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坐电梯❈
冬季的夜晚来得尤为早,细雨朦胧的窗外,陆续亮起了错落灯火。
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我拨通他的电话,却始终都是等待音。
打了几个电话,就连手机也电量不足了。我坐在休息室内,给陆沉留了关机前的最后一条信息。
奔波间,酒倒是醒了几分。宴会散去,四处灯光昏暗,一派静寂。
要不还是先回家?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很快又被掐灭了。“这里应该还没结束”,不知道陆沉如何想,但我将它当作一个承诺。
我站起身,准备再去大门口看看,然而就在这时,走廊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我:“陆沉!是你吗?”
没有回音,但这个声音我绝不会认错,一定是陆沉。
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那叹息,就像是断掉的提琴弦,带着疲意而空落的尾调。
我不自觉地朝那声音处走去。一部电梯出现在眼前。
一部红色丝绒包裹着的,被小小花枝状玻璃灯照亮的,电梯。
没有上、没有下,金属台座上只有一个空白按钮。
我:“好奇怪的电梯……”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小姐。”
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阴影中走出一位老者,侍者打扮,身材有些佝偻。
老者:“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小姐?”
我:“我……嗯,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位男士?穿西装,戴眼镜,深棕头发,领带是金色的。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头颅转动了一下,仿佛在侧耳聆听着什么。片刻,重新看向我。
老者:“是的,他从这里经过。”
我:“他往哪边走了?”
老者:“请乘坐这部电梯,小姐。您要找的人在上面等您。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我踏进电梯,整个电梯空空如也,没有楼层面板,没有指示屏。
电梯门缓缓合上,我只能从门缝里看到刚才那位老者躬身的身影。
他认识陆沉吗,上面是哪里,还有那声叹息……
触目所见,仍是红色的丝绒,天花板切割过的
镜子倒映着我不知所措的神情。
叮咚——电梯停住了。多想也无益,只有先出去。
刚走出电梯,乐声便将我淹没。
面前是一场宴会。
庞大的中央大厅围立着数根圆柱,天顶垂落的吊灯洒下金光,扶手上却仍点着蜡烛。
血色的地毯像是在流淌的血,从台阶上倾泻而下。
长桌到处都是,就像没有经过摆放,仔细看却又觉得它们组成了某种奇异的图腾,正在对观看者发出感召。
这里有很多人,甚至比年会的还多,但他们并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靠在桌边,他们——
??:“迷路了吗?”
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我太过震撼,竟没注意到有人来到我的身边。
一位女士,一袭紫裙紧紧包裹住她,腰肢、胸口、大腿处的布料却全是透明的,只有一点银色纹样修饰起落的曲线。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人们的肢体纠缠着,繁复的裙摆和衬衣被抛在一边。
他们在喝酒,猩红的酒浆浸满雪白肌肤。
一些人已然醉倒在地,而另一些急切地朝着人群中心诉说什么,嘈杂的声响伴随着馥郁的香味侵入感官。
女人:“我得说,这是一年之中,我最期待的一天。你呢,花骨朵?”
我:“女士,我叫,你认错人了。”
女人:“我没有。你的裙子,就像快要腐烂的花骨朵,我很喜欢。”
她的下巴几乎搁在我的肩膀上,蜷曲的头发挠着我的脸,我有些不适地别过脸去,却被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无声地制止了。
女人:“用真实的欲望迎接新生,多么美好的主题。”
我:“……斯科尔海貂毛。”
女人:“什么?”
我:“这双手套,它的花纹,是斯科尔海貂毛做的。这种面料,根据我之前看过的书,只存在于历史,或者说传奇故事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此刻只
有它能在这个荒诞的场合给我带来一丝实感。女人怔了一下,低头咯咯轻笑起来。
女人:“你真有品位,闻起来也很香,你的主人是谁?”
我:“主人?”
女人:“对,你的主人。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和我……交换盛宴?”
主人?盛宴?那是什么?
