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言谢绝❈
我能察觉到心中有些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欲念在疯狂生长,克制的本能在叫嚣着危险。
如果答应了陆沉的邀约,也许会发生一些超出掌控的事情。
我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陆沉似乎有些遗憾,但仍是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打算送我离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门被叩响,一个士兵打扮的人在简单通报后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难掩焦急。
卫兵A:“大人,宴会大厅不知怎么起火了,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我眉心一跳,心中隐隐有些奇怪,圣主日教堂卫兵众多,怎么会任由火势蔓延。
一旁的陆沉站起身,面上一派镇定。
陆沉:“有宾客受伤吗?”
卫兵A:“现场的情况很混乱,伤亡情况暂时还不清楚。但教廷的留守驻军已经在组织灭火和疏散群众了。我负责带您撤离到安全的地方,请您跟我来吧。”
陆沉打量着低着头的卫兵,然后看向我。
陆沉:“那么这位小姐呢?”
士兵一愣,似乎是没明白陆沉说的是什么意思。
陆沉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沉:“你看起来像是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两个人。还是说忘记了自己作为教廷驻军,保卫民众的职责?”
卫兵A:“回禀大人,我并不是教廷的留守卫兵。圣主日教廷人手短缺,我是从海防部队临时调来执勤的。至于这位小姐,您不用担心,稍后会有其他卫兵保护她撤离。”
他的神情十分急切,像是恨不得陆沉下一刻就跟着他离开。
而陆沉依旧一副不紧不慢,从容的样子。
陆沉:“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没有见过你,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卫兵应了一声,见陆沉没动身的意思,还在慢条斯理地发问,那种急切变成了焦躁。
卫兵A:“多谢大人关心,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陆沉笑了笑,点点头,转过身弯下腰,似是想拿起搭在软垫上的衣袍。
下一秒,寒芒一闪而出,呼啸着破开空气,直直朝那卫兵劈下。
他果然有问题!我抬眼望去,见那扮作卫兵的人闪身避过攻击,可下一道刀光已经贴面而来,非常直白的武力压制,他只能狼狈躲闪。
凌厉的刀光封死了所有退路,他无路可逃,脸上现出一抹狠色,凌空翻了个身,竟是直直朝着我来了。
他的速度也非比寻常,我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感觉到脖子上多了一抹凉意。
卫兵A:“不许动!”
感受到脖颈间横亘的匕首,我放轻了呼吸,他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被拆穿,无处可逃下索性挟持我赌上一把。
陆沉和歹徒沉默地对峙着。
歹徒A:“把刀放下!”
陆沉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自然知道不能把期望放在帕里曼大祭司身上,暗卫还在外面待命,我必须自救,想到这里,我不动声色地摸腰间的匕首。
如果能找到机会刺中他,趁着空档脱离钳制,
以刚才所见陆沉的武力,完全可以迅速制服他可就在这时,“叮”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只见陆沉随意将刀丢在地上,做出个投降的姿势。
陆沉:“好吧。”
我有些意外,身后的歹徒也愣了一愣。
陆沉表情却没有一丝异样,甚至有点轻松,歹徒嘶哑着声音开口。
歹徒A:“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沉:“教廷驻军众多,行事的方式又稍欠灵活……”
陆沉笑了笑。
陆沉:“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一个临时来执勤的卫兵单独护送我撤离。原本应该来护送我的卫兵恐怕已经被你们截留在路上了。没猜错的话,宴会大厅的火也出自你们的手笔?”
身后的歹徒冷笑一声。
歹徒A:“你猜对了,我们就是冲你来的。”
陆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沉:“你们的目标是我,放了她,我可以跟你们走。”
歹徒A:“呵,帕里曼人一向狡猾,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歹徒有些激动,手上的力道重了一些,我脖颈处一凉,微微的刺痛传来,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脖颈流下来。
陆沉眼底冷厉下来,歹徒钳制着我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陆沉:“教廷外现在应该停着一辆原本要用来接走我的马车。我倒是不介意再陪你周旋一会,只不过拖得越久,你们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大。到时候不管这位小姐的情况如何,我,你们肯定是带不走了。”
陆沉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身后歹徒的呼吸却愈发粗重起来。
陆沉:“你还能做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或许,卫兵已经发现事态不对,在赶来的路上了。”
片刻后,横在我脖子上的手抖了抖,刀也松了几分,歹徒压低了声音,带着我往侧门走去。
歹徒A:“跟我来。”
陆沉不慌不忙跟了上来。
穿过树影重重的小路,终于抵达了教廷后门,那里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歹徒看向陆沉,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
歹徒A:“请吧,祭司大人。”
陆沉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眼底寒光澄澈。
陆沉:“在交易达成之前,应该没有要求买家先付钱的道理。”
歹徒冷哼了一声,将我放开,朝后重重一推,示意我快走。
我走出几步,回过头,发现陆沉还站在原地,遥遥望着我,见我看向他,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见歹徒仍在看我,我暂且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脑海中思绪不停。
今晚这一切似乎太过顺理成章,以陆沉的手腕,教廷四周都是他的人手,要救下我只有代替我被绑架这一种方法吗?
况且,帕里曼大祭司在与希尔接壤的那普利亚被绑架,再加上两国之间还有一些宗教冲突问题,帕里曼会不会借此要挟希尔也未可知。
我越走越慢,也愈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位大祭司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禁再次回过头看他,见他已经相当自然地伸出手,任由歹徒给他戴上镣铐,又蒙上黑布眼罩。
我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与其猜测,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亲自解决问题。
我按下信枪,给暗卫发了个信号,告诉他们跟在我身旁随时待命。
不远处的阴影中传来两道短促的哨声,确认他们收到了我的命令,我转身跑了回去,拦在马车前。
歹徒A:“你干什么?”
我:“我不能走,如果我见死不救,独自逃生,神明是不会原谅我的!”
歹徒推搡着我,试图将我赶走,但我紧紧抓着马的缰绳不放手,一边高声喊着求救的话语。
不远处,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被我的喊声吸引,朝马车的方向靠近。
歹徒B:“不好!有人来了!快走!”
两个歹徒面色一变,顾不得再与我纠缠,大力将我拉上了马车,迅速驶离了这里。
被铐着手,蒙着黑色眼罩推到马车上,我重重跌入一个散发着苦艾香的怀抱。
似乎被用柔软的身体接了一下,我并没有摔疼。
陆沉:“你应该离开的。”
这声音无疑是陆沉。我抬起头,可眼睛被蒙着,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我:“您没事吧?”
他沉默着,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猜他应该是听到了我在马车外说的话。
我:“祭司大人,我不能扔下您不管。”
车厢内寂静一片,呼吸声和马车的颠簸声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轻叹落在我耳畔。
陆沉:“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我:“您别说这样的话……”
陆沉:“但你不会有事,我保证。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
我:“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陆沉顿了顿,低低的声音与车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陆沉:“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用我来交换一些东西,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我:“您知道他们的身份?”
