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滚茶❈
我明知重要证据失踪的疑点直指陆沉,奈何没有确凿的实证。
连日的筹谋付之一炬,我的肺腑间燃起一团燥意,将桌边的茶水猛地挥开。
茶杯狠狠砸向地面,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地溅在陆沉的袍服上,衣角的墨色被浸染得更加深沉。
地上狼藉一片,我心口的怒意仍是无法平息。
我:“朕将监督百官的职责交托给你,你却出现如此纰漏。罚你三月俸禄,停职三日,好好思过。”
何时你能对贪墨一案提供有效线索,再来面圣。
一块茶杯的碎片滚到陆沉脚边,而他只是平静地端详着我。半晌,他微微敛眸,躬身行礼。
陆沉:“谢过陛下的教诲,臣领罪。”
没有再多的辩解,他举步离开了御书房。
我缓缓在书案前坐下,胸间的波澜逐渐平息目光也移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先前,我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那起贪腐案件上,大臣们递交的折子已经积压了有段时日。
在接下来的数日内,我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批阅奏章。
将所有奏章审阅完毕,只剩下了最底下的一份,那是陆霆连同户部尚书等官员联名上书的奏折。
我蘸了蘸笔尖,又不知该如何落笔,沉闷感渐渐涌上胸口。
思虑再三,我决定暂时将这份奏章搁置,遣退了随行的女官,独自来到御花园内散心。
昨夜下了雪,园中小径覆盖着一层薄冰。凋敝的林间枝头,尚有冰棱垂挂其上。
慢慢行走间,不知不觉便沿着寒梅盛放的踪迹来到了幽深处。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悄然闯入。
我本欲上前,可想起先前龃龉,不免顿住脚步。
没承想他轻轻抬眉,拨开斜岔的树枝,从容地走到我的身边。
陆沉:“陛下,远远就看到你眉头紧锁,不知是在为什么事苦恼?如果陛下愿意分享,我也想尽自己所能,为您分担一二。”
陆沉一如往常,或者说,比往日更为诚恳。
见他似乎并未在意当日训斥,我也微笑起来,堪堪折下一枝梅花在手中把玩。
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亚父。朕确实在为公务烦扰。”
那梅花离开树梢,飘下几片花瓣,落在陆沉肩头。
我:“你的叔父陆霆已经三度上书,恳请废止前朝的科举改革制度。此次,他更是与户部尚书崔直等诸多官员联名上疏,无非是在给朕施压。关于此事,亚父怎么看呢?”
我向他投以威严的目光,他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询问他的看法。
随即,他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陆沉:“臣以为,陆相的想法过于保守了些。前朝的科举改革取消门第限制,丰富科目,如今初见成效。正当承传发扬之际,怎可前功尽弃。”
他的观点倒是和我所想的如出一辙,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反倒有些微妙。
寒梅在手中转了转,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昨夜。
子时,密探首领阿芒前来禀告。这些天,她们对文武百官的秘密监视小有收获。
近日陆沉府中宾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户部尚书崔直、五城兵马司指挥这些我早先怀疑的贪污涉案者。
这不免让人怀疑,在知州自焚前后,陆沉假借周严之手介入调查,实则是为了庇护同伙、结党营私。
可耐人寻味的是,崔直几天前还和陆霆一起呈上奏章,如今看来,似乎又成了陆沉的门客?
一个新的猜想陡然浮上心头——陆沉的种种筹谋,莫不是为了与陆霆分庭抗礼?
我:“亚父的想法,朕知道了。说起来,朕听闻与陆霆共同上书的崔直等人,近日与亚父交往得十分密切?”
随着我话锋的转变,陆沉的眉头轻轻扬起,言辞间也隐约流露出试探的意味。
陆沉:“陆相政务繁忙,竟然还有心思关心侄儿?”
陆沉的反问让我一时愣神,但片刻我便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毕竟眼下最可能关注他动向的人唯我与痛失党羽的陆霆二人而已。
我:“既已为之,摄政王对他人的“关心”又何必介怀?”
陆沉大约早已察觉阿芒在暗中留意他的动向碍于无法直言相问,便只能转而试探地询问会否是陆霆对我透露了什么风声。
恰如陆沉推测,在收到阿芒的消息不久后,陆霆便前来向我举报陆沉结党营私,所陈事实与密探情报不谋而合。
想必是陆霆眼见盟友纷纷倒戈,转而投入陆沉麾下,才会那般焦灼。
如今朝野之中,以陆霆、陆沉为首的两股势力盘根错节,隐隐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
然而我心中仍有谜团未解,贪腐案还未了结,以陆沉低调筹谋的性格,为何还要在这个关口顶风作案?
