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

机器女声:“第二十二号测试者        ,下午好。现在正式开始对您的入职考察测试。作答过程中,请确保您的回答简洁准确。
 
本次测试包含一定压迫性,如果感到不适,您可以选择发起终止测试。
 
但您终止测试的行为会对您的最终考察结果产生负面影响。下面是第一号问题……”
 
冰冷的光线充斥着房间,手腕上连接的心率监测器传来细微响动,我注视着眼前闪烁的蓝色光点,试图让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
 
这里是中央塔的测试间。
 
从预备学校毕业后,我按照录取通知上的要求前往中央塔社理会报道,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实习。
 
来到中央塔的第一天,我在办公室门内见到的,是陆沉。
 
根据安排,他是我实习期的导师,在这三个月里,我会跟着他做一些协助工作。
 
从入学到工作,似乎我每个重要阶段的第一步,前方都有他的身影。
 
也幸好,有他的身影。
 
数年未见面,起初我与陆沉难免生疏,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仍然随身携带纸质的书签,也仍然将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设为电子日程表的铃音,我们之间一草一木也仍旧都能成为话题。
 
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就适应了中央塔的生活,也顺利通过了三个月的实习考察,迎来了最后的入职测试。
 
而现在,是这场测试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机器女声:“第五十六号问题:“请问您是否能够永不违背中央塔的意志,以中央塔利益为最高优先?”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暗区里那纷扬在半空的白纸、一直嘶吼着“申诉”的声音和外婆空洞黑沉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来到中央塔,除了想要实现寻找人类新家园的理想,还想要调查外婆当年主持的Kepler计划和变异体的关系。
 
因此,过去的三个月里——
 
资料库值班人员:“Kepler计划相关的纸质资料记录都在这里了,这里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
 
我:“好,谢谢。”
 
系统音:“正在为您搜索资料内容,关键词:“Kepler计划……您暂无查看更多相关内容的权限。”
 
陆沉:“Kepler计划,是吗?抱歉——”
 
机器女声:“该问题回答时间五秒,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
 
系统开始回答的倒计时,在倒计时最后一秒响起之前,我下意识紧握住左手。
 
我:“是。”
 
声音戛然而止,监测器上的心率保持着平稳的状态,可那原本匀速闪动的蓝色光点却快速明灭起来。
 
这意味着,虽然我控制住了自己的心跳,但系统仍旧通过其他体征变化检测到了我撒谎的倾向。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试图让自己平静,但效果并不好,蓝点停顿了片刻,又更快地跳动起来。
 
闪动的频率即将突破临界值,我几乎不再能压抑住心中紧张的情绪。
 
就在这时,音响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可以了。通过。”
 
机器女声:“测试结束。请测试者摘下仪器,离开测试间。”
 
光点在眼前倏然熄灭,我按照指示将手腕上的监测器摘下,走出测试间。
 
外面的控制室没有开灯,入职测试组聚集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陆沉正靠在门边,微微抬着头,仍盯着那面单向玻璃,脸上神色不明,若有所思。
 
注意到我从测试间出来,他直起身,按下了控制室门边的指纹锁。
 
陆沉:“现在我可以先带走我们的新人吗?”
 
工作人员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当然的手势。
 
大门缓缓打开,我紧跟在陆沉身后走了出去。
 
这场测试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走出中央塔时,天已经渐渐暗下去,而月光尚未亮起。
 
想到刚刚在测试间里几乎快要突破临界值的闪动频率,我不免还是有些心虚。
 
我:“陆沉,我刚才——”
 
陆沉:“没关系,在这种压迫性测试里,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格外紧张。那些能够毫无波动通过的,测试组反而会觉得可疑。
 
测试系统无法区分人类紧张和撒谎的情绪表现,倒是一直以来无法修正的误区。”
 
陆沉笑了笑,神色坦然,仿佛确实没有在安慰我,只是叙述了一个正常的差错。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我:“嗯。但还是,谢谢。”
 
陆沉:“每个问题后,系统对候选人反应的观察时间也是一定的。那道题的观察时间原本已经结束,你没有什么需要谢我的。”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愣了一下也截断刚刚的话头。
 
我:“说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检查测试组的工作吗?”
 
