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人间❈
锁魂链缚在陆沉的胸口,随他的胸腔缓慢地起伏。
他的手和脚被玄铁钉穿过,渗出血迹,覆在旧的早已干涸的血迹之上。
那曾从我手心滑落的发丝原是如此凌乱的吗?那曾许多次抚慰过我的声音有这般沙哑吗?
有某个瞬间,我忽然觉得那阵逝沙也将我的声音带走了,才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被钉在枯木上的人。
我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的眉眼,抚平他身上的伤痕,却在指尖触及之前先感觉到了疼痛。
我:“陆沉?”
我唤的是眼前这副破败的躯体的名字,如今他却是个陌生的人。
陆沉:“你做到了,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我是被他“选中的人”。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说法。
但我知道这一次不一样,说这句话的人,是陆沉。
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情此境之下,他的眼神还是如此寂静,这种寂静让我的心中莫名生出恼意。
陆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我:“记得,是在往生殿。”
陆沉:“不,是在修罗道里。我告诉你,你比你预想的更有勇气。”
那个在修罗道中将我唤醒,带我走出去的人,原来就是陆沉。
准确地说,是眼前的这个陆沉。
我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声音,但却在梦醒时分便如一缕晨烟般消散了。直到此刻,它才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将那段模糊的记忆引向澈明。
我:“原来那个人就是你。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有意要将我从修罗道里放出来?”
陆沉没有否认。是啊,这地府的修罗道岂是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若不是他有意为之,我又怎么可能那样轻松地逃脱。
归根结底,他救了我一次。可我却无法对他说出感激,因为我还未知晓这背后深藏的秘密。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我?”
陆沉:“因为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看向周围静默的冥河与远处的山川,仿佛在透过这片废墟看向更遥远的记忆。
陆沉:“你如今看到的地府,才是它本来的样子。你如今看到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一个破败不堪的我。”
这里一片死寂,连乌鸦的啼声都没有。与我曾走过的忘川,确是两样。
还有那些曾遇到过的人,曾发生的故事,倘若他们只是这场黄粱梦里的过客,可为何我的心却在这深永的暗夜里轻颤。
我:“如果这些才是真的。那我这段时间在地府发生的一切,又是什么?”
陆沉:“是我的一段记忆。”
我:“记忆?”
陆沉:“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一场梦。一千年前,天尊为了掌控地府,将这里变成了废墟。为了阻止他毁掉这里的一切,毁掉我所珍视的人,我与他在忘川一战。
只可惜,我杀死的只是他的分身,他将真正的元神藏进了生死簿里。之后,我便被他缚在了这绞仙架上。
我耗尽修为,用仅存的神识将地府被毁之前的那段记忆封存下来,藏在了六道的缝隙之中。而那些曾经被写在生死簿上的魂灵,因为生死簿被毁而变为了缥缈的游魂。
我将它们封印在忘川河底,等着有一天,有人能将它们引入轮回。”
他之前就曾告诉过我无字碑的由来,只是在那个版本里,他悄悄隐去了一部分的真相。
关于他自己的那部分。
我:“生死簿被毁也有我的责任,将它们引入轮回,也算是一种弥补。”
陆沉:“嗯。但你能做的远不止这些。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可以彻底击败天尊的机会。而那个机会,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
寒意自脚心向上攀爬,这并非我所熟知的地府的温度,我还未来得及适应它。
陆沉:“你死了,魂魄来到了地府,进入修罗道。当得知这件事,我便意识到,我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生死簿上的名字既然你可以抹掉,那便意味着,你也可以重新撰写。
于是,我将你从修罗道里救出来,把你留在身边,替我重修生死簿。我在等生死簿重新修复的那天,天尊的元神或许也将重现世间。这便是我孤注一掷的机会。我赌赢了,是你让我赢了。”
这场由他的意志制造出的幻梦,又因他的意志走向胜利。
他一手培养了我,一手将我引入他所安排的故事,赢得我的全部信任与爱。而我却将这一切都傻傻地归结于命运般的邂逅。
我:“你将它视为赌局,那么赌注呢?倘若我输了,该怎么办?”
你在我的记忆里,我有把握能护你周全。你的仙骨已经修复,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助你增进修为,天尊无法真正伤害到你。摆脱一切,包括我。
我:“不论输赢,你都可以如愿离开地府。让我离开,就是你为我设计的结局……很好。既然赌注不是我,看来,那便只剩你自己了。若我输了,你又当如何?”
