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世纪Ⅱ❈
接到命令的凌晨,陆沉登上了去维尔特克的飞机。飞离英国的时候,一连几日被亢奋掩盖的疲惫一齐涌了上来。
维尔特克地区残留了太多未解决的历史冲突,常年战乱,局势错综复杂。
他一下飞机就开始忙碌,血族并没有提供太多的情况,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他的另一种考验。
抵达首日,他迅速摸清了周边的安全据点和势力分布,次日便开始尝试接触当地的黑市情报贩子。
第四天,几个持枪的武装分子先找到了他,在蒙住眼睛后将他带上了一辆车。
车辆一路颠簸,在城内不断盘旋绕路,最终在边境附近一个隐蔽的基地停下。
下车后,陆沉摘去眼罩。寒风扑面,他呼出白气,看见几个浑身是血、沾满尘土的雇佣兵从他身边走过。
他们正高声谈论最近的交火,攀比着彼此的战绩,语气亢奋,似乎由衷地在为这场战争感到热血沸腾。
陆沉在这里待了几日,起初连最基本的行动都受到严格限制。
严密的监视,长时间不间断的审讯,还有随时对准他头颅的刀尖枪口——面对这一切,陆沉的神色始终平静。
后来几天针对他的看管逐渐放松,他获准进行有限活动,这才发现这座基地建在一个被战火摧毁的村落废墟之上。
每日都有去打仗的队伍,也有回来的人,面孔的新增和减少都是常事。
贫瘠的冻土上,枪炮的轰鸣日夜不息地回荡,硝烟与鲜血似乎已经渗入这片大地的深处。
陆沉在冷冽的风中闻到了战争的气息。创业之后他很少想起它,但现在骤然闻到,他发现自己依然很习惯。
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陆沉转过身。来人是基地的首领,也是他此行真正的交易对象。
基地首领:“朋友,让你久等了。”
听到这样一句开场,陆沉知道自己已经通过了最终的审查。
陆沉:“还好,我喜欢四处转转。这个基地的建设很有趣,不会让人觉得无聊。比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基地中央有个深坑,来往的人和车辆都要绕着它行走。”
那个坍陷的巨坑,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坑内布满焦黑的裂痕,像一枚难以愈合的疮洞。
首领大笑,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英语,与陆沉随意攀谈起来。
基地首领:“坑的位置之前是座石塔,当地人说几百年前就在这里了。那时候这里就是战线。他们靠着那座石塔防御,怎么打也打不下来,简直让我的人吃尽了苦头。所以我就……”
他握紧的手指猛地张开,做了个象征爆炸的手势,言行间隐隐透露出一种残酷的快意。
基地首领:“这可是我的杰作,未来遇到反抗的人,我还会炸掉更多的地方。我需要更多的炸弹。”
他的目光落到陆沉身上,似笑非笑,像是打量,也像是一种邀请。
基地首领:“所以,来谈谈吧,我们说不定能达成一个长期的合作。”
陆沉看向深坑,冷冽的风掠过,似乎连呼啸的风声也在那深处被吞噬殆尽。
收回视线,他加快脚步,朝着谈判的地点走去回到预订的酒店已经是第四天的凌晨,等处理完最后一点杂事,陆沉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
屏幕先是卡顿了几分钟,随后大量新消息开始争相弹出,手机振动得让人有些拿不稳。
无数新增的群聊、线上会议的邀请,各种事项的提醒接连冒出,还有Lee成串发来的报备消息。
从团队因某个工作内容产生的分歧,说到茶水间拧不紧的水龙头,字里行间看起来既充实,也有点手忙脚乱。
陆沉仔细地把每一条内容看完,最新一条消息停在几个小时前,并没有过去太久。
明明几天前他还和这群人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做着同样的事情,如今却觉得那一切已经离他异常遥远。
陆沉抬眼看向桌面,那里躺着几枚狙击子弹的弹壳,冷而锋利的黄铜色,是那个基地首领送给他的纪念品。
这些天里,他好像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生活的转变。从办公室和数据、梦想和未来,变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才是他的生活,无关他意愿,只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窗外的寒风穿过空隙化作尖锐的哨音,未关紧的窗扇摇曳不止,在风中吱呀作响。
陆沉在原处静坐了一会,然后再次打开手机在搜索框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这是从那几个路过的雇佣兵那里听来的,关于他们作战的地点和情况。
新闻报道填满了屏幕,图文中充斥着骇人听闻的冲突与死亡,一路下滑全是不曾停歇的战火。
这时,Taeve的消息框从顶端弹了出来,问陆沉是否需要帮他规划回家的路线,他现在的定位好像离常去的目的地有些远。
陆沉忽然想起,除了像是咖啡、路线这样日常生活的规划,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Taeve其他问题。
