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
我凭借直觉感受了一下,选择往左边去。
皮筏艇驶入河道之后,能明显地感觉到托举我们的水流正在逐渐加速。
水流带着我们前往未知的远处,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河道笔直,两岸的景色和我们的出发之处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然而,从岸边树木后退的速度可以看出,载着我们的皮筏艇正在全速前进。
岸边的山石在河水的冲刷下长出青苔野草,浓绿的林木无拘无束地恣意生长。就算极目远眺,更远处的风景也已然被森林掩盖。
目之所及处,除了森林和河水,再看不到其他任何类似路标的东西,身畔只有接连不断的水流声和不时传来的几声鸟鸣。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哪里,又将前往何方,抵达何处,只是一味地任凭小艇顺流而下。
慢慢地,天色暗了下来。我渐渐觉得有些疲乏了,而幸运的是,视野前方出现了一片平整的河岸。
我:“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里过夜?”
陆沉:“近水背风,的确是一片适合扎营的地方。待会儿你在船上等一下,我先上岸确认安全。”
接下来,我们合力将皮筏艇停靠在岸边。过了一会儿,陆沉便确认好了岸上的安全。
于是我们上了岸,把皮筏艇拴在旁边,拿出行李中的露营帐篷,打算在这里度过一晚。
一边和陆沉一起扎营,我一边忍不住想拿出手机查询一下,此刻我们究竟漂流到了哪里。
可是,一想到和陆沉约定好了这是一场不限定目的地的旅行,我就打消了查看手机定位的念头。
我们默契地把帐篷扎好,然后一起躺了进去。
听着帐篷外传来的丝丝鸟鸣虫鸣,不知身在何方的这种陌生感让我难以入睡,索性翻了个身,却正好对上陆沉带着笑意的双眼。
陆沉:“原来你也醒着。”
我:“嗯,毕竟这么刺激的体验,平时蛮少经历嘛。”
我用手臂支起脑袋,把在那里面作乱的奇思妙想一股脑倾吐出来。
我:“你说,我们一直漂流下去的话……不会就这样流落到了异国他乡?”
静谧的黑夜中,陆沉的双眼闪烁着微光。
陆沉:“不排除这种可能。会觉得害怕吗?”
我点点头,压低声音凑近一些道。
我:“是呀,万一遇到一些部落,被当地人当做闯入者囚禁起来,那该怎么办?说我们误入了神明的领地,或者破坏了什么重要的仪式……又或者是原住民按照传说中说的那样,把我们丢进河里喂河神,那也很糟糕了。”
倾听中的陆沉也换了个姿势,像我一样把脑袋支了起来。他没有戴眼镜,微眯双眼,似乎在思考我所描述的情境。
我:“要是食人族也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们被活生生吃掉的话……”
看我脑洞大开,越想越离奇,陆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陆沉:“就算发生紧急状况,我对于保护你的安全也还有些信心。不过,万一真的如你所说,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又不得不面对文化差异造成的风险。那么,倒不如反过来利用这种差异。”
我:“哦?具体说说看。”
陆沉:“比如,我们身上的很多物品都可以派上用场。对于原始人而言,也许雨布帐篷和护目镜会有些价值。我们还可以用手机和其他数码产品帮他们解决生活问题。”
我点点头,跟着他的话语展开了想象。
脑海中浮现出陆沉波澜不惊地引领当地人开拓新生活的画面,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陆沉:“好好利用这些东西,我们说不定就可以获得很高的威望。”
我:“哇,那我说不定还有机会当上村长呢。”
陆沉:“那我一定会为你投上一票。等你做了村长,我就顺理成章,成为你身边的大祭司。今后有空的时候,你还可以回来“巡视”一下。”
我被陆沉一本正经的推想逗笑了,心中潜藏着的小小不安也消散于无形,伸出手拍了他一下。
我:“看来这种程度的危机还难不倒我们足智多谋的陆总。不过我才不要在部落里当村长呢,我还有家要回。我可不能没有万甄楼下的蛋糕、奶茶和串串!”
