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物之阵❈

我死了。

入了修罗道,可我却不知自己因何进来。但我此刻也无心去思索。

烈日如一团业火,将脚下的岩石熔炼成滚烫的小河,流向我离开这里的必经之路。我全力奔跑着,试图摆脱它的疯狂追赶…

在它即将得逞之时,我终于越过了最后一道石门。可身体却也不受控制地坠入了门后的石窟

……等待着我的,将是一条卧有巨蟒的冰池。

……这便是我每日都在历经的事情,我跑过滚日窟,再趟过凝冰池,穿越风沙谷……如此循环,不断考验。

我不敢有任何停歇,因为一旦行差踏错,便会坠入魔道,受万箭穿心之刑,魂飞魄散。

眼前出现一道朱红色的拱门,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抵达这个熟悉而阴暗的房间时,我早已疲惫不堪.但好在,这一日至此便算是结束了。

我精疲力尽地靠在墙上,却不忘缠绕起发丝,在辫子上打一个结。这是头发上的第四十九个结,意味着我进入修罗道已经四十九天了。

这里没有计算时日的工具,漫无目的的状态使我愈发崩溃。当我发现完成一次循环便是一周天,我开始用结发的方式来记录时日。

入“修罗道”者,往往修行有所缺陷,乖张却向善而行,难以修成正果。我自问有记忆以来,从未行过恶劣之事,反而秉心修性,不知何以至此。

一场“诸神大战”,将一半的天界冻结,我就是在那场混战中死去的。犹记得我在南天门为救一个梨花仙,中了斩魂剑,之后便堕入这修罗道中。

长久以来的身心疲乏,让我陷入无尽迷茫。我似乎可以看到我的终局:我将在形神俱灭中迷失,坠入地狱道,直至被熔炼成没有意识的阴兵。

仿佛周身的气力被抽空,我溃然地倒落在地。后脊处传来冰冷的触感,可我的胸腔却跳动得格外激烈。我想起了一个梦,一个我时常做的梦。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青草与山溪间肆意奔跑,整个山谷就只有我自己,我可以大声呼喊,我听到我自己的回音……但这些足以让我感到幸福。

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使我一度相信它确是我曾丢失的记忆的一角。只是我知道,当想起它的瞬间,我便也要离这个梦远去了。

熟悉的铃声由远及近,清脆而锋利,势要震荡我的魂灵,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就这样走下去吧……这世间的混沌糊涂账,又何止一两桩,去争它也不过是空空一场。

灵魂碎裂成片片星芒,那是消亡前的璀璨。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送往地狱……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谁……谁在说话?”

这是这么多日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他的声音很遥远,却又很清晰。

我:“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我?他们说我是孙悟空,他们说我有罪,他们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

??:“这些都是“他们说”,那你自己呢?”

我:“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耳边是呼号的风,正在疯狂撕扯烈焰。怨灵在烟烬的浮沉中被碾为碎片,发出痛苦的嘶鸣……这是来自地狱的哀嚎。

我:“我是不是要去地狱了?”

??:“如今你不是已经在地狱了吗?”

我:“怎么会……”

如果我果真是在地狱,我只会痛苦地沉沦。不会这样奔跑,也不会这样疲惫。

??:“你的地狱不在前方,而是在脚下。“他们说”这三个字,就是你的地狱,它困住了你。”

我:“可我分明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没有通天的本领,更没有祸乱之心。我不该在修罗道,不该被善与恶的齿轮反复揉捻,最终却只能带着混沌走向地狱的轮回。可是,从没有人要来听听我的声音。”

??:“是你的恐惧,化作了风沙与骤雨,盖过了这个声音。”

我不该恐惧吗?我遗忘了过去,徒有孙悟空的身份,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所有人都来审判我,为我编纂故事,没有人愿意了解真正的我。

我:“是啊,我是怕的……”

??:“怕什么?”

我:“怕真相永远不会出现,也怕真相到来。倘若他们口中的“我的故事”是真的,那倒不如就这样混沌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最后那半句我说得很轻,轻到连我自己都将听不到,可他听得分明。

??:“如果混沌是你想要的,那你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又为什么要为了抵挡命运筋疲力尽?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比你预想的更有勇气。”

在未知的审判面前,我不甘于命运的摆布,这就是我痛苦与挣扎的原因,也是我坚持到今天的原因。

??:“去看看吧,不作为孙悟空,也不作为任何人,只是以你自己的名义。”

我:“我自己?”

??:“对,你自己。你知道你的名字。”

我:“我是……xxx。”

当我说出名字的瞬间,那个遥远的声音消失了。

这一刻,我于灰烬中寻到了一瓣仍在闪烁的灵魂。它只有一小束光,却足以点亮视线。

“我是谁”这件事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认定,那“他们”又凭什么可以成为我命运的裁决者。

我将那瓣灵魂放在胸口,做下了最后一个决定——至少我要逃离一次。

手摇铃的声音越靠越近,那扇朱红色的门如往常一样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熟悉的女人。

她身着素色长衫,双目失神,她是这地府的万千游魂中的一个。

我:“你来了?还是那么准时。”

