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笼罩着灰色的街道，城市静谧无声。

陆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他抬头看向天空，流动的云层如同倒悬的河流。

四周一片死寂，他慢慢向前，在街角看见一个灰白的人影。

走近后，那人转过头来，脸上竟然没有任何五官和表情。

鬼使神差的，陆沉拍了拍他的肩膀。瞬间，他便如同碎片般坍塌，衣服掉在地上，就像一张泄气了的皮囊。

忽然刮起的大风，把那干瘪的皮囊吹到半空像幽灵一样在空中飘飘扬扬。

街角的浓雾里开过来一辆黑色的灵车，在经过他身边时，灵车的车轮突然脱落。

车身翻倒，后面的棺材重重砸落在地上。棺材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陆沉走过去，在棺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笃笃一一沉闷的敲门声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陆沉从噩梦中睁开眼睛，而面前的荧幕上还在无声播放着伯格曼的《野草莓》。

黑白的画面像是变幻的光影，不停穿插的梦境和现实混淆了他的真实感。

他醒来了，却没有人能带他向什么地方走去。周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周严：“老板，这些是今天的行程。”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影黑白的画面是唯一的光源。

将一叠计划表递过去时，他的手顿了一下。

周严：“老板，您怎么了？”

陆沉摇了摇头，直到这时，他才从那个梦和黑白色的电影画面里抽身出来。

陆沉：“我没事。等下有什么安排？”

周严翻动手上的计划表念起来。

周严：“十点钟有一场万甄欧洲分公司的新品会议，中午要和詹姆斯部长共进午餐。下午需要对之前新找到的容器进行测试，还有……”

一项项行程从陆沉的脑海里掠过，其中仅仅穿插着几十分钟休息的时间。

他站起身，揉了揉额角，关掉了面前的电影，走出房间。

自从毕业接手一部分家族事务后，他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

就像不断重播的默剧，早就定好了每分每秒播出的画面，没有留下几处空白的镜头。

欧洲分公司的新品会议上，一些设计稿和报告在展示。

展示结束，大家都看向陆沉，等待他的评价。

陆沉：“很聪明，但也过于保守。我可以通过。不过下一季，希望大家能做出更有突破性的东西。我并不认为在座各位的水平只能到这个地步。

没有等会议结束，陆沉已经大步离开了公司。

距离午餐还有半小时，汽车快速朝市区驶去。

餐厅里，部长带着友善的笑，夸奖陆沉年轻有为。

很快话锋一转，又说起自己和老家主是旧相识，所以才会有这次的合作。

剩下的话不必说完，部长站起身，朝陆沉举起了酒杯。

陆沉温和地笑了笑，也站起身，举起酒杯。

陆沉：“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酒杯相碰，在对方的目光里，陆沉刻意放低了半寸。

沿着城堡狭窄的楼梯向下，地牢里不时传来阵阵惨叫，阴冷的风里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

陆沉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停在一间监牢前，看着里面几乎不成人形的实验品。

陆沉：“五号预备容器的情况怎么样？”

一旁的周严告诉他不容乐观，他看着那个快死掉的人，毫无波澜地收回了目光。

他似乎是有些不耐去听，又或者只是不在意，总之他打断了周严的话。

陆沉：“既然无法达标，就尽早处理掉。可以开启对六号的测试了。”

旧的容器被抛弃，新的容器重新发出嚎叫，鲜血更鲜艳。

这些血色倒映进陆沉冰冷的眼眸里，变成更深沉的黑暗。

陆沉：“明天下午之前，给到我六号的测试结果。”

陆沉走出牢房，走到天光下。

他像是在两个世界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麻木，成为了适应这种生活最好的状态。

直到深夜，又一场觥筹交错的饭局终于宣告结束。

晚风吹散了一些身上的酒气，陆沉坐进车里，稍稍松开了衬衫的衣领。

周严：“明天早上九点，有一场霍尔先生邀请您的高尔夫，八点半我会来接您……”

周严如往常一样汇报着明早的安排，陆沉轻轻应了一声。

他望着窗外的细雨，车里只剩下绵延不绝的沙沙雨声。

水雾弥漫在窗户上，凝结成一条条蜿蜒的河流将路旁的城市霓虹映得光怪陆离。

安静了一会，忽然，陆沉开口询问。

陆沉：“周严，你为什么要来英国？”

不久之前，他给过周严离开血族的选择机会，并且告诉他自己会尽力安排，保证他可以全身而退。即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可周严却好像很轻易就做下决定，放弃了这个机会。

