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序章❈
我站在高塔之上。
面前，月亮的碎片如雨般降落，脚下，人类文明已然成为爆炸与火焰的温床。
胸腔传来习以为常的痛觉。
我没能拯救他们，没能拯救任何一个人，更没能拯救一一我的手向身侧抓去，抓了一个空。
有一个人，一个总是信任着我的人，像是希望一样的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是谁，又去哪儿了？我环顾四周，却只见到世界一寸一寸陷入一片浓黑。
只剩下一个声音。
？？：“记录……第……天……体温”
我：“是……谁……”
这声音很熟悉。
？？：“心跳正常……血氧饱和度……苏醒迹象……”
药水的味道和薄荷香混合在一起，脑海中浮现出画面，是一个房间。
房间很简单，唯独有一面墙上投影着相片，模糊的人影在相片里闪动，令人看不清。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必须得看清才行。
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黑暗像是什么水面，沉滞而缓慢地退去，光亮刺痛了视网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强迫眼皮睁开——
目之所及，是脑海中的房间，我的房间。
？？：“苏醒迹象……百分之百！”
刚才那没有起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好几度，我已经能够辨别它的来源，艰难地转过脖子，对上一双荧光色的电子眼。
我：“……”
？？：“您终于醒了！”
面前圆头圆脑的小机器人一板一眼地回答了问题，忽然，眼睛和嘴巴同时一瘪。
小光：“执行官，您真的不记得我啦？我刚刚扫描过您的大脑，没有任何损伤，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
我抬起手，止住在左右耳之间不断回荡的高频率电子音，只觉这个动作自己已经做过无数次。
是了，023号光启城，空中城市群中最新的一座，我是它的执行官，也是所有空中城市的最高执行官。
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小光：“这个嘛……”
小光迟疑着，我疑惑地看着它，这个问题对于机器人理应不难回答。
小光：“我的系统日志的最后保存时间，是2624年。月球碎片堕落地球，导致人类灭亡的当天。”
人类灭亡？
高塔、023号光启城、月球的碎片，还有残破不堪的火海，原来这不是梦，这不全是梦！
我猛地坐起身，感到一阵眩晕，一个金属支架及时撑住了我的背部。
小光：“执行官，请您不要着急，您沉睡了整整十天，身体还需要恢复。”
我：“十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地球到底怎么样了？！”
小光：“地球一切正常。”
我：“怎么会一切正常呢？”
小光：“出于某种小光无法判断的原因，地球时间倒退至两个月前。”
我：“时间倒流……小光，你没说谎？我不是还在做梦？”
小光：“作为引导机器人，我不会说谎，至于做梦——”
它伸出短短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啊！”
小光：“小光认为，您没有在做梦。”
机器人头上的投影组件亮起，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实时画面，一座座宏伟的浮空城完好无损，建筑间满是熙来攘往的人群。
我痛得快要掉眼泪，心脏却在惊喜中剧烈地收缩，但还不够，还不够。
我：“那画面上这些人呢，他们是不是……”
小光：“在月球危机中失去生命的个体，都重新苏醒了，就像执行官您一样。”
听到这句话的霎那，我的目光像是终于找回了勇气，落在那面梦中的墙壁上。
相片上的场所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们的样貌一如往昔，神态生动得仿佛就在眼前，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周身都是久违的快乐。
那么不可置信，又那么真切，让我的话都乱了顺序。
我：“应对措施，月球危机的，有没有采取？”
小光：“正如您所见，目前23座光启城正在执行破小计划。”
我：“破晓计划？”
小光：“对了，您还不知道破晓计划。在月球撞击之前，将光启城改造为航天飞行器。携带所有居民前往宇宙，寻找新家园。我们一直在等您的苏醒和领导。”
我：“太好了，我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拯救这个世界，也还有机会拯救你。
我翻身下床，狠狠拥抱了一下小光，把它抱出了非法接触的警报。
我：“小光，我要马上出去一趟。”
小光：“您要去哪里？”
我：“去各处看看情况。”
小光：“好的，请允许我给您一些今日出行建议。小光好久没用这个功能了，好激动！”