她不会回答我。只是在经历了漫长的孤寂之后,每日与她打招呼,已然成为我的习惯。

她如以往那般走到我面前,将灯提至胸前第二个扭结的位置,再平推到我面前。如此轨迹日日重复。

她伸出两根手指撑起我的眼皮,将那道刺目的光线强势地投入我的眼底。她用虚空的眼神看向我,确认着我是否依然成为同她一样虚空的存在。

可惜,我比她想象得更加顽固。于是她便要离开这个房间。

她从口袋里取出六把钥匙,而接下来的步骤,我已然知晓——她会摸过每一把钥匙的纹样,再挑选出其中的一把虎头纹钥匙插到门锁上。

像是被下达了某个既定的指令,她傀儡般的举动,让我惊觉,这段时间的我自己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我突然伸出手,夺走了那把她还没摸到过的虎头纹钥匙……我想看看,倘若傀儡无法再依指令行事,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她只稍稍一愣,便继续低头摸她的钥匙,似乎定要摸到所有的才肯罢休。

我与她,自然是不同的。我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门锁,门打开的瞬间,我冲了出去……

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回头。

原来,离开这个房间,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很多。

游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死……”

身后传来她低声的呓语,却响彻回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是那样冰冷、骇人……

我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之上,不敢回头看一眼。幸好,奔跑是我如今最擅长的事情。

直到双腿开始麻痹,我终于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可惜,那是一道悬崖。

但好在,不会有比此刻更差的结果了。我纵身一跃,堕入深渊!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叫嚣着,我落入一个布满荆棘的花丛。后背和手臂被划出无数道血印子,但比起在修罗道遭受的那些,这些已然算不上伤痛了。

直至“牛头”与“马面”出现在花丛的尽头,我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躲避着他们的追踪,顺着蜿蜒的小路跃进了一个院落,便一路向更深处走去。不久后,前方出现了一座宫殿。

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我便飞快地顺着大门的缝隙溜了进去。整个大殿空无一人,鸦雀可闻。

我四处查看起来,想寻一个逃脱的出路,却不料连个窗户都没有。一道清谧的幽香攀上了我的鼻息,莫名地抚慰了我的心神。

循着这抹香气,我朝偏殿走去。这味道原是从一座鼎炉中散出的。走近时,竟发现鼎炉后的塌席之上,卧着一个正在沉睡的男人。

他身着锦衫,前襟微微敞开着。侧卧间深棕色的长发顺着肩膀一点点滑落……眼看就快要掉入鼎炉的香火之中。

鬼使神差之间,我竟伸出了手去,将他的发丝尽数接在掌中。他的发丝意外地很柔软,宛如光滑的绸缎,又似暗夜里明灭的缦纱。

神清骨秀,衣剪春烟。虽在睡梦中,仍显气宇轩然,如明月之下安然自适的古松。

我静静地看着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不忍移开视线。忽地,那人睁开了眼,那双暗红色的瞳孔里映出了我自己的脸。

我:“我……”

??:“你在做什么?”

我:“别误会!我是怕你的头发被这鼎炉燃断了。”

他从榻上坐起身,带走了蓄在我掌中的发丝。发尾在掌心的皮肤上撩起微微的涟漪,继又轻易地离开波心,最终停留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我该误会什么吗?”

我:“不不,我可没有在对你行不轨之事啊。”

??:“我似乎并没有这么说。所以不轨的事,到底是什么?”

我:“没、没什么……”

或许是男人的气质过于特别,第一眼看上去颇有些不怒自威,才轻易地扰乱了我的思绪。

男人并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看了一眼鼎炉。

??:“这不是普通的鼎炉,是由白火所燃的离魂香。像你这样的小游魂,一旦碰上了,便会遭焚心之痛。”

我闻言便立即收回了手,后撤半步,拉开了与炉壁的距离。

眼前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勾了勾嘴角。

??:“在帮别人之前,是不是要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我……没想那么多。”

??:“现在该想一想了。”

殿门原先我进来时还留有缝隙。此刻却猛地阖上了,是眼前这个男人所为。他在为我打掩护吗?可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想,他们应该是来找你的。”

还未来得及思索,追兵已然抵达,我已经无路可退。

我:“糟了!”

我在殿内寻找藏身之地,很快便锁定了他宽大的桌案。

我:“抱歉,得罪了。”

我掀起桌案上的布料,俯身便要躲到他的桌案下面去。

猛然间却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望向他。

我:“你……不会出卖我吧?”

他微微俯身,低头向我靠近。

??:“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双手合十,尽一些迟来的礼仪,企图说服他。

我:“就帮我这一次吧,我可以为你当牛做马。”

??:“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的唇角上扬,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心中莫名有了些许“羊入虎口”之感,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他旋即翻开手掌,一道赤色的光自他的掌心飞向我的周身。周围的一切似是突然变为了巨物……

直到他将宽大的手掌放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是我的身体变小了。他将我置于他的掌心我仰着脖子看向他。

我:“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该庆幸此刻你只是魂魄,能幻化成易于躲藏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将我罩在了他宽大的衣袖之中。

混乱的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吧。”

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近。

我自衣袖的缝隙中悄悄向外探看,来人正是刚刚在抓捕我的牛头与马面。

??:“何事?”

牛头:“大人,从修罗道走出一个亡魂,我们正在搜捕。她似乎逃到了这附近。请问此处可曾有异样?”

??:“这里无事发生。退下吧。”

马面:“可是,我们已经找遍了地府,除了这里——”

牛头:“大人说无事发生,那便是无事发生。想那亡魂也无处可逃,我们再仔细找找便是。我们先告退了!”