陆沉:“不,只是作为你的实习导师过来看看。”
 
陆沉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睛微微弯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陆沉:“还有,我也想第一个欢迎你正式加入中央塔。”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路灯渐次亮起,暖黄色的光一层层覆叠在陆沉周围,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放慢了脚步,于是此刻我们并肩走着。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这样放松的样子了。
 
社理会是中央塔的信息中转站,这里的工作繁重而冗杂。
 
大到空中城市群建设、作战计划统筹,小到居民投诉、报销提请,几乎所有和当今社会生活相关的事务都会经过这里。
 
有时,我们需要一起熬夜整理数据,甚至有一次,为了光启城的建设规划在办公室里住了几天。
 
我在沙发上入睡时,陆沉在台灯下看资料,我醒来时,他仍旧坐在书桌前低头写着什么,只是台灯熄灭了,他的外套也披在了我的身上。
 
更多的时候,我们各忙各的,我写我写不完的报告,他批他每天无尽的文件,办公室内寂静无声。
 
然而时不时,会有一份我没有权限查阅、又非常需要的资料出现在办公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杯咖啡。
 
他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是他。
 
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尚未毕业的学长,温和、:“细心、周全,虽然偶尔疏离,却仍保持着某种温存的真心。
 
可是——
 
陆沉的通讯器闪烁起来,他对我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接起了通讯申请。
 
听着对方的报告,他的神色变得肃敛,偶尔给出几句简短的回复,语气平直而冰冷。
 
在这几句冰冷果断的命令里,许多人的命运也许都会随之改变。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冷淡的神态。
 
不久之前,我向陆沉报告了一位伤病退役的前诺亚驾驶者,根据申请资料显示,他在退役后出现了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
 
但NU拒绝给予他伤病补贴,并否认其精神疾病是因为驾驶诺亚而产生的后遗症。
 
于是求告无门的他只能找到中央塔社理会,希望能得到援助。
 
而陆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援助申请,当我想再争取一下的时候,他打断了我——
 
陆沉:“      ,诺亚不会使驾驶者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这是中央塔的测试结果。”
 
真的不会吗?这句质疑停在我的喉头,看着那样肃然的陆沉,我无法将它说出口。
 
这只是这段日子,我和他的许多分歧里最平常不过的一次。它们很细小,几乎转瞬就会淹没在繁重的工作里。
 
然后,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出现,提醒着我,眼前这个人是会改变的。
 
渐渐的,我习惯了这种上司与下属、命令和顺从的关系,开始习惯这样杀伐果决如同执行机器的陆沉。
 
可是,应该是这样的吗?我不敢去细想,只能抓住那些熟悉的温和瞬间来覆盖掉这种惶惑。
 
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通讯器中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
 
下属:“陆少将,与Kepler计划相关的谣言,目前已经大致控制住了。宣传部希望能彻底清除这次舆情的信息残留,提交了改变预算计划的申请。”
 
陆沉:“驳回。”
 
下属:“好的。宣传部请求说明驳回理由。”
 
陆沉:“对于谣言,做这种集中打击,只会引起民众的好奇。中央塔会出具接下来的应对方案,他们听候指令即可。”
 
说完,陆沉按下了通讯器上结束对话的按钮。我心下一动。
 
Kepler计划相关的流言,我也有所耳闻。
不明人士在网络上放出了计划中的细节。
 
包括各类实验、结论,甚至还有探索者从遥远星球传回的影片,意指Kepler被取缔另有隐情。
 
当然,中央塔方面对此予以否认,随着时间推移,相关的信息慢慢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表面上看,这是谣言不攻自破的正常走向,可通讯器对面传递的意思,好像不是如此。
 
中央塔似乎很重视这个“谣言”,因此一直在暗地里控制、清扫——我假装不经意地开口。
 
我:“最近有很多关于Kepler计划的传闻?”
 