听我这么说,陆沉眨了眨眼,突然靠得离我很近,鼻尖几乎要抵到我的鼻尖。
陆沉:“是吗?可是我会觉得,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可以了。”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心跳漏了一拍,脸也不自觉地变得热烫。
我:“其实我也一样啦……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论去哪里,我都觉得很好。”
被陆沉的臂弯包围着,这个夜晚,我睡得很安心。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了些带来的早饭,便解开皮筏艇继续上路。
漂流又继续了一段时间,然而这时,前方的河道突然变得狭窄而弯曲,而且隐约能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风。
我停下了手中的桨,陆沉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前面的情况,回过头来望向我。
陆沉:“从水流的方向和水中的气泡来看,前方的河道上应该是形成了一个涡流。”
我:“啊?那我们赶紧掉头回去吧!”
听到“涡流”两个字,我条件反射般地往反方向迅速划桨,想要逃离。然而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
现在河水的流速已经很快了,在这个流速里想要调整下方向都要尽全力,倒着划回去恐怕有些异想天开。
陆沉:“以我们四只手臂的力量,想要对抗水势,可能不太现实。”
我:“看来,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划过去了……”
陆沉点点头,朝我露出宽慰的笑意。
陆沉:“别担心,有我在。”
我给自己打气似的,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催生出一股豪迈。
我:“好!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我举起一只空闲的手,把掌心朝向天空。
这是我和陆沉最近新看的电影中,主人公面临重大考验时都会做的手势。有点戏剧化,但放到现在刚刚好。
陆沉果然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弯了弯嘴角。
陆沉:“嗯,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命运一样,既然遇到了,就只能跟它交手。”
就这样照着剧中人物的剧本互相鼓励后,我紧张的心情似乎也消退了一些。或许,只要听从他的指挥,就算是涡流我们也能安然越过吧。
在陆沉的安排下,我们迅速决定了分工,目标是从涡流旁边绕行而过。
陆沉掌控着船头的方向,同时侧身而坐,保持能够随时看到我的行动。而我则和他一起,跟随他的指令不断调整划桨的角度和速度。
就这样,我们稳住船身,一点点接近了涡流的边缘。
强劲的风将我们的船吹得不断摇晃,甚至好几次大幅度地倾斜,就像是一把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皮筏艇上。
而皮筏艇则像一只小小的陀螺在风浪中颠簸。水花四溅,我在这极度的紧张之中,心脏怦怦直跳。
陆沉的状态却丝毫看不出半点慌乱,尽管皮筏艇激烈地摇摆着,他却坐得稳稳的,身形岿然不动,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前方不时漂来几块被涡流打碎的浮木,余光瞥见时,我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船桨,怕它会被风吹得偏离了方向。
突然,一阵强风向我们吹来,艇身被吹得猛地倾斜,而坐在艇边的我,也被吹得失去平衡,差点一下子摔出去。
我:“啊——”
一瞬间,陆沉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我,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陆沉:“抓紧我。”
在我们的努力之下,船总算是保持住了平衡,堪堪回到了原位。
我们继续默契地配合着,一起划桨、一起靠调整坐位来不断调节航向,终于在风浪中稳住了皮筏艇。
涡流从我们的身边擦身而过,我们成功了!
尽管衣服被溅起来的河水全部打湿,双手的力量也已然几乎透支,但我们的心里却都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我:“陆沉,我们两个真棒!”
我高兴地挥舞着船桨,又和陆沉庆祝似的碰了碰。
我:“果然只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能一起跨越!”
