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节是曜国每年最盛大隆重的佳节，今年节日还未来临，曦京全城就已经沐浴在浓浓的节庆氛围之中。

沿街巷弄，舞龙舞狮的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出场；孩童手中挥舞着焰火，追逐玩闹；湖畔内的游船装点得如同蓬莱仙境，灯火辉煌。

其中，有一艘不起眼的船只轻划过湖面，灯笼悠然摇曳，在涟漪里投下斑斓光影。

解决了数项扰乱朝政的繁杂事务后，我与陆沉约定在一艘游船上见面。

当那颀长身影踏上船舷时，我向他招了招手邀请他前来与我一同对弈。

我：“陆相，朕已为你布置好棋局，等候你多时了。”

陆沉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俯身入座，目光却不由被窗外行人嬉闹的欢笑声吸引。

陆沉：“真是尤为热闹。”

他的视线越过窗口，道出的话语却拉回了我的思绪。我轻抿一口手边的梅花酒，这壶酒酿是陆沉特意差人送来的，味道清冽，回味绵长。

我：“宫外热闹，宫内也不遑多让。不过，这段风波总算在岁首节前告一段落了。”

我朝着棋盘指了指，示意陆沉先行黑子。陆沉微微点头，手执黑棋，将一子轻落在棋盘上。

陆沉：“陛下果然是雷霆手段，这回贪污案中所涉官员均已伏法。”

回首过往的一段时日，我也不禁感慨。

陆霆一案结束后，陆沉便将手中所掌握的贪污证据尽数献上。崔直所犯条例太多，罪孽深重，很快被斩首示众。

其余涉案官员也被关进监狱，只有少数在陆霆一案中将功补过之人，我赦免他们的过错，让其继续为朝廷效力。

这其中自然也有陆沉。据他所言，贪墨一事是官员们为了拉拢他投出的饵，如果他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难以掌握朝中风向。

自首之后，他将贪下的赃款如数上缴，并且主动请辞摄政王一职。

鉴于这样的前科，我后续想要委派他担任丞相一职时，在朝野上遭到了极大的反对声浪。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力排众议，使得任命落实。

陆沉上任后的首要之举，便是继续大力推行“同僚法”。法令落地后不久，便有效地遏制了朝内结党营私的迹象。

整治虽颇有成效，但如今国家百废待兴，无数黎民百姓仍面临着严峻的生计问题，此时还远远未到我可以松懈的时候。

人潮声中掺进了缠绵的歌声，我举目远眺，岸边楼阁里一派歌舞升平，而这正来自昔日陆霆与崔直密会的兰芝苑。

陆沉：“兰芝苑不愧是曦京第一会馆。”

我置下酒杯，对陆沉的感慨不予置评。

众人皆艳羡它的光鲜亮丽，可我目睹这番盛景，脑海却浮现那些身不由己、被迫卖笑的青楼女子，还有会馆后门靠捡拾残羹度日的乞丐。

陆沉垂下眼眸，淡淡为我杯中续上梅花酒，唇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陆沉：“陛下可要好好欣赏，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有些疑惑，忍不住蹙眉对上他的目光。

我：“陆相何出此言？”

陆沉浅斟了一口龙井。

陆沉：“陆某最近正在草拟有关严禁赌博与勾栏生意的新法。如果法案通过，所有像兰芝苑这样的会馆都将被取缔，改建为寻常客栈及酒家。”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恭敬地呈递到我面前。我接了过来，尚未翻阅，便能感知到这份文书的分量。

我：“陆相刚刚上任不过三日，就已经草拟了如此多法案？”

陆沉：“这些变法方案在臣心中酝酿已久，感谢陛下使它得见天日。”

我心口微震，这样的深思熟虑和周密策划，着实让人钦佩。能得陆沉这般鞠躬尽瘁、运筹帷幄的经世之材实乃国之大幸。

翻开奏折，在细细阅览了几段文字之后，我讶然不已。再看向陆沉的时候，他保持着惯有的微笑，我后背陡然生出一片凉意。

方案里透露出的严苛冷厉，与他之前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我开始感到，自己从未全盘了解过他。

