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 Jude❈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放晴,密布的阴云也在浩荡的风里散开,漏下一隙晴光,一寸一寸将被暴雨浸润的城市照亮。

世界的色彩因此变得鲜艳、浓郁,却也因为路边积蓄的零星水潭上的模糊倒影而显得斑驳陆离。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陆沉带到了公寓附近的一间剧院门口。

陈旧的红砖、石雕纹饰的罗马柱,还有那缝隙间的青苔和饱经风霜却依旧低垂目光的狄俄尼索斯雕像。这是一间开在街角的老剧院。

来的观众也大都是本地人,只有我和陆沉无论是我们的东方面孔,还是彼此间奇怪的沉默气氛,都和周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用了用力,想挣脱开他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但他没让我得逞,反而握得更紧。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剧院的一角。

陆沉:“你上次看到的故事被改编成了舞台剧,Jude也是角色之一。”

我看见了一张海报。

海报上满满当当画满了我熟悉的那些玩具形象。

小机器人Jude当然也在,不过他远离了视觉中心,被挤到人群之外最角落的位置。

但他依旧努力抬起一点目光,看向了海报外的我们。

陆沉:“演出快要开始了。现在你想进去看看了吗?”

陆沉又低头,望向了我。

又是那样艰涩的、湿漉漉的目光,像是暴雨过后路边积蓄的水潭。

而此时此刻那里面正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用力点了点头,拽着他就走进了剧院。按照门票上写的,我们找到了座位。

落座后不久,节目也开始了。

剧场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暗红色帷幕也缓缓拉开。

在欢快的节拍声里,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的角落,戴着小礼帽的兔子玩偶一蹦一跳跑了过来,又在舞台中间掉进了一本巨大的童话书中。

Jude在这个故事里依然不是主角。

舞台上,小机器人Jude认识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孩,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做梦,相互交换秘密,慢慢地,成为了彼此独一无二的朋友。

随着女孩长大,她的世界有了越来越多东西,可Jude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女孩,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于是渐渐地,他开始失去她。

小机器人学会了寂寞和孤独,他以为这就是最糟糕、最可怕的事了。可当女孩突发心脏病晕倒的时候,他学会了恐惧。

简单的程序也突然开始报错,体内的齿轮咔擦咔擦失序乱转,维持动力的心脏几乎要停滞下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事情。

这时候,Jude遇到了一位机器之神。他帮了神一个忙,作为回报,神答应实现他一个愿望,让他可以成为真正的人类。

之前陆沉告诉过我,Jude没有结局。他的故事停在了实现心愿、变成人类的那一刻。

我以为舞台剧也是这样。

但在这个故事里,Jude放弃了。他放弃了愿望的实现,拜托神将自己的心脏换给女孩。

那是一颗鲜红的、勃勃跳动着的心脏,和人类的心脏几乎无异。它是那样美丽,于是血液、诸多情感和记忆,甚至是世界都能从中诞生。

女孩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可失去了心脏的Jude,它的关节却渐渐僵硬。终于有一天它变得满是锈迹、完全不能动弹。

痊愈的女孩接受了男孩郑重的告白,在其它毛绒玩偶的簇拥下,她在阳光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而Jude,它站上了回收的传送带。和破铜烂铁一起,被缓缓地投向了火红的焚烧炉。

火焰在他眼中跳跃起来,但他却不觉得害怕,只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他不清楚那种幸福究竟是什么,也不再有人会告诉他。

但至少,他能够露出微笑,迫不及待地拥抱那簇炽热的火光了。

Jude的故事结束了,但主角的故事仍在继续。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看,于是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陆沉。

他专注地望着舞台,像是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故事里。

舞台上绚烂斑斓的光束明明都落在了他身上,但却不知为何,好像一直都无法将他照亮。

我就这样看着他很久,直到他终于发现了我的注视,也转头看向了我。

陆沉:“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看着他。

全部的故事结束,剧院的光也在此时亮了起来,终于有一点光钻进了他暗红色的眼底。

幕布缓缓垂落,剧院里放起了一首熟悉的英文歌。

“Hey Jude,don’t be afraid……”

悠扬却哀伤的音乐声里,我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问他。

我:“这就是Jude的结局吗?”