女人贴得更近了一些,如此温暖的室内,她的身体却很冷。
??:“介意。安娜,从她身边离开。”
身后女人的动作停滞了。
不只是她,我,甚至整个大厅内的人声亦然。
只有背景乐的咏叹调,进行到一个尖利的高音,接下去,应该就是高潮。
我转过头,看到了陆沉。
他就在那里,宴会的中心,人群的中心,长阶的末端。
白色衬衫的领口敞开,锁骨勾勒出一个深窝,盛住了晦暗不明的灯光。
陆沉缓慢地吐息着,胸口轮廓随之起伏,线条一路蔓延开去,直到下腹深处。
半支着身体,就像刚刚从一场靡梦中醒来,他皱了一下眉,修长的指节按在额角,半张脸被阴影笼罩。
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设想过的样子。
不耐、轻蔑、掌控,身旁的人因他的眼神噤若寒蝉。
陆沉:“诸位。为我的……小兔子让一条路,如何?”
我想我应该感到害怕,我嗅到了太浓烈的危险的气息。然而我却只能朝陆沉走去,大脑已经在感到退缩前下达了这样的指令。
他陌生的神情,放浪的姿态,占据了我整个心神,没能留下思考的空间。
无人再阻拦在我与他之间,他们盘踞两侧,每一双眼睛却都望着陆沉,做出匍匐的姿态。就好像他是神,而我是将要献祭的祭品。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沉伸出手,捉住我的左腕。
轻轻一拉,我便跌入他的怀中。这样的陆沉,该是危险的。
可是随着熟悉的苦艾气味涌入鼻端,刚才他吐出“小兔子”一词时犹带着旧日笑影的语调也在脑海中涌现。
我:“陆沉……”
他拨开我耳边的碎发,凑近我的脖颈,与我脸颊相贴。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到。
陆沉:“嗯,我在。”
我:“陆沉、陆沉……”
陆沉:“好了,没事了。”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然后在我的颈边深深埋下去。
浑身都放松了,手指尖都感觉麻酥酥的,我抓住他挺括的衣料,两具躯体贴得更近。
模模糊糊的,我感觉到陆沉抬头,看向周围的人群。
陆沉:“下面是私人进餐时间,请允许我暂且失陪。”
人群彻底散开,陆沉一手借力,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腰,站起身来。
地上散落着鲜花、酒杯和剥开的果肉,他的戒环压到了一颗饱满的石榴籽,染上深红的汁水。
几乎是同时,人们将手绢和餐巾捧在陆沉面前,一些人将洁白的袖口递出。
嘶啦——身边的少女撕开长裙下摆,微笑着把布片拿在手中,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宾客:“请用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沉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陆沉:“没有必要。”
幽暗的室内二层回廊,我与陆沉趴在栏杆上。
他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扣好,窗外是熟悉的夜色和万家灯火,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陆沉用手掌探了探我脸颊的温度。
陆沉:“脸很烫,没事吗?”
我:“没事。”
我侧过脸。他的金丝边眼镜还没有戴上,眼眸中的亮色已经褪去,一派沉郁。
我:“陆沉……你刚才说进食。难道饿了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陆沉轻轻笑了一声。
陆沉:“怎么问这个?”
我:“我也不知道。”
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在盘旋,问出口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可第一个想到的,也确实是它。
陆沉:“我不饿。进食,并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安娜所说的盛宴,也不是。这里的客人,大多和我一样。”
我:“和你一样?”
陆沉:“是血族。”
陆沉的回答来得很快,他俯视着大堂内重新流动起来的场景。
陆沉:“这里是血族的新年宴会。”
他的手撑在栏杆上,与我的手并排。
血族的新年宴会……结合刚才看到的景象,我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我:“盛宴和进食,是指……血液吗?”
陆沉脸上掠过一丝讶异。
我:“怎么了?”