马面还在嘀嘀咕咕,便被牛头拽走了。

直至确认他们离去,我这才从那个宽大的袍袖中钻了出来。

他血色的眼瞳,在这昏暗的灯光下愈显幽深他双唇轻抿,利落威严。

我:“他们似乎很怕你。你是这里的什么官?”

??:“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一点而已,算不上什么官。或许他们是在为自己的看守不力而心虚吧,连一个困在修罗道里的魂魄都看不住。”

男人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却被我捕捉到,我霎时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你为什么帮我?”

??:“想看看当既有的规则被打破,事情会不会变得更有趣一点。那你呢?就不怕我出卖你?”

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从坠入修罗道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当我意识到不会有什么状况比现在更糟糕,反而就什么都不怕了。”

话语间不免带着几分自嘲。但对于眼前的男人,我是由衷地感激。

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想到这地府之中,还有你这样的好人,不像那个是非不分的阎罗王。”

??:“你似乎对他很有意见?”

我:“神界常说,这三界之内,唯有阎王最为公允。但我看啊,只是个空架子罢了。什么赏罚分明,公正无私,明明是颠倒黑白。将我这样一个无辜的人送入修罗道。”

男人若有所思,却没有说什么。我拽了拽他衣袖的一角。

我:“既然你在地府待了很久,那一定见过阎王吧?”

他顿了顿,最终点点头。

??:“算是见过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好奇啦。人间盛传阎王已经两千岁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还说因为常年怒目圆睁,日子久了,他的眉毛和眼睛都长在了一起。是真的吗?”

??:“这样的传闻,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我还听说,他从来都不笑,脸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冷冰冰的……这样看来,“面目狞”一说倒有几分可信。”

??:“你好像很喜欢人间的传说?”

我:“谈不上喜欢,但比起天上的那些,总要有趣很多。虽说民间传闻真假难辨,但这个阎王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让我在修罗道吃尽了苦头,等我见到他了,定要与他好好算算这笔账。男人看向我,眼中染了几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他一定很害怕。”

正当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阎王的传闻时,屋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还没等男人说话,这次我便自觉地往他的袖子里钻。他的衣袖不似这阴间的冷冽,反而带着股暖香。

我熟门熟路地向外探头看,来人是一个身躯瘦弱、面容惨白的男人。

竟是在阎王身边当差的白无常,当初也正是他与黑无常一起将我引入的修罗道。

白无常:“大人,这是你要的名册。”

他将一卷棕色的名册呈上。

??:“放下吧。”

白无常将名册放在桌案的中间,轻轻推到男人的面前。

又熟练地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个香铲,拨了拨鼎炉中的香灰,直至白烟由弥散变为笔直向上。

白无常:“原来是离魂香,怪不得这往生殿比平日里暖了不少。”

白无常将这个男人唤作“大人”,而这里又是“往生殿”。难道这个相助于我的男人就是……

或许是我眼里的震惊和探究过于明显,男人将视线悄然投向衣袖中的我。

??:“今日被某位突然到访的客人扰了清梦,燃离魂香是为了定神。”

这香明明是我来前就点了的,倒说得像是特地因我而点。

白无常似是有些意外,愣了愣。

白无常:“还没见您邀请过谁来这里。能成为阎王的客人,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阎王?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地府阎王,陆沉。

陆沉:“她的确很不一般。”

咳咳……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疹人。其中的含义,我揣摩不清。

白无常退至了殿下,又俯身向陆沉行了个礼。

白无常:“对了,牛头马面想让我来向您请罪,他们看守不力,已经自行请罚了。”

陆沉摆摆手,没有过多的回答。

陆沉:“知道了。”

白无常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我心中顿感不妙,他竟然就是如今的地府之主,阎王。

看得出他惩罚严明,想来我刚刚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坏话,这下倒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思来想去,还是走为上策。

我轻手轻脚地从他的衣袖中逃了出来。顺着椅子滑向地面,悄悄往殿外溜去……

忽地,脚腕间多了一道力量,那里竟被一道锁链缠住了。顺着锁链的轨迹看去,执着另一端的,正是陆沉。

陆沉:“去哪里?”

他只轻轻转动手腕,我便被他一把拽了回去。双腿腾空地浮在了半空中,与他视线平齐。

我挤出一个虚假而谄媚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

我:“那个,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多有打扰……”

陆沉:“想逃跑?”

陆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怎么会呢,阎王大人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还帮我躲避追兵……我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逃跑呢?我出去透透气,等会儿就回来……”

陆沉的眼中隐隐透着笑意。

我正要往外走,可双脚仍是动弹不得,这位阎王大人果真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正打算继续求情时,目光却被他手中的那道书卷吸引住了。

我:“生、生死簿?”

他手中的书卷上,竟然写着“生死簿”三个大字。

传闻“生死簿”主宰三界生死,像我这样逃跑的小游魂,写入生死簿必定是要灰飞烟灭的。

他竟让白无常取来生死簿对付我,还真是看得起我。他定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对付我的办法,所以,才任由着我胡闹。

眼下我自是无路可退了,倒不如让他给我来个痛快。

我:“好了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沉:“你身在地府,这里杀和剐的方式有千百万种。如果你实在感兴趣,我可以陪你去体验一下。”

他果然做好了要处置我的打算,还真是处心积虑呀。

我:“就算是惩罚我,也没有必要搬出生死簿来吓唬我吧?”

陆沉:“吓唬你?”