陆沉:“若你输了,我便永远如此刻这般枯萎地活着。”
被缚在这绞仙架上,受永世的折磨,他竟甘愿付出这般代价。
我:“幸好,我赢了,你便不用再受这样的痛楚。”
他的嘴唇干涸,微微泛着白,却扯出了一抹浅笑。
陆沉:“你赢了,我就可以死了。”
“死”……他竟可以把这一个字说得如此轻松。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想将自己濒临溃散的情绪抚平。
他不惜一切代价,设置了一场只有生死,却没有输赢的赌局。直至此刻我才明白,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独属于他的复仇。
他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审判,并一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他将离开这里的一切,包括我。
我:“陆沉,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一枚没有感情的棋子,还是任人戏耍的傀儡?”
冷冽的风自忘川的另一端吹来,吹皱了他眼里那谭静谧的血色湖泊。
陆沉:“抱歉,让你产生这样的感觉,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没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幻灭与背叛,我无意让你也遭受同等的痛苦。可我还是让它发生了。”
我:“同等的痛苦?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悲凉与自嘲,似是要将一切都撕裂在我面前。
陆沉转动起手腕,鲜血顺着玄铁钉滴落在灰褐色的树干,看得我一阵心惊。转瞬间,他的头顶便出现一条细长的牵引绳。
陆沉:“正如你所见,我的真身便是一副傀儡,为这地府而生。两千年前,天庭的某位上神制造了我,并赋予我管理地府的宿命。
这是我被钉在这里的那一天,第一次知道的真相。而这个事实也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我不曾拥有过去与将来。”
似乎过往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他是一个从未生过的人,才从不畏惧死。
而我也开始明白,为何他的真心会遗落在别处。而又是为何,在面对我时,他明明步伐皆是向我,可眼神却避向了别处。
而他为何要在此时说出这些,我想,我已经知晓。
即便他利用我,欺瞒我,背叛我,但他从未有
过要获得我原谅的打算,因为他终将离去。
他阖上双眼,默念咒语,我的面前便多了一方业镜台。这镜子很眼熟,上次见它时,是在一处荒芜之地。
我:“这是……业镜?”
陆沉:“这是真正的业镜。与你上次看到的那面,不同。”
原来上次他特意带我踩着幽僻的道路前去的地方,只是一个虚假的业镜台。真正的业镜一直就藏在他的身上。
我:“连这个你都要欺骗我?”
陆沉:“我猜想,如果你得知一切,便会离开。”
我:“可那时我已经决定帮你对付天尊,你为何还要瞒着我?”
陆沉:“为了万无一失。”
听上去很合理,却无法叫我信服。
他真的担心过我会动摇吗?在人间时,他将自己的元神托于我的手中。在忘川中,他不惜折损修为也要护住我。抑或是,动摇的另有其人。
业镜就在我面前,当水面出现我的影子,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记起了所有…我带着当时所信奉的法则,行走于三界。
那时的天尊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上神,他用他的谎言编造出一套庇佑苍生的法则,蒙蔽了所有人。我曾以为自己所行皆是为了苍生福祉,舍生取义也在所不辞。
我误以为生死簿是仙界垄断命途的手段,于是便亲手去地府毁掉了它…如此种种,如今看来,不免鲁莽而可笑。
本以为知晓真相时,必定会思绪混乱,但我却意外地平静与释然。似乎能否算得上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善者、好人,已经不会引起我的在意了。
陆沉:“我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这一次,我都会回答你,不会再隐瞒分毫。”
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喘息声变得粗重。
他被钉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这里的夜空一片漆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而他就这样,日日与痛苦相伴,与孤寂为邻,度过了上千年的岁月。
他,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我:“疼吗?”
他怔愣了片刻,忽而又笑了。
陆沉:“你应当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却问了最不该问的。我欺骗了你,就算是坠入地狱,受尽苦痛,也都是罪有应得。”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让我痛恨他的打算,但他也该知道,我的真心不会那么轻易被改变。
我:“因为你曾经也问过我,疼不疼。在我遍体鳞伤地从修罗道里出来的那天,在我坠入忘川河底险些魂飞魄散的瞬间……你曾告诉我,“来世的事,来世再说。
你只管我的今世,不再受伤痛。”陆沉,现在你告诉我。当你问我“疼不疼”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也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吗?”
