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与共❈
天垂其象,滋六气以泽四境。
时维岁首,祀春岚而酬东风。
荐献玉帛,笙鼓合奏。
告清庙而万物备,临紫坛而百官齐。
启明乾光,群星聚而环拱。
紫微辉照,闻阁焕而承明。
鹤云旦起,虹旌迢递。
麒麟献瑞,百鸟朝凤。
天子贤明,当有嘉应。
祈吉福于日月。
春岚祀结束后,春天的进程也加快了很多。天晴融雪的日子,筹备许久的殿试顺利落下帷幕。
陆沉和我准备的乙卷方案果然将买题卖题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以此作饵,将徇私舞弊的官员和牵涉其中的考生一网打尽。
借此良机,陆沉好好整顿了一番国子监,另一边,我的宫内小学堂也一切准备就绪。
岁首节节期长,节日还未过完,学堂的夫子便在宫中开始授课了。
这日下了朝,我一时兴起,便改了回寝殿的路线,来到学堂遥遥旁观。
夫子端坐在讲台前,手执一卷古籍,小宫女小侍从在蒲团上坐得整整齐齐,伴随着朗朗读书声摇头晃脑。
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画面,我竟不知不觉在窗外看了很久,等反应过来,日头已经爬到很高了。
马上就到课间休息时间,我不便久留,于是回身离开。
学堂外的小花园,树杈上有残雪滴落,枯枝折断处却隐隐有绿意萌发。
我正欲伸手抚摸新生的花苞,一阵寒风刮过,吹得我又瑟缩在了斗篷里。
陆沉:“春寒料峭,陛下,暖暖手吧。”
我还未反应过来身旁何时多了个人,一只小巧的手炉已经递到了我手中。
双手交接之时,掌心轻轻磨蹭到了来人稍显粗粝的指节。炭火传来的温热很快盖住了那一点触感,也盖住了皮肤上氤开的一小片热意。
我侧身仰头,陆沉正放下抬起的手臂,刚刚被风吹落的残雪,全数替我挡下。
我:“陆相怎么也会来这边?”
陆沉轻轻抖落外衣沾上的雪沫,同我并肩离开学堂,漫步返回御书房。
陆沉:“陛下交由我操持学堂事宜,自然是要多上心一些,时时过来查看。”
我:“原是如此,还以为是巧合。”
陆沉语带笑意,摇了摇头。
陆沉:“天下万般巧合,不过有心之人为之。我日日前来,总能“偶遇”陛下一次。”
我听出了话外之音,于是放缓脚步,抬头对上我这位得力辅弼带着眷眷暖意看向我的目光。
我:“一年伊始,又有很多崭新的事务要去处理。陆相又怎能日日前来,时时关照。”
陆沉:“臣民都有假期,可陛下却常年无休,终日为国事而烦扰。有陛下做表率,臣实在无法怠惰。”
本是想让他将话外之音说得再明显些,好叫我的揣测落到实处,可话题这么一转,反倒让我长长叹了口气。
我:“唉,我都忍不住羡慕刚刚读书的那些小孩了。读书是好,可自此了悟了世情,又会怀念原本无忧无虑的日子。”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回头看向陆沉。
我:“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心急了?给小宫女小侍从办学堂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好歹让他们过完节再说。”
陆沉摇头,正了正神色。
陆沉:“陛下派遣大学士、开设宫中学堂,这一举措难能可贵。想必侍女侍从心中,只有感激,并无抱怨。”
说到这里,陆沉的步伐停顿下来。
陆沉:“反倒是陛下,岁首未过就已投身朝政,才是辛苦。”
像是要做出承诺一般,又担忧接下来的话引起什么歧义,陆沉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
陆沉:“陛下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很多事交给臣,也是一样。”
陆沉眼中一片澄然,我几乎立刻就懂了他那半秒停顿——他是真心要帮我分担政务,并无二心。
这是我早已明了的事实,可他仍隐忧于此,怕我有所猜忌,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旁人眼中高深莫测的陆沉,竟也有些可爱。
我:“我已经将许多重任托付给你,若是再拿些琐事来烦扰,岂不让陆相大材小用了?”