于是他将新闻上那个地方的基本情况输入进去,让Taeve帮忙分析之后的局势。仅用了几分钟,它就给出了答案。
陆沉思考片刻,修整了问题中的一些内容,将即将售卖的那批武器的相关信息也添加了进去。
Taeve回答得依然很快,给出的答案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也许,以现在它的能力来说,分析区域局势还是有些为难了。
这本就是个没什么来由的举动,本该到此为止。但陆沉看着那个对话界面,忽然执拗地想要让Taeve分析出什么。
就像是之前他还在办公室里的日子,给他一个分析的最优解,一个无需多余思考就能采纳的标准答案。
陆沉突然回想起创造Taeve的初衷。在那个毕业派对上,大家谈论也忧心着未来的职业。只有他从未加入过,好像也从未想过。
这样想着,他终于动了起来,在对话框中敲下了自己的问题。
陆沉:“Taeve,帮我分析一下Evan未来会从事什么职业。”
Taeve:“好的,Evan。”
界面上的小人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的表情,脑袋四周的泡泡飞快地转着圈。
转啊转,比问面包、问咖啡时转得都要久,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陆沉看着那个旋转的气泡,几次想要把界面关掉,最终还是选择再等等。
直到那个苦大仇深的小人终于松开了眉头,Taeve输出了它的答案。
Taeve:“Evan,根据你的性格习惯和阅读记录分析,或许你会想要成为蝴蝶学家吗?”
陆沉没忍住笑了一下,在安静的房间里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十分清晰。
在最初将Taeve安装到手机里时,他在校选修了一门昆虫学的课,当时看了很多相关的资料。Taeve大概是读取到了这部分数据。
陆沉:“蝴蝶……”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夜色在寒意中凝固。这里的冰雪几乎常年不化,没有蝴蝶能挨过这么漫长的冬天。
这天晚上,陆沉出门去买了很多酒,坐在街边长椅上,就着月光一瓶接一瓶地喝。
寒气逼人,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里的冷,呼出的气息几乎凝结成霜。
这里产的酒口感很粗糙,实际的酒精含量也远低于标注,稀薄寡淡。或许正因如此,此刻他的思绪和回忆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会极其清楚地记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向Taeve输入关于路线的问题。
他并不在乎路上会遇到几个红灯,也不在乎哪条线路会更加拥堵。他只是没有关于未来的问题可以问。
当他面对着一个可以任意提问的系统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本身也许并没有意义。
像是瞬息万变的地区局势,又或者那个蝴蝶学家的答案,只要加入一点额外的变量,结果就会被轻易改变。
陆沉停顿片刻,又拧开一瓶酒,像每次在派对上那样肆无忌惮地灌下。
如果可以像派对上那样让自己痛快地醉倒,那他也许还能像先前一样,趁着糊涂去想象那些光明的东西。
去想象新的世界、新的生活方式,还有即将在他手中诞生成形的未来。
哪怕只是想象,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陆沉想象着,他不会再来维尔特克,不会再有军火经他之手流入不同的人群,不会再看着他们在自己间接的推波助澜中继续厮杀。
他会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会有想要为之奋斗努力的目标,他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麦田……
那幅画面只出现了几秒,忽地就消散了。脑中发出啪的一声轰响,只留下一个巨大的黑色深坑。
以及一个拼命想要填满它,却怎么也填不满的小人。
陆沉低头看着手边散落的酒瓶,发觉自己的状态明显和这里的空瓶数对不上。他还清醒着。
他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以前的每次聚会他总会选最烈的酒,让自己尽快喝醉,醉到无法连贯思考的程度。
因为不这样做,他连那种短暂的快乐也无法体会。
人总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事实上,他并不知道。
月亮似冰封般刻在夜幕之上,散发着毫无温度的银辉,只有寒风不知厌倦地来回扫荡着无人的街道。
鼻尖传来一点凉意,陆沉抬起头。深夜的维尔特克下雪了。
又过了几日,陆沉和基地首领的谈判基本完成,双方都还需要时间再考虑一下合作的事情。
陆沉最后一次从基地离开,路过那个深坑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刹。
基地首领:“Lu,你好像对这个坑格外感兴趣。”
陆沉:“你们没有想过在这个坑上建造一些别的东西吗?还是想要把它当成一种精神纪念,所以始终留在这里?”