陆沉:“大概知道。”
从马车颠簸的感觉可以判断我们已经进入沙漠了,窗外的风带着黄沙吹到马车里,有细密的沙粒扑打在我脸上。
身旁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下一秒,吹向我的风沙消失了,身前传来陆沉清浅的呼吸声。
我抿了抿唇,低低说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颠簸了许久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我和陆沉被拉出马车外,推着走了几步,身后有人粗鲁地扯下我们眼睛上的黑布。
眼前是一个非常简陋的营地,几十个拿着武器的壮年男人分散在营地四周,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妇女正在烧火煮饭。
空气中漂浮着煮豆子的气味,两个孩子端着一个装满了黑面包的大盆,给大家分发食物。
发完后,他们来到最后一间土房前,房门大敞着,里面似乎躺着几个受伤的士兵。两个孩子端着面包和水走了进去。
我收回视线,不远处是一个精瘦矍铄的老者他穿着麻布长袍,胸口绣着一只巨大的沙蝎
众人对他很是恭敬,看起来他应该就是首领。
老者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士兵,他臂弯下夹着一个挣扎着哭泣的小女孩。
士兵A:“首领,这小丫头是帕里曼富商的女儿,我想着能拿她换赎金,就带回来了。”
小女孩害怕得嚎啕大哭,老者丝毫不为所动,只随意摆了摆手。
首领:“做得不错,带下去关起来。”
士兵领命,带着小女孩离开了。
我皱了皱眉,对帕里曼的恨之入骨,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再加上老者胸口处的沙蝎图案,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下一刻,老者嘴角勾出一个冷冷的笑意,向我和陆沉走来。
首领:“不愧是帕里曼的祭司大人,被绑架了还能这么有风度。”
陆沉挺拔地站着,脸上一派闲适,闻言,他唇边勾起一个笑容。
陆沉:“既然您邀请我来这里做客,我自然也要摆出一点客人的做派。您应该就是沙漠之蝎的首领吧。”
果然是沙漠之蝎。在那普利亚北方有一个叫做坎曼的小城,现在同样是帕里曼的附属辖区。
那里的原住民信仰着夜之神,坎曼被帕里曼征服后,不少残存的夜神信徒组成了反抗势力沙漠之蝎,依然在坚持与帕里曼战斗。
首领盯着陆沉,没有反驳,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陆沉:“坎曼总督近几天在借兵清剿沙漠之蝎,以你们的兵力,无法在城内支撑。你们被迫从坎曼撤离,想要寻找抗衡的方法。
那普利亚是最好的选择,这里的反抗军已经解散,城防布控不会太严格。而选在圣主日动手,恐怕一则是为了报复,二则……”
陆沉唇角仍挂着笑意,浓长深红的眼中带着捉摸不透的神情。
陆沉:“我是驻守在附属辖区职位最高的帕里曼官员,只要挟持了我。就能让你们在和帕里曼谈判的时候多一点筹码。”
首领抚掌大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森寒恶意。
首领:“不愧是大祭司,你的推测一点也没错。放心,你的命可是很值钱的,我已经给你们的执政官递了信函。十万金币和装备两支军队的武器,只要东西到手,我们马上放人。”
首领用一块破麻布擦了擦手中的长刀,伸手招来一个士兵,示意他将我们带下去。
首领:“在这之前,就先委屈您了。”
陆沉没有动。
陆沉:“您的招待我自然可以收下,不过我身旁的这位小姐既非帕里曼人,也非圣主教徒。我想,对于无辜之人,仁慈的夜神应当会赐予额外的优待吧。”
我看向陆沉,他的侧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立体,略微低垂着眉眼,神色却寸步不让。
首领有些犹豫,细细打量我周身的装扮。
思索片刻后,他挥了挥手,招来一个士兵解开了我手上的镣铐。
首领:“我们只跟帕里曼人有仇,但没办法,你已经在这里了,要怪就怪你跟在他身边吧。”
士兵带着我和陆沉进到了一处破败的土房里,但说是房子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它实在是过于简陋了。
四面的土墙残缺不全,墙皮风化脱落,房间内满是尘土的气味,靠近墙角的地方堆着一些干草,屋顶破了个大洞,外面的夜空清晰可见。
我没有想过,这些夜族人真的解开了我的手铐。至于不放我离开,可能是怕我走漏消息,也可能只是单纯没有人力再送我回去……
再想到他们清苦的状况,我隐秘地叹了口气。
士兵将门锁起来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陆沉看着我,面上似是有些歉意,我猜他一定是误会了。
我:“我没关系的。托您的福,至少他们解开了我的手铐。”
我笑了笑,举起手朝他扬了扬,随后环顾四周,试图清理出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身侧忽然传来陆沉的声音,我转身望向他。
陆沉:“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当然,需要我做什么?”
陆沉:“麻烦你,帮我脱掉外袍吧。”
我一怔,沙漠夜晚的温度很低,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脱衣服?
似乎是见我迟迟没有动作,陆沉看向我,目光中含着些歉意。
陆沉:“也许在你的教义里,和旁人有肢体接触,是不被允许的?抱歉,让你为难了。”
陆沉走到墙边,想借着身体与墙壁轻微的摩擦脱掉衣服,可惜他的手被铁链锁着,这些努力收效甚微。
见他行动艰难,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开口。
我:“没关系,我来吧。”
我抓住他的衣领向下轻扯,陆沉配合着我的动作调整身体的姿态。
好在他的外袍非常宽大,我将布料打了个活结,绕过锁链上的空隙,成功将衣袍脱了下来。
我用余光打量着他,陆沉的五官和肌肉线条轮廓都很深,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都能显出明暗区间来,衬得他如石雕般鲜明而深邃。
莹润的月光透过屋顶的大洞照在他的身上,我隐隐可以看到交错纵横的伤痕盘踞在他肌理分明的臂膀上。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我一时没有移开视线,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陆沉:“可以再帮我把衣服铺在旁边的干草上吗?”
他要坐下?我依言照做,转过头看着陆沉。
陆沉:“那么,还要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我:“什么?”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唇角那一抹笑意照得分明。
陆沉:“请坐。”
原来他是为了请我坐。心尖仿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谢谢。”
我朝他笑了笑,端端正正坐了下来,抬头看向他。
我:“要一起过来坐吗?”
陆沉从善如流,和我肩并着肩坐在衣袍上。
他的裤子上沾了些泥土和草屑,明明该是狼狈的,但他看起来浑不在意,姿态闲适,依旧如同坐在宴会上一般优雅。
我手臂抱着腿,往旁边挪了挪,想给他多让出一些位置,身旁传来了陆沉低低的笑声。
陆沉:“你现在这样,很像一只蹲在荷叶上的小沙鼠。”
我低头看看自己缩成一团,倒真有几分沙鼠的样子,不由也笑了出来。
我:“那要谢谢您送来的叶子。”
我和陆沉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不远处原来了歌声,音调古朴,顺着夜风飘散,我顺着土墙的裂隙去看。
只见沙漠之蝎的夜族人围成一圈,聚集在一个巨大的篝火前。
火焰蒸腾着空气,扭曲的气流裹挟着劈啪作响的火光直冲夜空,他们一面唱歌,一面对着篝火跳起了大开大合的舞蹈。
一旁还有一个头戴羽毛帽,脸上涂着彩色颜料的人时不时将一些黑面包和一些透明的液体倾倒在火堆里,火便燃得更旺。
这应该是他们的祭祀仪式吧,我转过头,见陆沉也正望着那边,他看得很专注,甚至有些津津有味。
我:“这是什么?”
陆沉:“他们跳的是一种叫做“夜魂舞”的祭祀舞蹈。舞蹈的动作象征着生命的循环,从朝气蓬勃的少年时期到步履蹒跚的老年时期。最后在亲人和朋友的祝福下,灵魂脱离肉体,轻盈地旋转着回归夜神的怀抱。”
听着他的讲述,夜族众人原本古怪的舞步渐渐明晰起来。
我心中却不由自主涌上些疑惑,坎曼很小,夜族人口也不算很多,我也只是知道一些基本信息而已,可陆沉——
我:“他们的仪式,您怎么会这么了解?”
