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伊泽拉山脉❈

指尖停在一片绵连向北的雪山,我很快做出了选择。

陆沉:“伊泽拉山脉?”

我:“嗯!听说这里是赛契最冷的地方,不过也是最美的地方。”

伊泽拉山脉的气候和西伯利亚几乎一样,雪季会从11月一直持续到来年5月。

此时,陂陀起伏的群山积雪未消,日光照上去一片皑白,隐隐露出淡金色的绒光。

我:“让我看看怎么才能翻越山脉——坐缆车好呢,还是小火车好呢?”

未等我打开导览指南,陆沉便轻轻摇了摇头。

陆沉:“很可惜,都不是。为了保护原始环境,这片山脉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旅游开发。所以,想要越过伊泽拉,只有徒步这一种方式。”

我:“徒步?”

望向高耸入云霄的山尖,我在心中默然长吁一口冷气。

转而,一双大手握住我围巾的两端缓缓系紧,盖住了我泛红的鼻尖。

陆沉:“虽然是徒步,不过这条路线已经很成熟了。山上风很大,走慢一点,不要松开我的手。”

陆沉的声音像温暖燃烧的壁炉,让我的心和缓平静下来。

乘上观光缆车,城市的喧嚣逐渐在身后远去,伊泽拉出现在天与地交界的尽头。

我:“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冰冷的气流扑面而来,随着呼吸沁入肺腑。

目之所及,连绵山脉已被雪色尽染,云海浩瀚无边,倒映着雪峰上反射的日光。

我:“简直梦幻…… ”

陆沉:“是啊,不管看几次,都会觉得惊叹。”

陆沉微微仰头,一点雪絮盈盈落在他肩膀。

说话间,半山腰上的几幢小屋引起了我的注意,陆沉循着我的目光看去。

陆沉:“伊泽拉的冬季太过漫长,所以这里也渐渐聚集了一群以雪山为生的极地猎人。他们常年游牧打猎,这些小屋就是他们暂且落脚的地方。”

陆沉的话语透着微妙的熟稔,我却来不及在意,只被他口中的雪屋勾起了兴趣。

我:“不知道山上有没有民宿,要是能住上一晚,一定很有意思!”

陆沉:“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在雪山上建一座小屋。只不过雪地难行,想要时常前来度假,不是件容易的事。等下还会经过冰川和苔原,虽然平均海拔不高,但如果出现高反,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啦,亲爱的‘陆向导’”。

陆沉轻笑一声,任由我拉着他大步踏上绵延的山道。

脚下的枯枝不时发出“咯吱”轻响,雪山融水汇成的溪流在林中汩汩流动。

针叶林铺开大片苍茫,覆盖的积雪如同蓬松的云朵,在浩浩荡荡的风中洒下一团绵软。

陆沉:“怎么了?”

我一时贪看住了,连带脚步也慢下几分。

我:“就是觉得一切都白茫茫的,有点不忍心破坏它。”

陆沉微微弯起嘴角,点了点我额头。

陆沉:“那就跟在我身后,至于这个坏人,就交给我做吧。不过,我们要加快一些速度才行。”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天与地交汇的地方,是层层厚重的积云。

陆沉:“风有些变大了,能见度也在逐渐降低,或许暴风雪很快会降临。好在这段路不长,我想天黑之前,我们就能抵达。”

陆沉牵住我的手,他在前面走着,我便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亦步亦趋。

两人行走的痕迹重叠在一起,在雪山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

??:“呜……”

忽然,一声低沉的呜咽伴着窸窣响动从林中传来。

我不由停下脚步,下意识攥紧陆沉的衣角,连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是狼吗?”

陆沉:“应该不是,通常情况下,狼群不会白天出现在人类活动的区域。”

陆沉安抚似的捏了捏我掌心。

陆沉:“这里靠近极地猎人的居所,我想是他们豢养的狼犬。”

我大着胆子向前几步,四下逡巡。

雪地上残留着几点红痕,颜色还未发黑,大约是刚受伤不久。

沿着血滴延伸的方向走去,是鲜有人踏足的深林。树林上空有几只秃鹫盘旋着,不时发出尖锐的叫声。

冷杉掩映下,一只银灰色的狼犬躺在断枝边,身上已然盖了一层薄薄积雪。

陆沉:“应该是后肢受伤了。”