突然,一阵寒风凛冽而至,我下意识地紧了紧披风。
陆沉见状,从大氅中取出暖炉递到我的面前摇曳火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连分明的下颌线也变得柔和。
陆沉:“陛下日理万机,还需多保重身体,切莫受了风寒。”
他的声息如往常一般温和,我略作思量,还是接过了暖炉。
我:“将自己的给了朕,你不会冷吗?”
陆沉:“无妨,臣不觉寒冷。”
手中暖炉传来这寒天独有的暖意,不知道为何,似乎心里也如初融的积雪,缓缓塌陷下去。三日停职结束,陆沉再度在朝会露面。
当他步入御书房,立于我身前,我这才瞥见他的眼眶下泛着淡淡青色。
我:“朕见你略微疲惫,不知这三日在贪污一案上是否遇到了什么难题?”
我的食指有节奏地轻叩桌角,等待着他的回复。陆沉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而恭敬。
陆沉:“臣明白陛下对此案十分关切。不过,在调查此案的同时,我还需处理其他事务。”
陆沉顿了顿,握拳轻抵唇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陆沉:“五城兵马司指挥向微臣禀报,‘红莲教’于近日活动频繁。信徒携带禁制兵器招摇过市,严重威胁百姓安全。臣以为,此事亦需重视。”
我:“对于此事你可有对策?”
陆沉:“与兵马司指挥商议后,建议推行禁制兵器的实名制度。取缔黑市交易,并严格限制某些禁制兵器的流通和使用。”
我心中一动,陆沉的提议确实有其可行之处,只不过……
我:“此法虽好,但实施起来需增加官吏人手,难免又会产生额外花销。”
陆沉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从容不迫地回应我的顾虑。
陆沉:“陛下放心,臣已与户部尚书崔大人商议过此事。据他所说,只要采取一些特殊流程,合理分配人力,无需动用国库便可解决。”
崔直平日做事向来是墨守成规,这次居然愿意配合陆沉行动。
想到之前密探得来的消息,我不禁抬了抬眉笑起来。
我:“他们倒是听摄政王的话,真是难得。”
对于我话音中的讽刺,陆沉恍若未闻,面色依旧如常。
陆沉:“臣等所为,皆是为陛下分忧。”
陆沉呈上一份禁制武器清单,我看了两眼,便挥了挥手。
我:“罢了,这些细节上的事,你自行定夺便是。”
陆沉正要应答,忽然又轻咳了几声,眉宇间也微微蹙起。
我:“摄政王留心不要染到病气,尤其是和“闲杂人等”走动时。”
原本想借此提点,可目光落到他苍白的脸上时口中的话又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我:“来人,给摄政王拿把伞挡挡雪,小心护送他离开。”
陆沉离去后,我的视线落在搁置在旁的暖炉上,不知是不是那日把暖炉让给了我,他才染上风寒。
我伸出手,再次将暖炉揣入怀中,一股好闻的木质香味扑鼻而来。
香气古朴,丝丝缕缕渗入心田,抚平了难以消解的疲惫。倏地,我回想起那日寒梅下的对谈。
深思熟虑后,我终于慎重执起笔,写下了驳回陆霆奏折的批复。
几日后的一晚,我驻足在宫窗前。这日白天陆霆再次前来,他看上去气色大不如前。
不知是因为陆沉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已经盖过他一头,还是因为上书的奏折被我驳回。
然而,他接下来的陈词却令人侧目——他声称已经查明了教唆启州知州自焚的幕后黑手,此人正是受了户部尚书崔直的指使。
随后陆霆找来了知州府中,一名唤作李发财的奴仆作证。
这名奴仆也曾出现在阿芒发回的秘报中,只是我分明记得,他对案情并无所知。
几番联审后,我便意识到,此人许是收受了陆霆的好处,出面做了伪证。
至于崔直,我早就怀疑他是贪墨案中的首犯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
借由陆霆之手除去他倒也是一条捷径。只是崔直现如今是陆沉的人,打压了他,不免令朝中众人揣摩,我早已属意于陆沉。
我静静凝视着夜半时分的景色,明月如镜,照亮了庭内错综复杂的小径,一砖一瓦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怎么,我的眼前浮现出陆沉那日憔悴的病容。
我:“阿敏,进来。”
女官阿敏应声而至,我思忖片刻后开口。
我:“去和陆相传朕的口谕,关于户部尚书崔直的那件事,朕已有定夺。近日党项国的政变引发了极大的混乱,朕担忧有人浑水摸鱼,对曜国构成威胁。”
现如今,朝野之上还是尽量维持原状,不要掀起太大的波澜。
阿敏退下后,我也轻轻合上窗扉。两虎相斗,或许静观其变才是当前最明智的选择。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日头难得钻出了重重阴霾。依旧是御花园,依旧是陆沉先向我走来。
我:“真是凑巧,又遇到摄政王了。”
冬日温和的光线照拂在陆沉脸上,让嘴角弯起的弧度也比平日和煦。
陆沉:“其实,臣是专程在这里等候陛下的。”
今日身侧没有寒梅,我只好也抬起头,顺应他落下的目光。
我:“有什么事,不能去御书房与朕商讨?”