陆沉静默地看着我,久久未言。再开口时,眼里的骤风已然归于寂静。
陆沉:“你该恨我的。”
这个答案很糟糕。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真正接纳过我的真心。
除了“真心”以外,他的理想,他的世界,都是同等重要的东西。
他不惧生死,苦痛也无法改变和束缚他。这就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只是,我曾见过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告诉我,他并不想让我离开。
我:“那便让我恨你。恨你的欺骗与背叛,恨你的从容与漠然。恨你将我玩弄于股掌,又恨你擅自规划我的归途。恨你强行将我带进你的世界,又强行将我从你的世界剥离。但你知道吗?
这一路走来,不止有你的记忆,也有我的。我把对你的恨留在你的记忆里。而对你的爱,我决意留在我自己的记忆,如此才算公平。”
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那些话都没有说出口。
陆沉:“xxx,答应我最后一件事。生死簿上,帮我刻一个名字。”
我:“谁。”
陆沉:“陆沉。”
非三界者,入生死簿,当灰飞烟灭。他没有改变决定。
我:“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如果你已经想好了,我会成全你。”
陆沉:“这是我的结局,我已经接受了它。”
痛苦淹没了我,他是如此的残忍与决绝。是啊,他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意志,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对他而言,死亡也是另一种探索。
我本可以成全他,但现在我反悔了。
正因为见过他的真心,便无法原谅此刻他对这颗心的背叛。我终于明白,就算拥有一颗真心,一旦他背离了它,那么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我:“在你还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什么之前,你还不可以走向结局。”
我施法解开了禁锢他的铁钉,血腥的气息盈在我们之间。他麻木的躯体向地面坠去,却又骤然被铁链收紧。
与枯木沉重的碰撞声与铁索的摩擦声混在一起,陆沉皱起眉,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陆沉:“……”
或许是疼痛,又或是别的原因,他闭上了眼睛。
我用他曾交给我的术法制住了他头顶的绳线。殷红的绳索随着我的手指游走,好像他的血脉和命运也被我握在掌中。
绳索骤然绷直,他的身躯传来一阵难抑的震颤,而那正是我想要的。
我想看看,当他看到他的真心,是否还会坚定地走向毁灭。
他的下颌被绳索牵引着高高地抬起,那双绯色的眼睛望向我。
喘息声在荒芜的天地间盘旋,坠在他颈间的锁链渐渐收紧,喉结随着喘息滚动,蒙上一片水色。
陆沉:“……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轻声说着,被血与汗水濡湿的碎发在我的耳鬓厮磨,随后温热的唇落下来,含住了我的耳尖。
我:“是什么?”
声音与喘息扑在我的耳畔,晕开一连串湿润而温热的吻,如他的声音般缥缈不定。
陆沉:“被太阳烧得透明的梦境,在雨天积水的浅草里欢腾的鱼……”
他血色的眸子望向我,仿佛只一眼便能抵达我的心底。一时间我忘记了呼吸,心魄就在那一瞬被他摄住了。
如暗夜中捕猎的野兽,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那一瞬的迷失。
他动了动身体,冰冷的锁链在他的胸前碰撞。在一连串不安的响声中,有双伤痕遍布却依然滚烫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荒寂的被遗弃之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风涌入我的身体,如一场覆世的潮涌,将我和陆沉吞没。
操纵他的绳索此刻就在我手中,但为何,却是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疼痛和颤抖呢?
我将他胸前的锁链除去,他却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仿佛束缚住他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陆沉:“有人在对我说话。”
我:“谁?”
陆沉:“另一个我。”
他看到了他,那个我曾见过的“陆沉的真心”。
我:“他在哪里?”
他握住了我的手,覆盖在他的胸前。掌心传来轻微的震颤,他的眼底有茫然倏忽而逝。
我:“那是你的真心。”
陆沉:“真心,我曾拥有过一颗真心吗?”
我:“和我一起感受它。”
我抱住了他,那初生着的,灼烧着的,萌生于毁灭之中的悸动,经由贴近的脉搏与呼吸,在我们之间流动。
肩膀处原本蜿蜒着的一条旧伤疤,却在不觉中悄然裂开,淌出几痕新的血液。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皮肤向下滑落,在他的胸前勾画出一朵血色的莲花。
我低下头,以唇舌细细勾勒,吻住了他胸前的那朵血莲。
陆沉:“……”
我仰起头,舐掉唇角残余的一丝血迹。他眼帘微微垂落,看向我时似乎更多了一些什么。
我:“既然已经看到了它。那便不要放它走,如果你还会为此颤抖……”
我在他的耳边呢喃着,仿佛某种咒语。他抬起手,抚了抚我的发丝。
陆沉:“为什么不呢,你也曾用你的眼神,让我颤抖过。”
我:“何时?”