闻见陌生气息靠近,狼犬冰冷的瞳孔警惕地望了过来。

它挣扎着站起身,然而踉跄一下,复又跌落雪堆。

于是它的目光变得更加凶狠,呲着锋利的犬牙,发出阵阵低沉的恐吓。

我:“我们要帮帮它吗?”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少见地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陆沉:“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试试。”

于是我摊开手掌,示意手中没有武器。

接着放缓动作,一步步慢慢靠近狼犬,试图安抚它不安的情绪。

我:“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在天地交融的纯白中,那双棕褐色的眼眸警惕地审视着我们,一道长疤贯穿左脸。

或许是陈年旧伤,那长疤虽然淡了不少,却如同蜈蚣一般,模样骇人。

我:“别乱动哦,我只是想帮你包扎一下。”

我半蹲下身,在陆沉的协助下固定住狼犬的身体。

它的瞳孔遽然颤动,大声吼叫了一声,张开口向着我伸出的手咬来。

陆沉:“小心!”

锋利的犬牙从我的手掌边擦过,几乎还能听见牙齿咬合的声音。

陆沉及时从后面抓住狼犬的颈圈,制住它的动作,一边用另一只手安抚它的后颈。

陆沉:“没受伤吧?

或许是走失很久了,它对人类有很大戒心。”

我抱着手掌,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接近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

掀开血迹斑斑的毛发,狼犬身上撕裂的伤口显露出来,边缘处还带着灼烧的痕迹。

陆沉:“是猎枪子弹的擦伤,不过没有伤到要害。”

我:“看样子还在流血,要赶紧处理才行。”

幸好平时习惯在包里放些常见的急救用品,碘伏棉棒也是其中之一。

我迅速翻出棉棒,先用清水小心冲刷掉伤口处沾上的脏污,再进行消毒。

狼犬:“嗷!”

在药物刺激下,它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或许是唤起了受伤时的记忆,那瞳仁暗了暗,对人类有种本能的防备。

我:“就可能有点痛,但现在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

我扯下脖子上的丝巾,动作放得更轻,将它受伤的右腿包扎好。

我:“看起来不能再奔跑了,不知道放它在这里会不会有事…… ”

陆沉:“这一带的狼犬,对环境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不管周围有多恶劣,都能快速适应。如果不遇见其他野兽和狩猎者,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狼犬似乎终于判断出我们没有恶意,不再继续反抗。

说是狼犬,其实与狼几乎没什么差异,毛发直且浓密,耳朵则尖尖竖起。

尤其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野性,沉淀着严酷环境中产生的凶狠与坚韧的本能。

我:“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受伤的。”

我伸出指尖,浅浅触碰到它眼尾上方的疤痕。

陆沉:“对于山林中的野兽来说,搏斗与受伤都是常态。”

陆沉垂下眼眸,低沉的尾音如同一句不易察觉的叹息。

狼犬抖了抖毛发上的积雪,脖子上断开的半截皮质锁链垂到地上,沾染上点点雪絮。

陆沉牵住一端,它晃晃脑袋想要摆脱。

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那根锁链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我小心翼翼地拈起,上面只写了一个单词。

我:“格雷……是你的名字吗?”

格雷:“呜汪!”

它瞪了我一眼,虽然凶狠,却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

我:“看起来是的。”

格雷撑着后腿缓缓站立起来,只是依旧十分吃力。

它不安地在原地踱步,喉中不时发出一阵低吼,显得很是骄躁。

我:“它怎么了?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树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了几多密云,似乎更阴沉了些。

陆沉:“在雪山生存的动物对风雪很敏感,看来很快就要下雪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格雷的伤口,它伤口裹住的丝巾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小段。

闻着血腥赶来的秃鹫不甘地在头顶盘旋着,迟迟没有离去。

尽管行动有些吃力,格雷还是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向着天空中的秃鹫发出了倔强的嘶吼。

它的眼神中闪烁着野性的光,殷红的血丝却从丝巾的缝隙间缓缓渗出,让它的不甘显得如此虚张声势。

我:“如果我们就这样放任它离开,它能支撑多久?”