我:“你不是想在上面写我的名字,让我灰飞烟灭吗?我生前并无恶行,也非顽劣之辈。如今还为救神而死,却要入这修罗道吃尽苦头。

虽说我是擅自逃脱,但若非这样做,我恐怕已经入了那无间地狱。”

陆沉:“六道之判定,皆以生前业果为依据。世间生死轮回,无一不是如此。自然是最为公允的。你的记忆曾有过缺失。或许,从前留下过一些业障,但被你遗忘了。”

他竟知道我的记忆有缺失,想来地府是三界轮回之地,或许也能知晓我的前世今生。

其实陆沉所言也一直是我担忧的。在修罗道时,我曾猜测过,在遗忘的那些记忆中或许存在恶行。但那仅仅是猜测,与它变成真的却又是两样。

我:“你是说,我曾经做过坏事?”

陆沉:“如今也无从考证,毕竟我不是你。不论你是否能记起那段回忆,能看到它的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原来连阎王也无法知晓我的记忆。

我:“你法力强大,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我恢复记忆?”

陆沉摇了摇头。自知恢复记忆无望,心下不免有些失落。

陆沉:“虽然没有能恢复记忆的法术,但是业镜台可以照出生前之事。若你真的行过恶事,照一照便知。”

我:“真的?就算无法恢复记忆,能知道这些也是好的。可以让我试试吗?”

陆沉:“业镜台是上古法器,法力强大,非常人所能承受。你中过斩魂箭,现在仙骨已断。想照业镜台,已然是不太可能了。”

心情在短暂的时间内经历了几番起落,如今却被告知这样的结果,属实有些可惜。

我:“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陆沉瞥了我一眼,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陆沉:“不如还是送你回修罗道吧。”

我:“别,别呀!一定还有办法的!”

重回修罗道无异于死路一条,我可不是为了认命才逃出来的。

我:“仙骨断了可以再修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陆沉:“如果你能给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我或许可以考虑给你一次机会。”

可陆沉与我非亲非故,并没有必须帮我的理由。反而是我擅自脱逃,扰了地府的秩序……但,扰便扰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耍赖到底了。

我:“我刚刚救了你的头发,你不该报答我一下吗?”

陆沉:“这么多年,你都是靠着这种耍赖皮的方式去说服别人的吗?”

我撇了撇嘴,自知这个理由实在牵强。

我:“等等,“这么多年”?难道你从前认识我?”

陆沉:“你名气太响,三界之内恐怕很难有人不认识你。”

怎么感觉不似什么好话。

想到无法说服陆沉,我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等待着阎王大人无情的宣判。

陆沉看了我一眼。

陆沉:“重修仙骨非一日之功,须有百年以上的修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重修仙骨?百年以上的修行?

我:“你,愿意放过我,让我留在这里了?”

陆沉:“这地府中,有一座“无字碑”空置了很久,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来修篆。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倒不妨一试。”

我:“有!当然有了,这世间还有人比我更了解石头吗?”

我高兴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没有挣脱开,反而将脸向我凑近了一点。

陆沉:“的确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它。”

这话似是有些意味深长,我看向他桌案上的生死簿。

我:“那……生死簿。”

陆沉打开了生死簿,指了指最后一行,上面写着:“xxx。”

陆沉:“我让白无常取它来,是为了将你的名字划入地府,让你免受六道之苦。”

原来他没打算为难我,而是做好了让我留下来的准备……不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相助于我,眼下留在地府修那“无字碑”便算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我:“走吧,带我去看看这块“无字碑”。”

陆沉:“不急,还有件事比这个要略重要些。”

我:“什么事?”

陆沉的视线顺着我的头顶,落在肩上。我微微低头,便看到辫子上那七七四十九个结。

陆沉:“你辫子的样式倒是不多见。”

我:“怎么,不好看吗?”

陆沉:“好看。但就怕时间久了,会更难解开他说得似乎有理。”

于是我低下头开始去解这些结,可惜正如陆沉所言,发丝已然缠绕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陆沉:“让我来帮你吧。”

阎王大人难不成还会梳理头发的法术?

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将我变回了正常身形,起身示意我坐在他的座椅上……扶手上还残留他的体温,萦着几许暖意。他站到我身后,小心翼翼地为我解开发结。

又取来乌木梳,一点点梳开缠绕在一起的发丝。他的指尖不时地触摸到我的耳廓,惹得我一阵心乱。

陆沉:“如果不小心弄疼了你,记得告诉我,我会轻一点。”

我:“没、没有……你梳得很好,你很擅长为别人梳头吗?”

陆沉:“这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梳头。没想到,难度就这么高。”

我:“还不是那修罗道惹的祸,我只能用头发打结的方式来计算时日。”

陆沉:“这道伤疤也是那时留下的吗?”

他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烫痕,那是在滚日窟时,不小心掉落崖壁,被岩浆灼伤的。疤痕凹凸不平,的确有些狞。

我:“嗯,不过如今我是魂魄,疤痕不算什么,待到来世入轮回,自会换一副新的肉身。”

陆沉:“还疼吗?”

我点点头。这是冥府的岩浆,就算伤口已然愈合,但疼痛也会一直持续。

陆沉将掌心覆于疤痕之上,那里生出几抹凉意,灼烧感不再。不出一会儿,那道伤痕便也尽数消失了。

陆沉:“来世的事,来世再说。我只管你的今世,不再受伤痛。”

胸口处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心跳也乱了节拍。

眼前这个男人,今日不过与我是第一次见,但他却说要让我今生不受伤痛。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他梳头的力道一样轻柔。头上,心上,皆如坠云中,温软而绵延。

看来人间的传闻一点也不可信。这阎王大人非但不是凶神恶煞,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呢。

陆沉带着我一路穿过往生殿,来到一处幽僻的境地,四周薄雾杳杳。我环视了一圈,也未见什么石碑。

我:“为何带我来这里?那“无字碑”现在何处?”