我：“……快说吧。”
小机器人打开一张模拟出的行程表，我一一浏览上面的条目。
第一条，地球时间重启，疑似与生命枝叶的力量有关，执行官可拜访启示会，以查明真相。
第二条，HSA决策层在破晓计划实施过程中出现严重分歧，执行官获取情报后，需即刻前往中央塔。
第三条，城内秩序的维持和地面资源的采集，两者是城市改造初期重要问题，武装中心在对此负责。
同时进行的，是宇宙勘测和太空航道开辟，预备学校正在选拔航天先遣队的队员。
还有在重启前，人类的最大威胁之一：感染变异。
我：“……为了能够从这颗星球上带走更多人，势必要将它拔除。不错啊，小光，写得很全面呢。”
我惊讶地看向小机器人，它的脸上出现了骄傲的红晕。
小光：“嘿嘿，根据您重启前留下的计划书，略加改动，就是现在这样啦。不过，今天的行程已经排满了。如果您想和谁多呆一会，可能要到——”
我：“之后，我知道。谢谢你，小光。”
我深深呼吸一下，走到衣橱边，接过衣架机器人递来的外套。
小光：“您要走了吗，需要为您提供全程地图引导吗？”
我：“不用啦。”
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设施，我都已经去过无数次，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而他，他在等我，就算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生物都会放出细小的生命电荷，我也能够从无数的电荷中认出他。
我们会再一次并肩作战，不同的是，这一次会获得成功。
小光：“好吧，如果您忘了那些设施在哪，记得查阅《地求生存档案》。”
小光滑到我身边，脑袋两侧的感应组件，兴奋地展开来。
小光：“执行官，欢迎回来。”
我：“嗯！”
我只来得及伸出手，和它击了个“掌”，双脚已经迫不及待地踏出门外。
机械与电子时代的风吹过这个重获新生的星球，也吹过我的脸。
地球重启回到的时间，是两个月前。我昏迷了十天，所以还有五十天。
五十天之后，月球会再次袭来，所以一时一刻，我都不能浪费。
要用尽全力去拯救，用尽全力去避嫌，也要用尽全力……去表达爱意。
破晓计划，倒计时开始。
❈硝烟余烬❈
按照小光的提示，我迅速启程前往中央塔。
坐上许久未搭乘的悬浮列车，我终于有时间重新整理思绪。
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承载了太多回忆，一时间，记忆的阵痛让我有些踉跄。
但我顾不得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陆沉，了解HSA决策层的最新情况。
重启前我和他之间误会重重，也遗憾重重，如果真的能再度重逢，或许我应该……
正想着见到陆沉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列车上的全息投影传来今日的新闻报道。
新闻报道：“据悉，在昨日遭遇反对者暗杀的HSA执行官陆沉已于今晨六时救治无效死亡。目前中央塔已暂停一切对外事务，尚未公开宣布选举情况。”
后面的字句已渐渐模糊，我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五个字夺去了注意力。
我：“陆沉……被暗杀？”
手抓住了椅子倾斜的扶手，可我一时间竟没有力气握紧它。
刚获知他生还的消息，如今字字在耳，直逼而来的冷意令人如坠冰窟。
在时间重启后，HSA的阴谋已人尽皆知，作为执行官的陆沉也自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第一罪犯。也许有人趁其不备……
无数可能性涌进我的脑海，而其中最坏的那个让我感到了深切的害怕。
即便抛去我自己的私心，我也不认为陆沉就应该这样背负着人人唾弃的污名死去。
所以不论如何，我都要亲眼去确认。
很快，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催促行人离开车厢我顺着人流快速踏上熟悉的道路。
肌肉记忆很快带我来到中央塔，我深吸一口气拿出ID卡，嘀嘀两声，门打开了。
原本忙碌的通道，此刻只剩下冷冰冰的电子仪器。
正如新闻里说的，这里一片混乱，被推翻的器具设施、散落一地的文件、撕成两半的HSA旗帜……
经由那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我轻车熟路地来到陆沉的办公室，可站在房间里的，却只有周严。
我：“周助理？你怎么在这里？”
周严：“是执行官让我在这里等您的。”
说着，周严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纸，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是陆沉的笔迹，写的是一个地址。
周严：“这是他专门留给您的“遗言”。”
陆沉的计划从来都环环相扣，每走一步，必然铺陈好今后的无数步。或许，他也留了一些事，需要我为他完成。