陆沉的话让首领流露出费解的神情,不过很快,他就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基地首领:“你想多了,只不过是不知道要用这个坑这块地做什么,就扔在这里不管了。”
原来不填的原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陆沉移开视线,坐上离开的车。车辆一路疾驰,基地还有那个深坑很快化作视野尽头的黑点,消失在身后。
到达机场时,陆沉接到了Lee的电话。
他以为还是工作进度相关的事情,正准备告诉对方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却被电话那头慌乱的声音直接打断。
Lee:“Evan,出事了。”
在回程的飞机上,陆沉看完了Lee发过来的事情经过和所有资料。
由特洛斯开发的、那个仍在测试中的版本被人泄露公布。掐头去尾的用户协议里,只留下了“自主获取用户数据”这些有争议性的字样。
事情发酵是在一个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深夜,等次日大家反应过来时,消息已经迅速登上了各家媒体的头条。
四处议论纷纷,系统和公司的名声在这次舆论漩涡中一落千丈。
倒卖侵犯隐私、吸血用户不择手段……负面影响不断扩大,各种难听的指摘接踵而至,甚至有威胁信寄到了他们的办公地点。
陆沉再次踏进办公室时,迎接他的就是所有人垂头丧气的景象。
之前总是活跃到近乎吵闹的办公室,如今安静
到了极点,气氛压抑而沉重,甚至显得有点可怜。
特洛斯飞快看了陆沉一眼,又匆匆低下了头。
特洛斯:“Evan对不起,我……”
陆沉:“现在还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等待着后文。陆沉放下手中厚重的外套与行李,宣布道。
陆沉:“这段时间大家先休假吧。”
视线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是惊讶、或是迟疑的脸,他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陆沉:“不过,应该不会休息太久。”
大家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茫然。让人束手无策的局面,似乎在三两句话之间忽然有了解决的对策,尽管这个对策只有陆沉自己知道。
有人想要留下来帮忙,却逐一被陆沉劝了回去。
Lee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明明人都已经走到了电梯间,却又忍不住折回来。
Lee:“你真的有办法吗。不需要安慰我们,我们可以帮忙的……”
陆沉:“如果只是为了安慰大家就让所有人离开,会不会显得我这个老板不太负责任?我有办法,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尽管陆沉语气笃定,Lee还是有些犹豫。
Lee:“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要和我说。”
陆沉:“我忽然想起来,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对上Lee有些疑惑的目光,陆沉微微扬起嘴角。
陆沉:“帮我带杯咖啡过来吧。”
Lee带着咖啡来了又走,很快,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陆沉一个人。
在独处的安静中,他喝了一口咖啡,随后打开电脑,重新开始翻看最近资料中的细节。
这次恶意泄露对方做得很隐秘,但也并非线索全无。
在花了几天时间复查资料之后,陆沉又拜访了几位在做相关行业的朋友,很快就确定了幕后操纵者的身份。
一家通讯公司,有些手段但不算高明,其名下也有一款和Taeve类似的产品,想要趁机抢占市场的意图昭然若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而熟悉——寻找对方漏洞,制定计划,步步推进,和之前任何一次击溃敌人时没有区别。
让一座看起来坚固而无懈可击的大厦轰然倒塌,变成废墟,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看着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一步步走向崩塌的倒计时终点,类似的情况陆沉明明经历过许多次,却依然能从中收获某种快意。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兴奋,连骨头缝都在为之颤栗,能够短暂地让他忘记所有疲惫。
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他依旧需要奔波于一些场所,频繁地出席各种社交场合。
也需要面对记者的围堵,无数话筒与镜头跟踪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挖出更多隐秘。
其实只要陆沉想,这些记者根本无法找到他。他可以安然且大方地离开,不被任何人知晓。
但是他没有回避这些关注和窥视。掌握话语权,利用舆论新闻讲述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这同样是他擅长的事情。