回应我的是他眼底蔓延的笑意,带着一如既往的纵容,却又似乎更加危险,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的倒影融化。
一只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我操纵他绳索的手,却并未制止我,而是带领着,甚至于引诱着,与我一同抵达深渊之下。
这里荒芜而空旷如同鸿蒙初始,我们亦是天地间两个初生的孩提。在混沌的本能之中,我的手抵达了他的身躯,而他的声音抵达了我的魂魄。
陆沉:“在你每一次喊我名字的时候。”
他的吻落在我的颈间,带着炙热的恋慕,从相连的皮肤流入我的血脉之中。
随即如河流,如泉涌,迅速地流遍我全身,直至每寸发丝和血肉都生出滚烫的烙印。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咬住嘴唇,隐忍地不愿退缩。
我:“陆沉……”
陆沉:“知道吗?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你再多喊一次我的名字,我便甘心沉沦……”
我:“我不想放开你,别离开我,陆沉……”
陆沉:“……爱你。”
我吻住了他,让更多的话语尽数淹没在这个亲吻里。
悬在他头顶的绳索,于混乱中绕上他的颈间。我睁开眼,手腕骤然用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却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杀死了陆沉。
但不是以灰飞烟灭的方式。
当他承认爱,他找回了真心。当他得到了真心,也将在沉沦中死去。
而这样的死亡,将会带领他走向六道轮回。
我:“就当做是对你的惩罚。这一次,就让我来做你的裁决者。”
可是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奈何桥上,陆沉身着长衫,独自一人站在孟婆面前。他的魂魄变成了我初次见他时的样子。
而如今这个世界的孟婆年岁更高,又被施了咒,无法去往奈何桥以外的地方。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明,坚定,一如我在陆沉记忆中看到的样子。
见陆沉来,她似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明了了。陆沉的计划成功了。
她摊开手掌,那里多了一碗孟婆汤。她没有立即给陆沉,而是看向了他空无一人的身后。
陆沉:“不用等了,她没有来。”
孟婆:“你想好了?”
陆沉:“我原以为我所期待的结局,是永远地离开,就像我当初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那样。但她给了我另一个结局,我愿意为了她,去看看。”
忘川上是比当年更加幽深浓暗的迷雾。摆渡船开过去,将一个灵魂送往人间道。人世悲苦,入凡尘便要经历生死劫,他们的脸上大多是没有笑容的。
人间之事复杂,六道则更甚。陆沉即将走上的也是一条非常人所能忍受的道路。
他或许能够在历尽千帆后重新回来,但更大的可能是会被改变,到那时,他便会彻底忘记我。
孟婆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陆沉这一次抉择的改变是因为谁。
孟婆:“遗忘也需要勇气。但愿你的选择没有错。”
她将那碗孟婆汤递给他。
陆沉未经思索便直接饮下,但他还是回了一次头。他看向了忘川边上,奈何桥尽头那棵早已枯败的古桐树。
但也只是一眼,便转身登上了一艘摆渡船,去往属于他的轮回。
他没有想到,此刻我就坐在那棵古桐树上,一如当年黑白无常窥看别人的悲欢离合一样,我也看到了奈何桥上发生的一切。
我仍是没有舍得他。只不过陆沉并不知道这些。
自从我找回孙悟空的记忆,也找回了之前的大部分修为与技法。我用了“隐身术”,让陆沉没能发现我。
在未来的百年间,他将忘了我。又或者他遗忘了爱,便将永生永世忘了我。
思及此,我看向掌心,那里隐约透出了一朵红色的曼陀罗花,这是我祈求孟婆为我种下的“浮生拓”。
为此我耗费了不少修为,需在这荒芜的地府再待上六十年。我不想忘掉他,最终没有饮下孟婆汤。我们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记得。
可即便如此,我却总是会问自己:“他,会忘掉我吗?”