他转头看向我,逆着火光让他英俊的五官投下一层阴影。
陆沉:“算不上很了解,只是从前在坎曼游学时见过一次。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完整的版本。”
不远处,一曲舞毕,夜族众人双手合十,跪倒在地上,高声念诵着似是祝祷的话语。
夜族众:“夜神之名,如星降临……日中之刻,祷声暂藏……待至黄昏,神听八方……仁慈恩德,吾必颂扬……”
夜深了,朦胧的月光洒在沙土上,反射出雪一样的光泽,祝祷声渐渐消失,夜族人的祭祀仪式也结束了。
四周安静下来,远处的篝火透过墙壁上的裂隙在屋子里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是入睡的时间了。
我侧过脸看着身旁的陆沉,他坐在距我一臂之隔的地方,半靠着墙闭目养神。我也闭上眼,耳畔传来他绵长的呼吸声。
我想起刚刚在宴会上他对教义颇有些“离经叛道”的阐释,还有他现在对异教徒的仪式表现出的浓厚兴趣……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抱持着怎样的理念呢?
我翻了个身,裹在身上的衣袍因为我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中,陆沉低缓的声音响起。
陆沉:“睡不着吗?”
我转身面向他,他的睫毛低低垂着,红宝石般的眼底透出些近乎柔软的意味。
我:“嗯……您不会觉得冷吗?”
我找了个借口,陆沉却弯了弯唇角。
陆沉:“如果我说会觉得冷,你要分一点叶子给我吗?”
我:“当然,我——”
他看向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揶揄,在我要回答些什么前,他又恢复了儒雅的语调。
陆沉:“没关系,这里也还不算太冷。”
如今已经是夜半时分,我盖着他的长袍都觉得有些微凉,而他的上半身近乎赤裸,这样都不算太冷吗?
我:“那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冷?”
陆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陆沉:“大概要到北方国度冬天的那种程度才算得上冷吧。”
北方国度?我小时候倒是从古书里读到过个地方,和银辉海沿岸的终年炎热不同,听说那里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都被冰雪覆盖。
我:“北方国度的冬天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了想,目光中似有些缥缈悠远的回忆。
陆沉:“那里河流冻结,房檐下结着一排长长的冰锥。不下雪的时候只是冷,而下雪的时候……积雪会将低矮的房舍埋没,风夹杂着冰晶昼夜不息地吹拂。
在那样的环境里停留一段时间,会觉得连嗅觉也像是被冻住了,只剩下呼吸的本能。”
他的目光穿过破败的屋顶,望向更远处的夜空,我突然觉得此刻的陆沉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整个人像是要与吹拂的夜风融为一体。
现在的他又与之前很不一样,就像是一本厚厚的书册,在翻开下一页之前没人知道上面会记载着什么故事,我突然有些好奇他的过往。
我:“那边是很遥远的国度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去过那里的人……”
我本想引着出他说出更多过往的经历,可陆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
他转过脸,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
陆沉:“夜深了,你知道在帕里曼的传统里,年轻的小姐邀请男人夜聊是什么意思吗?”
话题转得有点快,我还有点愣神,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了出来。
我:“什么意思?”
他的眼底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语调拉得又轻又缓。
陆沉:““我倾慕着你”——是这个意思。”
他这话仿佛雨珠坠地一般落在心口,不算轻,也并不很重,但是极有存在感。
他这是……暗示我倾慕着他?短暂的晃神后,我微微哽住。
我:“我对帕里曼传统的了解确实不如大祭司您。”
陆沉没有再说什么,模糊的低笑声消散在夜风里。
陆沉:“晚安,希望你今晚能有一个好梦。”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我闭上了眼睛,脑中却依旧想着他的表情。
陆沉刚刚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我不会看不出来,他不想提及这段经历。
芜杂的思绪渐渐被睡意驱散,被衣袍上的苦艾香包裹着,我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一夜好眠,直到清晨的阳光打在脸上,我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陆沉还维持着昨晚的姿态,半靠着墙坐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吹了凉风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尊俊美苍白的雕塑。
也许是听到了我发出的动静,他的睫毛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我的头顶,轻笑了一声。
陆沉:“你的发顶沾到了一些草屑。”
意识还有没完全清醒,我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果然抓到了一截短小的草屑,大概是昨晚睡熟之后不小心沾到的。
我打了个哈欠,用手指顺着头发梳理,挑掉自己能看得到的草屑,竟然还不少。
清理完正面的头发,我下意识转身,等着侍女帮我摘掉背后的草屑。
身后的人迟迟没动作,我有些疑惑,转过身看到陆沉才瞬间清醒过来,正想着他会不会看出什么的时候,陆沉却笑了笑。
陆沉:“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现在这个情况——”
他动了动还被锁链铐着的手,露出一个苦恼的神情。
陆沉:“我似乎有些爱莫能助。”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还在打趣我,好像昨晚被绑着吹了一夜凉风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抿了抿唇,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来人是昨天带我们来这里的士兵。
他手里端着两个盛着豆子粥的粗糙木碗,又从布袋里摸出两块黑面包递给我。
士兵:“快点吃,马上要启程了。”
我:“启程?去哪里?”
士兵:“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他语气冷漠,转身便要离开,我连忙喊住了他。
我:“等等!”
士兵不耐烦地回过身看着我,我指了指陆沉被绑着的手。
我:“如果接下来要赶路的话,就这样一直绑着他也不是办法,行动会很不方便。而且,我听说长时间捆绑可能会让手臂坏死,到时候……你们想要用他交换帕里曼的东西,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士兵面上隐隐有了一层动摇之色,我又补了一句。
我:“你们人这么多,就算解开锁链,他也跑不掉啊。”
士兵犹豫了一下,随后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等着”,应该是去请示首领了,片刻后,他去而复返,解开了陆沉手上的束缚。
被拷了一整夜,陆沉的手腕上有明显的淤血红痕,他随意揉了揉,活动活动手腕,动作还是一派浑然天成的优雅。
他走到我面前,一手背在身后,微微欠身做出个恭敬的姿势。
陆沉:“托您的福,现在,我可以为您摘掉身后的草屑了。”
对上陆沉盛满笑意的双眼,我也笑了出来,配合地转过身,任由他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
挑完草屑后,我端起桌上的食物,刚才没有细看,只觉得有些粗陋,真要吃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食物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得多。
豆子粥里混合着不少砂砾,甚至还能看到细小的石子,黑面包也硬得像石块一样,敲在碗边上砰砰作响。
我心情有些复杂,这些夜族人,平时就是吃这种东西吗……
曾经的坎曼也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可惜,自从被帕里曼占领之后,这座小城就彻底衰败下来。
我叹了口气,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正要往嘴里送。
陆沉却叫住了我,他将自己那一碗粥往我身前推了推,换走了我原本的粥碗。
陆沉:“吃这一碗吧。”
我拿着勺子翻了翻,里面竟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粒石子,再看向陆沉身边,被他挑出来的小石头堆了一堆。
陆沉:“这附近没有水源,他们可能没有足够的水来淘洗豆子。别担心,少量的沙土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
他接过我咬不动的黑面包,将它掰成小块。
陆沉:“东方的昭元帝国甚至有一种颇受欢迎的小吃,制作方法就是将揉好的面饼放在沙土里烤熟。”
我低下头,看我碗里清冽的粥水,陆沉把面包块泡进去了。
士兵走的时候没有锁门,陆沉推开门,示意我跟着他出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清晨的风还没有染上暑热,让人神清气爽,天空明亮深蓝,朝阳将万千金光泼洒在黄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见我们走出门,周围几个士兵警惕看过来,陆沉却站在我身旁,泰然自若地吃着粥,我也吃了一口,竟觉得味道不差。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打在我身上。
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一间土房门口,昨天晚上那个被绑来的帕里曼贵族小女孩缩在门口,正怯生生看着我。
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被带到这里一定很害怕,见到我看她,小女孩眼睛亮了亮,小跑着过来了。
我半蹲下和她视线平齐,见她一脸渴望地盯着我手里的面包粥。
我:“饿了吗?”