陆沉:“没什么,你说得很直接。”
我:“嗯,所以说完我就害怕了。你看,我的手都有点发抖。”
我将栏杆上的手又靠近他一些,陆沉低头看了一会儿,与我掌缘相贴,传来令人镇定的体温。
陆沉:“每一个受邀的血族,都有权带“盛宴”进场,一个人类,一个其他血族,或者别的。”
我:“用精神控制吗?”
陆沉:“这是血族天赋的一部分,但在这场宴会上,不会被使用。
一个自愿献上血液的生物,更能彰显他们作为主人的高贵。”
我:“生物?”
陆沉:“很难接受,是吗?”
我:“我……不太习惯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从走进这里开始,我看到的很多人,都只是在喝酒而已。”
陆沉看向大厅正面巨大的座钟。
陆沉:“血族用血液来享乐,而现在,享乐的时间还没有到。”
我:“那是什么时候?”
陆沉:“那是……当陆氏告诉他们,可以享乐的时候。”
陆沉声音很低,他的眼底没有温度,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人群之中。
我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手指上的戒环。
刚才带着我起身时,戒环上留下了淡红的印痕。
我:“我帮你擦一下,好吗?那个戒环。”
陆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怔了一刻。
我:“放心,我不会把衣服或者裙子撕下来的。”
沉寂的神情破开一道涟漪,陆沉慢慢地垂下眼帘。
陆沉:“好,拜托你了。”
从包里取出手帕,身边没有水,但所幸印痕不很牢,轻易地就擦去了。
我:“好了。光可鉴人。”
陆沉:“谢谢。”
他没能收回手,因为被我捉住了。
我:“陆沉,这个宴会还要很久吗?”
陆沉:“很久。待会我会叫人送你回去。”
我:“我想留在这里。”
陆沉:“为什么?”
我:“因为……因为我是你的、你的……”
后面几个字很难说出来,金属戒环倒映着陆沉的眼眸,不知是反光还是真的,里面波纹翻涌
脸被轻轻转过,陆沉所用的力量不大,但难以抗拒。
陆沉:“这里没有好事会发生。”
我:“但我坚持。而且,你在这里。”
陆沉看着我,他没有张口,他的眼睛告诉我不要说。
不要,把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的时间很漫长,漫长得我的肚子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响动。
我:“那个……”
陆沉:“看来问我饿不饿的那个人,自己先饿了。”
我忍不住朝他微笑了一下。
我:“有没有东西吃?呃……我是说,普通意义上的“吃”。”
陆沉:“当然有。无论如何,这里还是一场“宴会”。”
跟随陆沉来到那些摆放怪异的长桌边,我这才看清除了繁复的装饰品,上面也摆着不计其数的食物。
我拿了几个圆圆的面包,又发现铁盘上的牛肉片非常诱人。
不过奇怪的是,铁盘旁边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串字母。
我:“陆沉,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
陆沉:“奥尔加,是这头牛的名字。”
我:“是为了纪念这头牛吗?它为我们提供了食物,之类的?”
陆沉摇了摇头。
陆沉:“它曾经是斯米尔诺夫家族次子的宠物,深得他的喜爱。那男孩亲自照料它,从不肯假手他人。”
我:“那怎么会出现在——”
陆沉:“因此老斯米尔诺夫决定将它杀死,作为新年宴会上的一道菜肴。
他的孩子也会被教导,除了族群,不应对其他事物产生如此感情。”
我感到一阵胃部不适,那些用优美花体写着的字母忽然像一个讽刺。
我:“我猜,小斯米尔诺夫也参加了今晚的宴会,是吗?”
陆沉:“是,你理解得很快。而且——”
我:“而且……什么?”