陆沉:“臣今日在此等候陛下,并非为了讨论政务。”
陆沉缓步走到我的身旁,为我挡去簌簌寒风。
陆沉:“近一月来,陛下为政事操劳过度、殚精竭虑,令臣心中忧虑。所以,臣想趁着今日天气晴好,邀请陛下与臣一同前往郊外散心。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件好物想呈给陛下,或许能带来一份意外之喜。”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好奇。
我:“临近年关,杂事繁多,的确让人有些应接不暇。摄政王的提议正合朕的心意,只不过前往郊外的路程可不算近啊。”
陆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我的反应,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溢出一抹笑意。
陆沉:“陛下久居深宫之中,想来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策马奔腾的快意了。若陛下愿意,我们可以骑马前往郊外。在宽阔的原野上驰骋一番,或许也能够舒缓疲惫。”
话音未落,眼前似乎已是冬末初春,芳草渐生的远郊了。
不多时,我换好一身短装。陆沉已早早牵来两匹骏马,在宫门口静静等候。
我走到马匹身边,陆沉自然地伸出手来。
陆沉:“想来陛下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和它们亲近了,还是要小心一些。”
没有太多迟疑,我与陆沉掌心互相交叠,在他的搀扶下,稳稳地踏上马镫。
随后,陆沉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另一匹白马的背上。
他选了条风景宜人的小径,我跟在一旁,手中紧握缰绳,双腿时不时轻夹马腹。
马蹄踏在泥土上的声音清脆悦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连日来的疲惫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陆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究竟是何情状,今日陛下让臣见识到了。”
陆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似乎也开阔不少。
我:“刚开始学骑马的时候,也吃过不少苦头,不过现在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陆沉:“既然如此,若是以后有机会,还要请陛下多多指教。”
我们相视一笑,踏马长扬,不多时便一同抵达了郊外草原。
远远看去,一队训练有素的战马悠闲地吃着草料,身边几个小厮正悉心照料。
这些马儿每一匹都体格精壮,毛色光亮,不像中原所有,不知是谁豢养的这批良驹?
陆沉上前几步,微风轻快吹开他鬓角发丝。
陆沉:“若是入得了陛下的眼,这批战马就是陛下的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越过马群,看向云雾中的巍巍行宫。
陆沉:“近日党项动乱,边关纷争不断。曜国长期以来缺少战马,骑兵乏力,值此重要关头,对优质马匹的需求想必也更加迫切。”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陆沉:“于是我联合数位大臣,共同购得一队上等战马,献给陛下。”
我闻言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陆沉身上。
我:“这就是你要给朕的意外之喜?”
陆沉:“正是如此,希望这份礼物能让陛下满意。”
我微微敛眸,抚摸马匹鬃毛的动作也迟缓下来。
战马作为相当稀缺的军事资源,邻国行商自然
不会轻易出售,他们莫非是通过黑市购得?
如若是这样,这帮大臣可真是下了血本。那么这份厚礼的背后,必定别有用意。
思索至此,我故意开口试探。
我:“你们能有此心,朕自然是要重重嘉奖的。只是不知道,是由哪几位大臣共同献上?”
陆沉:“无论是谁献上,此举都是为了社稷着想,请陛下笑纳。这批战马皆为良驹,可先安置在曦京的御马监之中,由专人训练,为陛下保驾护航。”
陆沉的回答滴水不漏,我却难以笑纳。
知州府邸证据丢失一事,我本就对陆沉有所怀疑,于是旁敲侧击起来。
我:“保驾护航?怎么,摄政王以为有人要加害于朕?记得先前证物遗失一事中,你曾提及心中有怀疑之人。说说看吧,那人是谁?”
