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宽贷Ⅱ❈
从禁地再回到城堡时,东方天光已经大亮。
但陆沉仍想着刚刚在钟楼的见闻。在破晓时分的第一缕日光照进钟楼、落在老人的指尖时,老人的皮肤忽然燃烧了起来。
在日光中,她的皮肤迅速焦黑,甚至有粉末簌簌落下,但很快那被灼伤的皮肤就结了疤,继而又开始燃烧,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尽头。
可老人却恍若未觉,她看着陆沉,让陆沉马上离开,并再次重申,让他不要再到这里来。
于是陆沉走了,但他的思绪却已经无法离开。老人最后的那句话深深震撼也同时深深困住了他。
一时间,许多没有答案的疑问、不知应该归向何处的思绪在他脑海里流转而过。
他又发现了这个家里的一个秘密,虽然不那么好,可仍旧让他觉得离这个家近了一点。
而且他也能感觉到,他所需要的第一步的起点,其中症结就在这里。
于是他去查了族谱,但没能找到任何关于第二任夫人的记载;又再去找了那名老园丁,但老园丁所知只有那么多。
还有很多其它方法,也都毫无收获。但这反而让他越发确信,钟楼里的老人,就是陆氏的第二任夫人、他的奶奶。
趁着天黑,陆沉再一次摸进了禁地。
也再一次站到了老人面前。
老人看着他,目光和神情都复杂。
奶奶:“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吗?”
陆沉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打开了他的小背包。
菟丝子的花束、手工课上自己做的粗陶花瓶、可以看到日出时间的怀表,他还往怀表里嵌了合照。
少年陆沉:“奶奶。”
奶奶怔了怔。
奶奶:“你想干什么?”
少年陆沉:“我想……让这个家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变得没有人再需要受折磨。所以我想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那样也许我能够帮您……”
帮您逃离这里的折磨和痛苦。就像他想要改变家里的其他人一样。
奶奶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看向窗外,陆沉发现那似乎正是爷爷书房的方向,虽然隔着浓重雾气,根本看不到什么。
最终,陆沉看到她望向了自己。忍着锁骨的剧痛,她抬起手来,悬在陆沉头上。
奶奶:“好孩子。”
像是一点风落在了陆沉头顶,几乎没有触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有了一点落泪的冲动。
奶奶:“你想要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
少年陆沉:“嗯。”
奶奶:“这个倒也不难做到。”
奶奶笑了笑,月光照着她的脸,光影交错间上面的疤痕与沟壑都变得模糊。
她招呼陆沉坐下,慢慢开始了讲述。
奶奶:“这么仔细回忆起来,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才刚刚满十八岁。他的第一任妻子已经病逝了几年,他正带领军队打一场战争,为了统一血族。我的家族与他结盟,他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他的所有事情。”
在战场上,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盟;而在战场之外,她也渐渐成了他生活中日常里的一部分。
她知道他当初在海底抢回灵之戒时被“死”缠身,有一部分躯体因此僵硬近乎坏死,于是她专门学了医术针灸,帮助他缓解僵死的症状。
她也知道他与创世神谈判时向创世神献出了自己视物的能力作为谈判的诚意。因此即便后来因为天谴重获视力,他也不习惯强光。
于是不论在战争时战场上的营帐,还是战争喘息时远离战场的庄园书房,她总是会记得拉上遮光帘、点上一盏烛火。
那场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他几乎日夜不得安睡,后来不再征战,可安静反而让他恐惧,要听着金戈之音才能入睡。
于是她便站在他的房间外为他奏乐,直到他可以在她的乐声中安稳睡去。
作为回报,他开始教她剑术,告诉她如何更好发挥天赋。他不阻止她上战场,相反,他鼓励她即便是女性,也可在战场上挣出一番天地。
甚至有一次,在战场上,他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剑。铁剑几乎擦着心脏贯穿而过,留下的丑陋伤口每到阴雨时都仍会隐隐作痛。
在这样漫长又无间的相处中,少女与英雄无可避免地坠入了爱河。
最终,在战争结束之后、暂时的和平间隙,他们结婚生子。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奶奶:“那时候你的父亲很有主意,阿霆总是跟在他后面,但他总是不要他跟着。你爷爷他总是偏爱你父亲多些,我就不自觉地更宠爱阿霆。”
月亮西斜,窗外渐起晨雾又弥漫进钟楼,眼前的一切、耳边的声音便在雾气里显得越发如同梦境。
他沉浸在故事圆满的结尾里,却又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听上去是一个幸福美满的故事,可……
少年陆沉:“可为什么……”
但他没来得及问出口,东边天又亮了。陆沉只好再次作罢。
这回,没隔多久,他就再一次去了钟楼。
这次,陆沉带去了更多东西。除了最新的全家福外,还有最近几年发生的大事记、一些他趁着放学时买的街边点心、一台他的DV机。
奶奶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翻看事记书册与DV机里的内容,吃着口味可以称得上千奇古怪的点心小吃。
这样看起来,他们就像是一对最平常的祖孙。但翻着翻着,陆沉忽然又想起了上次没能完整问出口的疑惑。