陆沉:“嗯。毕竟它规模宏大,曾被寄予厚望,结束又过于仓促,自然会引发猜想。”
 
我:“那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是出一个处理方案吗?”
 
陆沉:“不用。安理会已经规划了对Kepler计划的资料清洗,目前并不需要我们出力。”
 
我下意识顿在了原地,陆沉仍往前走着,走出一段距离,似乎才注意到我没有跟上他。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我,身形停在路灯与路灯间隙的阴影里。
 
我:“资料清洗?所有的?也包括中央塔收:“录的内容?”
 
陆沉:“包括。”
 
说完,陆沉好像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陆沉:“我记得你对Kepler计划的相关内容很感兴趣,如果还想了解的话,要抓紧时间。”
 
我:“嗯,毕竟我外婆……难免会多关注一点。只不过有很多东西,还是我这个级别没有办法看到的。总不会要成为最高执行官才可以吧。”
 
我重新迈开脚步,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也让我的话听起来像是玩笑。
 
可陆沉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回答我。
 
陆沉:“那倒也不至于。只要到少将的位置,也就可以了。”
 
我:“你的位置啊……”
 
要在资料清洗前达到陆沉的位置,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没有再说话,陆沉走近了我。
 
他在我面前站定,半晌抬起右手,用掌心轻触我的脸颊和额头。
 
陆沉:“你的脸色不太好,身体有不舒服么?”
 
我:“没有……可能是刚才太紧张的后遗症,接下去我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陆沉:“回家休息。”
 
我:“诶?”
 
我惊讶地看向陆沉,他也温和地看着我。
 
陆沉:“这种测试确实会短暂影响人的状态所以你需要回去休息。等休整好了,我想请你去走访几名退伍的诺亚驾驶员。并就他们的状况,整理一份相关报告。”
 
一边说着,陆沉递给了我一个薄片,他的名字如同细丝,流动在表面。
 
我:“这是你的ID卡?”
 
陆沉:“报告涉及诺亚和特别作战部,写作过程中会需要一些高保密级别的文献资料。你的级别不够,可以先用我的。”
 
我点头接过,感受到了错觉般的阻力。
 
陆沉:“不过部分带有特殊提示的资料,你还是要注意避开。系统针对它们开启了巡游检测程序,不定时要求使用者验证生物体征。如果触发了警报,会有些麻烦。”
 
我:“我明白了。”
 
既然有麻烦的可能,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将资料调出,再交给我。
 
我这样想着,却下意识地将薄片握得更紧,抬起头,天色暗了,陆沉的眼眸也愈发幽深。
 
我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瞬,又在下一秒,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这天之后,经过数日的奔波,我结束了对前诺亚驾驶员们的走访。
 
其中一位入住的医院,正是当年中央塔告知我的、外婆最终病逝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逃避着亲人逝世的痛苦回忆,也逃避着来到这里,但如今,也许是时候走出来了。
 
我询问工作人员,如果无人入住,能否让我看一眼外婆曾经住过的病房,却被告知,院方系统中完全查找不到外婆的信息。
 
我只好先回到中央塔。
 
此时已是深夜,照明系统被我的脚步声唤醒,骤然满溢的白光将资料库照得一览无余。
 
用陆沉的ID卡启动搜索引擎,资料列表出现在我眼前。
 
我走到屏幕前,打开诺亚相关的文献,开始撰写报告。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照明在过长的寂静中熄灭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键入接下去的文字。
 
巨大副屏幕上,Kepler计划的条目无比醒目。
 
为什么,关于Kepler计划,我有太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外婆调查出的变异体产生地点与Kepler计划的基地无关。
 
为什么这个计划一经废止,就完完全全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仿佛没有留下一点有用的成果。
 
为什么陆沉对它讳莫如深,为什么要对中央塔内的资料也做清洗,为什么外婆的名字不在疗养院的系统内。
 
为什么……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停留在屏幕上的手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在搜索框中输入了Kepler计划和外婆的名字。
 