陆沉:“既然陛下问及,臣便直言不讳了。臣所怀疑之人,正是当朝丞相,臣的叔父,陆霆。”
听到“陆霆”二字,我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失望
如今陆家叔侄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此番献马,或许也只是陆沉的一步棋而已。
一队上等战马的确价值不菲,但与赃款相较,也不过尔尔。想到这里,我不禁正色。
我:“如若真是他,自然有迹可循。至于这些马匹,来路我不深究,你们自行处理。”
话毕,我轻轻拂落吹在身上的草絮。
陆沉倒是不改颜色,言语之间字字恳切。
陆沉:“陛下,臣也可代这些同僚们回复,绝不会收回这些马匹。这些马代表的是臣等对陛下的忠诚与支持。臣等愿为曜国的安宁与繁荣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愈是表现妥当,我心中便愈加烦闷。
我:“既然如此,那朕之前交代的事为什么迟迟不见结果?若是你觉得官位坐得安稳,那并不是因为你有纵横捭阖、翻云覆雨之才。而是因为朕一次次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
然而,陆沉只是低垂着眼帘,态度恭顺。
陆沉:“陛下的苦心,臣心领了。”
二人一时无言,我随即上前几步,伸手牵住匹骏马,叹了口气。
我:“出宫之前,不是说好了是来骑马的吗?走吧。”
我握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陆沉亦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奔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远处草浪起伏不定,原野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清脆的马蹄声逐渐逼近,我突然涌起一股较劲的念头,再次策马加速,试图拉开距离。
回首望去,只见陆沉衣袂飘扬、英姿飒爽,颇有一番风采。
我略一晃神,他便趁机迅速拉近了与我的间距。
就在我以为他即将超过我时,他却意外地放慢了速度,稳稳地停在我一步之遥的位置。
我:“看来这马确实不错。”
陆沉:“能被陛下收入麾下,何其幸焉。”
陆沉甚少如此坚持,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顺水推舟,看看这批良驹是否还有后文。
几日后,这批战马入驻御马监,陆沉所倡导的禁制武器实名制购买的政令也都下达完毕,宣布将于翌日实施。
偏偏就在这天,刑部尚书急匆匆地前来,向我禀报了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
刑部尚书:“陛下,因最近红莲教活动频繁,摄政王一直命臣格外关注禁制武器的出售情况。
微臣了解到,近日京城及其周边区县,竟有四十余人购买了连弩。为防万一,微臣已派人将所有涉案人员拘禁。”
我眉头深锁,连弩可是对付骑兵的武器。
这头战马才刚入宫,那头便有连弩出售,这两者之间,似乎隐隐有所关联。
我:“尽快提审这些犯人,明日朝会之上,朕要亲自过目他们的口供。”
第二日,刑部尚书满头大汗地捧着口供呈了上来。
我粗粗翻阅,被捕的四十余人不堪刑罚之苦,已经全数招供。
他们宣称自己是陆沉藏在民间的私兵,并一致指认,是受了陆沉的指使才去购买连弩的。
这一指控无疑在朝野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陆霆不失时机地带来了更为惊人的消息——
陆沉所进献的那些马匹并非单纯的贡品,背后隐匿着更可怕的阴谋。
那些伴随马队一同进京的外族养马人,实则是外族派遣的间谍,意图对大曜不利。
最为致命的是,那些马匹带有瘟疫,一旦与京城的战马混养,病症将迅速蔓延。
我心急如焚,立刻召来御马监的官员询问。那批战马中确有几匹已出现不适之症。
窗外,乌云密布,翻滚不息,那重重的阴云仿佛也积压在我胸口,我当即下令召陆沉当面质询。
然而,陆沉却并未亲自前来,而是委派了周严代为传话。
周严:“陛下,摄政王已经认罪,自愿投案入狱,等待陛下发落。不过,他恳请陛下能移驾至狱中一趟,有重要事务需与陛下商议。”
已经认罪?我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让周严引路。
望着宫窗外风雨欲来的景色,临行之前,我特意吩咐侍从取来我的暖炉。
马车在宫中的青砖路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地面传来轻微震动,我的思绪也随之颠簸不停。
车帘被微风吹起,仿佛也吹散了些许迷雾,那些私兵偏在此时集中购买连弩,的确蹊跷。
如若他们真是陆沉的人,不需要等到实名制即将生效才采取行动,所以,真正的幕后黑手应当是最近才知悉战马消息的人。
武器实名制度、战马、红莲教……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彼此牵制、互为因果,仿佛有人正巧妙地操纵着这一切。
思忖间,马车已在地牢门口稳稳停住。
吱呀一声,牢门沉沉地敞开,便显露出内里昏昧的世界。
我来到关押陆沉的囚房,透过腐朽的栅栏望去他静坐在榻上,似乎并未因身陷囹圄而惶惑不安。
厚实的地毯覆盖在杂草和瓦砾上,踩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地面的凹凸不平。
我缓步走到陆沉跟前,微弱的烛光在牢壁上摇曳着,投下斑驳的倒影。
陆沉:“请陛下屈尊来到此卑污之地与臣相见,还望海涵。不过,典狱长听闻陛下将亲临探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着人布置了这里。”
陆沉轻轻倾斜茶盏,为我斟上一杯,示意我坐在对面。
我却并未端起茶杯,而是开门见山。
我:“先皇那么信任你,临终前把朕托孤给你,让朕尊你一声亚父。即便亚父身上疑团重重,朕却屡次选择信任你,甚至不遗余力地在朝野上为你力排众议。
然而,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对得起朕,对得起一直信赖你的先皇?”