奶奶自然也注意到了陆沉的分神。
奶奶:“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一个幸福美满的故事,我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陆沉点点头。
奶奶:“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恰到好处的缘分。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也都是事先约定。”
陆沉愣了愣。他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而奶奶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落寞。
奶奶:“阿霆五岁时,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是家族派出的间谍。我的姓氏名字、出身经历,都是假的。我是一个,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妻子。”
美好爱情故事的另一面,是背叛、欺骗,是蓄谋已久,是英国血族想要借助战争之外的手段、吞并光启血族的野心。
孤儿院里从无数竞争者里拼杀出来的胜利者,上的许多课程都只与他有关、为了讨好他而存在,优雅长裙下的,是斑斑血迹与青紫伤痕。
是被抛弃的女孩,只求能活下去的微薄渴望。
奶奶:“后来的故事,就是刚刚你看到的那些壁画中,被清除的一部分了。在英国的一处峡谷,陆氏与英国的血族再次爆发战争。
那处峡谷有一座高塔,因此那场战争,也被称为高塔战争。战争里,我的家族要求我提供情报。”
奶奶这么说着,神色、声音都平静无波。
奶奶:“我也就那么做了。”
陆沉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也理解,有太多的理由、太多苦衷和不得已会推着她让她这么做了。
奶奶:“我不想他受害,因此只是无关紧要的那些,用来满足他们的胃口。但背叛,也还是背叛。”
奶奶:“战争持续了太久,双方伤亡惨重,最后还是以讲和作结。最终,我被冠以破坏血族团结、威胁血族生存的罪名,推上了审判庭。”
少年陆沉:“那个培养你的家族呢?”
奶奶:“有我作为一切罪责的承担者,他们当然全身而退。”
陆沉忽然惊觉,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专注于找出那些好的东西,以至于有些迷失。
他几乎忘记了仍有不好的东西藏在血族本性里——可这些,反而更是他不应该忘记、应该警惕的。他的心凉下去半截。
奶奶看着陆沉,似乎是在仔细注意着他的反应,见陆沉流露出些许失望,她会心笑了笑。
奶奶:“那时候,从高塔峡谷到被投入监牢,我一点点变得绝望。我清楚他的个性,他总是想着血族,不会偏袒任何人。可我站上审判庭的那天,他却来了。带走了我,也让我免于一死。”
陆沉有些惊讶。这完全不像是爷爷——或者说,如今的陆氏家主会做出的事情。
而且……
少年陆沉:“可是既然把您救走……”
奶奶:“为什么我还是现在这样?”
奶奶笑了笑,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无可奈何的苦笑。
奶奶:“其他家族则要求陆氏对我严刑处置,以保障他们的忠诚。而他的心里,大概也是恨我的。那时我告诉他,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他也满足了,这就够了。”
活下去……可是,像现在这样退化成怪物、只能躲进钟楼不见天日一样的存在,也算活下去吗?
而奶奶似乎又看出了陆沉心里的疑惑,她轻轻摸了摸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人已经都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奶奶:“我总想着,活在世上,我就还能见到他,见到我的孩子。我是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她这么说着,神色怀念,声音也很轻,像是一点叹息。
不知怎的,陆沉忽然想起了那截枯死的菟丝花,还有那个遥遥能望见钟楼的窗台。
少年陆沉:“您真的很想要再见到家主吗?”
奶奶没有马上回答,她转头望向了钟楼窗外的月亮。良久,她慢慢点了点头。
而这个晚上的对话与见面,也就到这里暂时结束了。
从钟楼回来之后,陆沉下意识开始按照奶奶说的那些话来观察爷爷。
僵硬别扭的动作、常年遮去日光的厚窗帘与幽暗,还有书房里放的音乐,也隐隐的总有刀剑嗡鸣之声。
阴雨天时,爷爷也确实总是有意无意地抚摸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
在这些事情上奶奶没有骗他。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渐渐发现,爷爷似乎真如奶奶说的那样,对她仍有那么一点感情。
不只是窗台上的那截菟丝花,还有书桌上的合照、那柄被藏在书房角落里的女士用剑。
甚至有时,在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他还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从前的事,也都一一证实了奶奶所说的是真的。
他开始有了信心,也因此更想要让奶奶和爷爷再见面。就好像他们再见面了,这个家里的一切事情就能由此转机。
就好像他们的再相见,也能证明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好让他在分岔路口做出自己的选择。
为此,不论是学习还是试炼与任务,他都更加努力。终于有一天,爷爷答应了给他一个承诺作为奖励。
他再次偷偷来到了钟楼。
奶奶:“……你想要把我从钟楼里接出去?”