陆沉:“或许能够平安回家,也或许,下一秒就会成为秃鹫口中的腐肉。”

冷静的话语让我的心脏微微收紧。

皮锁从陆沉手中缓缓滑落一截,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住。

陆沉:“但我们已经干涉得够多了。对它而言,我们才是这片山脉的闯入者。一个闯入者过剩的怜悯,往往不会带来好处。”

我低头望着格雷,右腿伤处渗出的血珠滴入雪地,在幕天席地的纯白中显得尤为惊心。

无处不在的食腐动物与即将来临的暴风雪,随时都可能将它吞没。

我思考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尽可能地让它活下去。”

陆沉:“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嗯……我们最好能赶在下大雪之前,帮它找一个安置的地方。”

我握了握拳,蹲下身,将格雷腿上的丝巾重新绕了一圈。

我:“只是伊泽拉太大了,不知道那些猎人聚居的地方在哪里…… ”

陆沉的双眼倒映着苍茫雪山,延伸至我看不见的深处。

陆沉停顿片刻,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从唇边溢出。

终于,他蹲下身,将手放在我手上,一起将丝巾缓缓系紧。

陆沉:“这种狼犬是半群居的生物,经常出没在伊泽拉山脉的中段。那里有一片极北苔原,猎人的村落也位于苔原之上。”

我诧异地微微抬头,陆沉却错开目光,转而投向辽远荒原。

陆沉:“你想去的话,我会陪你。”

他语气熟稔,几乎没有思索,一丝微妙的感觉从我心头浮出。

我:“说起来……你好像对这片区域很熟悉?”

陆沉:“许多年前,我曾经来过一次。”

他神色淡淡的,语气亦是如此,像被掩进了深雪里。

我还想再说什么,陆沉却已站起了身。

陆沉:“我们走吧。”

我们绕开下山的路线,沿西北方向前行。

山脉间的风已经渐渐大了,席卷起岩石上还未落定的新雪,不断扑打在我们身上。

格雷拖着受伤的腿徐徐行走,看着它强撑的模样,我忍不住蹲下身,想将它抱起。

可格雷却仿佛知晓了我的想法,挪动脚步躲开了我的动作。

陆沉:“狼犬往往不习惯示弱。”

陆沉转而牵起格雷的皮锁,我快走两步,跟在他的身后。

陆沉:“希望你能跟得上我们的脚步。”

峭壁间狭窄的道路在风雪中变得更加难行,我们时不时停下来,让格雷可以休息片刻。

陆沉:“还走得动吗?”

我撑着双腿,大口地喘息,呼出的气体一下就化作白雾。

我:“呼……我还能再坚持一会。”

陆沉:“前面有个村落,穿过那座村子,很快就到达极北苔原了。”

陆沉拢了拢我脖子上的围巾,只露出我一双眼睛。

随后拉住我的手,让我将一半重量托付在他身上。

就这样继续前进了几公里,群山环抱的山谷间有几十户比肩而居的人家。

阴沉的天色下,还有一幢白色的小教堂矗立在其中,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呼啸的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大提琴低沉悠扬的声音,如同低诉的风语。

我不由凝神细听,连格雷也安静下来。

我:“总觉得这支曲子……听上去很温柔。”

陆沉:“这是一首赛契的祷歌。”

陆沉侧转过身体,看向教堂所在的方向,似也在默默聆听。

曲子的演奏算不得有多出色,只是在柔和的雪色下,它圣洁的吟诵,如同在向茫茫雪山祈愿。

陆沉:“不过有趣的是,它祈祷的是遗忘和新生。”

我:“欸?”

陆沉没有移开视线,睫毛微微颤动。

陆沉:“在赛契,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你受困于什么,只要将困住你的东西埋葬在雪山上,就能从困境中走出来。”

他的眼底沉淀着许多复杂情绪,恍然间,我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话。

我:“许多年前,你曾来过的那次,难道也是…你埋葬了什么?”

陆沉:“大提琴。 ”

陆沉看向沿路前方的巍巍群山,然而神色里没什么波动,也不见怀念。

陆沉:“我母亲去世后不久,我带着她的大提琴,来到了赛契。这里是她最初学琴的地方。”

呼出的热气在眼前散开一片白雾,像要遮蔽掉什么。

陆沉:“那个时候……我想将她的大提琴埋葬在这座雪山里。以为从哪里开始,就能在哪里结束。”

说话间,一直眺望远处的格雷转过头,冲我们叫了一声。

陆沉:“看来它认识这里,我想应该不远了。”

呜呜的风声里,循环往复的祷歌愈渐式微,遥送着我们穿过村落。

脚下的雪地上慢慢露出些许绿意。草丛间偶有松鼠一闪而过,带起窸窣声响。

陆沉:“我们到了。”