手指缓缓将轻薄的纸张卷起，我默然点了点头。
我：“我明白了，多谢。”
循着地图上简略勾勒的方向，我又回到了光启城。盘旋许久，才找到纸张上指示的地方。
这里极为隐蔽，藏在一个废弃研究所的夹层中，墙壁和门上爬满了锈迹与枯死的植物。
我走上前，拂开遍布其上的枯枝败叶，敲了敲门。
像是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门很快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而站在门后的，分明就是那个我后来再也无法相见、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身影——
我：“陆沉？！”
可对方却只是带着那熟悉的温柔宽和的笑容，礼貌地摇了摇头。
陆沉：“这位小姐，我不是陆沉。我叫Evan。”
我愣了愣，但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深红色眼睛里隐隐扬起的愉悦——
对世界来说，“陆沉”的确已经死在了一场混乱的暗杀中。我心领神会地后退两步，恢复到访客的身份。
我：“那么，Evan ，很高兴认识你。看在我们一见如故的份上，能请我进你的房间喝一杯咖啡吗？”
听到我在“一见如故”四个字上故意加重的语气，陆沉的双眼又弯了弯。
陆沉：“当然，非常乐意。”
说着，他侧过身，为我让出了一条路。
咖啡只是我的托词，此刻坐在陆沉对面，扑面而来的苦涩香气却将我的记忆慢慢舒缓开。
我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勺子在其中缓缓搅动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来之前我设想过许多重逢的桥段，可当陆沉真的坐在我面前时，我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重启前经历的那些事情，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他的死亡、我的泪水，那庞大的、我不曾知晓却被囊括其中的棋局，他苦心孤诣精心策划的自己的牺牲……
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围绕着我，而我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陆沉：“看你的样子，是想问我什么吗？”
陆沉率先一步开口，他的嗓音同从前一样轻缓而坚定，令我得以渐渐平静下来。
于是我鼓起勇气望向他，也是这时我才发现，他似乎早就以他那温和、包容的目光注视了我许久。
我：“我想，我更需要先了解现在的情况。”
时间重启的失而复得总让我觉得这是一场梦，直到再次踏入中央塔，才恍然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用牺牲和争斗换来的珍贵机会。
于是我坐直了身体。
我：“在回顾过去之前，更重要的是掌握未来，不让悲剧重演。”
见我打起精神，陆沉朝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陆沉：“我想你来的时候已经看过新闻了。HSA前执行官陆沉的死亡，直接导致了中央塔内部势力的分裂。就目前而言，有两个党派是争夺最终领导权的主要势力——支持精英留存的保守党，和认为应该拯救所有人类的变革党。
由于时间重启，保守党曾经密谋的一切已经公之于众，民心开始转向变革党。但目前多数握有实权的高层仍隶属于保守党，尽管群龙无首，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我：“那现在保守党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再推个新的执行官出来吧？”
陆沉：“没错。”
陆沉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我，像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样动荡的时机对保守党斩草除根。”
我说得坚定果决，而他沉吟片刻，将马克杯放定在桌面。
陆沉：“这也是我选择假死的原因。你要斩草除根，而我想帮你。但作为重启之前全人类的罪人，和你并肩反而会成为你的负累。”
我：“所以现在让陆沉死于暗杀，是最好的选择？
尾音刚落，陆沉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向下压着眼尾，可嘴角却偏又要翘起，不再以温和作为遮掩，而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从容的笑意。
这也是自陆沉进入中央塔工作后，我便渐渐很少能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