他一开始真的挺好奇的，但因忙碌而搁置。

恰好今天喝的酒有点多有点醉，看到周严时便突然又想起了当时的疑问。

陆沉：“我记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如果血族的规矩就是不能玩玩具，你会怎么办。那时候你告诉我，那就不做血族了。为什么现在不这么想了？”

周严抓着方向盘，他微怔了几秒，似乎也在回想之前的那个晚上。

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开口。

周严：“人是会变的。”

听见这个回答，陆沉忽然放松了些。

他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带着水汽的风吹走了大脑里的昏沉。

陆沉：“还好你没有说，是因为那个时候不懂事。”

周严：“夫人对我很好。”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个回答，但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细雨悄然地飘进了车里，打湿了空置的座位，安静中就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这时不知谁轻轻叹了口气。

陆沉：“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也陷在仇恨里。”

他看到驾驶座上的周严却摇了摇头。

周严：“您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怎样的选择。”

周严的神情，有点让陆沉想起小时候的他。这也是成年后的周严身上很少见的。

简直和那天晚上说“那就不做血族了”的少年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陆沉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受，有点复杂，又有点奇怪。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景象，没有再说话。

窗外，雨渐渐大了，车子在沉默中平稳向前。

车窗上倒映出许多模糊的轮廓，扭曲着变换，雨水从影子上滑落，好像一个并不真实的幻影。

陆沉忽然想起，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构筑幻境去寻找快乐了。

大概是太忙了。他这么想，然后很快又推翻。

这时的他很清醒，不是那种孤独和渴求不存在了，而是已经不重要了，幻境里的一切早已变得索然乏味。

就只能这样挨着，就这样过下去。

即便他手里夺得的权柄越来越多，离他所追寻的东西也越来越近。

冬天来临时，血族平静湖面下的暗涌也蛰伏到了极致。

爆发在陆沉的一次前往高原城市的出差，那座城市情况很复杂，对于那时的陆沉来说，他的势力暂时还没有布控到那里。

于是他们刚离开机场没多远就遭到了一场意图置他于死地的伏击。

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直接掀翻了领头的商务车，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周严只来得及拽着陆沉躲过枪林弹雨冲向队尾幸存的车。

周严：“老板！这边走！”

混乱中，陆沉跟周严一路开车逃出生天，又在城市内遇到堵击，只好向城市外奔逃。

身后的人始终紧追不舍，他们开上了海拔越来越高的荒原。

周严因为大量失血脸色苍白。

陆沉用天赋毁去了几辆车，不断躲开击来的子弹，又探出窗外用手枪进行回击。

就这样一路厮杀，直到最后一辆追杀的车在惨叫中掉下路面。

车不能停。可周严看上去要撑不住了。

陆沉：“我来开车。”

他果断坐到驾驶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下起了雪，氧气开始稀薄，没有人的痕迹，周围看不见任何建筑和车辆。

没有防滑链的车轮突然在冰上打滑，接着车身狠狠撞向一边。

巨大的撞击声之后，意识空白了几个瞬息。陆沉最先醒过来，车前排被撞得变了形。

陆沉：“周严？周严？！”

没有回答。

他用力扯开车门，发现周严头撞在挡风玻璃上满脸全是血，像是昏迷了。

陆沉艰难地将周严从车里拖出来。

周严：“老板，你先别管我……”

他并没有理会周严说的话，将人架在肩上，环视周围寻找着出去的路径。

风雪变得更大了，手机因为低温已经关机，无法向外求救。身后的血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追来。

只能向前、向上走。

他担心周严会直接死掉，于是时不时叫周严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陆沉在茫茫风雪中捕捉到一抹红色。

原野上，伫立着一座红色的寺庙，沉稳而孤寂像是在等待所有前来的朝圣者。

陆沉：“前面有间寺庙。你再坚持一下。”

他架着周严加快脚步，可恶劣的天气和长时间的失血，让他的每个动作都尤为艰难。

寺庙看着近，实际上高度很高，台阶陡峭，仿佛走不到尽头。

他的眼睫上结起了霜，呼出的热气顷刻就被大风吹散。

走上最后一级时，陆沉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和周严一起重重倒在积雪里。

他试图爬起来，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

旁边的周严早已没有了动静，微弱的呼吸声似乎也停止了。

尝试了几次后，陆沉终于力竭躺倒在地上。

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变得缓慢，眼前的世界也在一点点变得黯淡。

世界很安静，雪花不时落在他的脸上、眼眸里，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