陆沉:“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刚刚经历过风浪的陆沉显然还处在高涨的情绪中,双眸和脸上的水珠一同闪闪发亮。
他伸出手,擦去我脸上的汗水和水珠,接着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陆沉:“为了胜利。”
他温暖的气息让我的心痒痒的,我也凑了上去,嘴唇差一点就能够到他的脸。大约是以为我要亲他,陆沉眯起眼睛,一脸很期待的样子。
然而,我却一瞬间起了想逗逗他的坏心思,于是我只是笑眯眯地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镜,用衣服没湿的部分帮他擦擦干净。
就在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落空的疑惑时,我才突然在他脸颊上轻轻补上一吻。
我:“这是胜利奖章,属于你的那一枚。”
陆沉:“嗯,我会好好记得获得这枚奖章时的感觉。”
皮筏艇顺着平缓的水流无声向前,我们借此稍作休息。
有说有笑地,我们回味起了刚才的冒险。
陆沉:“刚刚的那个涡流,像是地势和河床的结构共同作用形成的,恐怕常年都存在于那里。能通过涡流的人应该并不多,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踏入一片鲜有人至的区域了。”
听陆沉这么说,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忍不住站起身来朝前方望去。
前方的水域似乎逐渐开阔起来,隔着雾气远远望去,似乎有几个人影静静站立在水域之上。
而水域的最中间,有几个光点组成了船形般的图案,显得十分神秘。
我:“好奇异的景象啊……接下来该不会真的进入怪力乱神的领域吧?”
我有些不安地扯了扯陆沉的衣角,陆沉侧头望着我,笑得有些无奈。
陆沉:“你眼中的兴奋已经出卖了你。”
我:“……的确,我已经准备好迎接命运了!”
嘴上这么说着,脑海中浮现的各种怪谈却越来越多。
我搓了搓泛起凉意的手臂,不由自主靠近了陆沉的身边,躲进他的外套里,在他的怀中探头探脑地朝前面望。
隔着外套,陆沉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陆沉:“还是这么可爱。”
被他一说,我朝他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在他的拥抱之中,我们愈发靠近了那片神秘的水域。
靠得更近之后我们才发现,这片河面上露出的,竟然是一些用砖块堆砌的,有些像高塔一样的尖状建筑物。
这些建筑让我们不由得朝身下的水面里看去,湖水还算清澈,可以一眼望穿。
我:“原来这不是塔,只是屋顶……”
水面上露出的是整体的冰山一角,而水面下,竟然是一大片被淹没的建筑。
这似乎是一个近代的小镇,仔细看去,能够根据建筑形态不同分辨出街道、民宅、店铺……都是颇有年代感的建筑。
而那些曾被我们误认为是人影的东西,则是各种形态的建筑露出水面的部分。整座城镇静静躺在透明的水下,就像是一大块被时光封印住的琥珀。
我:“竟然会有一座小镇安静地藏在湖底……”
我和陆沉默契地停下了划桨,陆沉的目光慢慢划过水下小镇的每个角落。
陆沉:“这里有几辆摊位车,都被链子锁在了路边。大部分房屋内部都很整洁,电路也被剪断。这么看来,这里的居民是在做好了安置工作之后,才有序搬离这里的。”
我跟着点了点头,大约是提前得知了某些消息,随后这个小镇里的人便陆续离开了。
我心中不由慨叹,是经历了多少偶然,我们才能见到这样的风景。水面弥漫着薄薄的雾气,让我们也像是穿行于一场旧梦之中。
我和陆沉凝望着远处。那个船一般闪烁着的星光图案,似乎是位于镇子最远端的建筑,在雾中依旧看不清轮廓。
那份唯美和神秘,让我想要靠近看看的心情更加浓烈。
于是,我和陆沉打算一边向深处探索,一边逐渐接近那里。
朝前慢慢划行,最先路过的是一座古老的钟楼。因为我们被水位抬高,以往需要仰视的大钟,此刻就在与我们平行的高度,可以说是触手可及。
行进到钟楼的正下方,我充满好奇地抬头望去。头顶的铜钟像是巨大的头盔一样,表面花纹斑驳,已然分辨不出原本颜色。
我伸手轻轻摸了摸钟的内部,继而弹了一下钟壁。听到蜂鸣般的回声,我觉得更有趣了,于是便张开嘴,朝钟里“啊——”地怪叫了一声。
我的叫声被钟回荡得很长,几乎快要听不出是我自己的声音。我得意地回头朝陆沉看了看,他也微笑着看着我。
然而就在我转回身子时,脚下的小船一晃,我霎时失去了平衡。仓皇之间,我下意识地去拉大钟中间的撞针,却没有抓稳。
陆沉见状脸色一变,在我不小心拨动撞针的同时,迅速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回过神来也连忙伸手去捂他的耳朵,但还是慢了半拍。
“Duang——”地一声,洪钟进发出巨响。从未有如此剧烈的声波在这么近的距离穿透我的身体,我一下子呆住了。
下巴像是被震掉了一样,我的身躯颤抖,头皮发麻,灵魂仿佛都被钟声震颤得要飞出脑袋。仿佛过了一世纪,洪钟的回音才完全停下。
远山上的鸟早已飞走了一片,我张口结舌看着无奈紧闭双眼的陆沉,心下满是歉意。
我:“陆沉,你还好吗?”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话语,陆沉睁开了双眼,红色的眸子茫然地对我眨了眨。
我:“多亏了你帮我捂住耳朵,你呢,没事吧?”
