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陆沉的说法，他伟大的计划需要牺牲，那么当前游戏内的玩家无疑就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我实在难以接受。

但既然他做出让步，向我透露了些许他的计划，当下和他闹僵也并不理智。

于是，我还是答应维持原先的“合作”关系，打算之后再见机行事，想出其他的办法重新掌控局面。

我们各自回到休息区后，我坐在床上静静地思考着对策。

我想起几天前自己曾经观察到，陆沉每晚都会趁着玩家睡着，离开休息区一小时左右。

当时我便猜测他是回了管理者的办公室，于是后来找机会跟踪了他一次，把去他办公室的路线记下来。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再由他掌控局面，不如就在今晚，在他回来入睡后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探寻一下他所谓的“筹谋”究竟是什么。

打定主意，我早早地爬上了床铺，眼睛却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棋盘游戏牺牲了十四人，休息区床位的使用人数也只剩下了最初的五分之一，夜谈的动静小了不少。

陆沉回来后，我又耐心等了一两个小时，见他已经睡熟，才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从半掩的休息区大门溜了出去。

按照脑海中的路线图，我一路猫着腰，绕过执行者的巡逻，潜入陆沉的办公室。

出乎意料的是，办公室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这里的陈设和上次到来时几乎没有差别。明明才过去几天时间，我却觉得恍如隔世，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发掘办公室里每一点蛛丝马迹。从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到棕色实木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旁边搁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直觉告诉我，那些文件夹就是他经常翻看的东西，于是我立刻打开了它。

里面有好几本档案，都是游戏的执行者给他的工作汇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却依旧毫无头绪，翻页的动作也不禁焦灼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的视线突然顿住了——

桌子下方半开着抽屉里，露出了一叠照片的一角，上面女孩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我的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于是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一叠照片。

我一张一张翻阅过去，手开始微微发抖。

照片上中的“我”戴着头套，焦灼地在毒气室里寻找出路；“我”埋头匍匐前进，堪堪闪避开一个红色激光切割阵。

“我”在墙壁上攀岩，下面是爬满鳄鱼的水池……

一股强烈的寒意泛上心头，这些照片上的主角全都是我，里面的场景也确实属于这个可怕的游戏。

可我的记忆中，明明只参与过四场区域赛的选拔，其中并没有这些关卡……

照片记录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印象？

忽然的，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也许照片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我呢？

按捺住紊乱的呼吸，我又在抽屉更深的地方，找到了其他游戏参赛者的档案册。

每名玩家都有自己的“简历”，上面不仅有身高体重这种基本数据，就连在群体内的表现也被详细记录，分成不同类型。

温良顺从的羔羊；善用辞令煽动人心的鹦鹉；遇到危险就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在暗中窥探，伺机挑战现存制度的孤狼；以及生来就将自己凌驾在众人之上的狮子……

我的脑海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个玩家形象，与他所标注出的动物类型都能一一对应。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归类后面，他还设计出了针对不同类型人群的操控方法。

除了高压控制之外，还有欺骗，有捧杀，有让

他们互相消耗的计谋，更可怕的是直接除掉……读到档案的最后，我的背脊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陆沉每天离开的一小时，大概就是在为自己的观察做下注解。难怪他对场上每一个玩家都了如指掌。

所以，陆沉其实是在借助这个游戏，完成一场大型的社会心理学实验吗？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的实验品？

这场社会心理学实验，会把我们带向哪里？与他口中所说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敢细想，只觉得头晕目眩。

陆沉：“看完了吗？”

熟悉的声线令我悚然一惊，陆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

他重新穿起了那身管理者的黑色制服，将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人全都包裹了起来，尽管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温和面貌也并不是他的本真。

或许是因为看到的一切让我过于震惊，我甚至忘记了要恐惧，而是迫不及待地朝他扬起了手中的档案记录。

我：“陆沉，你所说的筹谋，就是在利用游戏，完成你的社会学实验吗？”

陆沉没有作声，却是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暗红色的眼瞳闪过一丝戒备。

随后，他踱步走到我身边的书架后，拉动了一个隐蔽的开关。

书架很快向一侧移开，露出一道通往暗室的入口。

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做出手势示意我进去。我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进入了暗室。

暗室内部只亮着一盏低瓦数的夜灯，空气中的苦艾气味若有似无，这里像是他休息的地方。

走进暗门之后，陆沉请我在沙发上坐下，而他也安静地坐在我的身侧。

陆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黯淡的夜灯在陆沉露出的上半张脸周围打上了一层阴影，我默默看着他，平复了一下情绪。

我：“这个实验，进行多久了？”

他稍稍起身，从我手中抽走那本档案册，随手翻了几页，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陆沉：“我从大学起就开始研究社会心理学了。你刚刚在翻看这些档案时是什么感觉，研究人，是不是很有趣？

比如金彪，一头“狮子”，不甘于屈居人下。不过修养决定格局，想成为独裁者，他不够资格。”

独裁者？这个词汇好像有种独特的魔力，我被吓了一跳似的抬眼看着陆沉，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心里却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

他翻到下一页，一个独眼男子的照片展露出来。我记得他，就是被金彪推进齿轮里的人。

陆沉：“独眼，我更喜欢称他为孤狼。从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想受规矩的束缚，是规则的叛逆者。”