陆沉:“如果臣确实对陛下有所辜负,陛下打算如何做呢?”
我:“朕既不会冤枉无辜,也不会轻易放过有罪之人。”
停顿片刻,我看向他。
我:“如若亚父确实做了错事,朕也无法姑息养奸。但此时此刻,朕仍愿给予你最后一个机会,将过往所有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陆沉原本微垂的眼帘缓缓抬起,视线穿过缥缈的茶烟与我交汇。
陆沉:“陛下想要了解真相,如今时机已至,我也可坦言相告。这一切的根源,或许还要回溯至经年以前。”
茶香四溢,水汽氤氲上来,将我和陆沉浅浅隔开
他的眼底有隐隐笑意,只是这抹笑意似乎讳莫如深。
早在陛下初登基时,臣便已窥见陆霆的叛变之意。只可惜,臣手中缺乏确凿证据,且孤掌难鸣,只得耐心等候契机到来……
他声音低醇,在寂静的地牢中更为沉缓。
陆沉:“陛下决定彻查启州洪灾贪墨一案,并世着手整治朝中的结党营私之风。臣知道,这正是揭露陆霆野心的绝佳机会。”
陆沉抬手轻抿了一口茶,掩去眸中的起伏。
陆沉:“臣本想在知州府邸获得贪墨实证后,将它作为众臣的把柄交给陆霆。以此诱便他自以为胜券在握,进而铤而走险。
然而事情有变,臣只好留下证据,借此拉拢户部尚书崔直等人,让他们为我所用。涉事大臣中有本属于陆霆势力的,经此一事改弦更张,陆霆之势因此得以削弱。”
他提及的“事情有变”,大约暗指当日他向我透露怀疑对象时,我未能给予信任,因此他只能被迫改变原有策略。
难怪他结党营私的举动如此惹眼,与以往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原来,这是万般无奈中的下策。
陆沉:“随后,臣着意推进禁制武器实名制度,同时将赠予陛下战马的消息泄露给朝臣。此举是为了逼迫陆霆藏匿在民间的死士购买连弩,使之迅速浮出水面。
毕竟,私兵需要在日常训练中熟悉并掌握这类武器,才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而由于武器实名制的推行,为了隐匿身份,这批死士只能在政策生效前行动。
我则提前准备好,将红莲教的名头加诸于他们身上,最终一网打尽。”
陆沉的布局环环相扣,一步一步将对手引入瓮中,这些正与我先前的部分猜测相吻合。
若我不是局中人,也要为他抚掌赞叹。不过我依然有所疑问。
我:“那么据你所言。陆相是由于事先有所防范,才会提前教唆手下,在不利之时将矛头对准你吗?”
陆沉:“正是如此,陆霆半生主理朝堂之事,自然也是老谋深算。然而如此数量的私兵被我们掌握,恐怕依旧超出他的掌控范畴。黔驴技穷,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陆沉伸出右手,轻轻覆上茶盏。那些惊心动魄的机窍,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一缕茶香之中。
我的心绪也随之千回百转,飘回到那月光如水的夜晚。
当时我选择静观变局,如今事态的逐步明朗答案终于要浮出水面。
我:“那摄政王的下一步棋,打算怎么下?”
陆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珠上。
陆沉:“臣请陛下听一听这里的动静。”
我屏息倾听,微弱的啜泣声隐隐穿过墙壁,声音充斥着悲戚与不甘。
我:“有人在哭?是那些死士吗?”