甚至不需要全神贯注,一部分注意力就足够他应对这些采访,另外的精力他则用来同步思考其他东西。
有时候是公司,有时候是系统。
有时候是维尔特克劣质的酒,结霜的空气,和冷冷的、冰封似的月亮。
也有时,是很早以前,一只被他反复拆卸又完美复原的机械手表。
还有一堆散乱在地上的彩色积木,无论如何拼搭,最终都会变成血族城堡的模样。
苍白的闪光灯刺到了眼睛,不易察觉的疼痛将陆沉的意识稍稍拉回了现实。
记者们仍在追问,话筒争相挤到他的面前,期待他能再多说一点,关于这场危机的后续,关于Taeve未来的方向。
陆沉:“我们一直希望能为大家描绘一个便捷、舒适、高效、智能的未来。这是Friday创业的基石,也是Taeve诞生的契机。
无论经历什么样的波折,需要克服多少阻碍,这个初衷始终不会改变。”
四面八方的闪光灯一阵频闪,陆沉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他知道这里的一切很快就会出现在新闻头条和热搜榜单上。
不远处的屋檐下,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不时朝着这里张望。
是团队的成员,陆沉给他们放了假,他们还是来了,站在角落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在视线相交时,冲陆沉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看着他们,陆沉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派对的夜晚,想起他和Lee创业起步时的鬼屋、酸柑橘还有话梅味鸡尾酒。
也想起了一切开始之前,他站在科技展上,却并未想着要改变世界,只是需要一件日新月异的东西来填满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和这些心怀野心与理想的人,一起建立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王国,最终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也许他应该早一点承认自己和这些人的差异,也许在最开始,他就不该伪装成他们的同类,以至于让自己也忍不住产生了错觉。
陆沉想,说到底这还是因为他的不诚实。
采访的新闻很快播出,舆论风向逐渐回暖。
其中的利益纠葛也随之浮出水面,对方公司接连在税务、管理等多方面爆出问题,很快在激烈的市场博弈中失去了立足之地。
陆沉也借此时机,宣布Taeve3.0将延缓上线,承诺会重新对产品进行调整打磨,外界对此的反应也以理解和期待居多。
咖啡店里,A.T科技公司的代表与陆沉隔桌而坐。
A.T代表:“不知道经历这次风波后,Evan先生有没有转变想法?”
面对对方的打探,陆沉感觉自己异常冷静。
陆沉:“关于Taeve的构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在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现在我们只是为它垒上了一块砖。”
对面代表听完陆沉的这番表态,长长叹了口气,竟然有几分惋惜的意味。
A.T代表:“这个判断没有问题。但清楚地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清楚知道未来没办法从自己手里创造出来。……这种感觉应该很糟糕。”
是的,很糟糕,他知道。
不止是因为这个未来仍十分遥远,更是因为他不知道,也不相信这个未来能够实现。
陆沉抬眼望向对面的代表。
陆沉:“是的,你说得对。”
说着,他翻开了那份合作文件,合约的内容详实全面,给出的数字也足够丰厚。
陆沉:“A.T未来的方向,是高智能化机器人,对吗?”
A.T代表:“没错,正因如此,我们一直很期待着它和Taeve碰撞出来的火花。况且,这次合作对挽回你们团队的名声,应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陆沉轻轻点头,神色沉静。
A.T代表:“我会认真考虑的。”
离开咖啡厅,陆沉直接去了办公室。依然是Taeve给他规划了一条最优路线,这次没有电话打断他,路上也没有遇到一个红灯。
风波逐渐平息,众人低落的情绪随之褪去,还有更新更具突破性的事情等着去完成。
办公室里,大家正等待着讨论Taeve的何去何从。
特洛斯:“如果不是我坚持,大家也不会尝试新的版本。更不会因为隐私协议引发这一系列事端。我愿意承担主要责任,离开这个团队。”
但是包括反对这个尝试的詹姆在内,没有人想要他这么做。
这是面向整个团队的考验,每个人都在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Lee:“至少在现阶段,Taeve还是不要作为专业系统去推行了。”
詹姆:“是的,Evan,还是按照你的规划来吧。”
陆沉:“我的规划……”
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陆沉的目光落到了房间角落的白板上,那上面写满了他们曾经的畅想。
有些完成的被擦除,空出来的地方又马上被新的内容填满,交错重叠,留下了许多斑的痕迹。
唯有最上方,Lee签上去的那行字始终没有改变“创造,create,erschaffen,créer!”