陆沉又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才停顿下来，摊开的档案一侧是大丽花，另一页是寸头。

陆沉：“至于之前怂恿玩家们离开，后来又想要加入军团的那对情侣，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墙头草。”

原来那两人是情侣？我又暗自吃了一惊，他对于这些人的观察和理解，细致到了让我害怕的地步。

陆沉：“他们的态度，不仅容易受到当下局面的影响，也会受到关系亲近之人的影响。这类玩家在每一局游戏里都有很多，需要时，只要说服其中一人就足够了。”

他对这些档案如数家珍，眼底含笑。看得出来，他很痴迷这项研究。暗室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陆沉低缓的声响在这空间里回荡。

我听他一一分析着那些我熟悉的玩家，情绪从惊讶过渡到麻木。好像直到当下，我才算是窥见了这位管理者面具下真实的样貌。

当他缓缓合上档案本，我终于可以问出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你做这个实验，该不会仅仅是因为它有趣吧？”

陆沉微微垂眸，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陆沉：“还记得我把手枪交给你之前，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我一愣，想起故事中那位遭受同僚背叛的平民领袖，点了点头。

陆沉：“那个被平民背叛的人，是我的父亲。”

我已经忘记了吃惊，或许说早就感受到了。他眼中的迷雾此刻仿佛散开一条缝隙，我透过那个缝隙，看见了事隔经年的硝烟与血。

陆沉：“自从他被处决之后，我就清楚地意识到，平民的劣根性已经不可挽救。只有统一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巨人”的一部分。才有可能战胜贵族，创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我做实验的目的，自然是想要在未来，实现更大规模的实践。

他平淡的声线隐匿着十足的野心，我却莫名有些胆寒。

我：“你所描绘的“人人平等”里面，包括你吗？”

陆沉抬头看向我，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陆沉：“很遗憾，那时的我会有更高的责任。”

我：“更高的责任？恐怕是更大的权力吧？”

我苦笑着摇头，只觉得他的话讽刺极了。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些懵懂，现在我已经全都明白了——他想建立一个独裁的社会！

我：“你说的平等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你是那个将自己凌驾在众人之上的独裁者！”

陆沉将档案册放在一边，表情没有丝毫的恼怒。

陆沉：“你可以那么称呼我。可你无法否认，平民根本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需要一个“头脑”。

否则，他们只会像失去方向的群蚁，无方向、无目标地行进，直至全数覆没。”

他的一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口，让我感觉有些窒息。

陆沉向来进退得宜，然而此刻他依旧平静而坚定地逼视着我，不容许我有些许的分心。

陆沉：“在这几天的实验里，他们有多需要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不过是换一种合作的方式，就可以让大家生活得更好。”

我深呼吸了几次，艰难地起身后退，只觉得胸间弥漫着无限的失望。

在之前的数次比赛中，我居然还妄想陆沉和我一样，只是单纯地想要把那些无辜者拯救出去。我太天真了……

我：“他们真的会生活得更好吗？我不认同你的看法。而且，你一开始选我就是个错误！你研究了那么多样本，难道会觉得我有潜力成为一个跟你一样的独裁者么？你看错人了！”

陆沉缓缓站起，暗红色的眸子望着我，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线，好像一个正在焚烧回忆的熔炉。

陆沉：“在我眼中，你的确是特殊的，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实现独裁不一定要“造神”，也可以“造梦”。”

他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眼中闪动着一簇疯狂的火，但还没等我看清它就熄灭了，他又恢复了平时冷静的模样。

陆沉：“我想和你一起见证那个新世界的诞生。”

我：“你想多了。你让我害怕。我永远都不可能认同你的做法！”

他眼中的炉火熄灭了，变成一团冰冷和遗憾的灰烬。

陆沉：“可惜了，一只落单的蝼蚁，只能死得毫无尊严。”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把冷冽的枪口顶在了我的脖颈。

陆沉：“别怪我，是你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空气在这一刹那凝固了，我的心跳仿佛放大到了耳边，重重地鼓噪着。濒死的绝望让我恐惧、流泪，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可我好像又隐约知道为什么。有些游戏，在牌底泄露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砰——

疼痛传来，我的脑子一阵空白，只感觉一丝热流从颈边淌下，所有的感官都迷失在无尽的黑暗……

暗室中，陆沉轻轻地将女孩的身体抱起，带着她来到另一个房间。几名执行者为他打开门，跟在他的身后。

这里的地板上并列摆放着无数个特殊的长方形纸箱，与成年人的身体一般大小。

陆沉亲手把她安放进去，直起身，打算像往常一样合上箱盖，手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昏暗的光照落在他的周身。他的手扶着打开的箱盖，望着躺在箱中的身体。

年轻的面容残存着不解与惊异，睁着的瞳孔间透出强烈的不甘，好像不愿意就此陷入长眠。

凝视许久，他缓缓地躬下身来，细致地抚摸过她的脸，从柔软的嘴唇到没有呼吸的鼻尖，弥留的温度缓缓熨帖着他的掌心。

最后，他的手落在她的眼眸，为她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