小女孩:“嗯……没有人给我饭吃。”
也许是她太小了,没人记得专门给她准备食物,我看着她像是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心软了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那姐姐和你一人一半好不好?”
见她有些犹豫,我舀了一勺粥喂给她,又舀了一勺放在自己嘴里,你一勺我一勺地分完了这碗面包粥。
填饱了肚子,小女孩拉住我的手,亮闪闪的眼睛依恋地看着我。
小女孩:“谢谢姐姐!你真好,我喜欢你。”
我弯了弯唇角,揉揉她红扑扑的脸蛋。抬起头,陆沉正看着我,朝阳和我的身影映在他眼睛里。
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我不自觉看得有些入神,于是那红宝石中又漫上几分笑意。
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我低头一看,是半块黑面包。我略微诧异地望向他,陆沉的眉眼间有一点轻盈的促狭。
陆沉:“和你一人一半。”
似乎有柔软的羽毛在我心尖擦了一下,我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就在这时,看守的士兵发现了小女孩从房子里偷跑出来,快步走来拉着她就要走。
小女孩瘪瘪嘴,似乎是想哭,但忍住了,见我有些担忧,她还朝我挤出一个笑容。
我本想尝试和士兵交涉,让她跟着我们,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心情染上淡淡的阴霾,陆沉的眉眼间也有些凝重下来。
小插曲过后,夜族众人正式开拔,可能是担心与帕里曼交易前就被搜寻陆沉的卫兵找到,他们走得很是匆忙。
奈何他们实在没有趁手的交通工具,唯一一辆马车里载满了行动不便的伤兵,队伍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根本就走不了太快。
白天的沙漠温度高得可怕,细沙裹着热风扑打在我脸上,不一会,我就觉得嘴唇干裂,连头脑也有些昏沉起来。
不小心踩到了某种植物的根茎,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起来。
陆沉:“当心。”
陆沉从腰间取下水袋,拔出皮塞,递到我唇边,我和陆沉每人一天只有一小袋水,我的已经喝完了,他怎么还剩这么多?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嘴唇也有些干裂,似乎是察觉到我目光中的犹豫,他笑了笑。
陆沉:“早上我比你多喝了一些粥,还不算太渴。”
他的手臂抬高,清凉的水灌入我干涩的喉咙,我顿时感觉好了不少。
又走了一会,终于等到了休息的时候,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紧了紧腿上包裹的麻布。
这是陆沉教给我的办法,在沙漠中长时间赶路时把麻布缠在脚上可以避免砂砾磨伤皮肤。
他似乎非常了解沙漠里的生存知识,他会带着我避开沙丘行走,他说这是因为沙丘常年被风吹拂,土质松软,长时间行走会加剧疲惫。
他还会根据云层的变化和昆虫的行为判断不久后的天气,无一例外都预测对了。
甚至,他还在沙柳丛里找到了一种红色的小浆果,碾碎后涂抹在面包上吃,竟然有一种蜜糖和开心果混合的风味。
连续赶了几天路,几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我也有些招架不住,脑中只想着还好来那普利亚前政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而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只有陆沉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甚至还有闲心观察夜族人的各种祭祀仪式。
兴致来了,他还会就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向夜族人提问,虽然很少能得到回答。
如果我不是同他一起被绑架到这里来的,我几乎要以为他是在旅行了。
这已经是我们与夜族众人连续在沙漠中赶路的第五天。
正午时分,万里无云,太阳尽情地将炽热的光洒向大地,我脚下的沙子似乎要沸腾了。
连空气中都仿佛燃烧着火焰,大家沉默地赶路,没有人说话。
突然,队伍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声。
夜族A:“有人晕倒了!”
夜族B:“快快快,拿水来!”
人群聚拢过去,我和陆沉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晕倒的是一个伤兵,我在伤兵房里隐约有见过他,据说他是在与帕里曼军队对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一直在休养。
他歪倒在地上,脸色灰白,眼球凹陷下去,嘴唇像是一片干枯的盐碱地,情况看起来非常严重。
两个士兵撑起毛毡给他遮太阳,首领亲自往他口中喂水,可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意识,水从嘴角溢出来,蜿蜒而下滴落在黄沙里。
藉由这几天的相处,我对夜族的情况也有了几分了解,他们并没有正经的医师,也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储备药物。
族人受伤之后就简单地包扎止血,剩下的基本全靠静养,他们没有能力处理这么棘手的病况。
人群面面相觑,一时间沉默凝重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伤兵的母亲跪在儿子身边抽泣着祈祷。
就在这时,陆沉的声音在我的身旁响起,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陆沉:“处理这种情况,我有一些经验,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夜族众人看了过来,目光中有一点惊讶,好奇,但更多的是仇恨和讥讽。
陆沉没有理会这些目光,而是看向首领,首领盯着陆沉,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
首领:“夜之神的子民不需要帕里曼人来拯救。”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脸上不见一点波澜。
陆沉:“但看起来,你没有别的选择。”
首领:“伟大的夜神绝不会抛弃祂的子民,只要向祂祈祷——”
陆沉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头顶,将他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点。
陆沉:“日中之刻,祷声暂藏。夜神安寝,居所安详。勿急勿扰,静候其旁……没记错的话,正午时分夜神是无法回应信徒祈祷的。”
陆沉的视线移到昏迷的士兵身上。
陆沉:“而他,再不治疗,会死。”
首领脸涨得通红,怒视着陆沉,对峙仿佛被冻结,只有几只零星划过天空的飞鸟发出沙哑的叫声。
周遭一片安静,没人敢出声,地上的伤兵在昏迷中无意识发出痛苦的呓语。
终于,首领率先移开了视线,沉默地后退了一步,这是默许的意思。
陆沉也没有犹豫,快步上前,将毡布团成一团放在他脑袋下面充当枕头,拨开他的眼皮查看状态,接着环顾四周。
陆沉:“我需要盐、柠檬,还有一些薄荷叶。”
夜族的人们或怀疑,或仇恨,或愣怔,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动作,我走上前,抓着身旁的一个妇女询问。
我:“东西放在哪里?”
看到首领微微颔首,妇人才指了个方向给我,我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去。
自从圣主日之后夜族就再没有补给过,存放物资的板车上只有一些口粮和草药,我翻遍了所有箱子也只找到了盐和几个干瘪的柠檬。
至于薄荷叶,根本没影子,我又翻了翻草料堆,在里面发现了几株还算新鲜的牛至草,想到它也有一定清暑的功效,索性一并抓了一把。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将东西递给陆沉,他看了看,朝我点点头,好在,牛至草也可以用。
陆沉:“可以请你帮我把柠檬挤出汁液,盛在碗里吗?”