奶奶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犹豫和迟疑。
奶奶:“可是……”
少年陆沉:“我和家主说好了,他愿意给我一个承诺。我会用这个承诺把您换出去。”
陆沉看着奶奶,眼神里充满了希望。
也许还有一点偏执。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件可以做的、可以为之期待一个好结果的事情。
而奶奶看着陆沉,轻轻笑了笑。
奶奶:“他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操控。比起直接的要求,还是把这个承诺换成让他来钟楼见我吧。也许他看到现在的我,就能想起从前的事情,愿意放我自由呢?”
陆沉眨了眨眼,他看着奶奶,思索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奶奶说的很对,这也的确是他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这个晚上的后来,陆沉又和奶奶讲了很多等奶奶出去了,自己会带她去做的事情。
奶奶的房间,他已经选好了。是一间恰当的、不会照到什么阳光但又不至于阴冷的宽敞房间。
从窗户望出去看到的是城堡的花园,花园里一年四季都会开不同的花。
等奶奶身体好一点,他就会带着奶奶在夜晚时候到街上去看看。光启的夜晚很热闹,他们可以去逛集市、看烟花。
走累了,那就去找块草坪躺下,看像是要向大地坠落下来的辽阔无垠的夜空。
陆沉知道那片夜空上所有星星的名字,他可以一个一个教给奶奶认识,如果奶奶想对着星星许愿,那就让他来负责实现。
与此同时,陆沉也更加努力地执行任务,爷爷也因此更加频繁地赞许陆沉。
而每到赞许时,陆沉便会有意无意提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想要借此唤起爷爷心里的怀念、追忆之类的柔软情绪。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切事情似乎都顺着陆沉安排的路径向前发展。
晨练、上学、放学后的试炼、深夜时突然派发的任务……原本枯燥如同机器的一天,如今在他眼里,反而处处都充满着未来的希望。
就连周严都能感觉到陆沉的变化。
又一次的深夜试炼结束,在回房间的路上,周严忽然问陆沉。
少年周严:“少爷,最近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吗?”
少年陆沉:“嗯?为什么这么问?”
少年周严:“最近你好像已经不会半夜惊醒了。”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好像真的不再做那个梦了。难得的,他几乎夜夜安眠。
也许,一切真的可以朝好的方向改变吧。
陆沉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这样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从前他早知道许愿没用,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许愿、没有向谁希望些什么了。
但这一次……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如愿吧。
就这样,日子慢慢过去。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
陆沉攒够了奖励,在日常汇报的下午,他敲响了爷爷书房的门,去兑换那一个承诺。
站在爷爷面前,尽管已经做了那么多的铺垫和努力,陆沉还是有些忐忑。
而听到陆沉的请求时,家主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情。
他看了陆沉一眼,站起身时又不经意般的抚过书桌上放着合照的相框。
老家主:“你已经去过禁地与那座钟楼了?”
少年陆沉:“是。关于这件事,我愿意接受惩罚。”
老家主:“惩罚是你应该领受的,你破坏了秩序。”
这么说着,家主站起身,他慢慢走到那扇窗户前,僵硬的左手轻轻握了一握,目光似乎正遥遥望着禁地里浓雾中那座钟楼。
老家主:“但今天晚上,我会去的。”
说完这句话后,家主没有再说什么。
而陆沉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他按捺住内心的欣喜,鞠躬道别后离开了书房。
脚步匆匆,陆沉走向领家法的地牢。这条路从前他走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一样雀跃、欣喜的。
熟悉的铁鞭落在他的脊背,其上倒刺狠狠扎入血肉又被用力扯开,飞溅出的鲜血也带起组织碎片。一个半小时过去,他的后背血肉模糊。
但他还是挣扎着站起了身,从周严手里接过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换上,甚至等不及处理伤口就又匆匆朝钟楼跑去。
爷爷和奶奶再相见的时刻,他知道论情论理他都不应该再去。但他还是去了。
他的怀里抱着一束花,一边跑一边小心仔细着不让自己伤口的鲜血沾到它。
花是之前找老园丁帮忙摘的,想要在皆大欢喜的时候送给他们。哪怕为此再挨一次家法,他也愿意。
深夜的钟楼,鸦群不知为何今晚格外安静。陆沉屏住呼吸拾级而上,在离最顶端只差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道沉重钟声。
陆沉愣了愣,觉得有点奇怪——手表分明没有显示整点,为什么会有钟声?