是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改变了他？亦或是他本性如此，先前不过是韬光养晦，一直等待着那个可以全盘掌控的时机。

我：“陆相曾教导过朕，凡事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朕要把这句话送还给你。”

他立刻领悟了我此言之意，看向我的视线也多了几分迂回与试探。

陆沉：“臣以为，陛下摒弃前嫌，任命臣为丞相，正是由于需要一柄趁手的利剑。”

我：“是，也不是。其一，朕需要借用取缔摄政王、任命丞相一事告诉众臣。朕不再是一个需要被辅佐的幼帝，你也不再是祖母安排给朕的庇护人。

朕要以独当一面的君主身份，亲手挑选身侧之臣。丞相一职便是朕对你的信任。”

船上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照在陆沉锋利的脸庞上。他望向我的眼眸异常深邃，宛若片深不见底的泥沼。

我：“至于其二……你认为呢？”

他细细地打量着我的神色，垂下睫羽，从我的棋盒里拈起一颗白子。

陆沉：“人们以为黑白两色是这世间相差最远的颜色，臣却觉得，它们是最为相似的。既是殊途同归，又能形影相随。”

他神色恭敬，俊朗的面庞不见谄媚之态，却三言两语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弦音，心口不禁似春水初生，泛起融融暖意。

我：“形影相随，说得不错。爱卿既身为朕的影子，凡事有朕定夺你只需如影随形即可。”

他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恰在这时，船外爆发出一声巨响，璀璨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

万千流光从陆沉的眸底淌过，也为船舱内的陈设染上了光怪陆离的色调，唯有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泾渭分明，始终保持着本色。

船外的喧嚣裹挟着浓郁硝烟铺天而来，陆沉却惘然未闻，始终与我相视。我胸口怦然一动，万千思绪凝滞，仿佛世间只余我与他二人。

忽然，船体一阵摇晃，棋盒朝边沿滑去。我猛地惊觉，想要拦住即将跌落的棋盒。陆沉却先我一步，于是我们的手不小心交叠在一起。

我下意识收回手，可不知是否饮酒过多，被他触碰的手背残留一片灼热。等待胸口悸动稍稍平息，我掩饰般端起酒壶，为彼此斟满。

我：“良辰美景难得，莫要辜负。来，与朕共饮一杯。”

陆沉：“自然是臣敬陛下一杯。陛下平日公务缠身，不如今夜就暂时放下朝堂之事，与臣一道做那不醉不归的凡夫俗子吧。”

目光交接间，陆沉眼底的昏昧诱人沉沦。我忍不住避开视线，与他酒盏轻碰。悠悠夜色中，荡开一声清脆响音。

推杯换盏之中，夜色愈发深沉。女子醉意朦胧地卧在船篷边沿，陆沉取来大氅，温和细致地披在女子身上。

女子睡着时脸颊绯红、睫毛颤动，褪去了往日威严，流淌出难以抗拒的可亲。他禁不住长久凝视着，视线垂落，犹如一张细针密缕的网。

正当准备起身离去时，女子口中似乎溢出细碎的呢喃，陆沉复又俯身，悄然贴近那微张的唇边。

我：“陆相……不能仅仅做一柄利剑。前路漫漫，朕不想孤身一人。”

他的唇畔忍不住牵起细微的弧度，又抬手为她捋了捋微乱的发丝。浅浅的触碰转瞬即逝，女子的眉心却恍而舒展，呼吸声也渐渐均匀绵长。

陆沉坐到原先她所身处的位置，使得对方紧靠身侧继续安睡。随后，他执起一枚原本属于女子的白棋，捏在指尖把玩。

眼神中并未显露出丝毫醉态，那抹掺杂着野心的猩红反而如潮水般翻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