陆沉没有出声,但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陆沉这毫无波澜的样子,我却反而心烦意乱起来。

我:“这个结局,是你写的吧?”

他愣了愣,一直握着我的手也在这时下意识地有些不安地轻轻动了动。

陆沉:“嗯。是不是很俗气?”

他问,却好像没准备得到回答。

他调转了目光,看向舞台,又笑着叹了口气。

陆沉:“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结局了。Jude向女孩索取了爱,应该还给她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说着一条没有其它出路与可能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我:“就一定要还给她点什么吗?”

陆沉:“一定要。”

我:“如果女孩不要他还呢?”

陆沉:“这是他的选择,与女孩无关。”

陆沉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怎样的疑问都无法动摇他的固执。

我:“那就算要还,也一定要牺牲吗?”

陆沉:“不是那颗心脏的话,他还有什么可还的东西呢?”

这下他皱起了眉,转头看向我时的目光里,也满是真切的茫然与迷惑。

我:“就一直欠着吧,忘却一切,做回以前的自己。甚至是忘记自己也可以变成人类。那样是不是也很好?”

他微微偏了偏头,像是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点了点头,可是却又笑了。

陆沉:“很好。不过,我想是他不愿意这么做。”

我怔住了。从头到尾、从这个故事开始到后来陆沉对我追问的每一次回答,他都不是在说Jude。

他在说他自己。

所以他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堵死了。

因为亏欠会让他感觉活着,而亏欠结束了,生命也结束了。

音乐早就停止,剧目散场,观众也纷纷站起离开。但我仍坐在位置上不肯动。陆沉看着我,收敛了一贯的平静,他的神情有些无奈。

陆沉:“还在想更好的结局?”

我:“一定还有的。”

陆沉:“为什么觉得还有?也许是更好的结局根本不存在,所以想不出。”

我:“存在的。因为我觉得,这个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我执拗地强调着这个结局的不应该、不可以、不能够,而陆沉看着我,镜片背后的眼睛渐渐弯起来。

我:“你别笑。我一定会想出来给你看的。”

他抬手,笑着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陆沉:“好,我等你。”

大厅里满是散场的人群,挤在一起,黑压压的陆沉换了只手拉我,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

走到门口,那里有几个展台在卖舞台剧周边玩偶。

我抬头看了陆沉一眼,他也看了看我,我们心有灵犀穿过人群去买了一只Jude。

陆沉:“        ,你喜欢Jude的结局吗?”

抛开好与更好暂且不论,只说这个结局,我喜欢吗?

我看了看陆沉,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玩偶,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悲剧总是让人意难平的。”

走出剧院大门,带着水汽与树木香气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我们。

??:“Evan!”

我回头,看见一个满脸惊喜的英国青年,他头发有些乱糟糟,打扮得很随意。

??:“真的是你?!我刚才还在想那个人的背影也太像Evan了,坐得笔直,两个小时的话剧看下来一动不动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和陆沉交握的手上,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这时我想抽出来了,但陆沉却抓紧不放。

陆沉:“Lee,好久不见。”

陆沉看起来少见的开怀,他们以前的关系还不错。

就在我好奇地在他和陆沉之间打量,Lee已经笑着看向我。

Lee:“你好,我是Evan的大学同学,你可以叫我Lee。”

我:“你好,Lee!我是       。”

Lee:“       。这个名字不是你让我做——”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脸惊讶的样子,但话说到一半,就被陆沉打断了。

陆沉:“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记得你不爱看话剧。”

Lee:“之前你拜托我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来这边是过来参加同学的婚礼。”

说着,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陆沉转移了话题。

只有我对他的话耿耿于怀。

我:“Lee,你刚才说我的名字是什么,陆沉让你做什么?”

Lee:“这个……他让我……”

陆沉:“做一个定制的AI机器人。”

Lee:“你怎么都说了?!”

我:“做机器人干什么?”

陆沉:“这还不能说,暂时保密。”

Lee:“反正很有趣的,其他的我就不能透露了。”

这时Lee口袋里的手机似乎震了震,他拿出来,点开了什么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又对着屏幕不住地笑。

陆沉:“笑什么?”