鬼使神差地,在这最后几级台阶前,他停下了脚步。
又是一道钟声。它回荡在空阔钟楼久久不散,也是这时,陆沉听到了在这钟声底下,家主那冰冷的嗓音。
老家主:“你不应该骗他。”
奶奶:“骗他什么?说我想要活下去?”
陆沉听到奶奶笑了。可这笑声嘶哑、凄厉又绝望,和跟他讲从前故事的时候是那么不一样。
老家主:“让他多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奶奶:“那你呢?你不也是一样?如果惩罚不能作为手段,就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血族所用。”
钟声早就散去了,于是那两道声音便十分清楚地落在了陆沉耳边。
他愣住了。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是刹那,陆沉终于反应过来奶奶那句话的含义,双手便在这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花束从他怀中跌落,那些鲜艳娇嫩的花瓣背后不知何时早就沾染了枯黑的凝固血块,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只是徒劳——
奶奶:“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其实我们都尝试过,或多或少,有意的无意的,不是吗?我从那个家里出来的时候,你把我从审判庭带走的时候。
但量身打造的妻子们不会消失,血族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永远也不会停。因为我们的血脉里刻着自私和贪婪,为了权力和欲望,什么都能做。”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奶奶:“渐渐的,如果不成为那样的人,就连活也活不下去。一直到我们的欲望把自己都吞掉。他为了这个承诺,不再抵触你的安排,若是有了更想要的东西,他还会做什么?”
家主没有回应,而奶奶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奶奶:“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有时候我在想,也许这个族群的诞生就是为了毁灭……”
奶奶没能说完。她的声音忽然被截断,就连本就如同游丝的呼吸声都骤然窒住。像是有人死死掐住了她的咽喉。
随后,又是一阵浩荡又沉重的钟声。
而在这钟声底下,陆沉听得明晰也十分熟悉——是血肉撕裂、骨骼迸碎的细微声响。还有奶奶虚弱的嘶哑笑声。
奶奶:“多谢你,满足我最后的愿望。”
陆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混乱情绪,他几乎一个跨步便踏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一切便都赤裸裸地出现在他的眼中。
爷爷正掐着奶奶的脖子,像是手里抓着的是一个破布麻袋一样又将她随意丢开,而奶奶毫无反抗地撞在铜钟上,很快再次倒下。
血、更多的鲜红血液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流淌出来,渐渐漫了一地。而铜钟仍有余颤。
那些从前他带来的东西,粗陶花瓶、全家福的照片、花束与怀表,都染上了血。
倒在地上的奶奶身体抽搐几下,那同样充满着鲜血几乎破碎的眼睛看向了楼梯口的陆沉。她笑了。
她就这样笑着,嘴一张一合,不断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喉咙,于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陆沉仍旧看懂了她要说的话。
奶奶:“陆沉,我很遗憾,利用了你……但至少……我现在……可以……满足了……”
陆沉忽然想起了,在那个圆满结尾被揭穿的夜晚,奶奶曾经说的那句话——
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去死。从头到尾,在她发现自己是陆沉、是她与家主的孙子之后,她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只为了去死。
她扮演着一个犯了错的却依旧想着从前的爱、思念着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她看着陆沉从期待到失望,到后来又再次燃起希望。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她死得是那么高兴,就和她说的一样,这个种族应该被毁灭,所以她如今的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先一步的解脱。
原来对他而言,从没有什么分岔路口,他也从来不曾有过选择爱或者恨的权力。
更重要的是,奶奶说,陆沉若是有了更想要的东西,他还会做什么?
陆沉忽然感觉到一阵后怕。他还会做什么?——不,不如问,他还能做什么?
不过是和他们、和所有血族一样,顺从已有的规则,再因此变成一个卑劣的撒谎者、伪装者。
规则,再因此变成一个卑劣的撒谎者、伪装者。
陆沉忽然惊觉,这段时间自己所谓的那些努力,其实正是另一种谎言和伪装。他与他们,其实并没有分别。
原来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谁也救不了。就连自己正在变成什么样子都控制不住、都不能察觉。他因此越发颤抖起来。
老家主:“陆沉。”
就在这时,那模糊光线中,家主转头看向了陆沉,叫了他的名字。
可陆沉已经看不见他的目光。在陆沉眼前的,是那个梦。是那片惨白月光与空阔世界,他握着匕首,鲜血在淌,而躯体萎顿、白骨凋亡。
但这一次,他不再怕那个杀人的梦。
因为他知道,他的梦将越来越大。
他看到了——新的未来。他看到梦里的鲜血会将现实侵染。直到一切的末端、到注定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