陆沉:“没错。他们曾为陆霆办事不惜性命,如今陆霆即将大获全胜,而他们却要作为敌人的陪葬品。想要得到的名利也好钱财也罢,近在咫尺,却再也无缘消受了。”
陆沉微微眯起双眼。若他所言非虚,那些人被卷入其中必定有苦难言,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陆沉:“现在臣有一计,不知陛下肯不肯给臣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靠近我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
我将信将疑,召来一个信得过的狱卒,故意提高音量。
我:“罪臣陆沉欲图谋逆,铁证如山。明日,他与他麾下的这些私兵将被送往刑场斩首,警示世人。
不过……那边那个坐在地上的,还有靠在墙边的,正在用餐的几人,就网开一面,放他们走吧。
那几人是陆相安插在陆沉身边的眼线并非真正为陆沉效命的手下。是陆相在朕面前为他们求情,这几人才得以沉冤昭雪。
你去将人放走的时候,切莫忘记提醒他们,陆相为他们奔走的恩情。”
我的话语在封闭的牢房内回荡,久久未散。狱卒领命之后,立刻前去照办。
监狱门打开,铁门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空气。狱卒按照我的吩咐,大声宣告着部分囚犯释放的命令,一石激起千层浪。
罪犯甲:“什么,陆相……陆相为什么单单保了那张三?那我呢?我明明也是……”
罪犯乙:“别忘了陆相跟我们吩咐了什么?不能说!说不定那人是有什么特殊背景。”
罪犯丙:“可我们明天就要死了!”
监狱中的躁动声越来越大,未被释放的囚犯纷纷蠢蠢欲动,有的拉着狱卒撕扯询问能否见到陆相,有的崩溃大喊称自己也是陆相的手下。
我回头望向陆沉,他却依旧从容地微笑,仿佛那些纷扰与他毫无干系。
陆沉:“这世道,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死士本来或许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用生命作为代价来拉我下水。
然而,如果他们得知有些人因为受到陆霆的特别关照而能够幸免于难……”
狱内翻天覆地,而始作俑者却静水流深,未曾离开樊笼一步。我不禁暗叹,陆沉的确善察人心。
眼下,那些死士的哀鸣与控诉不绝于耳,矛头却无一例外地指向陆霆。由此,他彻底向我证实了自己的清白。
片刻后,他缓步向前沉吟道。
陆沉:“现在人心已乱,陆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然会对这座监狱下手。”
我心里一沉,向四下看去。
我:“这座监狱建在地底,若是纵火……不行,未必能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陆沉:“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如果是用火药……整座监狱坍塌爆炸,臣料想,应无人能幸免。”
此种方式,确实能做到彻底的毁尸灭迹。但陆沉同样身处牢狱,他又如何确保自己的安危?
我:“你就不担心,留在这里万一你也遭遇不测……”
陆沉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陆沉:“之前臣主动来到这里,是想以退为进,找出最佳的解决之法。现在若是忽然离开,必定会引起陆霆的怀疑。所以,臣的性命就托付给陛下了。”
我:“你……”
他神色平静,好似完全不将即将到来的危险放诸心上。
我一时五味杂陈。藏在衣袖里的左手不住握紧。在事件尚未查明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轻易丧命。
我:“朕这就去部署监狱周围的警备。”
走到门口,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陆沉。
我:“监狱里阴冷潮湿,这个你收下。”
陆沉双手捧过暖炉,垂眸稍作端详。
陆沉:“谢过陛下关心,不过这个暖炉,似乎并不是臣先前所用的那个。”
我:“那个暖炉朕用着还算顺手,拿这个与你交换吧。”
陆沉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陆沉:“陛下的暖炉镶金嵌玉、镂刻精湛,实在是件难得的珍品。与陛下交换,是臣受利了。”
陆沉的指尖细细摩挲着炉身的雕饰,嘴角擒起
笑意,我舍下几分牵挂,转身离开了牢狱。
暮色渐临,我迅速开始部署。先是秘密调集一批士兵,安排在监狱四周。同时,命弓箭手埋伏在隐蔽的位置,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为了确保监狱内的安全,我还特意加强了牢房的守卫,并敦促狱卒严加防范。
夜幕如约而至,我的密探潜伏在各处,我在远处坐镇观看。氛围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皆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就在这时,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监狱顶部。他们暗自拉来几推车的火药,显然是打算炸毁整座监狱。其中一人,正是陆霆的亲信。
目标出现,弓箭手齐刷刷挽弓搭箭,密集的箭矢犹如雨点落下,一半人影应声倒地。剩下的不甘心束手就擒,激战过后,几乎全军覆没。
就在这时,两抹遗漏的身影忽然划燃手中的火柴,企图同归于尽。
阿芒眼疾手快射向一人,但另外一人抱着炸药不肯松手,引线很快燃至末端。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颤动。监狱的一角塌陷下去,大火随之燃起,疯狂舔舐着铁壁栏杆,发出噼啦的灼烧声。
滚滚的烟尘升腾而起,热浪扑面而来,我勉力呼吸着,心头仍记挂着陆沉的安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拨开人群前去查看。
恰恰在这时,不远处正在指挥的陆霆被巡逻的密探逮个正着,押送到我面前。
知道自己罪行彻底败露、无处可逃,陆霆终于撕下伪装,露出了狼子野心的真面目。
陆霆:“我奉劝陛下,此刻欢喜恐怕还为时过早。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尤其是那些深得您信任之人,或许才会伤您最深啊,陛下!”