一种情绪悄然在陆沉的心间弥漫,无力、茫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羡慕。
他希望自己能说一些什么,像是在白板前讨论的时候,像是和特洛斯对谈的时候,哪怕像是
他面对颁奖典礼嘉宾、面对围堵记者的时候。但现在,他已经不能了。
陆沉:“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规划。”
平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的一句话,落在办公室里,让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来。
陆沉淡淡地笑了,有些话一旦起了头,后面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陆沉:“并不是因为这次意外,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划过。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并不信任我们创造的系统可以真正改变人的命运,改变未来。
这种不信任从很早起就存在,却被我刻意忽略了。也因此,在推出新版本的关键时期,我没能更快地做出判断,将大家带到了如今的处境。”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复杂的情绪。
陆沉心想,看起来他还是传达出了一些真实的东西,这些天他确实不一样了。
至少大家都能听出他说的是实话,而并非自谦。
于是,他将那份与A.T签订的合约取出,推到了眼前的办公桌上。
陆沉:“之后,我可能会选择和其他公司合作。对于这段时间里大家付出的心血,我会尽力补偿。”
话音似细沙般落下,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耳畔周遭悄无声息。
这种脆弱的安静持续了很久,办公室内,依然没有第二个人开口。
天色渐渐暗沉,夜色似水般倒灌上来,填满了落地窗,也淹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晚上起了风,夜空分外清澈,每一颗星星都尖锐地清晰着,寂静而灿烂。
天台上,陆沉注视着这样的星空。搬来许久,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他还记得大家选择这里的原因——视野开阔,风景很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Lee:“还记得刚搬到这个办公室的时候,简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陆沉回头,Lee咧嘴一笑,冲他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两打话梅鸡尾酒。
陆沉:“你看起来很想让我酒后吐真言。”
Lee:“是买醉啊,毕竟我们的第一个创业项目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两人并肩在天台边缘坐下,酒瓶在夜色中碰出轻响。
几瓶酒下肚,先憋不住话、开始喋喋不休的反倒是Lee。
Lee:“所以,既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是怎么做到走了那么远的?”
思绪沿着记忆回溯,陆沉看着远处一盏闪烁的路灯,回想着最初的开端。
机遇、风口、牟利……这些都可以作为原因,却也都没有切中要害。
陆沉:“因为偶然吧。”
因为偶然间听到了有关职业的讨论,因为偶然间注意到了人身上的一点迷茫。
陆沉:“如果那时候学长的烦恼是派对的食物……说不定Friday的第一个创业项目就和餐饮相关。”
Lee:“那不行,你连炸鱼薯条都能忍受,做餐饮绝对会失败得一塌糊涂。”
Lee毫不客气地揶揄他的品味,陆沉笑了笑,喝了口酒,望向夜色中被路灯点缀的校园。
陆沉:“没有热情去创造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失败得一塌糊涂。”
Lee记得,这还是自己之前对陆沉说过的话。
他沉默地看了陆沉一会,最后提起酒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Lee:“没有热情,却还能投入那么多精力,你果然是个疯子吧。”
陆沉:“我没有否认喜欢这种感觉。”
看着一样东西从无到有,一点点诞生成形,这种感觉很像在触摸未来的轮廓,让他忍不住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创造出什么改变。
陆沉:“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晚风轻柔地吹来,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静谧的校园传来树叶细细簌簌摩擦的轻响。
陆沉没有转头,就能察觉到Lee盯着自己的视线。
陆沉:“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和我打架。”
Lee直起身,像是真的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而后才长叹出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Lee:“算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在尽力避免让大家留下坏的名声了。”
陆沉:“不会觉得遗憾,或者失望吗?”
Lee:“会觉得,不过也只有一点吧。毕竟,我还发现了一件好事,Evan原来也和我们是差不多的人。”
陆沉:“差不多的人?”
明明有那么多的不同,明明是相差许多、走在截然不同道路上的人。
Lee:“我是没想到,连你也会有一些……”
Lee歪头思考了很久,终于搜索出一个贴切的形容。
Lee:“一些二十多岁的迷茫吧。”
陆沉愣怔了一瞬。他反思内省过许多次,希望能从那些矛盾杂乱中看清自己的实质,却没想到这样一个词便能轻轻概括。
陆沉:“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二十几岁的迷茫吗?”
Lee:“是啊,这是很正常的事。”
这是很正常的事。
陆沉看向远方,站在这里能看清的只是校园而已,远远没有到达世界的程度。他抬手喝了口酒。
陆沉:“嗯,是很正常。”
夜幕深沉,路灯将夜晚的校园烫出了一个个暖黄的洞。他看到,远处那盏闪烁的路灯彻底熄灭了。
但是没有关系,还会有其他令人深信不疑的光,还会有新的开始,因为这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