我应了一声,用力将柠檬挤出汁水,放到一旁的小碗里。
陆沉将牛至草碾碎,在昏迷士兵的鼻子下绕了绕,清新的香气瞬间破开暑气逸散开来,伤兵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是有了一点意识。
接着,陆沉又取来一点盐和柠檬汁混合,在碗中加入大量的水,小心地给伤兵灌了下去。
陆沉:“比起普通的水,加入柠檬汁和盐的水能更容易被他吸收。”
做完这些,他又找来沾了清水的麻布,为伤兵擦了擦身体。
四周响起欣喜的惊呼声,我看向伤员,果然,他的呼吸平稳下来。
陆沉又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点了点头,站起来对首领淡淡开口。
陆沉:“暂时脱离危险了,但他这个状态不适合再赶路。”
首领看着陆沉,神色有些复杂,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赶路,全体族人找阴凉地就地驻扎。
黄昏时分,气温终于降了下来,风沙止息,飞鸟还巢。
绯红色的晚霞在地平线荡漾,像是有人把蔷薇揉碎铺撒在天边,连太阳都被染成了鲜明的橙金色。
夜族众人搭起临时营地,大锅沸腾着,煮豆子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身旁有人坐了下来,向我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汤,我转过头,是陆沉。
我:“谢谢。”
陆沉脸上的神情很柔和。
陆沉:“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刚才,多亏了有你帮忙。”
我摇摇头,端着豆子汤慢慢喝着。
我:“没什么,只是顺手而已。”
周遭一片安静,清冽的粥水里映着天空影影绰绰的光,想了想,我开口问了出来。
我:“不过……我没想到您会出手救下那个人。”
陆沉眉梢轻挑,侧头望着我。
陆沉:“那在你心里,我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我:“嗯……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他们毕竟是绑架您的人,就算不救,也完全情有可原。而且,您救了那个士兵的命,但他们对您的态度也还是一副仇恨的样子。”
陆沉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陆沉:“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冀求他们的感谢或优待。”
临时起意而又不求回报的善心?陆沉是身居高位的帕里曼大祭司,他会抱有这样近乎天真的善意吗?
我试探地开口。
我:“我想,如果他们愿意放下仇恨,一定会赞美您的仁慈。”
陆沉看向我,仿佛有深深浅浅的情绪在他眼底碰撞,交融,最终凝成一个淡淡的笑容。
陆沉:“承蒙你的厚爱,但仁慈对我来说,好像是个过于伟大的形容词。比起关心那个人会不会死,我这么做更多是因为……”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天穹,似乎是在思索。
陆沉:“他将要走向既定的死亡,而我不喜欢看到既定的命运。”
我:“这也是您所秉承的教义吗?”
他收回视线看向我。
陆沉:“必须依凭教义才可以行动吗?不可以是想做,就做了?”
随心而为倒是符合我对他的印象,毕竟他可是在宴会上喝着蜜酒也可以颁布教令的人。
但我更想了解的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份不喜欢。
我:“就只是因为想做?”
陆沉脸上饶有兴味的神情丝丝缕缕浮于言表。
陆沉:“看起来,我的回答并不能让你满意。”
我:“只是闲聊罢了,您也不是在以大祭司的身份为我解惑,也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
我看向远处的沙海,太阳西斜,沙丘的阴影被推到近前,一寸寸笼罩过来。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氛围很好。您知道在我们那里,在氛围这样好的时候,如果不聊点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吗?”
陆沉眼底的兴味更浓了些。
陆沉:“什么后果?”
我将语调拉长,学着他用帕里曼传统揶揄我的那个晚上。
我:“会让这样美好的时光轻易虚度。”
这话刚说完,离谱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继任希尔女王后,我时刻要求自己在众人面前表现得成熟可靠,睿智缜密,时间久了,已经快要忘记我也曾单纯快乐过。
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平民,不需要再背着女王的包袱,这段不那么愉快的被绑架的经历,竟然是我短暂卸下包袱做自己的契机。
陆沉不由失笑。
陆沉:“的确是个很严重的后果。”
我:“所以,我们换个新的话题聊聊吧。”
陆沉:“想聊什么?”
我:“……那就聊聊您为什么会了解这么专业的沙漠急救方法?”
这下陆沉彻底笑出了声来。
陆沉:“这位小姐,你真的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
我:“不可以吗?”
陆沉侧过头,深红色的眼眸被夕阳照亮,变作浅浅的绯色。
陆沉:“你说了,现在的氛围很好,这确实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所以,可以。”
临近傍晚,晚霞的颜色深了下来,陆沉整个人都浸润在暗色的霞光中。
他的声音很轻,尾音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陆沉:“因为我遇到过这样的状况。”
他遇到过?我有些诧异地看向陆沉。
陆沉:“那时,我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又遇上了沙暴。长时间没有摄入食物和水分,身体出现了脱水的症状。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游医。他救下了我,顺便也将治疗病人的方法告诉了我。”
我:“您怎么会一个人到沙漠里去?”
陆沉垂下眼睫,他眼中的神情被细密的睫毛遮挡,却并不是痛苦的样子。
陆沉:“那是一段苦修的经历,我独自一个人去过许多地方。”
以他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需要去苦修?是圣主教的要求吗
我看着他,脑中思绪翻涌,一时没有说话。
陆沉:“有没有很失望?毕竟,只是一段乏善可陈的过往。”
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失望,只是有些好奇,您是为什么要去苦修呢?”
陆沉:“为了寻找和学习一些,我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终于,太阳彻底融化在灰蓝色的天空中,晚霞也褪去最后一抹亮色,夜晚降临了。
陆沉的神情也像是溶入了灰蒙蒙的暮色。
陆沉:“很美的晚霞,可惜,总是这样短暂。这是要结束话题的意思了。”
我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今天能聊这么多,已经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了。
因为脱水伤兵的特殊情况,夜族在这里停留了两天。
得到了首领的许可,陆沉时不时会去查看他的情况,我也会去帮忙,我们在沙漠里找到了一些清火的草药熬成了汤药喂给他。
但因为这里实在缺少药品,也没办法进行专业治疗,而士兵本就受了伤,身体太虚弱,是以病情反复,总不见好。
陆沉应该也能判断出伤兵的情况,但他还是每天都会去上几次,做着该做的事情。
而其他的时间,我有时会去探望那个帕里曼小女孩,首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没说什么,有时也会看看风景,陆沉多半跟我一起。
这天,傍晚时分,我和陆沉正在熬药,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下一秒,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影疾步走到我们身前,看向陆沉。
士兵:“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不是说已经安全了吗,怎么现在人突然就不行了?!”
我和陆沉赶到的时候,伤兵四周围了一圈人,首领和他的母亲跪坐在他身边。
见陆沉来,夜族人咬牙切齿怒视着他,陆沉没有理会这些不善的目光,径直上前查看,只见伤兵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
陆沉检查了一番,然后沉默地站起身,轻轻摇了摇头。伤兵的母亲情绪有些崩溃,朝陆沉哭喊。
伤兵母亲:“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快救救他啊!”
陆沉:“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脱水加剧了他的伤势,抱歉,我无能为力。”
话音未落,地上躺着的伤兵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他的母亲颤抖着伸手试探他的鼻息,茫然了一瞬,然后抱着尸体爆发出尖锐的哭喊,陆沉沉默地退到一旁。
陆沉:“愿他的灵魂安息。”
他这话像是引燃了什么,伤兵的母亲抬起头,狰狞的脸上满是恨意,声声泣血。
伤兵母亲:“是你!都是你们帕里曼人害死了他!”