也同从前无数次一样,页面上跳出来的是那篇我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蹊跷的、中央塔宣布废止Kepler计划的公告。
 
现在,这篇公告发生了变化。
 
外婆的名字下方,出现了之前我从没看到过的超链接,标注特殊权限一一对了,现在我正在用陆沉的身份浏览资料。
 
手心渗着汗,我犹豫着。
 
只是越犹豫,那个早已埋在心中的决定就越鲜明。
 
隐藏浏览痕迹、切断系统追踪、暂停上传数据反馈、伪造虚拟终端与系统连接……一条条代码出现在屏幕上,手指仿佛这样做过无数遍。
 
然后我点进了那个超链接,里面是一份IFF出具的说明报告——
 
在对外的公告里,Kepler计划带回了污染源、导致变异体的出现,证明自身具有极大危险性,因此被叫停。
 
可在这些报告中,真正产生污染源、导致变异体诞生的,是IFF的实验研究。
 
我:“为了实验能够继续,我们决定称污染源来自外星球,“并借此停止Kepler计划,同时,对所有计划的相关人员处以相应的警告和惩罚……””
 
屏幕上展开长长的名单,无数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列在其中。
 
我:“……”
 
胸腔内的氧气变得稀薄。
 
这是真的吗?如果它是真的……外婆和Kepler计划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无辜的。
 
他们完全无辜,却被贴上灾难始作俑者的标签遭到大家的唾骂,理想毁于一旦。
 
屏幕的末端,出现了更多特殊权限的关联文件,:“启示会、诺亚、IFF、仿生人……甚至是月球家园计划。
 
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是人类在末日的希望,可此时此刻,这些蓝色的字符却让我后背发凉。
 
人造的月光冰冷地覆在我身上,又紧紧缠绕着我。
 
我的大脑近乎空白,手却像是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滑向了下一个关联文件。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大门解锁时的机械运转声。
 
??:“你在做什么?”
 
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动作也旋即停下。
 
那人的声音经过了纵深的走廊,带着回响,我一时分辨不出,可这样的深夜,又有谁会来资料库?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靠过来。
 
我收敛心神,指尖快速滑动,关掉资料页面——它们原本就被我缩得很小,露出快要完结的报告文档。
 
然后我摊开手,手心朝上放在桌面,维持着背向对方的姿势,示意我并无威胁。
 
我:“我是社理会的         ,在写一份工作报告。”
 
??:“是陆少将授意你这么做?”
 
陆沉授意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紧。社理会经手大量事务,而陆沉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再来不及细想,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睛。
 
我:“不是。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无意打开了一些文件。和陆少将无——”
 
那人走得更近了一些,一股熟悉的苦艾香掺杂进月光里,它们一同绕上我的喉头,让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陆沉?”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走上前,按住了我放在桌上的右手,阻止了我任何可能的动作。
 
我只能垂眼看向那只覆住我的手,熟悉的袖扣反射出冽冽冷光,苦艾的味道更重了,将我包裹起来。
 
心脏像是被恒星吸引的行星,在规律严密的跳动中不可抑制地偏向了某处几分——于是我知道,他就是陆沉。
 
头顶那束拟造的月光被他遮去,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
 
陆沉:“我似乎提醒过你,资料的查看和使用有其界限。”
 
在他投下的阴影中,我的心跳声越发沉重和急促。
 
我:“但你也说过……”
 
陆沉:“说过什么?”
 