陆沉仍旧挂着一个不明所以的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摊开双手,一脸遗憾的样子。
难道他真的听不到了?我有些纳闷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搓搓他的耳朵,又揪一揪,最后凑到耳边,扩大音量一字一顿。
我:“喂喂,陆沉,陆——沉——?难道你听不到……不会吧?不要吓我!”
面对我的呼喊,陆沉仍然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喂喂喂,别闹了,陆沉,你的耳朵没事对吗?我真的要着急了!”
我将信将疑又有点担心,忍不住凑近了他的耳朵嚷嚷。见我这样,陆沉伸手把我拉进了怀里。
陆沉:“我没事。刚才只是在感受钟声的余韵而已。”
我总算松了口气,懊恼地在他身上锤了一下。
我:“好坏!吓了我一跳!”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双眼。
陆沉:“或许这座小镇也要感谢你。刚才的那一声,倒像是把这里的一切都重新唤醒了。”
靠在他的怀中,我重新打量周围的建筑。仔细看去,我发现了更多有趣的细节。
我:“果然,这里不像我以为的那么静止不变,比如这口钟……这座城市还有声音。曾经的小镇应该也是非常热闹的吧。街道两边有很多小商贩,远处还有学堂……”
陆沉:“我也看到那间学堂了。过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重新又拾起划桨,在水面上的建筑尖顶之间穿梭,朝学堂去。
途中,我们时不时俯身打量起水底的历史碎片。往日爬着青苔的石板路,如今被摇曳着的水草所覆盖,显得既奇异又浪漫。
透过湖水,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道路两侧的商店、学校、图书馆、戏院……我和陆沉忍不住开始遐想,这里曾经生活过怎样的人,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我:“你看,那时候的学堂门口也有卖零食的小铺呢,和现在差不多。”
陆沉:“嗯,想必是孩子们最念念不忘的地方。”
我:“包括你在内吗?有点难想象放学后的你会拿着零花钱来这里买糖吃。”
陆沉:“但如果恰好有个投契的伙伴,我很愿意陪她一起。”
在我们的畅想中,昔日热闹的景象逐渐展开,小镇在我们的一言一语中,也仿佛被唤醒了第二次生命。
我们正坐在船边打量着那些店铺,一群闪闪发光的小鱼自水底游过。
鳞片反射着光线,那绚烂的色彩映衬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我忍不住想要与这份美好亲密接触一下。
我心念一动,弯腰把手伸到河水里。
我:“呀,凉丝丝的,陆沉你也来试试!”
陆沉于是也和我一起把手伸进河面,轻轻朝我这边扬起水花,我笑着躲过,迅速发起回击。
溅起的滴滴水珠在阳光下闪耀着,陆沉的镜片上也挂上了水滴,把他的笑容衬托得更明亮了。
这种玩水姿势很快就让人疲累,但心依然意犹未尽,我一起身就把陆沉抱了个满怀。
我:“陆沉,果然还是你最好啦!”
陆沉:“怎么突然想到说这样的话?”