走出村落,猎人聚居的山谷已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这片萧索的极北苔原上,数间低矮的木屋错落分散,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格雷的喉咙溢出一阵低压的咕哝声,不住地原地踱步,似乎想要挣脱陆沉手中的皮锁。

陆沉:“别着急。”

陆沉半蹲下身,手臂环抱住躁动不安的格雷,用手指耐心安抚它的后颈。

针叶林萧萧作响,积云间隙的一缕余晖洒落下来,格雷终于暂时配合地将脑袋靠在陆沉腿上。

他伸手解开格雷的绳索,拍了拍它的脑袋。

陆沉:“好了,走吧。”

我还想说点什么,然而格雷拱起灰色脊背,一下子从我身侧越过。

我:“格雷——-”

听到我的声音,格雷回过头。

那双深棕色的瞳仁写满了桀骜,看起来如同真正的野兽,仿佛从未被人类驯服过。

有一瞬间,我竟觉得它和陆沉有些微妙的相似。

沉默片刻,它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向雪山深处奔去。

我:“跑得还真快,没一点良心…… ”

那条受伤的腿还有些使不上劲,可移动的身影却像苔原上自由的风,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我:“真希望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我望着格雷离开的方向,翻涌的积云聚集在山的另一侧,似平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陆沉:“我们也该离开了。从天色来看,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雪。”

我:“嗯!”

我闻到空气中传来一丝风雨欲来的寒意,心中莫名不安,连忙加快脚步。

虽说是原路折返,但不似去时有格雷陪伴,走走停停,也不觉得闷。

回程只能默默赶路,眼前逐渐只剩下一种颜色,生出些许望不见终点的焦躁。

才寻回下山的正确方向,然而几乎转瞬之间,天空就暗沉下来。

狂风卷着骤降的暴雪从四面八方涌来,凄厉的风声几乎盖过了树枝断裂的响动。

弥漫的雪雾间,通向山脚的路几乎都隐没在茫茫雪色中,连带山体的样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陆沉:“我们必须先找个地方避一下。”

陆沉微微蹙眉,声音也低了几分。

陆沉:“跟紧我,不要松手。”

他走在前面,尽力为我挡去迎面而来的风雪,然而脚下的路却越发难走。

混沌之中,我一个趔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还没来得及发出呼喊,脚下的雪面就忽然坍塌。

我:“!”

霎时间,冽风将我卷进了暴雪中,陆沉的衣摆从我的手心里脱出。

汹涌奔流的冰雪铺天盖地而来,彻底吞没了我的视野,身体被重力裹挟,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

我伸出手,指尖却只抓住了一缕冰冷的雪絮。

视野里的天地颠倒旋转,蓬松的积雪拖住了我的后背,我滑落的动作被雪坡上一块横亘的巨石阻遏。

我艰难地支撑着坐了起来,双腿却被埋在冰冷的雪堆之下。

我努力想要拨开冻结的冰雪,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在地。

揉着摔懵的脑袋,我瑟瑟发抖地环顾四周,视野里已经没了陆沉的身影。

我:“陆沉?!”

我压下狂乱的心跳,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话语很快被风雪吞没。

手指一点一点变得僵硬,意识也模糊起来,我喘着粗气,只感到穿心冷意。

在发现女孩不见的刹那,陆沉微微屏住呼吸。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刚才与她失散的地方,然而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苍白,她会在哪里呢?

风雪咆哮,如果被卷进雪崩之中,她很可能会有失温的危险。

陆沉罕见地焦躁了起来,四周一片静寂,几乎都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了焦虑不安的内心,冷静地判断着她可能的位置。

最有可能的,还是被落雪裹挟下落,只是不知道中途究竟下落了多少距离,会不会遭到坠落的外伤……

定了定神,陆沉决定先下山寻找,不管可能遇到怎样的危险,都必须尽快赶到她的身边。

磅礴的暴雪依然无情地掩埋着一切,脚下的雪面也开始有些松动。陆沉不顾一切地迈开了脚步。

雪面坍塌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跑得过落雪的速度。

风雪越来越大,他顶着如刀割般的风,在深雪中艰难奔跑,甚至来不及辨别脚下是积雪还是深渊。

终于,在一片飘摇风雪中,他看见了唯一不同的色彩。

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感,让他飘摇的灵魂重新落回到原处。

陆沉:“小兔子!”