我:“只要能够承担好奇带来的后果,就可以越过边界。”
 
也许是因为提起了学校的事情,我听到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但并不多么愉悦开怀,嗓音里仍旧带着一点冷意。
 
陆沉:“那就说说看,你原本打算如何承担。”
 
我:“我已经使用代码截断了系统的监控和设备的数据反馈。同时制造了一个虚拟终端,并且暂时限制了巡游程序五分钟。”
 
在这五分钟里,我会看完所有的资料,不会产生任何警报。
 
我:“而在我看完之后,实际的访问记录都会被抹除。系统留下的,只会有虚拟终端的正常访问记录。如果这样还是被人发现,我会像刚才回答的一样,绝不把你牵连在内。”
 
陆沉:“想得很完备。”
 
陆沉嗓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小拇指,想要转身去看他。
 
他却在这时抽开了手,用力握住我的肩膀,近乎强硬地不允许我转身。
 
陆沉:“既然如此,那就看完吧。这里的资料,才与你外婆有关。”
 
说完,他微微俯身,手臂环过我,在屏幕上输入了些什么。
 
被我关掉的页面重新出现,他滑到我刚刚看的位置,点开了其中一份关联文件。
 
文件中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外婆的名字。
 
我:“进行申诉的危险人员……?”
 
陆沉:“Kepler计划被迫停止后,你的外婆一直在向中央塔申诉。希望能为曾经参与计划的各位平反。她把事情闹得太大,中央塔无法容忍,于是将她收监。”
 
说着,陆沉又打开了一个文档,那是一份收监的说明,末尾署的名字也姓陆,但不是陆沉。
 
我:“也就是说,她不是因为对Kepler计划监管不力才进监狱的?”
 
陆沉:“不是。”
 
我:“那她的死是被中央塔……而不是……”
 
我猛地转过身,这一次陆沉没有再拦着我。
 
我看到他的脸笼在月光下,瞳孔里有一种猩红的颜色,却仿佛又因此有了悲伤的神态。
 
陆沉:“病死?我并不是很清楚,关于她的记录是这样写的。但我希望这个记录属实。”
 
他的声音很轻,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头脑变得昏沉,像是有无数声音在同时啸叫又像是在瞬息中越过亿万年的宇宙,最终抵达爆炸的原点,使我无法辨明此刻面对的意义。
 
而在这样的混乱中,我惊讶于自己仍保持着一点清明,得以摆出一副镇定的外壳,再俯视这开始崩塌的一切。
 
短暂的寂静后,陆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沉:“你看起来没有那么惊讶。”
 
我:“是吗?……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了一些应有的心理准备。”
 
陆沉:“嗯。”
 
我:“陆沉,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个谎言?”
 
陆沉:“这属于你心理准备的一部分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这个问句已经昭示了答案,而这个答案让我看向陆沉的眼睛不住发疼。
 
在月光下,陆沉低头看着我,笑了笑。
 
陆沉:“这不是谎言,而是中央塔一直在维护的东西。”
 
谎言。我看向屏幕上的启示会、诺亚、IFF、仿生人,还有月球家园计划。
 
我:“这些呢?”
 
陆沉:“另外一些需要维护的东西。”
 
更多的谎言。
 
忽然的,我领悟了自己已经有所察觉,却一直拒绝去仔细思考的东西。
 
中央塔已经成为了只向着某一迷雾中的目标前进的冰冷机器。
 
它不在乎牺牲,没有怜悯,也不论善恶,只按照计算得出利益的抉择。
 
而现在的陆沉,是不是也已经成为了最坚定、最果决、也因此最完美的中央塔意志执行者?
 
他看着我,以近乎审判的目光,似乎在等我问他那些文件的真相,我却忽然失去了从前在模拟器里面对暗区的勇气。
 
我闭上眼,将一直梗在心头的那口气轻轻叹了出去。
 
我:“我知道了。那现在,我没听你的话,辜负了你的信任,还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中央塔会怎么处罚我?”
 