我在他怀里懒懒地扭了扭身体,把脑袋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
我:“我见过很多小孩和大人一起出去划船,想撩水玩的时候,总是被大人阻止。大人都会说,水脏不准玩,如果玩了晚上回家就不准吃饭什么的……可是,你不仅允许我玩,还陪我一起玩,甚至还让我……在你身上擦手!”
陆沉一愣,意识到了我的手正在他背后恶作剧式地涂抹。看了看在他怀里坏笑的我,他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陆沉:“想怎么使用它都可以,只要你开心就好。”
等我恶作剧结束,陆沉便腾出一只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包消毒湿巾,捉住我作乱的爪子,帮我擦擦干净。
被他如此体贴包容地对待,我的心变得软乎乎的,忍不住趁机勾住他的脖子,又亲了他一下。
而陆沉只是笑着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任由我在他怀中又撒了一会儿娇,才起身拿起船桨,和他一起继续朝那光点的方向驶去。
没走多远,我们的视线又被一座小楼吸引住了。这是一座典型的小洋楼,伸出式的砖石阳台上,爬满了叶片足有巴掌大的爬山虎。
从那片浓绿的缝隙之中,能窥见一扇通往小楼内部的门敞开着,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装修精致的民宅。
身畔的水面刚好与阳台以及小楼二层的地板齐平,所以我们只要从皮筏艇上下来,就可以直接通过阳台迈进二楼。
我正犹豫着,陆沉的语声便飘进了我的耳朵。
陆沉:“看得这么出神,是在构思如何在这里开启一场冒险吗?”
我:“不愧是陆沉,一下子就猜到我在想什么了……我想进这座小楼看看。”
没想到陆沉毫不犹豫地欣然一笑。
陆沉:“刚好,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们把皮筏艇拴在阳台的扶手上。陆沉先抬腿迈进了阳台,然后回身,将我拦腰抱进了屋里。
由于水面刚好没过屋内的地板,所以走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踏出轻微的水声。
这声效带来的氛围令我想起一些曾经看过的惊悚片,于是只敢拉着陆沉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情绪,陆沉温和又坚定地捏了捏我的手,带着我走向深处。
与阳台相连的是一个宽大且方正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双人床,角落里是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衣柜。这里应该就是主人的卧室了。
黯淡的墙壁上,有几处方形的痕迹还保留着原本的洁白。这里应该曾经悬挂过许多照片。
墙边立着一个落地的漆木衣架,或许也见证过不少主人的悲喜。
衣架的旁边有一扇门,推开门时,门上的风铃声依旧清脆,仿佛从未被岁月浸染。
门后面的是一间书房,那张长长的书桌上此刻空无一物,然而墙边那个半人高的茶柜上却放着一台装有黄铜喇叭的古董留声机。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雕刻的花纹。只是,留声机的唱针早已锈蚀,不能再用了。
陆沉走向留声机,又翻动起了留声机后面立着的几本册子,抽出一本仔细翻看。
陆沉:“难怪我刚进来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因为这座房子的结构。”
我:“为什么这么说?”
陆沉指了指手中的册子,上面是一张建筑草图和一些文字。
陆沉:“这栋房子的主人似乎是一对建筑师夫妇。”
我:“诶?你是说,这座房子是他们自己建的吗?”
陆沉:“我想是的。和小镇其他建筑不同,这座房子的设计偏向英式风格。”
陆沉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着,我也跟着他的视线细细打量周围。
陆沉:“格局有点像日字形,阳台占据一个长边,连通了两个房间。”
他的语调轻松,透露出几分熟稔。他的注视似乎为这里的每一个细节赋予了更多韵味。
在隔开书房和卧室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窗。而书房的深处,还有另一道门。我推开那扇门,面前再次豁然开朗。
经过了几个空空的陶土花盆,我们往阳台深处走去,却赫然发现这个阳台的尽头,就是我们一开始登陆的那处地方。
陆沉:“这里的格局,和我在英国读书时租住的地方很相似。”
我:“真的吗?难怪你那么熟悉,原来是因为这个。”
陆沉的眼尾勾起怀念的弧度,视线投向屋内的各个角落。
陆沉:“当时,我的卧室和书房之间也有一面气窗,阳台上也爬满了爬山虎。大部分时间我都喜欢待在书房里,偶尔也会站起来,去泡一杯咖啡。看书的时候,阳光会从好几个方向透进来,很舒服。”
顺着他的描述,我重新在脑海里勾勒出刚才看到的书房的格局,想象着学生时代的他,在那里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我:“让我猜猜你的房间里都有什么。咖啡机肯定会有的,大约是放在……”
我环视一周,最终指向一个茶柜的位置。
我:“我猜……你会把咖啡机放在那个位置对吗?”