朕要是真的高枕无忧不问朝堂,那可就是昏君了。
陆沉:“陛下肩负一国江山社稷,确实不可松懈。鸦雀绕树三匝,有枝可依,但为人依靠者,也得有处可依。只要陛下需要,我便在。”
行至此刻,我们已经回到御书房内。陆沉目光轻柔,却有种莫名的笃定。
而我看着他蕴藏着未尽之语的眼睛,不由回想起这过往的三年光阴。
三年来,他为我改革政局、整治腐败、铲除朝野内的朋党势力……
在外人看来,他操控朝局权势滔天,连我也一度怀疑其忠心,屡屡试探。
但时至今日,若我还看不清这位权臣是否站在我这一边,才真是“昏君”。
他做了这么多事,却罕少像今天这样直接表露心意,我再不给予正式的回应,就是我的不应该了。
我挥退其他人,仰头迎上陆沉的视线,示意他凑近一点。陆沉俯首向我,我踮脚在他耳畔压低嗓音。
我:“陆相说这样的话,被人听到又要写进话本里了。不过如今你我君臣同心,他们未必能写出我们之间的万分之一。”
陆沉顿了顿,像接到了一个等候许久的答案,他轻轻发出一声喟叹似的低笑,顺势揽住我的腰。
陆沉:“纪实文学,也未尝不可。”
寒风再过,又有残雪飘落,我和陆沉相视一笑,坚冰已融,很快又是一年春日好时节。
岁首节一过,今年的科举殿试就要提上日程。这届科举举措有诸多变化,我思来想去,还是应当提早找陆丞相核对清楚。
想到这里,我便命蓝总管请陆相来御书房一趟。
等候期间,我重新阅览了一遍与科举改革举措相关的卷宗,还未看完,门口处的传报声便响了起来——丞相求见。
我:“进来吧。”
我放下手里的卷宗,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颀长身影迈过漆红的门槛,几步之后,在我的书案前停住。
陆沉:“臣接到传召,特来觐见。”
眼前人一袭深黑色袍服,衣面暗纹因为俯首躬身而堆叠,我向来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便直接开门见山。
我:“不必多礼。这次召你过来,是想了解殿试的筹备情况。”
陆沉:“启禀陛下,礼部已在着手选定试题范围。考场布置、人员安排和考试用具的采买,都已经安排妥当。
恰巧在进宫之前,我刚刚收到了最新的考场布局图,陛下也可阅览一二。”
说着,陆沉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内取出一份图纸,呈交给我。
这份图纸极其详尽,挑不出任何错处。我不禁颔首,但凡陆沉经手的事情,无一不妥帖得让人安心。
然而,想到在一月前省试那起闹得沸沸扬扬的舞弊案,我还是不免有些头疼。
科考高中,光宗耀祖的诱惑实在太大,舞弊情况便屡禁不止。
两年前礼部启用了糊名法,弥封姓名之后的几届科考防舞弊效果也算卓有成效。
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月的舞弊案便是考生先私下贿赂考官,再在考卷上留下特殊标记以示自己的身份。
我:“其他事宜交给你我很放心,就是弥封这个举措——”
我给陆沉留下话尾,他的眸光落在我微皱的眉心,立刻明白了我的未尽之语。
陆沉:“陛下担忧的这一点,我与礼部的几位官员于近日商议出了一条新对策,名为“誊录”。”
我:“怎么施行,仔细说说?”
