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设计的主题是“人类与星空”，我目前为止的想法都不够好——”

陆沉了然地点点头，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又舒展开来。

陆沉：“也许有个地方，会很适合你。”

我：“真的吗，是哪里？！”

与我的激动不同，陆沉的笑容带着和缓与安抚的意味。

陆沉：“别着急，晚一点我带你去，那里的景色入夜才是最好的。至于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会儿。顶着这样的黑眼圈，可做不出有活力的设计。”

我：“那么明显吗……我还专门化妆遮了一下呢。”

我摸了摸自己眼下，感到很不好意思。确实，为了这次比赛，我好几个晚上没在床上睡过觉，已经开始感到有些疲累。

收藏坊二楼是好几间休息室，大多都有钟表爱好者在内喝茶谈笑。只有靠近角落最小的一间还空着。

在沙发上，我忍不住伸展活络着走了一天的双腿，感觉每块肌肉都在嘎吱作响。但又顾忌陆沉在一旁，动作不敢太放肆。

陆沉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背转身去观赏窗外的小桥流水。

陆沉：“你可以尽情伸懒腰，我不看。”

夕照穿过窗棂，透入室内。陆沉站在这斜阳之中，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金红的尘埃在他身边飞舞，他就像是被如梦似幻的烟雾笼罩。如此熟悉，又如此不真实，就与刚才所见拆卸手表的他一样。

我：“陆沉？”

听到我的呼唤，陆沉走到沙发边坐下，微微扬起眉毛。

我：“你为什么喜欢机械表？”

陆沉：“为什么吗……可能是觉得，它发出的声音很迷人。”

我：“声音？”

陆沉点点头，抬起手轻晃几下。西装的袖口滑落了一点，那里戴着一只暗色腕表，表盘是深红的，散发着丝绒般的光泽。

陆沉：“只不过，现在的环境比较嘈杂，要离得很近才能听到。”

他将手腕挨近我的耳边，顿时，急促、均匀、轻快的节奏敲打着耳廓，仔细听还带着中心秒针的回响，隐隐约约，像是游丝飘荡。

我：“真的，是很丰富的声音！”

我激动地转过脸去看他，电光石火之际，嘴唇轻擦过他手腕上的皮肤。

只有短短一瞬间，可温热干燥的触感、清冷的气息，一切都是那么鲜明。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陆沉怔了一秒，定定地看着我有些慌乱的脸。很快，他垂下头，轻轻笑了。

陆沉：“你是故意的，也没有关系。”

耳朵里满是细小的嗡嗡声，心头像是有块半融的饴糖，甜浆一点点滴下来，将所有的理智都黏连成一片。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天色渐晚，参观的人流大概是少了许多，喧嚣嘈杂都消散了。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陆沉手腕上齿轮转动的声音变得愈发鲜明。鲜明得——

我：“有点想睡觉了……”

陆沉：“那就睡吧。距离夜晚还有时间，我会叫你起来。”

我：“好吧。不过，一定要叫我啊。我睡得再熟，也要叫我起来……”

话语到最后越来越轻了，就连自己也觉得含糊。但是陆沉听懂了，大手覆上我的眼睛，带来一片舒适的黑暗。

陆沉：“放心，一定叫你。”

女孩的睡相一开始很规矩，然后大约是躺着不舒服了，嘴里轻哼着，一番辗转腾挪。

最后，像是将一旁的人当成了抱枕，放心地往陆沉肩上一靠，呼吸又变得悠长。

陆沉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孩拦得更紧些。忽然，另一只手被捉住了，纤细的手指抚过分明的骨节，揉揉弄弄。

我：“机芯……摆轮……擒纵叉……”

陆沉：“把我的手当成手表来装吗？”

陆沉抬起头，看着顶灯垂落的流苏。机械表之于他，并不全是美好的回忆。组装完成的喜悦，顺利走时发出的沙哑机械音，他确实爱上了这些。

只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候，空旷的房间里只余咔哒轻响，那永无止休的声音渐渐变得可怖。就像是——

少年陆沉：“人死去的时候，它们还会继续这样走下去。”

我：“陆沉……没想到你喜欢机械表……今天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但是现在，他的身边有了另一个呼吸。朦胧之中有人再叫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皮还黏在一起。

陆沉：“        ，醒醒。”

睁开眼，面前是茫茫的白色，还有一条领带……

等等，领带？

我彻底清醒过来，拉开一点距离，清辉洒下，在我与陆沉之间填出一条月光之河。

他的一只手还回护地搂在我腰间。入目即是微微起伏的胸膛，镜片后专注深邃的眼眸。

我：“我……一直靠着你吗？”

陆沉：“是啊。看起来睡得很舒服，我很荣幸。”

我没有话可以说，或者什么也不想说，最终也只是红着脸点点头。

我：“嗯，很舒服……”

陆沉：“那现在，我们该去那个地方了。”

他牵起我的手，向场馆后门走去，馆内已经没有人，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专心打扫清点。

我不明就里地跟着，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期待。没想到我们一路来到了钟楼跟前。我看着门上的黄铜大锁，叹了口气。

我：“看来已经锁住很久了……”

话音未落，只见陆沉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同样是黄铜材质的钥匙。

我：“这——该不会是？”

陆沉：“是。”