Lee:“你们看。”

屏幕上似乎是一段家里的监控视频,画面上,一只小猫正在与一件西服搏斗,它一边奶声奶气喵喵叫着,一边撕咬着布料。

Lee:“前几天我去了趟我们之前常去爬的山,捡了只特别可爱的小猫咪回家。这次可不会让你靠近了,不然它又只会亲近你。”

陆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笑了一声。

陆沉:“你还是那么喜欢捡东西。”

Lee:“喂,Lucky的事我可一辈子都不会忘。”

陆沉:“给它取名字了吗?”

Lee:“当然,它叫一—这次我不能告诉你了。”

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让我感觉到难得的轻松。陆沉看起来也很放松愉快。

那以前的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这瞬间,我突然很想知道陆沉大学时候的事情。

Lee:“       ,Evan肯定没告诉你,他在这里读大学的时候,很疯。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的,该干的事不该干的事,一件不落。”

陆沉看了他一眼,但Lee毫不理会,反而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Lee:“具体是什么得你问他,他这人,狡猾得很。”

陆沉:“如果再不回去,你的猫应该把你的西服咬了好几个洞了。”

Lee:“正好不打扰你们了,回头再找你们。”

Lee拍拍陆沉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更深,他走远几步,又回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大声喊了起来。

Lee:“祝你们玩的愉快!”

而下一秒,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又重新跑回到我们面前。

Lee:“不过我觉得Evan这次回来,很不一样。当然是好的那种。”

这回,没再等我或者陆沉的反应,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捏了捏怀里Jude的手,依旧看着Lee离开的方向,猜测着陆沉大学时候的样子。

回过神来时,陆沉似乎也已经盯着我好一会儿了,他看着我,挑了挑眉。

陆沉:“你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我:“嗯。特别感兴趣。”

陆沉:“你可以问我,我不会隐瞒。”

真的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夜晚伦敦街头渐次亮起的光掉进他的眼底,就连目光都跟着亮晶晶。

我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我:“Lucky是谁?也是小猫吗?”

陆沉:“不是,是匹小马。”

我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下文,但一旁的信号灯绿了又红,他也没有开口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我:“那机器人?”

陆沉:“是我大学时做过的创业项目。”

我又等了一会,但他还是没有往下说。隐瞒是没有隐瞒了,但就真的只是回答那一个问题的范围。这让我有些无奈起来。

我:“哪有说话只说一半的,总要多讲讲细节吧。”

陆沉:“要把一件事说得详细,就要牵扯很多前因后果。”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刚刚的那两件事,但半晌,还是放弃地摇了摇头。

陆沉:“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看着他,想了想又似乎确实总是这样。以前每次他用自己的经历和见过的事情鼓励我时,都很少会把事情说全。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边跟着他走向路口,一边想着能概括的事情。

我:“那你很“疯”的那段时间是怎么样的?这总可以概括地说一说吧?”

在路口等红绿灯的间隙,我用目光向他征询答案。可听到这个问题时,他却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看我,似乎是在专注地数着红灯的计时又似乎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然后他摇了摇头。

陆沉:“你不会喜欢当年那个我的。我感到疑惑。”

我:“为什么这么肯定?”

陆沉:“当年的我对很多东西都还不懂。如果那时你见到我,应该会觉得我很不可靠。”

我:“你干嘛假设我,我可不会因为别人不懂一些事情,就觉得他不可靠。”

红灯变成了绿灯,他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往前走。

陆沉:“至少和现在不一样,也帮不上你什么。”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帮上我什么,我才会觉得他可靠呢?

我刚想这么问,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刹住。

我似乎抓到了那个一直无法走近他的原因。

我:“陆沉,你该不会认为我对你的信任,都是因为你能帮我?”

前面又是一个路口,恰好又是红灯,我们的脚步在路边停住,而他看向我的眼睛里也落了一层过于明亮的红色光晕。

他就这么看着我,摇了摇头。可他脸上的表情又分明就是觉得有。

我失笑,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原因。

他为Jude写下的结局,他为自己设定的路径与终点,我们又是如何按照他所计划和预期的那样相遇、亲密又疏远。

陆沉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下,垂下眼,在今夜所有的对话中第一次,主动地又说了一句。

陆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要有原因。”

我:“所以就觉得我也对你有所图?”