说完,我没有力气再去坚持或是对抗什么,只是凭借着本能望向他。
 
他接住了我的目光,然后出乎我的意料,先柔软下来的人,是他。
 
陆沉:“发现你的人是我,不是中央塔。”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陆沉露出一个笑容,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笑容里有股疲惫的意味。
 
陆沉:“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明天上班不要迟到,除非你能用代码将出勤系统也改掉。”
 
息事宁人或是延后处理?在一片混乱无序的思绪里,我茫然地离开了资料库。
 
第二天再见到陆沉时,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照旧布置接下来的工作内容。
 
几天后,中央塔实施了针对Kepler计划的资料清洗,一夕之间,Kepler计划成为只有名字留存的魅影。
 
那些资料,也许它们真的被清洗了,也许它们还在,只是被藏到了更深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我已经明白,即便我能拿到那些资料,声音最终也只会被中央塔抹除。
 
这里是无光的深渊,是末日时最后的巴别塔。
 
有时看到陆沉,我会感到他在离我远去。我忍不住去想,难道他很快就要被这里同化,成为深渊的眼睛和爪牙。
 
可我不想这样看他。
 
我眼中的,明明总是从前那个站在课堂的讲台前,带着自若的笑意,操作着手里模拟器的他相似的事,每天在发生。
 
回收站里堆满了被拒绝的申诉,有的是牺牲者的亲人,有的是感染病毒的居民,有的是被中央塔革职的工作人员。
 
但在这里,我必须拒绝他们,即便我不拒绝,也会有层层审核中的其他人替我拒绝。
 
而他们的申诉每失败一次,我都会感觉到自己曾经安置在这里的理想被腐蚀一分。
 
在它被腐蚀殆尽之前,我向陆沉递交了离职申请。
 
正好是日暮时分,办公室里铺满了金灿灿的夕阳,而陆沉就坐在这样的黄昏里,仔细读完了那封辞职信。
 
眼前的这幅画面,像极了从前我们还在学校时,他坐在傍晚的图书馆中,低头认真看我的论文。
 
他读论文的速度总是很快,读完就能精准地指出其中的好处与缺漏。
 
可这次,这封短短的、只有一些客套话的辞职信,他却读了很久。
 
并且读完之后,他也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只是关掉了终端页面,将它放到一旁,望向我。
 
陆沉:“你转正之后,我一直想着要请你吃饭庆祝一下,但总是忘记。不如就今天,下班后一起吃个晚饭吧?”
 
可能是夕阳太好,又或者他的语气太过轻松,和从前问我要不要去吃食堂一样,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坐上了他的车。
 
反正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陆沉没有带我去外面的餐厅,而是回了他家。
 
他从运输箱里接连掏出了蔬菜瓜果,到最后甚至拿出了一袋子新鲜牡蛎,我难掩惊讶。
 
我:“这么多食材,我们要自己做饭?”
 
陆沉:“不是我们,是我。你只要等着吃,可以吗?”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半晌没回过神。
 
陆沉:“有那么惊讶?”
 
我:“嗯……也不是。主要是平时都吃些补给液、压缩食品什么的。突然见到这么新鲜的食材,还这么多……”
 
陆沉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的牡蛎,微微一愣,很快又笑了起来。
 
陆沉:“这可不是什么特权,这箱食材是我攒了大半年的食材配额换的。”
 
我:“我没那么想。”
 
陆沉:“我知道你没有。只是我想告诉你。”
 
他从善如流,脸上坦然的表情让我一时失语。
 
因为资源匮乏,大家平时只靠营养液、压缩食品来补充能量。
 
但每人每月都会分配到一定的额度,用来兑换为数不多的土地上,生产的新鲜食材。
 
食材配额确实可以攒着一次性兑换,但一般来说,大家都会每个月拿到手就花掉。
 
毕竟吃了一个月的补给液和压缩食品后,能吃到一些新鲜蔬菜、肉类和海鲜,才会让人觉得还能在如今的世界上继续坚持下去。
 
我:“你这半年都只吃补给液和压缩食品吗?就为了……”
 
陆沉:“好了,去客厅里坐着吧。”
 
很快,晚餐完成。
 
我帮忙收拾了餐桌,陆沉又从已经见底的运输箱里最后拿了一瓶酒出来。
 
两个人在露台的餐桌旁相对坐下,夜风带着舒适的温度拂过我的指尖,陆沉举起酒杯,和我手里的轻轻相碰。
 
眼前的食物卖相十分诱人,再加上这是陆沉攒下来的珍稀食材,我吃得很慢很仔细,为了不浪费它们的味道。
 
而对面的陆沉似乎兴致不高,偶尔吃上两口,更多的时间都在给我分菜,或者只是看着我。
 
我有些不解,抬头去看他,他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拭去了我嘴角的酱汁。
 
果然还是黄昏的光线太好了?我看着对面笑着的人,心在某个恍惚中柔软起来。
 
我:“好好吃啊。”
 
陆沉:“比以前还要好吃?”
 