悲伤的母亲尖叫着扑上来想去厮打陆沉,可一个踉跄又跌坐在地上,只能无助地嚎啕大哭。
周遭的夜族人同样怒不可遏,仇恨的目光聚集在陆沉身上。
我看向陆沉,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时,首领站起身,重重闭了闭眼,语气悲痛而沉重。
首领:“准备仪式吧。”
这话仿佛宣判了什么,人群静默下来,悲伤的气氛笼罩了周遭的空气。
夜族人有的默不作声走开,去准备东西,有的安抚般拍了拍伤兵母亲的脊背,但谁都知道丧子之痛根本无法安慰。
夜幕降临,夜族人又一次点起了巨大的篝火,火苗呼啸着直冲夜空。
几乎所有容器都用来装盛酥油,容器环绕着篝火摆放成一个奇特的图案。
我看向陆沉,从刚才起他就没说过话,虽然他表情依旧很平静,但我却总觉得平静之下有些更幽微复杂的情绪。
伤兵的尸体被包裹上白色的绷带,推到篝火旁,人群聚集到一起,大家站在尸体前沉默地望着首领。
首领将手悬停在尸体上,念诵着死去战士的生平。
他生前曾从帕里曼侵略军手里救下十五个民众,热情友爱团结族人,在围剿中独自对上数十个帕里曼士兵。
最终,他以身受重伤为代价,成功使沙漠之蝎获得了撤离的时间。
首领:“你是一位英勇的战士,你的灵魂高洁而不屈。你将在夜神的怀抱中得到永恒的安宁你的英勇将激励着我们继续与恶魔无畏抗争。”
人群中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首领睁开眼,视线穿过人群钉在陆沉身上。
忽然,他疾步向陆沉走来,眼中蕴含着深沉的怒火,他从身旁人手中夺下火把,举到陆沉面前。
火苗靠得很近,陆沉的整张脸被跳跃不定的火光照亮,头发也几乎要被烧着。
首领:“你去为他点灯。”
陆沉抬眼看着他,神情隐没在火焰四周扭曲的空气里,我看不清楚。
首领脸上是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恨意。
首领:“怎么,让你这个圣主教大祭司来为我们这些低贱的异教徒执行仪式,觉得耻辱吗?这都是你该受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因为帕里曼死了多少同胞?”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恐怕陆沉早就遍体鳞伤了。可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首领的怒火,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首领:“所有流着帕里曼血的人都该下地狱。”
首领的话彻底点燃了夜族民众的怒火,辱骂和诅咒交织,汇聚成恶毒的言语之潮,气势汹汹向陆沉涌来。
陆沉的神情却依旧安静淡然,我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沉默地接过火把,穿过人群,走向篝火。
夜风掠过黄沙,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静默地,擎着火把,一盏一盏灯点过去。
陆沉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我却从中隐隐看出些和过往截然不同,平和到近乎悲悯的神情。
不一会,酥油灯就全都被点亮了,上百个细弱的火苗飘忽摇曳,闪动着风的形状。
夜族人低低念起了往生悼词,可就在这时,起风了,离尸体最近的两盏油灯倏然熄灭,伤兵的母亲哭喊起来。
伤兵母亲:“他不肯走!一定是他心中还有很多怨恨没有散去,他不肯走啊!”
人群传来窃窃私语,众人惊疑不定看向首领。
首领的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面色冷厉下来。
首领:“那就献祭魔鬼,让他安宁吧。”
我心中顿时闪过不好的预感,那顶帐篷正是关押帕里曼小女孩的帐篷!
下一刻,不好的预感成真,惊恐的小女孩被两个士兵粗鲁地拖出来绑上绳子,像是在绑一只挣扎的小兽。
她哭喊着求饶,但首领眼底只有坚冰似的冷漠,我环顾四周,有几个夜族人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但他们很快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说。
眼看她就要被推到火里,我冲了上去,拽住了小女孩的衣摆。
我:“等等!她只是一个孩子,她没有犯罪!”
首领脸上的表情是纹丝不动的冷漠,士兵隔开我,不为所动接着往篝火走去。
小女孩尖锐地哭着喊“救救我”、“求求你们”,但回应她的只有无动于衷的漠然,我只能死死抓着她,企图再说点什么。
我:“你们的夜神不是仁和宽大吗?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不怕祂降下怒火吗?”
首领冷漠的表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但那缝隙里流淌的依旧是恶意,他冷冷地笑了笑。
首领:“夜神的确仁慈,但那是对人,不是对恶魔。”
他摆了摆手,士兵扼住我的手腕,想将我从小女孩的衣摆上拿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放手,她马上就会被推到火里,活生生地烧死,因此愈发用力,死死没有放开手。
手腕间传来剧痛,小女孩绝望的泪水啪嗒滴落在我的指尖,好像我就是唯一一根深渊之上的救命稻草。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但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此刻正在我的看护下,我想要保护她,无论是不是我的子民。
推搡间,我被两个士兵架住,也被带着往篝火的方向移动了几步,火焰带起的热浪拍打在我脸上,带着扭曲的热意。
情况危急,就在我想要按下信枪呼唤暗卫的时候,耳畔传来了陆沉温润低沉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
陆沉:“住手。”
隔着被火焰烤热的扭曲气流,陆沉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的神态褪去了游刃有余的外衣,显得朦胧而晦涩,但我却莫名感觉到那是更真实的他。
风像是透明的河流,他的衣摆和发梢在透明的水流中轻缓荡漾,世界仅剩模糊的轮廓,唯有他的身影是黑暗中坚实的锚点。
我们隔着风的河流对视着。
他深邃的眼底深处倒映着一团火,但我忽然有些分辨不出,这火是来自眼前,还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首领冷冰冰地睨着他,摆了摆手让手下继续动作,嘴角甚至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眼看着我和小女孩就要被推到篝火里,陆沉淡淡开口,每个字却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道。
陆沉:“既然是要献祭魔鬼,我难道不是更好的对象?”
首领喉中溢出一声冷笑。
首领:“你的命可值钱多了,况且,你也不配这么便宜地死去。”
陆沉:“据我所知,为往生者举办的仪式还包括守灵吧。守灵之夜,往生者的灵魂徘徊在人间,在祭火和祝祷中散去怨气,回归夜神的怀抱。让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帕里曼大祭司,为他忏悔守灵,虔诚祝祷,能不能消弭他的怨气?”
首领注视陆沉良久,又看向趴在我怀里瑟缩着哭泣的女孩,他对上我毫不退缩的目光,苍老的面庞上光影明灭。
最后,首领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朝周遭的夜族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祭祀被终止,人群散去,只有陆沉站在原地,照应着星星点点的油灯。
安抚好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后,我向陆沉走去。
夜风拂过沙丘,将云层吹散,露出璀璨的夜空,薄纱般的银河横亘在苍穹之上,像是下一秒就要向人间坠落。
夜深了,动物活动的窸窣声在周围响起,偶尔有鸟雀惊起,拍打着翅膀飞过天空。
一阵凉风吹来,我伸手替他护住将要被吹灭的油灯,然后在他身边静静坐下。
我们沉默地相对,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在大漠空旷的夜晚有些清透地回响。
陆沉:“刚才,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我……”
他耐心地望着我,眼底映着盏盏灯火,在暗夜中莹润生光。
我有很多理由,就连我挺身而出保护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也下意识为自己想了很多理由。
但是当陆沉的声音落在我耳畔的时候,我又发现,那些理由一点也不重要。
我:“就像你说的,我想那么做。我必须要救她。这个决定,只出于我的本能。”
陆沉没有说话,眼中蕴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清淡笑意,只是笑了一会,他便不笑了,像是脱去了什么伪装。
我:“您现在看起来,好像很不一样。”
我以为他不会说什么,可他这一次却回答得很快。
陆沉:“你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男孩想要跟你做同样的事情。”
我:“同样的事……”
陆沉:“他拼命地抓挠踢打着腰间横亘的手臂,想要冲到火堆前救下一些人,任何人。”
我立刻有了一种直觉,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
陆沉口中的话语总是含蓄又朦胧的,尤其在关于自己的经历上,他很少如此直接地交代什么。
紧接着,我隐隐察觉到,今晚的陆沉似乎是敞开的。也许他也渴望着这样的一个缺口,而我恰好想要走近他。
我:“是你吗?”