陆沉的声音穿过无边荒原,闯入我的耳中。

我艰难地从雪地里抬起头,看着陆沉用力地敲碎我身旁的碎冰与落雪,迅速地将我抱进了他的怀里。

陆沉 :“有没有受伤?”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连嘴唇也轻微龟裂开。

我说不出话,只能抓紧他的衣服,用尽力气回抱住他。

陆沉:“别怕,别怕。”

耳边他急促的喘息声久未平静,却还是不断用坚定的语气安抚着我。

茫茫的暴雪吞没了一切,陆沉紧紧拥着我躲在巨石后,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猛烈的寒风不断带走我们身上的温度,眼睫仿佛都结上了霜,难以睁开。

我:“呼……陆沉,你冷吗?”

陆沉:“我不冷。再坚持一会,等雪小一些我们就离开。”

我点点头,大脑却在低温下一片昏沉。

陆沉:“困了吗?现在先别睡。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故事吗?”

我将头靠在陆沉肩上,勾了勾他的手指,冰凉的指腹下,是涌动的温热血液。

那血液流经的脉搏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好似时钟上徐徐倒退的秒针。

陆沉:“那天的雪也很大。”

在陆沉低缓的声音里,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孤身行走在极北之地的少年……

那天很冷,刺骨的寒风吹了许久,少年背着半人高的琴身,在积雪中踽踽向前。

不知怎的,他忽然一脚踩空,险些掉落悬崖。

雪块簌簌断裂,少年迅速抓住一块突起的石壁,可琴盒却顺势滚落下去。

他毫不迟疑地滑下山坡,却没有找到大提琴,雪地上只有声息奄奄的羚羊。

——它是一只狼犬的猎物。

那只狼犬通体银灰色,个头并不大,呲着尖锐的牙齿。

伊泽拉的猎人为了维持狼犬的野性,会放任它们在幼年时便去野外捕猎。

或许是将闯入禁地的少年错当成争夺食物的对手,小狼犬的目光斥满了戾气。

浑身都快冻僵的少年根本来不及躲避,已然被冲上来的狼犬扑倒在深雪中。

激起的雪屑几乎遮挡住他的视线,唯有狼犬还染血的尖牙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的右手在雪地里摸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只是指尖触及到,他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他举起那把大提琴的琴弓,用马尾毛的弓弦死死勒住狼犬的脖子。

狼犬拼命地挣扎,少年却不敢松手,他的血仿佛都冻住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在凛冽的朔风中,小狼犬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呜咽。

那呜咽令他手中的动作微微凝滞,瞳孔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就在他松懈的瞬间,狼犬用力挣脱开束缚毫不犹豫地咬向他最脆弱的喉颈。

少年只来得及侧头躲开要害,任由狼犬锋利的牙齿深深陷入他的左肩。

他咬紧下唇,手中的琴弓划过狼犬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红的液体滴落在雪地上,很快又凝结成冰风雪中的一人一犬都已是强弩之末。

我屏住呼吸,像是有人攫住了我的心脏,酸涩中带着点疼痛。

可陆沉的语气却十分平淡,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隔着厚厚的外衣,我伸出手,小心触碰到他左肩的锁骨。

我:“还疼吗?”

陆沉:“没事的,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头顶传来陆沉手掌温柔的力度,他微微弯起的唇角,像在抚慰我的难过。

陆沉:“因为太冷,身体对疼痛的感知会大大减弱,所以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很痛苦。”

我:“那后来怎么样了?”

陆沉:“我们两败俱伤,都差点丧命雪山。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祷歌。

大提琴的声音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当我再度回过神,它已经不见了。”

??:“嗷呜——”

这时,一声长长的嚎叫从风雪中传来。

我:“这是…… ”

陆沉:“叫声,狼犬的叫声。”

难道是它?我与陆沉对视一眼,此时,叫声又再度响起。

远山的嚎叫声跨越了漫漫风雪,抵达我们的身边。

陆沉:“或许它是在为我们指引方向。”

陆沉扶着我缓缓站起来,我咳嗽了几声,强打起精神。

那叫声并不高亮,却暗藏着不屈的生命力,让人从绝望的寒冷中苏醒过来。

我和陆沉交握住冻僵的手,努力感知对方手腕下跃动的脉搏。

循着接连不断的指引声,我们发现了一条下山的小路。

黄昏跌落山崖,冬季漫长的黑夜缓缓降临。

好在随着雪势转小,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不少。

当天际吞没最后一缕血色明光,我们终于走出了这片雪山。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下来。

我:“太不容易了,我们终于走出来了。”

双脚止不住地有些发软,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很快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

我转头看向陆沉,与他相视一笑。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燃烧的篝火驱走了身体的寒意。

弥漫于天地的雪雾逐渐消散,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格雷——”

果然,是它一直在为我们引路!