地府一日,人间十年。转眼间,陆沉便在人间道中度过了几十载的光阴,等待着他的,还有未来的几百年。
从他降生,再到识字、游戏……他经历的都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
而我会经常去看看他,远远地看一眼,不让他发现,也不为他做什么。
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修行,我不会去干扰他命运的轨迹,只将一切抉择都交于他自己。而这一点,也是他一直以来教给我的。
这一日,我来到他常待的茶楼下,今日街上却分外热闹。
这条街道被一条河分成两边,岸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原本素净平缓的河道之上,每隔几尺便缠了一朵红色的绢花。
几十只大红喜船自远处缓缓划来,正是结亲的船队。
我站在桥上观赏着这样的盛事,也远远望向立于茶楼窗台前同样在看热闹的陆沉。
此时的他正值二十六岁,身形颀长,眉目清朗。
片刻后,他离开了窗台。走下楼,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不远处寺院的钟声响起,心下起了去祈福的念头。
功德树下,绿荫庇庇,红绸飘动。人们将自己的愿景写在红绸之上,祈愿着它能成真。
指腹摩挲着那只陆沉曾经附体过的小纸人,这是这么多年里,我思念他时都要看看的东西。
我从怀中取出一枚编好了的艾草环,那是还没有来得及送给陆沉的礼物。
我踮起脚尖,将它挂在树梢。却不料,艾草环自我的指缝间坠落,逆着风向下掉去……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到一只宽大的手掌出现在眼前,接住了那枚艾草环。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的污泥已经沾花了你的鞋面。要是连这么好看的艾草环都弄脏了,岂不可惜。”
回过头时,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是那样温润如玉,他,就站在我面前。
这一世的陆沉是出身于世家的公子,自六岁起,每年春日便都会来这座寺庙静修一段时间。
我该承认,决意来这里祈福,仍是出于我的一点点私心。
我:“谢谢公子。”
我无意改变他的生活,只好假装与他从未相识。他将那枚艾草环递给了我。
陆沉:“是沉香木珠,倒是很好闻。”
我:“你也喜欢这个香味吗?”
陆沉点点头。
陆沉:“我喜好焚香,沉香掺入其中,会生出柔暖之意。”
他还是如从前一样钟爱焚香。我想起他总是盈着香气的衣袖,想起每次去往生殿时他都会点的离魂香。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香只是为我而点。
我:“难得今日觅得知音,这枚我做的艾草环,便赠与公子吧。”
陆沉:“这是姑娘亲手所作,太过贵重,当真要送与我吗?”
我:“一言既出,怎会有假。”
我将艾草环送给陆沉,他便要戴在腕间,只是这单手似乎不太方便,系了半天都未能成功。
我:“我来帮你吧。”
陆沉:“那便有劳了。”
我向他走近了一步,低着头,帮他系着。此刻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抬眼便能窥见他眼底的柔光。
日色融暖,将他的周身都镀上了金色的光晕,也镀在他利落的下颌边缘。这样的他比之前有些不同,多了几分释然。这倒是让我宽慰不少。
我:“怎么一直看着我?”
陆沉:“这枚艾草环圈口正好,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笑得似有深意,我的脸颊却隐隐泛着温热。
这时,功德树上落下了一朵朱红色的小花,堪堪缀在了艾草环上。
我想起同他第一次去往人间的那一日,我也是这样拿着笔,在他的小纸人的胳膊上点了一朵花。相隔得如此久远的记忆竟悄然重叠,我暗暗感叹。
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很是喜庆。我不禁朝门外看去。
陆沉:“要出去看看吗?”
我:“嗯。”
我们站在了门前的河岸边,远远地从绿叶的缝隙间,看到了几影正红闪过,原是刚刚的迎亲队。船队顺着河道一路巡游,此刻正到了这山脚下。
我回过头去看陆沉,却发现风不知何时将他的衣带吹松了,我下意识便要像从前那样帮他系上。
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手停在半空中,陆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公子,你的衣带松开了,系、系上吧。”
陆沉:“多谢提醒。”
他单手系带子的动作倒是十分顺畅,同方才戴手环时的笨拙完全两样。
他该不会是故意假装系不上的吧。
欢快的曲声和鼓点渐渐靠近,映着浓绿的河面渐渐被覆上鲜艳的色彩。
船桨渐渐荡来,漾开叠起的水纹,将乌篷的倒影搅得朦胧。浅朱的花瓣飘落而下,打着小小的旋,转到我的眼前。
红妆沿着河水绵延不断,接连行过的船头挂满红绸与花灯。金丝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最细微的尾羽也流溢着幸福的光芒。
微风将喜帘微微吹动,环佩琳琅轻响。我瞧见新娘喜帕下微微弯起的唇角,那笑意里藏着憧憬与期待。
陆沉:“第一次见?”
我:“嗯。原来两个人决意在一起时,会举办如此盛大而张扬的仪式。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见?”
