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沓奏折❈
陆沉依旧风淡云轻,我不禁回想起当日前功尽弃的挫败,不由心头火起,随手抄起书桌前的一沓奏折,丢在他身上。
奏折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重,只是轻飘飘砸到了他的官袍一角,而后散落一地。
陆沉没有丝毫恼意,反而嘴角微弯,颇有耐心地弯腰拾起一封封奏折,地面很快整洁如初。
将这些奏折收拢完毕后,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其中一封上面。
陆沉:“连日来,陛下对纵火案一事颇为苦恼,但一时之间,案情错综复杂,难以找出头绪。不如我们今日暂且不提纵火案,改为商讨其他事务,权当是转换思路。陛下以为如何?”
我皱了皱眉,抬眸望向陆沉,有些不明白“转换思路”的具体含义。
我:“你想和朕商讨什么事?”
陆沉将那一沓奏折重新归置到了桌案前,又不动声色地抽出其中一份,摆放在我面前。
陆沉:“这份奏折是陆丞相的字迹,想必是关于取消前朝科举改革的内容。其他奏折,陛下已经留下朱批,唯独剩下这份尚未留痕。
陛下是不赞同折子上的请示,还是尚未考虑好该如何答复?”
我:“陆沉虽说是祖母为我选定的摄政王,但自从我亲理朝政之后,但凡直接呈给我的奏折,他是无权过问的。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是逾矩了。”
陆沉与我相视的目光十分坦然。我胸中重新涌动起些许躁怒。
我:“摄政王,你可知私阅奏折,该当何罪?”
陆沉:“臣不敢。臣以为刚才陛下将奏折抛给臣,是命臣帮忙筹谋,看来是臣误会了。不过既然阴差阳错看到了这份奏折,更有必要恳请陛下考虑臣的提议了。”
我:“你有何提议?”
陆沉:“提议陛下与臣一同外出私访一趟,以探访与科考改革有关的民间实情。”
说着,陆沉微微躬身,投向我的目光深邃不可测。
陆沉:“我保证,这趟出行不会令陛下失望。”
我对他的疑虑依旧颇深,但他的话语勾起了我的好奇。犹豫再三,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经过一番乔装改扮,我便跟着他出了宫门。
出城门后,轿子一路驶到了曦京郊外的一条农间小径上。道路泥泞,行进速度逐渐放缓。
出行途中两人无话,时辰稍显漫长。我不由拨开轿帘,视野中映入一片铺满金黄秸秆的田野,还有剔透的冰棱垂挂其上。
当前正处于冬季的休耕期,土地上没有大规模的作物种植,但从农田覆盖的秸秆规模来看,去年无疑是个丰收之年。
陆沉:“陛下,我们不如一同下车走走?”
大概是见我有所好奇,坐于我对面的陆沉轻声提议。
我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沿着田埂行走。陆沉走在我稍前为我引路,看起来轻车熟路。
我:“陆沉,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陆沉:“臣先前在户部任职之时,经常走访于曦京郊外的农村,对于这里的情况还算是了解。”
交谈之际,眼前映入一架巨大的水车,在河边缓缓转动,发出沉稳而悠扬的声响。
定睛一看,我的心情不由得豁然了几分——水车下方有一只小毛驴正在拉动机关,带动着水车运转。
宫中也豢养了一些小动物,而我这些日子勤于政务,已经许久没有同它们玩乐。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细细观察。
我正思索农家毛驴是否可以亲近,陆沉已经不知从哪里变出了半根胡萝卜,递到了小毛驴的嘴边。
陆沉:“勤劳的小动物,值得犒赏。”
小毛驴仿佛听懂了陆沉的夸奖,毫不客气将送到嘴边的美食一口吃掉。
陆沉:“陛下要不要试试看呢?”
我看着陆沉又递出另外半根胡萝卜,没有犹豫便接了过来,在毛驴嘴边轻轻晃了晃。
小毛驴吞下细细咀嚼,欢欣地蹭了蹭我的掌心,我和陆沉都不觉露出了一个笑容,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也轻快了不少。
拍了拍掌心的胡萝卜碎屑,我戏谑地瞥向陆沉。
我:“摄政王带朕来到此地,应该不是特地喂毛驴的吧?”