陆沉:“他是吃得最酣畅淋漓的那个人。”
陆沉拿起取餐夹,向那盘牛肉伸去。我急忙拦住他。
我:“等一下!我们吃点别的吧。”
陆沉:“不用担心,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夹子在我的注视下,从牛肉中穿了过去,“当”的一声触到了盘底。
我:“这是……”
陆沉:“幻境。所以这里的“食物”永远不会减少。”
他示意我向身后的面包篮看去,我刚刚拿走圆面包的地方,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几个
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陆沉:“意义很多,比如宾客将无需承认曾对人类的食物产生欲望。毕竟这对血族来说,不够体面。”
陆沉的话语里有种像是棘刺一样的东西。
视线中,陆沉抬起手来,似乎要落在我的头顶,但他只是拿过了一旁的餐刀和黄油。
陆沉:“加点东西,面包会不那么干。”
我:“陆沉,你也会施展幻境吗?”
他将刀子放在我的餐盘上,发出一小阵嗡鸣。
陆沉:“会一些,怎么了?”
我:“我不想要黄油,可以帮我在面包上加点别的吗?我是说,用幻境。”
陆沉似乎有一些疑惑,他看着我双手捧着的那一小块面包。
陆沉:“那不会有任何味道的改变。”
我:“我知道,不过我想要蝶豆花、芒果酱和花生碎,配在一起吃。”
我:“味道一定很新奇。”
我朝他眨眨眼睛。
陆沉:“好,听你的。闭上眼睛。”
我:“你需要对方闭上眼睛,才可以制造幻象吗?”
陆沉:“不。但我想,这样会更让你惊喜。”
我:“好,听你的。”
我闭着眼,试着模仿他的口气。从黑幕降临前的小小缝隙中,我好像看到陆沉的嘴角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几秒钟后——
陆沉:“睁开吧。”
我:“好快……”
睁开眼,手中的小面包上真的放满了我点名的调味品。
我:“和真的一模一样,近看也看不出来。”
陆沉:“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是假的,而真的是真的。”
我:“那也不影响我吃它。我不客气啦。”
说着,我咬下一口“馅料”最多的部分。陆沉饶有兴味地看着,像是在等待我的反馈。
我:“唔,口感很清脆。”
陆沉:“嗯,还有呢?”
我:“甜甜的,是芒果的味道。”
陆沉:“是吗?”
我:“啊,花生好香。这个搭配真的很不错,我很满意。”
陆沉:“你的想象力似乎要比我好很多。即便听了你的描述,我还是很难想到那是什么味道。”
我:“才不是想象出来的,真的很好吃。可能,是你做出的幻境和其他人不同吧。”
抬起头看陆沉的眼睛,那抹深红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
陆沉:“我可以尝一尝吗?”
我:“啊,当然可以!我再拿一块面包?”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了目光,来自四面八方。
它们落在陆沉身上,质问着,探寻着,漠视着,讥讽着。
很快,我便领悟了其中的缘由。
我:“对人类的食物产生欲望……”
我们引起注意了。
是我刚才说的话被他们听到了吗?我的背后渗出冷汗。
忽然,一个宽大的掌心包裹住我的手腕。
陆沉:“不需要,我吃这一块就好。”
总是被镜片遮蔽的长长眼睫低垂着,陆沉将我的手抬起,对着剩余的那块面包,咬了一口。
而那些目光,也像是恐惧着什么似的,转瞬消弭无踪。
我:“……嗯,怎么样?”
陆沉:“很好吃,就如你所说的。”
他说着很好听的话,可是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仅仅出于他的美德。
陆沉没有说错,这场宴会很长。
从一开始,他就向我说了很多,血族的、宴会的,无论多么离奇的问题他都回答了。
我总是想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的族群。
以往,每发现一点新的,都让我感到一股幽暗的喜悦。
可现在,我却愈发感到不安。
月至中天,安娜来到我们身边,为了请求陆沉的原谅和一个单独谈话的契机。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我很熟悉的面孔。
林尔亚,声名鹊起的明星。但在这里,他是安娜的盛宴。
陆沉与安娜的背影在不远处长桌的另一端,林尔亚注视着他们。
林尔亚:“你是万甄的设计师,我在秀场见过你的脸。”
我:“是的。”
林尔亚:“你一定参加过许多晚宴。”
我不知道他话中的含义,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林尔亚:“但没有一个会比这更原始、更野蛮,不是吗?他们就像野兽一样。”
我:“诶?”