我没有回应陆霆,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带走。周围的喧嚣逐渐平息,夜色却仿佛愈渐深沉了。
思索片刻,我唤来手下的一名女官。
我:“你去监狱确认下摄政王情况如何,送他回府。”
次日清晨,战马一事也有了结论,果然不出我所料,陆沉是被诬陷的。
随后,陆霆及其党羽被定罪入狱,家产亦被悉数抄没。
忙碌了一整天后,我突然想起陆沉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于是,我不做通传,直接前往他的府邸。
昨日户部尚书向我禀报了一些事,我想要当面与他谈谈。
刚踏下马车,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氛围笼罩着整个府邸。前门紧闭着,缝隙间却有烟尘味扑鼻而来。
抬头望天,阿芒豢养的寒鸦正在上空盘旋,鸣叫声回荡不息。
有侍从欲踏进府内通报,却被我挥手制止。我径自穿过层层回廊,直闯那间烟尘最浓郁的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扉,房间内挂满了字幅与画卷。
烟尘浓重得让人窒息。一片幽暗中,唯有火舌在炭盆里贪婪地吞噬着数不尽的书页。
陆沉坐在炉边,跃动的火光扑上掌心,面孔被照得晦暗不明。他瞥见我踏入,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
我疾步上前,夺过他手中那烧得残破不堪的纸张。
陆沉却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陆沉:“陛下急匆匆赶来,是来救火的?”
我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径自摊开宣纸,上面有多种字迹,似乎是练笔所写。
我:“摄政王,你竟还擅长模仿各种笔迹,真是深藏不露。”
书案上还有不少信件,我拿起其中一封,却恍然顿住——这白纸上钩与撇的书写方式,竟与在知州府中的那封如出一辙!
那封署名“野鹤村人”的可疑信件给知州施压,是导致他自焚的原因。
结合之前周严在知州府邸出入的可疑行迹,种种线索无不直指一个真相——
我:“朕找这位“野鹤村人"找了月余,没想到就在朕的眼皮底下。”
我扬起手中信件,目光如电地盯着陆沉。他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开口。
陆沉:“陛下对自己的目力竟如此自信?”
我缓缓站起身,对峙数秒后,深吸一口气。
我:“朕曾彻夜研究那些证物,这个笔迹,朕绝不会认错。摄政王,你在狱中时,有人举报你不仅参与了贪墨一案,还为了灭口杀害了启州知州。对此,你有何解释?”
陆沉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原本扑朔迷离的态度忽然尘埃落定,甚至泄出一丝冷笑。
陆沉:“初次结识崔直,我就知道他性子太急,成不了大事。不过无所谓。臣在决意深入虎穴、与他们同恶共济时,就料想到这个后果了。”
他终于承认了。愤怒在我胸口翻腾得愈发厉害,我为自己对他的恻隐之心感到一阵可笑。
我:“什么深入虎穴,你要得什么虎子?你贪财也就罢了,何苦找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面对我的诘问,他想了片刻才开口。
陆沉:“非也……臣要将这旧制度的积弊剖析到极致,方能构想出改头换面的革新。”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陆沉:“罢了,既然败局无法挽回,臣甘愿承受一切后果。”
我无法理解他的种种妄念,忍不住追问下去。
我:“一切后果?你这样玩弄权柄是犯了死罪!你觉得值得吗?”
陆沉的声音如一汪死水,没有波澜。
陆沉:“不值得吗?”