有时连我都快忘了，在决定开启计划、成为那个深沉难测的执行官前，陆沉也曾是个备受景仰的、充满抱负的少年。
这样的陆沉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还在学校的时光于是我也抱着手臂，摆出从前的架势，准备和他好好清算总账。
我：“那现在，我们可以讲讲重启前的事情了吧？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结果到最后都在你设好的局里。”
想到刚刚陆沉说自己是重启前全人类的罪人我的心里又泛起艰涩的疼痛。
陆沉的笑容柔软下来，半晌，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
陆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的眼眶一热。
在陆沉牺牲后，我终于明白为何他必须以死亡为代价，将我推至权力的巅峰。
于是我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向前推进，几乎夜不能寐。
因为在想要揭露HSA黑暗统治、拯救人类的宏大愿望之外，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总想着也许这只是陆沉为我设下的又一个考题。
也许陆沉没有真的牺牲，只是假死，他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的行动。
所以我必须把他留下的计划好好完成，这样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我就能骄傲地走到他面前而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卸下了心里的重担，眼前忽地迷蒙起来，陆沉站起身，伸手把我揽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温热的、心脏仍跳动着的陆沉——这样的认知让我忍不住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
我：“所以，作为Evan ，你可不能学那个陆沉的坏样子……”
我哽咽着，而陆沉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回答时声音里含了一点笑意。
陆沉：“嗯，我不学那个坏样子。”
❈硝烟余烬Ⅰ❈
等到我的心情平复后，陆沉帮我继续分析了如今保守党内部更深层次的利益牵扯。
保守党掌控中央塔太久，党派内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彼此牵制也彼此保护。
它就像一团纠缠的、分不出头尾的线，令人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不过我认为，越是复杂繁乱的情况，反而越不需要理顺根系、平衡势力。
更何况，我是一个想要斩草除根的外来者。我要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我：“不如抛去顾虑，棋出险招。我们可以直接打击保守党想要往上推的候选人。”
陆沉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的意味。
陆沉：“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划。不过在我说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沉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陆沉：“我希望……你能先搬来我这里住。”
我：“……啊？”
我不由得愣住了。
再度咀嚼完这句话的意思后，脸唰的一下烫了起来。
我：“现、现在吗？不然还是等计划成功后再说……比较好？”
陆沉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陆沉：“我这么提议，是因为接下来的计划会导致你被保守党针对。而我这里的警备更加严格，能更好保护你的安全。”
说话间，我清楚地看到陆沉正在憋笑，但他失败了，试图压平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
于是我咳嗽几声，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时才发现它早就空了，只能又讪讪放下。
陆沉却在这时俯身过来，伸出手拭去了我嘴角的咖啡渍。
他的手指没有马上离开，温热的指腹很快又覆上了我的唇瓣，轻轻摩挲着。
陆沉：“不过，我也不能全然坦荡地告诉你我没有一点私心。所以，要搬过来吗？”
他语气缱绻，暗红色的双眼深深地望向我。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而他笑了起来，收回手坐了回去。