陆沉以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回答了我。
我想了想,伸出手,隔空轻抚面前的油灯。
我:“不过是寻常人家最常用的照明工具,没想到这么多盏一起点燃,会这样漂亮。”
陆沉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个,有些微怔,顺着我的指尖看去。
明亮跳跃的灯火在地上闪烁,头顶的星空辉煌灿烂,上下一片交相辉映,璀璨犹如星海。
我:“既然我们都觉得很漂亮……”
他轻笑一声,接过我的话。
陆沉:“既然我们都觉得漂亮,那此时此刻就是一段不能轻易虚度的好时光。”
我:“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
明白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陆沉失笑,但却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一种默许。
我:“聊聊你现在想说的吧,什么都可以。”
在他的沉默中,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拖着尾巴迤逦而去,扫过远处的沙丘和更远处的天空。
我抬头望着天空,几片云朵飘来,将星空遮掩了起来。
陆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他凝望着面前的灯火。
陆沉:“我从小在教廷长大,熟读教义典籍,我的老师也是当时的大祭司……秉持圣主意志的帕里曼,会将安宁与稳固传遍天空下的每一个角落,我曾这样相信过。”
他说,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每日的功课就是熟读教义、向圣主祭拜,看着他敬爱的老师和蔼地为陷入迷茫的信徒指明方向。
圣主塑像前,神圣的顶光照在他身上,老师抚摸着他的头顶,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神学者,你一定会成为下一任大祭司”。
他说,他还记得自己童年时很喜欢去花园里看各种各样盛放的鲜花。
每当他坐在花树上,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时候,周身的风总是变得格外柔和,那时他相信真的有一道目光在苍穹之上注视着他。
但这样安逸平和的时光没有持续很久。
陆沉:“我不是从没有意识到不对劲,事实上我总是意识到不对劲。”
教徒的例行供奉并不少,可每到圣主日祭典,教廷却总是要求额外的募捐,甚至会发放献金记录,默许教徒们攀比献金数额。
他总能看到那些富商频繁出入于教廷深处本该属于神官的房间,与那些富商们站在一起的老师则会露出不同寻常的满意笑容。
教廷甚至会为那些犯下死罪的权贵出面交涉请求法庭特别赦免。
当他拿着写满了公正平等的教义去找老师理论时,老师却对他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轻叹着,“你什么时候才能领悟圣主的真意。”
除此之外,还有战争,祖父和帕里曼以圣主的名义对其他国家所发动的,残忍而又永无止境的战争。
他发现自己透过老师的眼睛,已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午夜时分溜到花园里,久久地望着月亮思索。
可踌躇一夜又一夜,他到底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如果这只是他的错觉呢?如果老师和祖父是对的呢?
人要怎么做到全然摒弃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呢?那些观念早已融于他的骨血,切割这些就如同自残,而他太固执,也太软弱。
陆沉:“直到那一天,我跟随担任执政官的祖父,去一个被帕里曼征服的小国访问。那位国王是个非常倔强的人,他还有三个孩子,同他一样倔强。他们拒绝在自己的子民面前向强盗下跪,也不想用屈辱为掠夺者加冕。”
他有些突兀地停顿片刻,眉心的阴影似乎在蔓延开来。
陆沉:“于是,我的祖父、帕里曼,还有圣主让他们付出了代价。”
陆沉将自己的手虚虚悬停在火苗上方,火焰的热意令他手心微红,他却像是浑然不觉。
陆沉:“你知道肉汤是怎么煮的吗?”
我有所预感,接下来他要说的是他心灵深处最鲜红的伤疤。如此好奇他故事的我,现在却想要阻止他的剖白了。
但陆沉的喉头动了动,继续以平缓的语调说了下去。
陆沉:“把肉放到沸腾的水里,新鲜的肉在最开始会泛出血水。随着时间推移,它会变成白色,水里也会浮出一层厚厚的油花,飘出古怪的气味。那些反抗最激烈的民众被逼着站在大锅前,他们的国王和王子,在沸水中沉浮。”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陷入身下的沙土。
陆沉:“我看向高台,上面站着我至亲的祖父、尊敬的老师、还有一些同样自得的贵族大臣。他们悠闲,甚至享受地看着民众喝着肉汤,然后跪在地上呕吐。浓烈的血腥气仿佛顺着我的鼻腔在胃里翻腾,于是我也像他们一样。”
陆沉的语气轻描淡写,眸中却与之相反,涌动着极为深浓的颜色。
陆沉:“趴在地上吐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干呕出来。可我本身就是罪孽,又怎么吐得干净呢?”
陆沉说这话时,望着我的眼神却是平淡的,他甚至还笑了一笑。
而至于那后面发生的情景,我想,我可以推测出来了。
那个男孩反抗了,像我刚才一样。
他一定反抗得很激烈,用尽所有力气。
但是他什么也不是,不是大祭司,不是执政官,也没有面前陆沉所拥有的谋略和力量。所以,毫无疑问地,他失败了。
陆沉的目光飞向渺远的夜空。
陆沉:“在那之后,我被惩罚了。他们说这是圣主为世人安排的命运,而我作为最靠近他的信徒,却无法理解一二,更遑论践行。我因此生了病,昏迷了数日,醒来的时候,却只觉得自己病得更重。”
如同辛勤的园丁第一次品尝到果实,但发现那是一颗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罪恶之果,一切都是荒谬的虚妄。
如果他所笃信、践行的东西,从最初就是错误的,那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
陆沉:“信仰就像是根系生长在我的身体里,在它崩碎之后——也许是出于自救的本能,我必须做点什么,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我:“所以……这是您选择踏上路途的原因吗?”
陆沉点了点头。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火光映照中显得越发深刻。
我不知道这些伤都是在哪里留下的,但我想,它们应该都是他这一路上的证明。
见证他曾经走过多少地方,从高山到峭壁,从王都到荒野。
也许也见证了他的种种经历,在荒漠和北方国度的雪山里独自穿行,向船夫求教,向老农乞食……
我想象着他试图用肉体的苦痛找到一点活着的意义,心情越发沉重。
我:“那,苦修有发现什么吗?”
陆沉笑着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
陆沉:“在沙漠中脱水濒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会看到真正的神,或者我苦苦追索的意义。”
我被他的讲述牵着心神,不由喃喃问了出来。
我:“那您……看到了什么?”
陆沉:“一碗水和一块黑面包。”
他微微弯着嘴角,好像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深埋洞穴的财宝,被他挖掘了出来。
陆沉:“我想,这是因为我想活着。为自己活着。仅此而已。”
这一刻,我理解了他所秉承的教义,为什么鼓励人们正视并满足欲望,追求现世的快乐。
又是为什么会觉得神明只是虚无缥缈的泡影,只有切实能帮助人们活着的东西才最珍贵。
陆沉还讲了很多,讲他在那次脱水濒死的经历后,就决定结束自己的苦修,回到帕里曼,成为了新一任大祭司。
他认真而又细致地经营好自己的生活,珍惜能好好活着的每一天。
我:“听起来……您现在是在为自己而活。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一脸坦然。但您看起来并不满足。”
他的表情似乎动了动。
陆沉:“我不否认。”
我:“为什么?”