他转过头,翘起嘴角笑了笑,那双黑色眼睛中有着顺从,还有一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林尔亚:“别担心,这对于血族来说,反而是一种褒奖。只是作为人类,我为他们手中握着的那些权力和财富感到悲哀。”
我:“你在鄙视他们?”
林尔亚:“用词很准确,小姐,是的。”
他笑了笑,刚才的顺从全然不见了,眼神里的轻蔑一览无遗。
我觉得,他似乎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我:“林尔亚,你为什么成为安娜的盛宴?”
林尔亚:“她需要我的血,我需要她的权力。大家互相借力,你不也是吗?”
我:“我不是。”
他捏了捏杯子,好像觉得我的答案很可笑。
林尔亚:“不用伪装,有欲望不可耻,既然来了就该直面它。
那些野兽一样的血族,用欲望来控制我们。大家都是小人,本质都一样。”
我:“也许你是,但至少,我不是,陆沉也不是。他没有伤害过我,我也没有利用过他。”
林尔亚:“你又怎么能确定?”
我:“人的动作、表情、话语都可以伪装,但眼神不会,心也不会。”
林尔亚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在他说出更多话之前,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安娜:“看起来你们聊得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不知何时,陆沉已经回来,无声地停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微微使力,我向后靠倒在他的胸膛。
安娜笑了笑。
安娜:“林尔亚,你离这位小姐太近了。我们最好走吧,在陆先生怪罪于我之前。”
他们离开后,我忽然回头看了看陆沉的眼神那里面有很多很多东西,但我能肯定,唯独没有欺骗。
我:“我是对的。”
我朝他笑笑,示意他可以松开我了,但陆沉没有照做。他低下头,几乎要衔住我的耳垂。他是还在扮演那个盛宴主人的角色吗?
陆沉:“你确实看起来很开心,因为能和人类说话?”
我:“不是的。我只是……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陆沉:“并且你认为,也许他说得不无道理。野兽,是吗?我有些惊讶。”
我:“你在听?”
陆沉:“我不得不听。”
我:“嗯……”
耳际传来灼热的气息,我的下一句话变得有些颤抖。
我:“陆沉你,有时候就像野兽一样……强大、执着、直觉敏锐,还有……”
陆沉:“还有什么?”
我:“很美丽。”
陆沉:“这个词似乎不太适合形容我。”
我:“适合的。还记得我最初走进来的时候吗?那时你在人群中。”
陆沉:“嗯,我记得。”
我:“那时我是害怕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回想那个场面。”
陆沉:“为什么?”
你的眼睛,就像是红宝石一样。
我:“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它们非常美丽。”
肩上的手臂收紧了些,耳畔的呼吸也有一瞬间停滞。
但那胸膛仍与我紧紧相依,传来同调的心跳。
我:“陆沉,你说你不得不听。可你有听到我后面的话了吗?我说,你和那些血族不一样,我们也和他们不一样。”
陆沉没有回答。
于是我明白,他一定也不会回答更多问题。
我用力挣开陆沉的怀抱,转过身去,这似乎让他猝不及防了,一丝犹疑从他锋利的眉间散去。
陆沉:“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错觉般的,他的话中像是有我听到的那声叹息
我:“因为我在电梯前听到你的声音,疲惫痛苦。所以我想一定要找到你。”
陆沉:“你听错了,电梯前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我:“可能吧。但我很高兴,坐上了那部电梯,而你确实在这里。”
陆沉看向晦暗的宴会厅深处。
陆沉:“或许,是别人想要你来。”
我:“谁?为什么?”