我：“咳，回到正题……刚才说的计划是什么，要立刻开始行动吗？”
陆沉：“再等几天吧。有一个由上层精英人士组成的内部论坛，再等几天，里面就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有了陆沉的保证，我暂时放下了关于打击保守党方面的顾虑和担心，转身投入到了重启后诸多繁杂的重建工作中。
果然，没过几天，陆沉就带来了新的情报。
保守党最近正炙手可热的执行官候选人查尔斯，在之前陆沉提及的内部论坛上发布了一篇关于飞船逃亡人员选拔的提议。
提议里要求那些想要乘飞船逃离地球的精英人士投简历到指定地址，相关部门会根据他们的社会成就进行评分和排序。
等破晓计划真正启动时，就会按照最终的排序名单，来分配逃亡的名额。
既然时间重启后密谋败露，那不如干脆把它放到台面上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我：“我还以为他们会采取更迂回的方式，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粗暴。”
陆沉：“但作为拉拢选票的方法，却行之有效。”
说着，陆沉微微一笑，又递来几份简历。
陆沉：“这是其中一些潜在报名者的简历，你可以看看。”
我点点头，接过简历翻看起来。
果然，都是一些在社会上颇有名望成就和财富权力的上层阶级，而其中一个名叫吴余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仔细查看了他所罗列的生平事迹，举起手中的文件朝陆沉晃了晃。
我：“这是之前预备学校的那个名誉教授吧？我们还一起上过他的课。唔，我记得那时候他喜欢点名提问，有次我没答上来，还是你替我解围的。”
陆沉望向我，似乎也回忆起了那时的场景，笑着点了点头。
陆沉：“是他。”
我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简历撇了撇嘴。
我：“印象里他一直把有教无类、与下一代共进退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还因为这个理念在教育界地位挺高，没想到……不如，我们干脆拿他做文章好了。”
陆沉没有马上回答我的想法，而是走向厨房端出了今天的晚餐。
等到我们把所有的食物都摆放整齐，在餐桌旁坐下来后，陆沉递给了我一张烫金的黑色邀请函。
陆沉：“在这个晚宴上，你会见到吴教授，或许可以叙一叙旧。”
我拆开看了看，很快明白了陆沉的意思。
我：“所以查尔斯也会在，是吗？”
陆沉点了点头，又顺手把自己面前那份刚切好的牛排换到我面前。
陆沉：“他们能谈得有多愉快，就由你决定了。”
说着，他抬头望向我，那投影出来的烛光落入他眼中，跳跃成了细碎笑意。
我：“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我装模作样地朝陆沉行了个军礼，他笑着点了点头，又朝我面前的餐盘抬了抬下巴。
陆沉：““前菜”结束了，尝尝今天的主菜吧。”
我依言叉起一块切好的牛排肉放进嘴里，咬开它的一瞬间，完全不同于人造肉的香气在我唇齿间绽开。
我：“哇，这是空中农场的尖货。看来最近的产能提高了不少。”
陆沉：“嗯，听说还在尝试种植花卉，试图恢复消失的植物……”
就这样，我和陆沉在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的闲聊中，度过了难得轻松的晚餐时光。
这也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
似乎在这个秘密的房间里，事关人类、宇宙或是未来的那些令人烦恼的大事，都默默化为了晚餐间的几句笑谈。
❈硝烟余烬Ⅱ❈
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只是简单几句挑拨的话，吴余和查尔斯就在晚宴上不欢而散。
一气之下，吴余将查尔斯在论坛中的提议直接公开给了大众
一时间，查尔斯在民众中的支持度急剧下降。
社会地位和公众形象原本就趋于负面的保守党也跟着遭到重创，再次回到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趁此时机，变革党主持颁布了各项法令，保障所有人都能平等拥有奔赴新家园的权利，也规定了为此必须履行的相应义务。
而我则在陆沉的帮助下，逐渐在变革党中掌握了一些话语权。
利用保守党内耗的空窗期，我也拜访了不少手握资源的行业巨头，借最近变革党火热的势头和重启前掌握的情报，说服了他们投向变革党。
有了这些技术和资金的支持，变革党很快开始着手建造能容纳更多人的飞船。光启城升 空时的动力核心。
工作人员A ：“您又来视察啦？”
我：“嗯，今天情况怎么样？”
工作人员A ：“一切都很顺利！肯定能按时交工！”
因为担心保守党暗地里对生产区动手脚，几乎每隔几天我就会去制造现场进行巡查。
看到工作人员充满信心的样子，我笑着点了点头，可还没等我说话，周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现场的建材打印设备也都停止了运作。