陆沉:“因为我是个普通而浅薄的人。“自己”究竟是什么,为自己而活的方式又是什么,我都需要时间,才能拼凑出答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我已经明白,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世间百态想去体验,去思索,他来这里也许是想看看夜族人究竟在如何生存。
蓦地,我与他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他深红色的眼底闪动着柔和的微光,我能看出,他没有说谎。
空气中忽地弥漫起一种特殊的氛围,我们的视线交汇之处化作桥梁,连接到彼此灵魂深处那个相同的地方,他是这样,而我——
我:“我……也一样。我也想找到那些我不明白的东西。”
陆沉似乎对我的回应有些惊讶,但很快嘴角便浮出一个清浅的笑意。
这个瞬间我意识到,我在他心中,以及他在我心中的意义,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终于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种感觉很微妙,我像是和他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于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建立了更亲密的联系。
这一夜我们聊到了很晚,不知过了多久,我坠入一个夹杂着苦艾香气的梦境。
晨光熹微时,耳畔隐隐传来连绵不断的哒哒声声音逐渐逼近,我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
褐色的细碎发丝扫过眼睑,我定定神,清晨的天光照在陆沉英俊的侧脸上,他的外袍套在一只手臂上,剩下的一大半都披在我身上。
原来昨晚,我靠着陆沉的肩膀睡着了。
此刻,他也正专注地看向远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平线附近出现了一队小小的黑点,正向我们疾驰而来。
我:“那是……来营救您的军队吗?”
陆沉笑而不语,并没有否认我的猜测。
很快,军队奔袭到了近前,措手不及的夜族众人根本没来得及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就被迅速制服。
为首的军官恭敬地站在陆沉身边,向众士兵发号施令,语气颇有些愤怒。
军官:“都给我绑起来!胆敢绑架祭司大人。”
他们必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普利亚的士兵围绕在夜族众人身边,即便已经被抓捕,几个夜族战士依旧不肯屈服,始终用仇恨的目光怒视着陆沉。
妇孺老幼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低声抽泣着。
他们这副模样和那普利亚驻军光鲜的外表两相对比,愈发显得狼狈极了。
陆沉的脸上却没什么情绪,只淡淡看着被狼狈地压在地上的首领。
陆沉:“放了他们吧。他们已经支付过代价了。”
军官:“可是……”
陆沉摆了摆手,止住了军官要说的话。
军官见状便不再质疑,按照指示命人松开了那些人身上的束缚。
夜族人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对于这种处置表现得意外又茫然。
陆沉全然没有理会他们投来的复杂目光,在一旁的碎石地上随手捡起一块黑色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
接着,他走向首领,将手中的石头丢给了他。
陆沉:“走吧。如果未来你们改变主意,想找一个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可以拿着这个来那普利亚找我。”
首领怔愣了一瞬,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为了对抗心中的动摇,他凶狠地盯着陆沉。
首领:“别以为我们会感激你!”
陆沉没有再看他们,转身离开了。
因为要收集一些夜族活动的证据,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停留一会。
我缓步走上沙丘,见陆沉双手背靠在身后,迎着风独自站立,像一座沉思中的雕像。
云朵在天空,在浩荡漫长的大风中强烈移动,像是时间流逝一样深重而旷远。
我知道,我们这段特别的旅程将要走向终点了。
我心中忽地涌起些冲动,我还想同他说些什么,直接地,坦诚地。
我:“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陆沉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朝霞上。
陆沉:“与其用武力强迫,得到并不长久稳定的服从,不如把选择的机会重新交还给他们,不是吗?”
他的侧脸在清晨的日光中显得有些冰冷。我笑着追问。
我:“只是这样吗?”
陆沉:“他们只是想安稳地生活,可是因为仇恨,他们不会选择留下。但仇恨会消弭,帕里曼也会有所变化。他们需要时间思考,也总会做出那个决定,这是我的判断。”
那么之前你所展露出的那些宽容、拯救、服从,难道都是一种表演吗?让他们相信你的筹码?
我也许应该直接问出口,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也知道这与他心里的答案并不一定相同。
当我正静静想着的时候,陆沉开口,声音不再沉肃。
陆沉:“女王陛下呢,打算什么时候返回希尔?”
他知晓我的身份了?我好像也并不感到意外。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又屡屡抱着目的试探,以他的聪明,迟早都会识破。
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沉:“如果我说,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有所猜测,会不会让陛下有些沮丧?”
他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
我:“我还以为我扮演得很好。”
陆沉转过头看着我,眼底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陆沉:“的确很好。坚强、包容、完全看不出任何被权力滋养的倨傲。如果不是一早就有怀疑,我会很难将您和高高在上的希尔女王联系起来。”
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吧。”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彼此相视一笑。
我:“我猜被绑来这里,应该也在您的计划之中吧,为了能摸清反抗军的底细?”
陆沉:“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比一场不由分说的战争有趣得多。除此以外,我也想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故作轻松地反问。
陆沉:“因为我代表帕里曼,而统一银辉海需要了解它的每一个子民?”
我盯着他,难以分辨这是否只是一个玩笑。但他眼角的弧度却格外地柔和。
我正思索时,身旁又落下一声轻笑,陆沉低醇的声音入耳,他说,他这么做,还有最后一个理由。
我回过神来,好奇地望向他。
我:“是什么?”
清风吹过沙丘,沙蓬和红柳清淡的草木香气消散在风里。
陆沉:“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他的尾音如同轻羽一般拂过我的心湖,勾起连绵的涟漪,我顿了顿,接着开口。
我:“来这里的军队也是你召来的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召唤他们?”
陆沉挑了挑眉,将问题抛还给我。
陆沉:“这些天陛下有很多次机会,却没有联系你的暗卫,为什么?”
为什么呢?
是因为还没有搞清楚陆沉的真实想法?因为不想结束这段短暂而又没有身份包袱的时光?还是因为潜意识里相信着陆沉?又或许都有。
我:“因为还不想结束与您的会面。”
陆沉的神情略微有些怔忪,半响才低低笑了一下。
四下宁静而辽阔,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陆沉:“大概会先去沐浴?这几天风餐露宿,您今早靠在我肩上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窘迫。”
他又回到了那种轻松慵懒的状态,眼底是淡淡的揶揄。
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有想过跳出大祭司这个身份,承担更多责任吗?我总在想,如果夜族人先遇到的是你,他们也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和帕里曼的其他政要相比,陆沉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他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如果希尔注定要和帕里曼成为伙伴或者对手,我更希望那个站在我对面的人是陆沉。
陆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望向我的眸光中闪烁着一丝微渺的柔光。
陆沉:“您这样说,我会以为您对我寄予厚望。”
他的表情很认真,于是我也坦诚相告。
我:“是的,您对我难道不是如此?”
陆沉微微愣住,随后将目光投向天边的云层。
阳光在云层的间隙中移动,将明亮的光线投射到大地上,被云层遮蔽的地方是浓郁的灰蓝色,而光线照射之处又是灿烂恍惚的淡金色。
我们在这斑斓而又广袤的世界相遇,心照不宣,默契同谋。
未来的事从来都难以预料,也许当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会发现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但已经发生的故事就在那里,铭刻在我们的眼中和心中,永远都不会消失。
阳光在云层的间隙中移动,将明亮的光线投射到大地上,被云层遮蔽的地方是浓郁的灰蓝色,而光线照射之处又是灿烂恍惚的淡金色。
我们在这斑斓而又广袤的世界相遇,心照不宣,默契同谋。
未来的事从来都难以预料,也许当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会发现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但已经发生的故事就在那里,铭刻在我们的眼中和心中,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们会沿着过去一度重叠的轨迹不断前行,寻找着新的命题,追逐着新的启示,祈愿着更加盛大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