陆沉:“为什么这么推测?”
我:“根据你办公室的格局想象出来的。我觉得你布置房间时应该会遵从某种习惯。”
陆沉讶异地微微睁大眼,进而点点头。
陆沉:“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猜对了。”
仿佛与他对上一道隐秘的密码,我跨入时光的门槛,想象起那时候陆沉的样子。
我:“那你是不是会端着咖啡,站在阳台上一边看风景一边吹风?”
陆沉:“偶尔会。”
我:“那书页是不是也会被吹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陆沉:“嗯,就像你说的,风常常把摊开的书页吹乱,所以一枚有分量的金属书签必不可少。而且,会响的除了书页,还有爬山虎的叶子。
都是很有活力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爬山虎的声音有些吵了,就会随手折点东西,压在它晃动的枝叶上。
有一次折了蝴蝶挂在藤蔓上,在风中翩翩欲飞,很有趣。不知不觉中,爬山虎上的小折纸就越来越多了。”
我:“好浪漫的场景……”
想着年轻的陆沉用指尖在纸上认真压出一道道折痕的样子,我忍不住有些心驰神往。
陆沉:“我想,如果那时你也在,肯定会让我再折几只小兔子吧。”
我:“当然了,不仅是兔子,和你一起打发时间的话,我可能会折出整个动物园呢!”
陆沉看着我,眼中笑意渐浓。
陆沉:“看爬山虎顺着我的窗户一直长,它应该很喜欢这份热闹。”
听着他的话语,我灵光一现,仿佛那条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时间线,正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成形,变得真实可感。
我:“啊……好有趣,如果我们真的是室友,会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啊。可惜就算现在住在一起,和上学做室友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陆沉:“就在这里短暂地体验一下,倒是可以他的目光掠过房间内部。同个屋檐下,两个独立空间,这样的布局恰好很合适。”
我灵光一现,任凭想象开枝散叶的同时,脚步不自觉地动了起来,走向卧室。
而陆沉也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穿过阳台,走回了属于他的书房。
我拉动百叶窗的拉绳,叶片分开,看见陆沉笑意盈盈的眼。
我们隔着百叶窗彼此凝望,仿佛当下的体验改写了我们的记忆,时空在此交叠,诞生出新的宇宙。
这一刻,我们就是住在一起的室友,平时享受着各自的空间,却又可以随时走进彼此的世界。
他的眸色幽深,闪动着绚丽的光,仿佛裹挟着我一齐潜入时光裂隙深处。
陆沉:“你好,我是刚搬来这里的学生Evan,以后就是你的室友了,还请多多指教。”
陆沉的声音从窗户的另一侧传了过来,我立刻心领神会他的游戏,连忙朝他露出一个初次见面般的微笑。
我:“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陆沉:“我主修金融。”
我:“我学的是服装设计,今后也请你多多指教啦!”
陆沉:“好的,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听取你在时尚方面的建议。”
我:“没问题!对了,我现在要下楼一趟,你需要我帮你带点吃的吗?”
几乎被遗忘的学生时代一点点重现光彩,我演得越来越投入,陆沉似乎也是一样。
陆沉:“我刚好做了一些三明治之类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吃就好。”
我:“我正好闻到一股咖啡的香气,是你在做咖啡吗?”