我皱起眉，这时，负责能源运输的工作人员从生产区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工作人员B：“刚刚整个生产区的供电突然都被切断了。”
我：“那应急电源呢？”
工作人员B：“也无法启动。我们排查了一遍，应该是供电的总电缆罢工了。估计电力公司那边出现了什么问题……”
电力公司？
这让我不禁想到之前收到的一条情报，上面说保守党的查尔斯和电力公司的董事长克劳德最近关系十分密切。
看来这次断电，多半是他们的手笔。
我：“好，我知道了。留下电力系统和安保相关的人员，辛苦他们和我一起在这里坚守一下。至于其他人，先回家好好休息。”
工作人员点点头离开了，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打 开了通讯设备，开始紧急联系各方相关人员帮 忙处理。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生产区的电力仍没有恢复。
我不禁焦灼起来，动力核心的建造争分夺秒 任何延误都会耽搁光启城升空的进度，也会给 保守党可乘之机。
由于重启前的谎言，民众对大型工程本就疑心重重。
一旦没有如期交付，保守党势必会趁机大做文章，游说大家建造小型飞船，让一部分人先行升空。
看来查尔斯找到了不错的帮手，是时候去当面 会一会这位克劳德先生了。
我简单嘱咐了几句，恰好陆沉也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陆沉：“准备去找克劳德吗？”
我：“你怎么知道？”
陆沉：“看到新闻了，目前舆论风向比较微妙。”
我：“果然……这家伙暗地里动了这种手脚，等下要好好找找他的麻烦。”
陆沉：“仅仅是麻烦，恐怕还不够。”
我：“嗯，正好我也有点想法，需要前执行官的配合。”
陆沉：“那看来，我出现得刚刚好。”
简单商榷后，我调转车头，来到了抢修现场的工地。
工地上堆满了机器，许多身着蓝色套装的工人在其中来往穿梭，而在不远的暗处，周严正朝我点头示意。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深色西服男人，那男人一手插兜，一手拿着安全帽，见到我来，立刻戴上帽子咧开嘴角。
看来陆沉已将一切部署完毕，所有“演员”也均数到场了。
克劳德：“您怎么自己来了？放宽心，我们正在全力抢修呢。”
我：“全力抢修？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贵公司是打算重新铺设电缆吗？”
见我语气冷淡，克劳德也收敛了脸味，露出些轻慢的笑容来。
克劳德：“哎呀，抢修也没您想象得那么简单光把电缆从地下挖出来就麻烦得很。这一片都是公共设施，每动一下都需要往上面申报审批。如今的形势您也知道，审批自然是急不来的。”
没有理会克劳德话里话外的挖苦，我打量了一圈抢修现场。
虽然看上去人来人往十分忙碌，但很明显，他们并不是专门的维修人员，现场的机器也不是最新设备，效率很低。
所谓的抢修，只不过是做个样子。
我：“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是有人不想修一边说着，我一边把目光落在了人群里的查尔斯身上。”
查尔斯冷冷地看着我，而周围那些原本埋头装作修理的工人们也都在这时抬头，虎视眈眈地盯住我。
其中不乏一些保守党的熟悉面孔。
见我直接挑明了他们的意图，克劳德索性不再笑，而是一步步逼近到我面前，查尔斯也带着那些“工人”从后面包围了我。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右手悄悄给了周严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
克劳德：“既然电缆修不好了，那不如把控制动力核心建材打印的动态密钥交给我。由我来代为推进这项伟大的计划，如何？”
我：“您有没有能力接手计划，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电力公司有不少有趣的秘闻。如果日落之前不能恢复电力供应，我想我会很期待明天的头版头条。”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阴鸷起来，查尔斯却在这时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克劳德神色渐渐缓和 转头冰冷地看着我。
秘闻再多也只能是秘闻，但现在，这里的监控都在我的手上。
克劳德：“如果在这个满是高压电线的抢修现场“意外身亡”，你说……会有人发现吗？”
我：“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网，如果我的消失能阻止一场无聊的阴谋……”
一边说着，我摊开手，耸了耸肩。
我：“那我很乐意舍生取义。”