陆沉:“就在你身后。”

我望向身后,除了远处立着一道高高的牌坊,就只剩一座几丈高的石柱子,哪有什么无字碑。

我:“没有呀,总不会是这座石柱子吧?”

我随口一说,竟见陆沉点了点头。

原来这无字碑并非一般的石碑,而是一座有几丈高的四面柱。碑面上隐约见到几痕沟壑,似乎之前曾有过字迹,但此刻已经尽数被凿去了。

这么大一座碑,非十天半个月就能修好的,心下不免觉得方才答应得过于爽快了。

陆沉:“无字碑是冥界法器,是为超度亡灵所立,上面原本刻满已逝者的名字。不料一千年前的某一天,地府突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她把名字尽数抹去了。如今,你的任务就是将那些被抹去的名字,重新再雕刻上去。”

我:“要将整座碑都刻满吗?”

陆沉:“嗯。”

如今我折了仙骨,要刻满这么大一座碑,少说也得上百年。思及此,免不了要对那位毁碑之人指责一番。

我:“究竟是谁人,如此不学无术,好好的一座碑毁它做什么?”

陆沉:“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当面问问她。我会准备好每日要雕刻的名单,你需要在亥时前来找我。我在往生殿等你。”

离开往生殿后,我终于敢自由地行走于地府之中。这里并非预想得那样冰冷孤寂,反倒草木丛生,川流汩汩。

墨色的河水之上生出一池黑莲,透着莹莹的光,神秘幽远。行至河边一株古桐树下,我盘腿打坐,默念起陆沉临走时教给我的几句心诀。

黑无常:“……他们好可怜啊。”

幽静无我的氛围被头顶上方突如其来的呜咽声打破,抬头便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壮汉,此时正坐在树上抹眼泪。

这人正是黑无常,我坠入修罗道时,见过他与白无常。

只是,当时的黑无常满脸凶相,看上去比那白无常蛮横许多,如今居然在……哭鼻子?

白无常:“我认识你,你是大人邀请的那位客人。”

隔着叶丛,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侧过头,这才看到黑无常后面的树杈上侧躺着一个白衣白脸的男子,正是刚刚在往生殿见过的白无常。

我:“借住而已,算不上客人。”

顶多算是个在逃魂魄,若以客人自居,想来还有几分不自在。

黑无常:“……还有什么比天人永隔更凄惨的故事吗?”

耳边的哭声不减反增,却不知他是因何如此。

白无常:“每次都吵着要来看,看完又哭唧唧的。”

白无常虽嘴上数落着,却也不忘给他递上帕子。却不料,那黑无常也不去拿帕子,反倒扯着白无常的衣袖便蹭了起来,被白无常一把推开。

即便如此,黑无常仍是不忘泣涕涟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是奈何桥上一对即将步入轮回的情侣,正在死别。

黑无常:“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悲哉悲哉——唔!唔……”

黑无常的双唇似是粘连在一起,只闷声哼着,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是“噤声诀”。而向他施法之人正是这奈何桥的主人,孟婆。

孟婆:“你哭声太大,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婆向我们走了过来,她眉目清冷,言辞犀利。

我:“这地府还有鱼吗?”

孟婆:“有水就有鱼,有什么稀奇的?”

我:“传闻忘川是冥界之河,河里都是魂魄,没想到还有鱼。”

白无常:“有的,看到那些莲叶了吗?鱼就在那下面。”

走到忘川边,我低下头去看那些莲叶。幽暗的河水深不见底,忽地一双幽绿的眼瞳自深处浮了上来,一时间我看得有些出神。

却不料那双眼睛瞬间化作一张血盆大口,猛地跃出水面,向我袭来……我惊得后退了两步。

孟婆:“怕什么。“噬魂鲤”只食忘川中最肮脏的灵魂。有了它,这忘川才不至污浊。”

白无常拉着黑无常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我跟前。

白无常:“这忘川在千年前一直是浑浊不堪的,里面布满了恶灵与怨魂。是阎王大人找来了“噬魂鲤”,才让这忘川变得清明。”

之前就听说过,地府在几千年前一度荒芜。后来新的阎王上任,才让这地府有了生机。如今看来,这个传闻确是真的。

地府治理严明,奖惩赏罚有序,想来也是这位阎王爷的功劳。

再度看向噬魂鲤,它仍是凶狠面目,但我却没那么害怕了。

孟婆:“不是看起来凶狠的,就一定是坏的。也不是看上去缠绵依恋的伴侣,就一定是真爱。”

桥上的情侣执手相看泪眼。他们是一对私奔的恋人,生前因为门第悬殊,无法相守,便去崖边双双殉了情。

他们一起饮下孟婆汤,约定好三生三世都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额角落了一个吻,作为来世与彼此相认的记号。

我:“这样真挚的感情,真好啊。”

孟婆:“话说得再漂亮,下一世还是会爱上别人。”

我:“他们的约定那样真挚,也会变心吗?”

孟婆:“能遵守约定的只是少数。”

我:“是饮了孟婆汤的缘故吗?”