闻言,陆沉眼底的笑意也愈发加深。
陆沉:“其实,我想让陛下亲眼所见的,就是这座:“驴转翻车”。”
早在几年前,我就对这场农野技术变革就有所耳闻,只是碍于政务繁忙,不曾寻功夫亲眼目睹。
似乎看出我兴致颇高,陆沉不动声色地引我来到这座大型水车的轮轴旁边。
陆沉:“它是基于原始的水车进行改良,在轮轴应用方面有很大的进步。在这种水车发明之前,曦京郊外的河水流速过缓,难以引水灌溉到田野之中。
所以这里遍布着荒地。但在:“驴转翻车”面世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在陆沉的娓娓道来声中,我再次环顾四周,胸中有所了悟。
我:“仅仅数年的时间,这里就从荒地变为可以耕种的田地。能设计出这种翻车的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嘉奖。”
陆沉:“陛下所言极是。只可惜,翻车的设计者是一位身份低微的普通百姓,今年才有机会进入学塾读书。所以臣以为,才智的高低和出身门第毫无关联。
唯有继续推行科考改革,开放渠道,丰富科目,才能让全天下的有才之士有用武之地。如此一来,陛下也有更多的人才可用。”
我微微扬眉,看来陆沉当下所言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回想起陆霆奏折里的内容,是希望科考恢复前朝的察举制,通过门第选拔和师门推荐来发掘人才。
但在曾经的察举制度下,出身卑微的英才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为朝廷效力,比如:“驴转翻车”的设计者就险些明珠蒙尘。
一时间,我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
陆沉无疑是支持科考改革,与我政见相同。今日,他带我出宫私访也如同向我示忠,暗示自身与陆霆虽有亲缘,却已身处不同立场。
然而陆沉与陆霆终究同出一枝,陆沉大义灭亲,此举激发了我心中的防备。
我早已听闻摄政王在位这些年,通过推行多项改革,在民间赢得了莫大的威望。
不知他此次想要扳倒陆霆,只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治国理念,还是为了更深远的权力野望……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天边起伏的山丘,不由联想起一则典故,我略一斟酌后便道。
我:“北为泽,南为丘,再往东一些便是传说中的泽丘了吧?前朝丞相顾如彬的家乡。”
陆沉:“陛下好眼力,正是此地。”
我:“想当年,顾如彬十岁中举,才华横溢。为官后在民间也颇受敬仰,一时民间只识顾相,不认天子。
最后却因功高盖主,被前朝皇帝赐毒酒鸩杀。年方三十。不知爱卿对此人作何看法?”
陆沉微微一笑,显然是听出了我言语中的影射。而他却不急于回应,原地踱了几步,忽地话锋一转。
陆沉:“既然提到泽丘,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泽丘此地的独特婚俗。”
不知道陆沉提及此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陆沉:“当地在嫁娶之时,新娘摸着新郎的颈部经脉发问,就能探知到对方所言虚实。臣便想到,如果此法可行,定能协助陛下消除种种疑虑。”
他仿佛将我刚才的种种疑思看透,而我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愿意接受我的质疑,与我坦诚相待。于是我从善如流,向前一步。
我:“既然如此,爱卿可愿与朕试试看?”
“若是想要倾听臣的心意,陛下可以再靠近一些。”
我笑了笑,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探向陆沉的颈部经脉。
不过,我的力气不像那些新嫁娘一样温柔缱绻,而是微微发力,指尖感受着他经脉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被抵住了要害,陆沉的面色不改,眼底甚至隐有笑意。
陆沉:“现在,陆某便要回答了。即便顾如彬真是那千年一遇的天纵奇才,陆某也丝毫不同情他。臣以为,朝堂众人与这水车部件无异。
无论是身份显赫还是寂寂无名,都乃不可或缺,各司其职。若是真的为民生着想,就当在不影响水车运行的前提下,寻找改良办法。而不是去考虑越俎代庖,拔旗易帜。”
感知到指头传来的跳动始终平稳如一,陆沉的眸光沉静平和,我满意地松开了手,再以安抚的姿态轻轻划过陆沉微微泛红的脖颈。
我:“民间的习俗虽然直接唐突了些,但偶尔的尝试,倒也别具一番意趣。”
陆沉:“若是陛下还有兴趣尝试这类民间嫁娶习俗,我愿意随时配合。”
陆沉的眉梢微微挑起,眼底滑过若有似无的调笑。
我轻咳了一声,不自觉将尚有余温的指头捏紧,扯远了话题。
“原来陛下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
“触碰这里,可不能辨别话语的真假。”
“陛下是想确认臣是否康健吗?”
“看来,陛下对臣还有一些别样的指示。”
陆沉的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触碰这个位置。
陆沉:“难道说,陛下还有什么其它指示?”
我原是失手摸错了位置,到底有些许羞赧,可考虑到帝王的尊严,还是不得不维持着庄重仪态。
我:“若是朕真有其他想法,不知道摄政王会不会听从?”
陆沉:“自然会听从。”
陆沉的唇畔弯起一抹笑,又反握住我的手紧贴在自己胸口。
我微微一愣,感知他的心口正在怦然跳动。
陆沉:“或许我刚才说错了,不应该随意效仿民俗,让陛下感知我的颈部经脉。你我之间,还是应当让陛下多倾听我的心声才是。”
闻言,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使力想将自己的手抽出。
陆沉:“接下来的小路有些难走,陛下还是拉着我的手比较妥帖。”
陆沉也没有任由我摆脱他的掌心,而是牢牢地握在手中,牵着我继续向田野小径的深处走去。
我:“此行目的已经达成。既然天色尚早,爱卿先前说想带朕去验证猜想,不如眼下就出发?”
感知到我的信任,陆沉的脸上浮现欣喜。
陆沉:“是,陛下。”
那晚我们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温泉,最终在浴池内偷听到隔壁陆霆与户部尚书崔直的密谈,得知户部尚书便是纵火案的始作俑者。
除此之外,陆霆还妄图利用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威逼利诱五城兵马司交出城防部署,密谋造反。
我与陆沉知悉这一切后,迅速商议好计划对策部署力量,将其党羽一举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