看我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查尔斯变得气急败坏起来。
查尔斯：“舍生取义？愚蠢。“人人生而平等”不过是失败者安慰自己的借口。能为精英人士的留存作出小小贡献，已经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耀。而你却要与他们共沉沦，实在可笑！”
看着眼前查尔斯丑陋、自私的嘴脸，我冷笑一声。
我：“这不是蠢，这是人类最珍贵的坚持。”
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重启前，陆沉在我面前倒下的样子。
我：“你们把它忘了，但曾经有人做到过，而我是从他身上学会的。”
查尔斯张嘴正想说话，可就在这时，抢修现场的电子屏幕和所有人的全息通话设备同时亮了起来。
在短暂的乱码后，屏幕上出现了陆沉的脸。
陆沉：“好久不见，我的同僚们。”
话音未落，众人已经一片哗然。
查尔斯：“他、他怎么还活着！ ”
工人A：“是陆执行官？他没死？！”
工人B：“不、不可能吧，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
而画面里的陆沉没有理会众人或惊讶或振奋的骚动，自顾自说了下去。
陆沉：“我很幸运，是重启后较早醒来的那一批，也很遗憾，即将踏上死亡。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决定给你们录下这个视频。
作为上个世界的罪人，我必须承认，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低估了人类的力量。留存精英阶层的方案，计算机曾做过无数次的模拟演练，结果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我却为了所谓的派系斗争，继续在错 误的道路上前行。
然而HSA建立之初，从来无关权力只为能延续人类微弱的火种。如今，我们拥有重来的机会，因此我必须向诸位公开真相——留存精英的方案，并不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但不论如何，前方总有希望和出路。即便是黑暗永夜也不能吞噬微光，人类文明的声息将以蜉蝣之姿在宇宙间接续永存。祝福人类，也祝福我们能以凡人身躯，比肩永恒。”
画面定格在了陆沉浅淡的笑容上，又很快闪动几下，最终消失不见。
短暂的沉默后，原本站在查尔斯身边，那些资历较老的保守党人
脸上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工人A：“我觉得，陆执行官说得挺有道理的。我们想要保证一小批人能够生存，原本也是为了人类文明更好地延续啊……只是后来，和变革党斗着斗着，就变味了……”
不少将陆沉当作精神领袖的人纷纷赞同，但仍有一部分人不同意陆沉的观点。
工人B：“算了吧，只是说得好听，我看这前执行官就是叛变了。”
工人A：“陆执行官不可能叛变！是你自己被洗脑了，还要反咬一口叫醒你的人！”
工人B：“我被洗脑？是你有问题吧！”
……
两拨人很快吵了起来，氛围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而就在这时——
砰——！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而这声枪响像是一颗被投入氧气的火苗，瞬间引发了爆炸。
众人应激般地掏出武器设备，现场很快陷入混战。
动荡中，我注意到远处的周严朝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朝他靠近，跟随他来到角落的暗处。
周严：“这是通往外面的密道，您先从密道离开这里，我来断后。”
我：“好，你也注意安全。”
我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枪，飞快钻进了密道他们拿着武器，手上的全息投影里是我的照片和信息。看来他们并没有接收到陆沉视频的信号，所以依旧遵循查尔斯的命令追捕我。
看着保守党的人渐渐逼近，一时间，我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我的左手被人紧紧握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就把我拉入了一架升降梯。
狭窄的轿厢里，我闻到了熟悉的苦艾香气。
我：“陆沉？你……”
砰！砰砰
没等我说完话，又是几声枪响砸在轿厢外一一
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陆沉还活着！”
脚步声纷沓而来，情急之下，我飞快转过身挡在他面前，迅速抬枪扣下扳机。
终于，那头的枪声留在了地底，我们随着轿厢顺利升向地面。
我举手试图挡住骤然刺眼的光线，仰头看向陆沉。
我：“你怎么来了？”
陆沉侧过身，仔细为我遮去了直直落在我脸上的光，才笑着低头看我。
陆沉：“我一直都在附近。”