孟婆:“世人都以为是因为“孟婆汤”才让有情人在轮回中分离。这不过是他们无法坚守的借口罢了。我在孟婆汤里加了点“浮生拓”。

倘若是真心相爱的情侣,不管辗转几世,这个印记都能指引他们找到彼此。当掌心的“曼陀罗”出现时,就意味着,他们将永不分离。

若是有一方有所动摇,或是并非完全出自真心,那么这个印记将永远也不会出现。”

我:“原是如此,看来这情爱一事,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孟婆看着那对情侣的背影消失于奈何桥尽头,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孟婆汤会让人忘记前尘往事,可她却还是悄悄用了“浮生拓”,赠与相爱的人再见面的机会。

或许,她也并非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思及此,我不禁笑了。

孟婆:“平日里就有个傻哭的,吵吵闹闹。如今又来了个爱傻笑的,这地府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啊。”

白无常看了我一眼,笑意盈盈。

白无常:“是啊是啊,地府越来越热闹了呢。”

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我差点就忘了仍受“噤声诀”所困的黑无常。

我:“婆婆,可以帮他解开“噤声诀”吗?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婆婆瞟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

孟婆:“真有办法?”

我:“嗯,我保证。”

她在黑无常的额前猛地敲了一下。

黑无常:“……好哇,坏老太婆,又欺负我。当心我找阎王大人告状去。”

我清了清嗓子,将黑无常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我:“咳咳……像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人间的话本里可是数不胜数。不知道有没有谁想听一听呢?”

黑无常:“什么什么,快说来听听。”

我:“可不能白听哦。”

黑无常:“那我拿这个跟你交换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狭长的白瓷瓶,瓶口朝下晃动了两下,一根拇指大小的萝卜便落于他的掌心。

我:“这是?”

黑无常:“这是我们阎王大人亲手栽种的萝卜。吃一颗便能增进三十年的修为。”

我:“真的假的?”

见我不信,他立即拍了拍胸脯。

黑无常:“我黑无常从不骗人。”

我不置可否,直到白无常也冲我点了点头。

白无常:“这倒是真的,他确实骗不了别人,只有别人骗他的份。”

我:“好吧,姑且就相信你们一次。”

我咬了一口这颗橙红色的小萝卜,脆爽可口,甘甜多汁,似乎与寻常萝卜并无不同之处。

我:“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黑无常:“这萝卜的功效好着呢,一炷香以后你就知道它的妙处了。”

好吧,既然收了他的萝卜,我便也履行约定。我讲了一出“梁祝化蝶”的故事,果不其然,那黑无常听得挪不开眼睛。

当讲到梁、祝二人离开学堂后,梁山伯前往祝家提亲遭拒时,黑无常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想来他若是知晓了二人的结局,岂不又要哭个稀里哗啦……

于是我话锋一转,告诉他,梁山伯寒窗苦读,终于考取功名,风光地迎娶了祝英台。二人在他们亲手做的蝴蝶灯前拜堂成亲,厮守终身。

黑无常:“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故事。你给我多讲讲……”

此次投其所好的策略显然是成功了,这条“大黑鱼”上钩了。有了这些故事,日后若是让他帮我摘仙果、取仙丹,还愁不好办吗?

我:“讲么,没问题,但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能白讲……”

黑无常:“放心,我会再多为你寻些萝卜来。阎王大人的窗台上多的是……”

陆沉:“原来我的萝卜都是你偷吃的。”

陆沉不知何时也来了这里,他走了过来,脚步停在我的身侧。

黑无常连忙站直了身体,却低着脑袋,不敢看陆沉的眼睛。

黑无常:“大人,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陆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责罚你。”

陆沉侧目看向我。

我:“你是来找我的?”

陆沉:“亥时将至,我来寻你去修行。”

黑无常:“诶?离亥时不是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吗?大人还亲自来寻——”

白无常:“咳咳……”

白无常拽了拽黑无常的衣袖,他似是再度被施了“噤声诀”,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陆沉:“走吧。”

我:“哦,好。”

我点点头,与陆沉并肩离开。

陆沉:“你似乎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我也没想到,原来地府里的人都这么可爱。”

陆沉:““都”可爱?”

我:“嗯。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很不错,孟婆、黑无常、白无常,还有……”

我自然地将目光投向陆沉,明明这个最为熟悉的名字已然到了嘴边,却莫名有些说不出口了。

甚至,耳廓和脸颊还不受控制地燃起了热度。

陆沉:“还有谁?”

我:“还有……噬魂鲤!”

陆沉:“没有了?”

我:“没有了。”

陆沉弯了弯眼睛。

陆沉:“好吧,看来我今天听不到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了。”

如同柳枝拂过春水,他的话在我的心中泛起了微澜。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是我没说出口的那个吗?

往生殿里,淡淡的沉香木与苦艾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沁入鼻息,我便觉周身生出几分暖意。

陆沉将一个纸卷交给我,上面记载了九十九个名字以及他们的生辰八字,这些都交由我来篆刻。

我:“那我先去修碑了。”

陆沉:“不急。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他突然叫住了我,还有什么事会比无字碑更急的。总不能是反悔了,或是要加倍奴役我吧?

我:“什么事?”

陆沉:“桌上有一些从人间送过来的点心,你可以帮我吃掉它们吗?”

我:“就这样?”

陆沉:“嗯。怎么,不喜欢吗?”