先前在街市看到你了,你在桥上观看迎亲船队看了很久。
陆沉:“此刻又见你好奇不减,我便猜到了。”
我:“街市的桥上?你当时在茶楼上看到我了?”
陆沉:“你怎知我在茶楼上?”
我:“我……”
相视的瞬间,我们同时笑了。原来那时的我们都在看向彼此。
既然他当时看到了我,那他是否也是同我一样,是带着私心走到我的树下的?思及此,我心跳加速。公子是对谁都这般留心吗?
他眸色沉静,始终注视着我。
陆沉:“不会。桥上有很多人,但我却只能看到你。不知为何,当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感觉似曾相识,一见如故。”
他暗红的眼眸深处涤荡着笑的涟漪,其间映着小小的我的影子,好像从很久之前它就被藏在那里了。
我:“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河面上弥散着船队曲调的余音,荡漾在我与陆沉之间。
我瞥见他的掌心,命运纵横莫测的纹路间,渐渐浮出一朵曼陀罗花。
他从未忘记过我。
喜船渐渐行远了,桥下只余春水如碧,映出我们并肩而立的倒影。
水面偶尔漾开涟漪,环绕在倒影身侧,如隐秘而无形的姻缘线,将我们紧紧地牵连。
他在人间修了三世,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他,有时是他过桥时执伞邂逅的路人,有时又是撑着小桨递给他芙蓉的船客。
一生一刹那,一道一须臾。他一次次从奈何桥上走过,一次次重新踏入六道轮回之中。
南天的烟霞升起又沉落,星斗南移又北斜。山川与沧海经历一循又一循的巨变,转眼又是许多年。
这些年来,天界和人间趋向太平。
陆沉在历经了六道的考验后,修行得道,位列仙班。而他决意回到地府。
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不在的这些年里,我循着他的样子一点点修缮了地府。
奈何桥旁的树已经生得繁茂,远处的泥土里长着萝卜青嫩的叶子。地府没有四季,它们因此得以长青。
忘川里我种下了与陆沉在人间看过的浮萍,噬魂鲤喜欢躲在团团的叶片之下。
往生殿还是之前的模样,大到桌案坐榻,小到香炉笔洗,我都尽力还原成之前陆沉还在这里时的样子。
一尾游鱼,一方土地,甚至是一片叶子……这地府的物什每多上一些,我都好像多理解了一些,他初到此处时一点点将荒芜改变的心情。
这一日,一只兔子跳到我面前。
我追着它跑到了奈何桥上,桥边春枝如翠,一如许多年前。只是那时忘川旁的兔子,都是陆沉生气时变出来的,与这只不同。
兔子在我怀里动了动,我把它放下来。再抬眸时,奈何桥的另一侧站着我熟悉的身影。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从四处弥漫的晦暗中朝我走来,仿佛走出了无比漫长又沉寂的等待。
微风吹过新生的草木,也将他的衣袂吹得微微飘摇。霎那间时间洄游,好像回到了过去许多个亥时,他也是这般走过忘川,与我相见。
游荡在漫野上的记忆尽数涌入我的身体之内,在他朝我走来的时刻,我忽然无比清晰地觉察到自己这些年里弥天亘地的思念。
微风吹过新生的草木,也将他的衣袂吹得微微飘摇。霎那间时间洄游,好像回到了过去许多个亥时,他也是这般走过忘川,与我相见。
游荡在漫野上的记忆尽数涌入我的身体之内,在他朝我走来的时刻,我忽然无比清晰地觉察到自己这些年里弥天亘地的思念。
他望着我,仍是以那道我所熟悉的目光,却又平添了许多分隔的年岁。我知道那是陆沉,是我想了许多年,悄悄看了许多年的陆沉。
陆沉:“等很久了吧。”
我:“嗯,很久很久了。”
但他最终回到了这里,那很久很久,又不过是许多个须臾相连。
陆沉笑得弯起了眼睛,他挥了挥手,忽然有漫天曼陀罗的花瓣自身后翩然飘落,缀在我们的肩膀和发丝之上。
我转过头去,见奈何桥上缀满红绸,游龙戏凤的描金璨然夺目。曼陀罗花铺满天地,远远眺望,将我的眼睛也染成和他相似的暗绯色。
这是他予我的赠礼,那年楼上桥头、绿水喜船绵延十里的红妆,桥上对望的我们,他也都还记得。
我牵起他的手,一如我初次见他时那样。带着永世的记忆,走向我们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