我:“以前……?”
 
陆沉:“三年前。”
 
说着,陆沉弯了眼睛看我。我从记忆深处找出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被遗忘了的夜晚。
 
那时我感冒了,嘴巴发淡,还又干又疼,到半夜都睡不着,模模糊糊里,我给陆沉拨去了通讯,哭着跟他说我好难受,想吃东西。
 
陆沉一边问我想吃什么,一边跑来了宿舍楼下带我黑了学校厨房的系统,溜进去,给我烧了一碗生滚鱼片粥。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我们坐在暖黄色的光线下他弯了眼睛笑着看我埋头喝粥。
 
不过第二天,我和陆沉就因为篡改系统、偷窃厨房食材被记了过,为了抵消这个处分,我们还做了整整一年的助教。
 
想起那时的糗事,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总是你给我做饭呢,下次等我的配给发下来……”
 
话说出口,酒也醒了,我的意识好像突然脱离了这副微醺的身体,提醒着我,我和陆沉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那没有说完的话就这样掉在了我们的脚边,渗进地底,不见了。
 
在夕阳无尽的余晖里,陆沉眼里的情绪几乎一览无余,连嘴角的笑容都好像在此刻背叛了他,:“故意泄露了他深藏的真心。
 
陆沉:“一定要走吗?”
 
不舍、怀念、流连……眼前的他是这样鲜活,仿佛是三年前的陆沉跨越了倏忽岁月,坐到我的面前。
 
可这是你的真心吗?我没有问出口,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陆沉,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不回答也没关系。你为什么会选择来中央塔?”
 
温暖的气氛骤冷,陆沉垂下眼。
 
陆沉:“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问。”
 
我:“这会有什么不同吗?”
 
陆沉:“如果你是我的下属,那我会回答你,它是唯一能够拯救人类的组织。能加入它,是我的荣耀。”
 
我:“那如果,我只是单纯以      的身份来问你呢?”
 
陆沉:“那我会回答你,不是谁都可以拒绝这份荣耀。”
 
我:“这里面没有谎话?”
 
陆沉笑了笑,他看起来很真诚。
 
陆沉:“没有。那你呢,又是为什么要加入中央塔?是为了外婆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马上想到反正就要离开这里不如开诚布公地把这些话讲清。
 
我:“并不全是。实际上,我最初想要加入中央塔时,是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为人类找到未来。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太阳彻底落下,暮色渐趋深沉。
 
在转向暗紫色的朦胧光线里,陆沉伸手盛给了我一只牡蛎。
 
我:“谢谢。”
 
陆沉:“我养过它们。”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陆沉,而他笑了笑,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上牡蛎崎岖的壳。
 
陆沉:“牡蛎。那段时间工作很忙,没空料理送来的食材,就做了个简易水箱。从空中农场那里弄来了一些人造海水,做了过滤系统,接上氧气,把牡蛎养在了里面。”
 
在陆沉的讲述里,我想象着他做这些事情时,沉默而专注的样子。
 
他的手一直很巧,就连珍藏在学校展览馆的古董机械表都能修理。
 
陆沉:“过了几天,我发现牡蛎的开闭有很稳定的节律,就像在大海里,随着潮水涨落而起居。”
 
我:“但是水箱里怎么会有潮水的涨落?”
 