白瓷雕花的盘中盛了几枚人间的茶点,被做成合欢花的模样,外面裹了一层薄酥,可口诱人。

我想起自己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成为魂魄后,虽不再依赖进食维持体力,但口腹之欲在死后也不会凭空消失,有佳肴可享用,自然是极好的。

我:“不会,我很喜欢。”

点心入口甘甜酥脆,连带着身心也愉悦了不少。刚吃完这些美食,屋外便传来了亥时的钟声。

奇怪,明明刚进过热食,为何四肢却有些发冷?似是寒气在向我集聚,我紧了紧衣衫。

陆沉:“坐过来,坐到我旁边。”

他挪动身体,为我让开一半的位置。

我依着鼎炉坐着,柔暖的离魂香缓解了我些许的不适。

可那股寒意自脚心一路蔓延至后脊,身体竟不由得颤栗起来。

陆沉将宽大的外袍掀起,披在了我的肩上,我几乎是被他裹进了怀里。他的手掌轻轻扫过我的脖颈,那里竟意外地一片温热。

我尝试着向他靠近,便发觉,与他相触,会使我浑身的经络都舒畅起来。

于是,我顺势搂住陆沉的腰,将冰冷的脸颊向他颈间探去,他的身体略略有一瞬的僵直。

我:“好暖啊,让我抱一下。”

他没有推开我,反而将我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片刻后,我才感觉到熟悉的体温重归我的魂体。

我:“好奇怪,为什么会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陆沉:“亥时是地府阴气最盛的时间,以你如今的修为,很容易寒气入体。有些不适,属正常反应。”

他既然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应该也无大碍。

待到我全然修整好,呼吸也完全顺畅,便站起身来。却忽地一阵天旋地转……

幸而陆沉接住了我。

只是不知为何,眼前的陆沉也由一个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无数个陆沉似是漂浮的幽灵,又似是熠光的冥蝶,在空中交替着飞舞起来。

陆沉:“怎么会这样。”

我:“陆沉……你变成好多个陆沉了诶。还飘来飘去的……”

陆沉:“你吃了我的萝卜?”

眼见着陆沉的后背长出蝶翼,我便如同春日里在花丛间戏玩时那般,朝着那些“蝴蝶”扑了过去……

不同的是,那些“蝴蝶”我如何也捕捉不到,而我每一次的飞扑,都会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掌心似是被翎羽轻扫过,痒意自掌间蔓延至心头,我不免打了个冷颤。骤然抬手时,我握住了那个致我轻颤的“罪魁祸首”。

我:“看,我抓住你了!看你再乱动!”

我定了定神,眼前有“一只陆沉”的小辫子被我牢牢拽住了。

陆沉:“……可不可以先放开我?”

我:“不要,放了手,你就会飘到天上飞走了。”

陆沉:“我保证不会飞走的,好不好?”

我保证不会飞走的,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哄人。

他宽厚的掌心包裹住我的手,手背处的温热一点点消融我的抵抗。我缓缓松开了手,口中仍在呢喃。

我:“不要离开我……”

陆沉:“放心,我不会离开,我会陪着你。”

我折腾了陆沉一整夜,直至卯时才彻底昏睡过去。

第二日,我便是从他的床榻上醒来的。不知是之前太累了,还是食用了萝卜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沉谧酣稳。

回想起昨夜梦中,我追逐着陆沉一路到了云间,他将云朵变幻成曼陀罗花丛,之后,他又陪着我在这赤色的花云间放起了风筝。

却不料我竟一脚踏空,陡然坠落,我惊得闭上了双眼,却被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拥抱稳稳接住。

鼻尖是熟悉的沉香木与苦艾的香气,我睁开眼,想看看他……却在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了屏风之上陆沉的影子。

窗户开着,给了清风扰乱他发丝的机会。隔着半透的屏风,陆沉在桌案前书写的身影若隐若现。这个时间,他应在处理公务。

身上披盖着他的毯子,鼻尖盈满他的味道,倒觉得舒适安心。

陆沉:“睡得好吗?”

我:“嗯,很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的声音将我从对梦境的遐想中彻底带了出来。

我突然很喜欢这样隔着屏风与他说话,似是我们已然认识了很久。

空气中飘散着离魂香,清风将他的味道带到我身边。

陆沉:“做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倒是个我未曾预料过的问题。

我:“你没有做过梦吗?”

陆沉:“没有过。”

天界的神仙也会做梦,甚至有时会用托梦的方式向人间传达旨意。

而阎王不会做梦,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我:“做梦的感觉么,就像是在经历另一种人生。梦,真假掺半。有时是对现实的补白,有时是纯然的天马行空。”

陆沉:““想象”也是现实的延伸。听上去和你描述的“梦”,很相近。”

这样说来,的确是很像,但似乎又大不相同。

我:“还是有些区别的。梦到的事情可能同想象一样是真假难辨的,但梦中的悲喜却很真切。所以,凡是梦中之事,我不会将它全然视为虚幻的存在。”

陆沉:“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人生的一部分,另一种可能。抑或是,此刻与此在。”

陆沉:“此刻与此在?”

我:“嗯。”

隔着屏风,我点点头,全然忽视了他此刻并不能看见我的动作。或许,我同他之间本就不曾相隔什么。

我:“身在梦中,却不知是梦。梦醒了,它就变成是梦。梦若不醒,它岂不就是人生。”

陆沉:“倒是很有趣的说法。”

我:“梦有很多种,有好有坏。坏的有生离死别,伤痛愁绪;好的会让人置身乐土,不愿醒来。”

陆沉:“所以,你昨晚做的梦是哪一种?”