他忽然扬起笑意,从炭盆中拎起一根火把,走向墙壁四周悬挂的字画。
陆沉:“陛下可曾听闻,这片土地上曾经诞生过周召共和,唐虞之治。然而后之为人君者……”
他鬼魅般的身影穿梭在字幅之间,烧红的火把将它们一一照亮。
陆沉:““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
臣还以为,权臣伴君王而生,与自私自利的君王亦是同类,手中权力越大,危害便也越大。在“天下大同”的国度中,不应有此类人的容身之地。
因此,若是陛下也向往“天下大同”的理想社会,就应当迎势而为,洗削更革。”
风从窗外闯入,肆意撕扯着墙上的字画,沙沙作响。
光影摇曳,我迫使自己望入陆沉的瞳眸深处他的双目如同深渊中的两点幽火。
无数情绪渐次涌来,我无法再平静地面对他,于是只能将目光移向那些文字。
无意间,我注意到有些字眼似曾相识,于是凑近仔细端详。
还未看完,我的头脑便一阵眩晕,他居然在文中大肆赞扬高卢国百姓斩首国王的壮举,甚至预言有朝一日曜国也将步其后尘。
陆沉敏锐地捕捉到我震惊的神色,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意满之情。
陆沉:“陛下不必在意,臣这些文章,原本也是写给后人读的。陆某选定的这条路,道阻且长。”
我:“陆沉,你到底是什么人?朕觉得,你越来越让人无法捉摸了。朕宁愿你和其他那些贪墨官员一样,为了富贵荣华做出那些龌龊之事,那倒万事大吉。”
我:“可看了你这些文章,朕却发现这朝堂太小,好像都装不下你的深远格局与图谋。”
陆沉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与我交错的目光也愈发炽热。
陆沉:“陛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臣之所以追随陛下,就是因为陛下有敢为人先的气魄。”
电光火石间,我幡然醒悟,原来这就是陆沉要帮我斩除陆霆的原因?!我一直以为是我选中他为盟友,但如今看来,竟是他选择了我……
我怒极反笑,脊背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陆沉,你事到如今还在巧言令色,看来你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过错。”
陆沉:“既然陛下如此信任陆某,陆某也唯有对陛下坦诚以待。”
我微微凝眸,试图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些许端倪。可他眼底一片坦荡,反衬出我反复多疑。
在陆霆谋反一事上,陆沉苦心孤诣助我化险为夷。他所设下的计谋卓有成效,即便最初我并未交托信任,他依旧义无反顾。
然而,陆沉此人城府极深、攻于心计,一旦站在我的对立面,事态无疑会相当棘手。
历史上功高盖主引发的动乱历历在目,可陆沉又是从我即位之初一路相伴,悉心辅佐……然而身为帝王,仁慈是最早应被舍弃的品质。
我:“你固然功勋卓著,但朕心中向往的清平政治,容不下你这等别有企图之人。”
我转身吩咐侍从,命他们端来一壶酒。
陆沉看见酒,露出了然的神色,似乎已经预见了他接下去的命运。
陆沉:“臣明白了。”
他敛起衣袖,郑重地屈膝行礼。
陆沉:“陆某跪谢皇恩。”
话毕,他平静地接过酒杯,仰起脖颈一饮而尽喝下酒时,那双潋滟的红眸始终停留在我身上,我也逼迫自己直视着他。
他的义无反顾让我有些心惊,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我在衣袖下握紧了拳,表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和冷淡。
我本可以网开一面留他一条生路,可他还是饮下了鸩酒。此刻,他会有鸟尽弓藏的悲哀吗?
他放下酒杯之后,从容地擦拭嘴角,脸上熟悉的神情又让我恢复一丝清明。
他如此毫不犹豫,到底是出于忠诚,还是因为已经知晓了这杯酒的玄机?
知道里面并没有毒药,只是用魂殇花酿造,喝完后暂时会有濒死之感,但一番酣睡便会痊愈
陆沉缓缓放下酒杯,片刻后,突然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
摊开手掌,是一滩鲜红的血迹。
看到鲜血的那一刻,他似乎微微愣了愣,随即又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陆沉:“陛下既能独当一面,臣也可以安心了。”
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不经意间又碰倒了炭盆。盛放的火焰趁机扑向拖曳在地的书卷,又飞快攀上沿墙的宣纸。
火光在暗处跳跃,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明知他不会死去,我的胸口仍是涌起了不忍,他若是殉道者,那我便充当起了刽子手的角色。
纵使疲惫至极,他依旧支撑着沉重的双眼,用仅存的气力纠缠我的视线。
半晌之后,他终于合上了眼帘,面容宁静而安详。
火势越来越大,灰烬从高处簌簌落下。扑朔的火光映在他的面庞,蜿蜒地勾勒出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宽大的衣袍覆在这具失去生息的身躯上,如一朵凋败的花跌入春泥,散落开来。那双难以捉摸的眼睛,此刻毫无设防地轻阖着。
我轻步向他靠近,站在他的身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亚父、摄政王、陆沉……这种种称呼中的情愫
或许早已超乎君臣,所以才让我倍感迷惘。这一番魂殇酒,便算作我的小惩大诫吧。
将来之事便留待将来再好好清算,又或许我与他之间,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我:“摄政王日理万机,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书房内火势渐息,尘烟消散,仿佛我从未踏足过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