陆沉:“嗯,空中城市也不会有海。于是我去了图书馆存放古老资料的纸质区,找到了一张百年前的潮汐表。”
 
我:“潮汐表,难道——”
 
陆沉:“我想你猜到了。从我们坐的这间屋子向下百公里,在数百年前,那里曾是一片海洋。而这些牡蛎的开合行为,正是符合了那片海洋的潮汐时间。
 
这些牡蛎的祖先已经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它们可以离开海,海却不会离开它们。人造海水是个无可奈何的居所,但它们仍在想象。
 
想象一片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海。但在那里,会有潮起潮落,而它们会随着海的节律开合。”
 
金属的器具上倒映着陆沉的眼眸,带着一点点扭曲的形状,仿佛也有潮起潮落。
 
陆沉:“      ,光启城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也创造了海。”
 
他的声音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的心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你应该不止是想要与我分享养牡蛎的心得见闻,对吗?
 
我明白他没有挑破的意义,而陆沉似乎也知道我明白了他的暗示。
 
我:“那你呢?”
 
陆沉看着我,歪了歪头,脸上是再自然不过的疑惑,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我:“你在中央……在人造海水里,也在创造自己的那片海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
 
陆沉:“怎么会。我是人,并不是牡蛎。”
 
他像是在开玩笑,可我发现,面前的陆沉又变回了中央塔的陆沉。
 
我的心也因此更深地坠落了下去。
 
我:“那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够做到?”
 
“啊,难道你的意思是,我是一只牡蛎吗?”一一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反应,也是像他一样开一个玩笑。
 
但是最终,我只是再一次和他碰了碰杯。
 
我:“我会好好考虑留在中央塔这件事情。也会试试看,能不能在早已被规定了的意义中,找到自己的道路,还有——”
 
陆沉:“还有什么?”
 
我:“没什么。”
 
还有,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创造的大海,也描述给你听。
 
也许这样,你就会心动,会心软,会重新和我并肩。
 
可能是此时我的目光太过热烈,陆沉笑了。
 
陆沉:“我以为,接下来你会向我再借一次ID卡。”
 
我:“我要了,你会给我吗?”
 
陆沉:“可能会吧。”
 
我:“那我不要了。”
 
陆沉:“为什么?”
 
我:“大概就和那天你愿意帮我。让我把关于外婆和Kepler计划的资料看完,是一样的理由。”
 
我也给他分了一只牡蛎,他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我:“我好像总是在给你制造麻烦,陆沉,抱歉。”
 
这一次,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个话题就要不了了之了,陆沉却抬起手,再一次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陆沉:“你没有什么需要向我抱歉的。不论如何,我希望,我们会抵达一样的终点。”
 
终于,陆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那么聪明,对于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裂痕和分歧,他只会发现得比我更早,看得比我更透彻。
 
可既然你明白这一切,又为什么在刚刚的黄昏里用那样流连的目光看着我,来挽留我?
 
酸涩、不安、悲切……它们在我心里不可抑制地骤然翻滚开来,泪水从眼眶掉落,最终,落在了他的掌心。
 
这是一切终结前的那段岁月中,最普通不过的寂静长夜。
 
女孩转过头去的时候,陆沉握住了掌心。
 
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是他设计了这一切,从发现中央塔真貌的那一刻,从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设计好了未来。
 
用残酷的真相击溃、用不舍和心软挽留、用意义与理想鼓动……他要完成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梦想。
 
她有过怀疑,但最终将怀疑按下。她还不够成熟,也幸好她。
 
忽起的夜风吹过,那些泪水早已冷却干涸,再无灼伤他的可能。
 
此时却蒸发成了细小的丝线,一点点深入肌肤、没入骨髓,最终缠绕进他的心脏。
 
这些丝线代替了枯萎残破的血管,他的血液于是得以借由她的泪水重新奔腾。
 
时至今日,需要依赖他人活下去的,是他。
 
再一次,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当一切都还未发生、当一切都还未被了解时的自己。
 
十几岁的少年,站在岁月长河的彼岸,用那样热切而鲜活的眼神望着这端早已衰老疲惫的人。
 
他问他,后来的故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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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