挑衅、激怒、动摇……煽动保守党的每一步，都在我和陆沉的预料中。
于是我自信满满地扬起嘴角。
我：“那，陆执行官给个评价怎么样？”
陆沉：“配合默契，可以给到A＋。”
我：“哎？为什么不是S？”
陆沉：“毕竟离计划完成还差最后一环，不是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通讯器，朝我轻轻晃了晃。
在金色的斜阳中，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保守党候选人查尔斯联合电力公司董事长克劳德恶意破坏飞船建造的精彩片段，在社交媒体上大肆传播开来。
在与克劳德和查尔斯对峙时，我一直开着和陆沉的视频通话，而陆沉也借机在通讯器那头录下了整个过程。
经此一役，保守党支持率呈断崖式下跌，变革党成为了最终的领路人，光启城升空动力核心的建造也得以稳步往前推进。
就如陆沉那天说的一样，我们都相信，人类文明的火种将以蜉蝣之姿在宇宙间接续永存。
❈硝烟余烬Ⅲ❈
光启城升空动力核心如期完工，经过紧张的测试与模拟，破晓计划也顺利启动。
结束中央塔的日常会议，我和从前一样走向停车场。而唯一特别的是，陆沉已早早亮起车灯，等待我如约而至。
从前幻想的简单日子，如今已落下了具体的轮廓。
我：“久等啦，“陆秘书”。”
在我的调侃中，陆沉只是弯起嘴角，为我调整好座椅靠背。
微微将头转向身侧，专心开车的他沐浴在月色中，连暗影也柔软起来。
陆沉：“怎么在发呆，是不是开会时间太久，有些累了？”
我：“不是啦，只是你没在常务会议上出现还是有点不习惯。”
我顿了顿，缓缓开口。
我：“不如……下次我们一起回中央塔吧，把你作为“陆沉”重新介绍给大家……”
话音刚落，陆沉便轻轻摇了摇头。
陆沉：“这个名字只适合作为警示，留在过去的故事里。而现在的“Evan”，才是光启城中最普通的存在。作为你的“私人秘书”，我想我已经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了。”
我：“所以……你早就决定要离开中央塔了是吗？”
陆沉：“就像你有你的位置，我也应该去寻找属于我的位置。”
身侧传来的声音低醇而坚定，陆沉在转弯时放慢了速度，汽车错开岔路口，往城郊方向稳稳驶去。
我：“唔，这条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陆沉：“嗯，在回家之前，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汽车行驶了约莫半小时后，空中农场缓缓出现在视野中。
穿过幽静小道，移步换景，我们停在一个玻璃房前。里面的土地被规则分成了不同的小方块有的小方块上已经冒出了芽尖。
我：“看上去长势很好呢，不过旁边怎么没写植物的名称……”
陆沉：“这是农场新培植的咖啡树，据说能够适应湿度较低的环境。再过几个月，应该就会长出红色的果实了。”
陆沉的声音不急不缓，从他惬意而自在的神色中，我大概明白了他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作为Evan，这里有他最想做的事。
我忽然释怀了，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广阔的试验田。
我：“这么说起来，农场是不是得扩建了？不然空间可能不太够……”
陆沉：“执行官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我们的私人时间。”
陆沉笑着向我靠近，微俯下身。
陆沉：“不过首批试验苗已经挂果了，有没有兴趣做我的第一位顾客？”
我：“当然，乐意之至。”
等待的过程总是格外漫长，我坐在一旁的小矮桌边，见他熟练地在园内进进出出。
终于，随着一阵飘来的醇香，我不禁探起身。
陆沉将冲好的咖啡推至我面前，琥珀色液体澄澈见底。
我抿了一口，入口的酸度十分柔和，味蕾勾连起回忆，继而慢慢呈现出清甜。
我：“话说重启后的第一次见面，我们好像也喝了咖啡。总觉得变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陆沉将马克杯握在手中，腾升的热气里，他的睫毛微微翕动。
陆沉：“或许是因为置身于宇宙的尺度，我们的时间本就如此短暂。”
我：“有道理，所以人类才会有这么多记忆的方式，嗅觉、味觉、触觉……就像我喝到你冲的咖啡，就会想起那一天。”
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从陆沉喉头溢出，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辽远的夜空。
那一天，或许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瞬间，但它值得我用尽所有方式来记住它。
因为我知道，即便余生只能在漆黑的宇宙中航行，但拥有珍贵回忆的人，永远不会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