陆沉:“我的确有喝咖啡的习惯。”
我:“那你知道我们学校举办了一个咖啡豆展览吗?好像会有五十多种咖啡豆参展呢。”
陆沉:“嗯,我看到过他们的宣传。我们可以约在一个没有课的工作日一起去,参观的人会少一些。”
我:“嗯?我只是说有个展览,可不是要邀请你一起去的意思哦。”
我故意狡黠地歪了歪头,想试试能不能勾出他无措的反应,但一如既往地失败了。他淡然一笑。
陆沉:“是我想邀请你。不知道我的室友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诶?我……好呀。”
我们短暂地停顿,唯有隔着窗户望着彼此的眼睛在缓缓升温。
我想进入他的世界,想要与他亲密无间,想了解他学生时代的每个细节……那种欲望越来越强烈。
我:“那,陆同学,你一般要怎么度过一天呀。”
陆沉:“嗯……上午效率最高,我会安排整块时间学习专业知识。午后相对轻松一点,会留意一下新闻。下午再集中精力学习一到两门课程,晚饭后是运动和读书时间。”
尽管都在意料之中,但身心沉浸在当下的情境里,我还是不由得发出感慨。
我:“听上去,你是那种会把自己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人呢。那我以后找你出去玩,是不是还要预约呀?”
陆沉微微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陆沉:“不用,这是给我室友的特权。”
我:“好呀!那么以后就请多关照啦,我的室友。总觉得我们共同生活会很有趣的。你喜欢在书房看书,我喜欢在床上看书,我们刚好互不打扰。我可以找机会向你学习做咖啡,这样在你忙的时候,我可以做好咖啡拿给你!”
陆沉:“谢谢。你可以随时进入我的书房,我会很高兴收到你送来的咖啡。希望你也不会介意我在阳台休息的时候,顺便来到你的窗外。”
我下意识朝窗外看去,想象着那个场景。
我:“倒也不是不欢迎,不过聚精会神地读书的时候,窗外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我有些犹豫了起来,抬起头,却发现百叶窗对面的人影消失了。
下一秒,从我身侧的阳台窗户那里,传来了“笃笃笃”敲击玻璃的声音。这样子看,还真有点突然……
窗外的陆沉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好像很期待我的反应。我索性假装被他吓到,反向朝着通往书房的门跑去。
刚进入书房,我又通过气窗看见陆沉来到了我刚还身处其中的卧室,也朝着书房这边走来。
陆沉:“怎么跑起来了?”
我:“你故意吓唬我,还问我?”
陆沉声音远远传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激起回声,还真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味道。
陆沉:“我是想帮你习惯我们相处的感觉。”
他的语气听起来别有深意,更像个坏人了。我有点想笑,但努力忍住。
我:“哇,你再追我,我就不和你做室友啦!”
陆沉:“那可不行,你已经答应了。”
孤立于世界的房屋里,现实的重力消失,埋在天性中那条潮湿的引线,趁我们不注意时徐徐点燃。
斜斜的阳光穿过气窗,岁月的灰尘跟着我们的轨迹彼此追逐。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那种如影随形的紧张感,竟与悸动相似。
我们保持着一段适宜的距离,却又恰到好处地能够听到,看到,感觉到彼此。
直到我精疲力竭,我依然不愿善罢甘休,在经过一道门槛之后出其不意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迎上了自我身后追过来的陆沉。
我:“嘿!游戏结束!我不会再跑啦。”
我张开双臂,接住了跑向我的陆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你可以随时随地,从任何方向过来找我。我的世界永远会为你敞开的!”
陆沉凝视我片刻,忽然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我的唇。
陆沉:“嗯,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
脚下的水拍打着门槛,阳台上的光开始变得昏暗了,湖上吹来的风也有了凉意。它们好像在拒绝为我的心动伴奏,但我依然重新抱住他。
我们久久听着对方的呼吸不说话,谁也不想打断这个游离在时间刻度之外的瞬间。
直到我见他眼神有些飘,才戳了戳他。
我:“想什么呢?”
