着这份威望,陆沉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行政策改革,解决卡隆积攒已久的问题。

最为关键的是觉醒者处境的改变,他们虽未被所有人接纳,却不用再东躲西藏,更不用担心会因为独特的天赋而获罪。

我渐渐察觉到,这些改变并非基于偶然事件发生,而是陆沉早就想好的计划。

这一切本就是他的谋划,只是过去没有足够的权力推行,如今才得以实现。回头想想,融合神的力量,或许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最初的计划,或许就不只是消灭神明那么简单。他可能早就打算更进一步,吸收神的力量,为自己所用。

那本是不该存在于世的力量,意味着危险与失控。但想到眼前日渐繁荣、安稳的卡隆,想到陆沉做过的事,又觉得实在无从苛责。

因此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先帮他进一步融合体内的神力。

关于这些秘密,我迟早还是要找他问清楚,不过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了。

在残破的教堂废墟中,我找到了陆沉,他正静静看着那晚崩塌的神像碎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地碎片中,有一些属于我当初准备的、却没派上用场的炸弹。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我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我:“真没想到是那样碎……过程和预想的完全不太一样。”

陆沉:“不过,虽然过程和预想不太一样,但祂最终还是消失了。”

我立刻转头看向他,正好对上他那双深红色的眼眸。

我望着那温和的眼神,逐渐触碰到了他隐藏在话语背后的心情。

也许这句话不仅是关于炸弹,更是适用于眼前的、超出预期的结局。

我忍不住轻轻叹口气,刚想说点什么,陆沉却先一步开了口。

陆沉:“但无论如何,我想我还是应该为过程中的不一样,向你正式道歉。隐瞒了计划的真正目的、利用了你的身份和力量,(),我很抱歉。”

陆沉静静看着我,眼眸因恳切而显得温和。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连同先前想要问出口的隐瞒,过程无数还未理清的秘密,都在这句歉意变轻了。

细细想来,也许是出于一种笃定——不管过去有多少谜团,他总会慢慢告诉我,就像他总会在我需要时站在我身边。

而我总是愿意接过他为我保留的那颗真心。

我:“好在结果是好的,邪神消失了,我也恢复了记忆和力量。而且如果你提前告诉我,我反而可能会因为……各种因素,有所犹豫。所以这回,就算扯平了吧。”

我伸出手,拍了拍陆沉的手掌,先前的试探和隐瞒就此一笔勾销。

陆沉愣了下,随即低笑着,顺势将我的手牢牢拉住。

我也用力回握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暖意漫上来。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安静了好一会儿,足够我理清楚思绪,找到那个最为重要的疑问。

我:“不过,你想得到祂的力量,应该不只是为了摆脱控制吧?陆沉,你是想要……回到索斯吗?”

连日的猜测,我到底还是问了口。问得有些犹豫,他是索斯放逐在外的人,我不清楚该在他身上投影一个怎样的词语才算准确。

陆沉看着我,目光出乎意料地坦诚。

陆沉:“嗯。但不是因为家族。我希望,不论是卡隆,还是索斯可以变得更好。”

他顿了顿,似乎是出于赧然,但最终还是艰难地讲述了下去。

他说,早些时候他为了改善觉醒者的处境,不仅发表过文章,还自费成立庇护所,偷偷收留觉醒者或者帮助他们转移。

起初,因为自己缺少权力和人脉,很多时候还是只能静静看着他们被迫害。

陆沉:“……但渐渐的,随着我逐渐成功、发生的改变越来越多。我发现,我似乎对眼前的世界,产生了一种……占有欲。

我开始想要这个世界,并且逐渐形成了很多具体的构想。索斯也是其中之一——我觉得,它不该是现在这样。”

我沉默了。的确,陆沉说的没有错,索斯确实满是积弊,早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光鲜。

底层人连饭都吃不饱,贵族却垄断机械资源;还有那苛待工匠的机械法令……这些现状,确实需要从根本上改变。

所以当我听到他说想回索斯做些改变,我打心底认同,甚至觉得这是件该做的事。

可我毕竟是索斯人,也清楚他所说的改变不只是颁布几个条令那么简单。

想到新的残酷的变革,想到随之而来的战争与死亡,认同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我:“好吧,我同意你关于改变的观点。但在一些实现手段上……也许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和过程,来达成共识。”

陆沉看着我,眼角浮现些许笑意。

陆沉:“那我可不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会继续待在我身边?”

我抿了抿唇,本能地想要承认,却又不想承认得太直接,让他得意。

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

我:“对啊,毕竟我是索斯的巡察官,我的工作还得继续。而且现在,我苏醒了,多少也算是一名旧神。”

我得意地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线条。

我:“所以,在监督你的日常工作之外,我还得督查你的行为。以我得盯着你,防止我们这位刚上任的新神,往后有半分变坏的可能。”

陆沉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

陆沉:“好啊,欢迎督查,随时随地都可以。”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总算达成暂时的和解。

就这样沉默着并肩而立了一会儿,我想了想,又开口道。

我:“不过陆沉,说起来,你似乎是从出生起就没有去过索斯吧?既然要……重新掌控索斯,那你得了解一下现在的索斯是什么样吧?不是情报里的数字,而是一个真实的具象化的索斯。”

说到这里,我不经意间打开了话匣子,向他描述起那里的风土人情。

旧巷口做手工的老爷爷,傍晚飘着面包香的作坊,还有孩子们追着机械鸟跑的样子。

还提到雨季的时候,石板路会泛着光,工匠们会把机械零件摆出来晒,叮叮当当做着活,连空气里都飘着机油和焦糖混在一起的味道。

陆沉没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听着,眼神专注又温柔。

陆沉:“听起来,确实很不一样。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去过索斯。”

我:“哎?”

陆沉:“我去过一次,在那一次里,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算起来,那才是我们相见的第一面。”

陆沉轻笑着,声音里满是暖意。

我愣了愣,思绪朝着奇怪的方向拐了过去。

我:“那……那一见钟情还算数吗?”

陆沉看着我,眼角弯起,看上去开心极了。

陆沉:“当然算数。甚至,我觉得那是比一见钟情要更……复杂的情感。因为一见钟情,所以想要靠近,但又有不能靠近的限制。

可越是限制,我反而越会去想象……触碰你时的感觉,和你的样子。而这么想着想着,我就越觉得,只要能向你靠近,那种感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我都愿意体会。”

所以那个初次到达总督署的午后,那个盈满风的庭院,他还是向我走来了。

他坦诚的话让我呆立在原地。

同话语一样坦白赤诚的,是陆沉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是那样热烈和坦然。

这样直白的模样,似乎不像平时心思缜密的他,可细细体会其中这份真诚,又完完全全是他的味道。

鼻尖忽然有点酸,脸颊也慢慢发热,心里像被温水泡着,又软又胀。

我赶紧眨了眨眼,压下翻涌的情绪,伸手一把抱住他。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那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接近的禁锢了,你还想不想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陆沉紧紧地回抱住我,比我还要用力地彼此拉进怀抱。

陆沉:“想。甚至比从前更想。因为和你待在一起……是幸福。”

我:“那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接近的禁锢了,你还想不想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陆沉紧紧地回抱住我,比我还要用力地彼此拉进怀抱。

陆沉:“想。甚至比从前更想。因为和你待在一起……是幸福。是痛苦、是欢愉,而它们原来都是幸福。”

那些没有说尽的话,融化在彼此的知觉里,最终连绵成我们身体里蓬勃的心跳。

那是新的契约,只属于我们的契约,取代了旧日血脉里最后的诅咒,将长久在这片土地上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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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