想到昨夜梦中的那丛赤色的花云,还有他于云间将我包裹住时的安心……

我:“后者吧。在云间漫步,我坠落之时被…一朵曼陀罗形状的彩云接住。”

那朵云,便是陆沉。

清风接徐而来,我决意起身,向屏风后的陆沉走去。

直至抵达他身侧,我才发现此刻他并非在处理公务,而是在作画。

他画的是湛蓝的天空,镀了日光的云朵,还有踏在曼陀罗云朵之上的我……

我:“你在画我的梦?”

陆沉:“嗯,虽然不知道还原了几分。”

他的画功很好。虽然所画内容与我的梦境并非完全相同,却将我梦中的感受还原了八九分。

由此推之,作画之人的内心必定是细腻而温柔的。

我:“画得真好啊。”

他在落款处拓下一枚章印,是一朵曼陀罗花。然后将画纸递给我。

我:“送给我的?”

陆沉:“梦是你的,画自然也该归你所有。”

可他才是这场梦的缔造者,不论是梦中,还是画中。想到他未曾拥有过梦境,心下更觉得这幅画该归他所有。

我从他的手中拿过笔,在画的左上角题了个《花云间》。

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准确地说,是把这个难得的好梦送给你。”

何况这个梦里,还有陆沉的出现。

他接过这幅由他亲手所画,又经由我亲手题字的画作。

陆沉:“一个梦境,还真是一份特别的礼物。谢谢你。”

是少有的轻快语调,但愿他为此感到开心。

周围很安静,将远处不知名的吵闹声映衬得分明。

我想起了平日里喧闹的黑白无常,以及他们昨日骗我吃萝卜的事,顿感气恼不已。

我:“你知道黑白无常在哪里吗?”

陆沉:“你找他们做什么。”

我:“他们骗了我,说是吃了萝卜能增进修为,没想到却……我要去找他们算算账。”

陆沉:“他们没有骗你,我的萝卜确实能增进修为。只不过你如今法力尽失,食用不当便会陷入昏迷。”

我:“原来是这样啊。是我冤枉他们了。”

陆沉:“况且,账我已经替你算过了。”

我:“怎么算的?”

陆沉:“我罚他们去忘川种萝卜了。”

经历了几个时辰的不懈努力后,无字碑上终于有了九十九个名字,看着高高的墙壁,这些人究竟是谁?

其实修碑没有预想得难,陆沉也教了我一些简单的仙法与技巧。

回去时,我特意经过忘川,想顺路去看看正在领罚的黑白无常,然而并没有找到他们的人影。

我:“奇怪,不是说他们被罚在这里种萝卜吗?”

走近时,却发现古铜树下多了两只兔子,正在吭哧吭哧地挖着坑,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其中一只小兔似是看到了我,围着我欢快地绕圈。

我:“好可爱的兔子啊。”

我伸手去摸它的脑袋,却不料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猛地冲过来将它一脚踹开…两只小兔竖着耳朵看向我的身后,慌乱地逃走了。

我:“怎么跟见到鬼似的。”

我转身看去,来的不是什么鬼,而是陆沉。

陆沉:“看来第一天修碑进展顺利,这么快就完成了。”

我:“怎么跟见到鬼似的。”

我转身看去,来的不是什么鬼,而是陆沉。

陆沉:“看来第一天修碑进展顺利,这么快就完成了。”

我:“比我想象得要轻松一些。幸好你为我渡了一些修为,还教我在雕刻的时候运用一些法术。”

陆沉:“是你有天赋,一学就会。”

他总是这样温柔。

耳边响起了钟声,卯时已至。

忘川之上升起了薄薄的雾气,一艘空荡荡的摆渡船驶过。

我看着幽深晦暗的河面,无数阴森的魂魄聚集在船下,成千上万只手一齐推着船身向前行进

云雾弥漫至川心,于更幽深处,我看到了河底那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窥视着我…

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晕眩,身后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掌在推拽着我走向河中,我攥紧了拳头,与那股古怪的力量作对抗。

就在这时,陆沉挥了挥手,摆渡船上的灯火瞬间燃起。黑暗中的手和眼在火光下逃无遁形,河面恢复了平静,那些魂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窥视着我…

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晕眩,身后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掌在推拽着我走向河中,我攥紧了拳头,与那股古怪的力量作对抗。

就在这时,陆沉挥了挥手,摆渡船上的灯火瞬间燃起。黑暗中的手和眼在火光下逃无遁形,河面恢复了平静,那些魂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这些船去往哪里?”

陆沉:“当你在无字碑上刻下名字,就会有亡魂得到超度,这些摆渡船就是送他们去往六道轮回的。”

没想到我在做的事,还有这样的功用。修碑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

这里的风有些彻骨,人间此刻已然是天明时分可地府却是无尽的永夜。

我看向站在身侧的陆沉。风自他的发间拂过,落在我的鼻尖,带来苦涩的气息。星月倒映在那双平静无波的赤瞳中,给予了我安定的力量。

我:“我可以牵牵你的手吗?”

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空旷而陌生的地方不感到胆怯。

陆沉没有说话,只是将我的手攥在了掌心。

虽是永夜,但好在,有与我共看星月之人。

★★★★★

高低节律

物品详情

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