陆沉:“在想留学的那段时间的事情。其实,那时候的回忆远没有想象中鲜活,重复,琐碎,像一段循环的程序。但是不要紧,现在它们已经被覆盖了。我更愿意相信,刚才我们共处的那段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放轻了声音,似乎不愿惊扰那个还在某处延续着的梦境。
我:“既然活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就不能算是不真实的。”
我们拥抱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们的心,像是又更贴近了一些。
又在小屋里继续探索一会后,天色渐暮,久无供电的房屋内变得越来越昏暗。
在我第二次不小心撞上颜色几乎融入黑夜的五斗柜后,陆沉笑着帮我揉了揉痛处,拉着我回到刚刚登陆的阳台,回到皮筏艇上。
伴随着荡漾的水波声,我们的皮筏艇渐行渐远。夜幕降临,月亮隐没在云层后,漆黑的天际与水泽相接,渺无边际。
在这样的背景下,远方那个船形灯火的建筑就显得更加明亮和梦幻了。
然而往前划了好一会,那神秘的建筑依然没有拉近距离的意思,而是在雾气中显得更加忽近忽远,难以捉摸。
它是真实存在的建筑吗?我们到底能否抵达那里?心情也像沾染了水汽,被怀疑和犹豫浸染乏累感在身体累积着,我丢下划桨,不由得打了个哈欠。陆沉关切地看过来。
陆沉:“还要继续往远处去吗?”
我:“我不知道……你还想继续吗?”
陆沉:“对我而言,这次旅程的收获已经足够丰富。你呢,觉得满足吗?”
我:“嗯,发现了这么奇特的地方,已经很满足了!玩的时候完全不觉得,回过神才发现有些累了。只不过,要是还没看清那个建筑的真面目就打道回府,总归有点不甘心呢。”
陆沉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
陆沉:“如果累了,不如就先到这里吧。你希望的话,下次我会再陪你来的。不过我倒是有种直觉——说不定隔着现在这样的距离,就刚刚好。”
陆沉的视线淡淡地落在天际,若有所思的神情溶于镜片的反光中。
我忽地想到陆沉的天赋,心生好奇。
我:“你该不会看见了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吧?”
陆沉:“如果我有那样的发现,当然不会瞒着好奇的小姑娘。我是在想,更多时候,美感都蕴藏在更广阔的时空维度中。”
他忽然侧过来对我微微一笑,我很熟悉那通透而恬淡的笑意,以至于他此刻的神思,已经先于他想表达的思考照进我的心里。
陆沉:“比如我们需要偶尔从世俗生活中抽身,随处漫游,找寻宁静。比如那些承载着美好时光的旧物,总是显得格外珍贵。我们的少年时期因为隔着回忆的距离,变得更加值得缅怀。”
我们的“室友故事”,也因为隔着想象的距离,才有了无限延展的可能。
与他对上眼神的一刻,我心领神会,许多过往的日常片段浮上心头。
我:“毕竟,你也会享受距离带来的美感吧。”
陆沉:“嗯。有时无法近观,未必是一件坏事。也许不恰当的细节反而会让人失望。把那个喜欢的轮廓印在心底,就足够了。”
一阵风吹散了乌云,月亮的银辉扑洒在水面上,倾泻而出的碎芒为陆沉的眸子铺上一层清透的冷色。
他的语气渺远,如同我们与船形光线中间隔着的薄雾。
也许是因为他的陪伴总是润物无声,我总是险些忘记还有一些时刻,他依然习惯享受距离,做一个冷静而犀利的局外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份独特的温度。那是什么呢?很难形容。
我索性伸手抱住他,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陆沉:“冷吗?”
我:“嗯……有一点,借我靠一靠啦。”
我喜欢他,就连他身上淡淡的疏离感都喜欢。
我喜欢他,就连他身上淡淡的疏离感都喜欢。
他伸出手臂,将我严丝合缝地搂紧。我在那份温度中也渐渐有了头绪。
距离会使人不安,但现在的他可以抚慰那种不安。
因为我知道,他为了靠近我,已经使出了几乎背叛自身的气力。我不需要他时时刻刻为我证明。
我们可以乘着这份信任,经受住每一次心灵深处的动荡涡流。这样就足够了。
经历过旅途中的许多趣事,我们也算玩得尽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