陆沉:“所谓“誊录”,就是将考生的试卷全部誊抄过录一遍。只要确保颜色字体统一,便能很大程度上杜绝通过字迹、暗语辨认考生的可能。
不过,自先帝推行科举改革,男女同考之后,应试人数年年递增。”
此时施行誊录之法,人力和时间耗费不小。所以,我这次前来,也想和陛下商议,是否能够推行这一对策。
我心中稍作计较,有了决断。
我:“这誊录之法,似乎是个良策。考生寒窗苦读,就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不应给那些浑水摸鱼之徒机会。
朝廷要从万千学子中选优选才,多费点人力和时间也应当。只不过,这方法也不排除有其他缺漏,需要考虑清楚。”
“当当当——”我的话音湮没在殿外传来的一快两慢敲更声里。
宮灯內蜡烛已燃至末端,摇曳的光影从堆叠成山的卷宗上晃过,我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呵欠。
陆沉:“时过三更了,臣叨扰多时,先行告退。剩下的问题,不如明日陛下再与臣继续探讨?”
陆沉察觉到了我的倦意却并没有点破,将暂停议程的由头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点头同意。见状,陆沉就要拱手告退,我想了想,摆手拦了下来。
我:“宫里宫外来回奔波也辛苦,陆相今夜就歇在光启殿旁的书阁吧。”
陆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脸上便浮现一抹微妙的笑意,点头应下。
陆沉:“谢陛下体恤。夜已深,不如就由我来为陛下掌灯,一同回去休息吧。”
后半句话说得暧昧,我抬眼看过去,陆沉此刻一脸正经,好像刚刚的语句并无歧义。
我:“那就有劳陆相了。”
陆沉提起宫灯,配合我的步子走得很慢,我看他缓慢地抬脚迈步,忽然觉得场面有些滑稽。
我:“虽然顺路,但陆相完全可以先行回去,不必迁就于礼节。”
月色之下,陆沉看向我的眸光微闪,他轻轻笑了笑,语气却很认真。
陆沉:“无关礼节,想和陛下一起漫步月下,仅此而已。”
这番话让我心中掀起些许涟漪,我抬眼看去,陆沉却错开我的目光,看向路面,提醒我避开路上的石子。
我:“既然如此,绕御花园一圈再回去,就当今日议政之后的松弛了。”
路径之上,宫灯烛火照亮刚好看得清身旁人的范围,我和陆沉并无其他言语,只是并肩漫步。
但奇异的是,积攒了一天的劳累,真的渐渐消失了。
第二日一早,侍女刚为我泡上一壶清茶,陆沉就按时来御书房报到了。
不等再行虚礼,我特许他坐到我身旁的座椅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
我:“一夜过去,陆相对誊录法可有什么补充?”
陆沉:“确实有。昨晚入睡之前想到,留痕之法,或许会推陈出新。可以再安排几道审卷、复核、交叉批阅的流程。此外,负责的官员也要集中管理,在批阅前一夜才抽取决定人选。”
我:“嗯,很是周全,过两天和礼部一起呈个详尽的奏本上来吧。”
陆沉:“遵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新消息。”
谈及此处,陆沉面色凝重,看来此事关系重大。
陆沉:“今晨我接到一封线报,说是前不久的省试,另有一起舞弊案。前几日,有考生在醉酒后道出自己能提前买到考题,甚至大言不惭说在殿试期间依然可行。此人才学造诣一般,却赫然在殿试的名单之列,实在让人怀疑其言为真。”
我:“消息来源可靠吗?”
陆沉慎重点头,我也不禁跟着他方才的话语陷入沉思。
我:“能有自信说殿试上也行得通,说明泄给他题的人,官职不低啊。那人还说什么了吗?”
陆沉:“只有这些。那人酒量不佳,很快就不省人事,而次日酒醒,即使重金贿赂,也闭口不谈了。”
我:“陆相以为,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沉:“事关科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审容易打草惊蛇,我先派人继续跟着了。
这样也方便从他的日常行踪中摸排,看看是否有和其背后之人联络的法子陛下觉得,如此是否可行?”
明明是请示的口吻,可任谁都听得出,陆沉早已部署周全,我的同意与否,无非走个形式罢了。
可时至今日,我居然并不会有任何不满,反而心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有陆沉操持,这件事一定会很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