只见格雷一瘸一拐,慢慢走到我们面前。

直至行至近处,我才发现它口中叼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琴弓,看起来已经有些弯折,断开的弦上染着暗沉的血迹。

我:“这是…… ”

我定睛细看,脑海中忽然闪过意识昏沉之际陆沉所说的那个故事——

少年举起那把大提琴的琴弓,用马尾毛的弓弦死死勒住狼犬的脖子。

我:“原来是你!”

格雷,就是那年与陆沉交恶的小狼犬。

命运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抬起手,想拂落它身上的雪絮,谁知它只是低头将琴弓留下,又默然转身离去。

于是五指弯曲,只抓到了格雷腿上松散的丝巾

陆沉上前几步,与我并肩而立,直到那匆匆离开的身影变成几不可见的灰点。

我:“陆沉,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格雷? ”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那这算不算物归原主?”

我抬起头,四目相接时,陆沉微微垂眸,弯腰捡起雪地上的琴弓。

琴弓的外表有些斑驳,却还能隐约看出十多年前的模样。

我:“我猜它可能认为你还在寻找这把琴弓,所以特意折返回来,想把它还给你。也许就是它表达感谢的方式吧。”

陆沉:“谢我什么?”

我:“也许是谢谢你当初的那一点不忍心。”

陆沉没有接话,只是久久看着手中熟悉却陌生的琴弓。

我:“要带回去吗?”

他又沉默地看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陆沉:“就留在这里吧,我已经不是它的主人了。琴身也好,琴弓也好,既然已经献给了雪山,那就属于这里。或许再过一些时日,它们会彻底消解永远融入这片荒原。”

我们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狼犬的嘶鸣与暴雪的阴霾都化作了远去的背景。

绵延的群山万壑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都会在风雪中湮灭,归于永恒而无情的静寂。

陆沉蹲下身,用手在蓬松的雪丘上挖出一个坑,将琴弓放了进去。

我想了想,也将手中染血的丝巾一同放了进去

见陆沉微微一愣,我扬起笑意,额头与他相抵。

但幸好,走过雪原,我们还有彼此在身旁。

我:“既然我把这条丝巾送给了格雷,那我也不是丝巾的主人了。就让它留下来陪伴着这把琴弓,和它一起慢慢消解吧。”

许久,陆沉摇了摇头,弯起的嘴角看似无奈,却带着笑意。

陆沉:“你的理由,总是让人很难反驳。”

我:“那就说明我的道理很正确嘛,我也来帮忙!”

积雪一点一点,在我们手下积累成丘,覆盖住相纠缠的琴弓与丝巾。

一半是对怜悯的告别,一半是对怜悯的寻回。

但我想,怜悯绝不是多余的情感。正因为怀有怜悯之心,这世界才不至于如此冰冷。

今夜最后一段祷歌缓缓奏响,穿过漫长的黑夜。

我偷偷侧目去看陆沉,在心中静默祈愿。

我希望,将他过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埋葬在这片雪山中。

我希望,我的存在能够为他带来星火,让他的世界变得温暖。

我希望,他的头顶是金色的太阳,脚下是广袤的原野,穿过时间,命运会将幸福带来他的身边。

这时,陆沉恰好转过头,对上我的视线。

他像是读懂了什么,温暖的大手覆盖在我手上,一起将最后一点积雪铺平。

琴弓与丝巾彻底被纯白的积雪所埋葬,和这座雪山化为一体。

我:“这一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陆沉:“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现在……我觉得很庆幸。”

陆沉将女孩冰凉的双手握到面前轻轻呵气,注视着她澄澈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于他而言,失去怜悯是成长中的必然。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内心深处将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永远为她而留。

风雪后静谧无声的雪原上空,广袤的夜幕上闪烁着万千的繁星。

据说伊泽拉山脉能够看见一万八千颗星星,遥远的银河此刻就仿佛触手可及。

在人类诞生之前,这片星空或许就已经存在它静静注视着遥遥人间,映照出两个温柔相拥的影子。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岁岁年年,每分每秒,直到生命的尽头。

繁星之下,不知何处的雪山中响起一声狼犬的低吼,被风传出了很远。

★★★★★

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