在我的目瞪口呆之中，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陆沉：“这间钟表馆是潘伯伯开的，他也是个钟表收藏的大家。”

边说着，他将沉重的木门推开，些微陈旧的气息随着吱呀声飘荡出来，又很快散逸在晚风里。

钟楼的底层两边，有两股旋转楼梯不断交错向上，径直延伸到最顶层去。

透过DNA一样的结构，能看到最顶层齿轮的绞动和巨大的钟。这一切，带来令人望而生畏的厚重感。

我看了一眼已经生出些许空洞的木质楼梯，又看了看昏暗的钟楼内部，心地不免有些担忧。

而当我转脸去看陆沉的时候，却罕见地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期待。

明明是为了帮我找灵感而来，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陆沉：“愿意和我一起上去吗？不用担心，每个台阶我都会找好落脚点，你只需要把手交给我。我保证，上面的风景不会让你失望。”

陆沉朝我伸出手来，优雅得像是要邀请我去跳一支舞，他的目光如同冬日阳光，温暖和煦。

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任由他牵着我，一起向前。

我：“那，拜托你了。”

我们慢慢拾级而上，就像陆沉所说，他侧着身，半边脸孔面对着我，仔细地检查每一层阶梯，一如平时稳重可靠。

然而他拉着我的力道比平日更强，皮肤的温度也更高。就像有什么激荡的情绪无法经由表情和语言来宣泄，只好从身体的每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流露。

我：“陆沉……你怎么和平常好像不太一样？”

陆沉缄默片刻，林间的风透过钟楼窄窄的侧窗，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吹到额前。

陆沉：“你说得对。我现在，很高兴。现在你踩过的每个台阶，都是我小时候跑过的。”

我：“诶？！也就是说，这里有你的童年回忆？”

陆沉：“夏夜我最喜欢在这个楼顶看星星、听钟，不眠不休。”

我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陷入回忆的陆沉，比平常更温柔，内里却包藏火焰一样，在我的视线里灼下印记。

我们像在跳一支双人舞，四下只有渐渐和谐的脚步声，和楼梯轻轻颤抖的吱呀声。在他的指引下，一扇扇透着月光的窗户从我们身边退去。

陆沉：“再过一分钟。”

我：“一分钟什么？就得到了吗？”

陆沉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沉淀着酒红的眼眸中满是神秘。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脚下的旋转楼梯到了尽头，一段磨砂玻璃台阶笔直向上。

他牢牢地牵住我，脚步突然提速，被他带着，我也不由自主地在楼梯上跑了起来。余光一瞥，我们现在所处的高度，让我不由得呼吸一滞。

我：“天啊，这也太高了。”

腿霎时间就软了，我再不敢回头，径直爬上楼顶，扶着膝盖，狼狈地喘息，直到陆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沉：“时间到了。欢迎来到我的过去。”

庞大的齿轮绞动斑驳月光，为陆沉勾勒出修长的银色轮廓。他背对着齿轮，两个巨大的零件在他身后咬合在一起，短暂的静默后，洪亮的钟声响彻钟楼。

那声音太响，太震撼，几乎凝成实体，我分不清是风还是钟声拨动了陆沉额前碎发。

恍惚间在我眼中，站在面前的犹是那个与钟声和星星为伴，意气风发的少年。

最后一次钟声余音消失时，月至中天，点亮钟盘。远处城市的灯光在这里变得渺茫，只能作为星空的点缀。我仰望头顶星河，不禁感叹。

我：“这景色真是太美了！陆沉，谢谢你，真的！”

陆沉：“现在我倒是觉得，刚才我们一起走过的台阶更美。”

想到有些陈腐的台阶，还有刚才最后一段路自己恐高狼狈的样子，我不禁心虚。

我：“为……为什么？”

陆沉：“我们的步伐，很像冥王星和卡戎。”

我：“冥王星和卡戎？”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陆沉。

夜风微凉，他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肩上，伸手指了指天空。

陆沉：“卡戎是冥王星身边的一颗卫星。它很特别，因为它绕冥王星的公转周期，和它的自转周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无论怎么旋转，卡戎和冥王星始终“面对”着彼此。”

想起旋转楼梯上始终面对彼此的我们，我的心尖悄悄地弥漫上一点甜蜜。

陆沉：“而冥王星是没有固定轨道的，当它在宇宙里漫游、逃逸、偏离的时候……”

我：“卡戎始终陪在它身边。”

陆沉：“小时候我在想，这样无休止的陪伴该有多无聊。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面对面是种享受的时候，时间就不重要了。”

钟盘反照的月光过分明亮，让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我微红的脸。

我无力招架他凝视着我那越发深邃的眼神，也无法控制脸上的红，连忙扭过头望向夜空。

我：“嗯！那冥王星在哪个方向呢？那边吗？”

陆沉微凉的手牵起我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我的视线跟着扫去，他却没有带我停留在任何一个点上。

陆沉：“虽然在地球上很难看到冥王星……但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出一道轨迹，告诉自己，它一定在某个地方。”

我：“对我来说今天太圆满了。能看到珍藏版机械表，还听到了来自宇宙的浪漫故事。

陆沉，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能猜到我的想法一样，不然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呢。”

陆沉：“猜到你的想法可不容易，所以，我也是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们一同笑起来，灵感也在笑声中渐渐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