陆沉:“他希望你看到我现在的面目,然后离我越远越好。”
我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我:“可是,你的样子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
温柔、莫测,每一次我感到你有些陌生的时候,却总会在你身上看到来自过往的痕迹。
我看着他。
我凝望了许多次陆沉的眼睛,这一次我却在想
他在我的眼眸中是不是也会看到自己的倒影陆沉也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地笑了,那不是全然快乐的笑容,可无疑,是我今夜所见最真切的一个。
我:“陆沉……”
他的嘴唇开合。
当一一当一一当一一巨大的座钟敲响。我有些茫然。
我:“你说什么?”
陆沉:“没什么,不是很重要的话。”
我:“哦……”
我:“宴会要结束了吗?”
陆沉:“快结束了,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宣布享乐的开始。”
座钟后的幕布缓缓拉开,那里是一块宽阔的石台,在这之前我竟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陆沉,带着你的盛宴,到这里来。”
陆沉:“是。”
他这么答话了,但并没有动。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在看任何地方。
宴会厅的灯光骤暗,我看到昏暗的室内有许多双亮起的眼睛,但无一比得上陆沉的。
我仍在想他的笑意,和他的话。
我:“带我去吧。”
我笑了笑,此刻已并不抗拒。
也许是我已经习惯了这里馥郁的浓香,也许是我决意扮演好这个角色,又也许是我已经对接下来将会看到的场景有所知觉。
因此,在那之前,我要保持麻木。我们登上台阶。
??:“开始吧,为了你的族人,为他们做出表率。”
陆沉的手指抚过我脖颈上的丝巾,那是……他亲手为我系上的。
蝴蝶结已经在我的奔波中变得皱巴巴、热烘烘的,但仍好好地系着。我闭上眼睛。
可是等待的东西没有来,低沉的声音轻触我的耳畔。
陆沉:“酒会结束前,连我也不能把它解下来。还记得吗?”
指尖离开了,我惊讶地睁眼,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陆沉:“我的同族们。”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异的回响。
陆沉:“陆氏,不过是这个永恒不朽的族群中普通的名字。我不能,更不应该先于任何人享受盛宴的快乐。”
我静静地听着,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我看不清任何一个表情,只听到有人呜咽着念出他的姓氏“陆”。
陆沉:“请用,各位。”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厅内爆发出铁锈的气息。我几乎作呕。
陆沉退后一步,与我一起站在阴影之中,他抬起手,要为我遮住眼睛。我抓住他的手指。
我:“不要。”
陆沉:“你的脸色很白。”
我:“我想……和你看看一样的东西。红色,到处都是红色的。”
我认出了安娜,还有林尔亚,安娜埋首在他的颈间,她的手指上满是鲜血,在青年苍白的嘴唇上划出艳色。
比酒更浓稠的浆液滴落在地毯上,与在践踏中腐烂的水果混在一起,散发着腥臭。
尖叫,叹息,呻吟,所有的声音溢满濡湿的底色。
我的牙齿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陆沉,你是第一次看这个场景吗?”
陆沉:“不是。”
我:“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陆沉:“那是很早的事情,我记不得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所想的东西。”
我:“嗯。”
陆沉:“我在回忆,回忆薄雾笼罩的日出,夏夜的钟楼,初生的白马。”
我:“那听起来……真好。”
陆沉靠近我,支撑着我。
陆沉:“还有冬日暖炉边的大提琴声,弓弦已经很老,反倒能拉出最为顿挫的乐章。
我在回忆咖啡,槐花蜜和红豆沙,你喜欢这些,对么?”
我:“嗯……”
陆沉:“还有你, 。
你坐在A组的办公室,到深夜,埋头做事,那里亮着唯一一盏灯。”
我:“那你呢,你在哪里。”
陆沉:“我在走廊上看着,仅仅是看着而已,因此我才能拥有这样的回忆。”
我:“陆沉,它们……我,会让你好受一些吗?”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了。
陆沉:“会。”
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我还是勉力露出一个微笑。
有一件事,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要告诉他才行。
我:“我知道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被钟声掩盖的,他不肯复述的那句话。
In this twisted world,you make me feel normal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