笑声落在空气里,我看着陆沉,眼神里写着几个大字。

陆沉是个笨蛋。这时绿灯亮了。

马路对面有个便利店。我松开陆沉的手,抬腿朝前走去,又回头说了一句。

我:“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知道我突然要做什么,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停住了本来要跟着我一起走的脚步。

我:“我马上回来。”

跑进便利店,我从冰柜里拿出了好几罐啤酒。

结账的时候,收银机又卡住了半分钟,没有办法,我只好等了一会。

急匆匆从便利店里走出来时,信号灯恰好又由红变绿,人群纷涌向前,唯独陆沉一个人停在原地。

我连忙跑到他面前,在看清我拎着的东西后,他瞬间失笑。

陆沉:“就在这里喝?”

我:“就在这里喝。”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塞进他手里。

没有问我缘由,陆沉拉开拉环,仰头灌下一口,看着他这样畅然的动作与神情,我也跟着兴致盎然地打开了一罐。

就这样,我和陆沉索性坐到了街边的长椅上。拉环响了一声又一声,啤酒也跟着空了一罐又一罐。

陆沉喝啤酒的样子我还没见过。于是我举着手里的易拉罐,磨蹭着只偶尔喝几口,大多数时间都在借着罐子的遮掩,偷偷多看两眼。

酒精总是会让人变得醺醺然,但直到我们把所有酒都喝完了,陆沉都没有一点醉酒的样子。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明亮。

我:“喝醉了吗?”

我晃荡着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却被他一下捉住了手腕。

陆沉:“没有。为什么想我喝醉?”

许多想说的不想说的话都在这时涌上我的喉咙,我摇了摇脑袋,开始尝试着从其中分拣出可行的理由。

我:“因为你看,这不是一个十字路吗?我们喝醉了之后,就随便选一个方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好不好?”

陆沉:“那你想去哪个方向?”

我有点心虚地看了一圈四个方向,最终哪里都不指,而眼一闭,心一横地说出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计划的事情。

我:“我想去你学校的方向。”

陆沉瞧着我,笑了起来。

陆沉:“这根本不是随便选一个方向走。”

我:“因为我没喝醉!”

我不情愿地扭了扭手腕,没能从他的手掌里溜出来。

我:“带不带我去?”

陆沉:“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顿了顿,低下头踩扁了一个空了的啤酒罐,又捡起它,丢进塑料袋里。

我:“干嘛问那么多,要么你自己喝醉,随便找一个方向走,要么就听我的。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过去的事情被我知道了很丢脸?”

我抬起脸看他,寻找着他眉眼间隐藏的东西。

可是,又为什么要找?不再等他的回答,我拉起他就往前跑。

我:“不用怕,我又不会笑你……”

但我只跑出半步,就又被陆沉拽住了。

我回头看向陆沉,而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相反的方向。

陆沉:“跑错了,是往那边。”

这回,反而是我愣住了。没等我回过神,陆沉就拉着我朝他指的那个方向奔跑起来。

已经是深夜,行人并不太多,世界仿佛睡去,只有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寂静中注视这场自由的夜奔。

旷远的夜风、怦然的心跳,还有我们渐趋同频的呼吸和一整座世界的光几乎都被我们落在身后。

那些纷乱的光影与岁月也在我们的奔跑中化为道路两侧斑驳陆离的河流。它永不止息地向前奔涌,唯有我们拉着彼此的手逆流而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座尖顶拱窗的哥特式建筑出现在夜色尽头。

它像是一片剪影,很快又变得立体、高大,在月光下也依旧显露出了壮丽肃然的色彩。

像是驻足的神明,岁月会流逝、少年将老去,但它们的目光却从未退却。

我们放慢了脚步,陆沉带我在高大的建筑间漫无目的地穿梭着。直到在其中一栋建筑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陆沉:“我在这里看过一场科技展,就是那次展览,让我想要创造一个科技公司。”

如今那上面也垂着一条横幅,是一场关于宇宙未来和过去的讲座。

陆沉:“里面有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它的标语。“科技仍在改变世界”。”

周围明明已没有什么光,连月亮都在树影间黯淡,但他的眼神却依旧明亮。

时间过去了这样多年,他也走过了那样远,但在这个注目的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仍是那个汲汲寻找着逃出口的少年人。

那,除了这个瞬间的、其他时候的陆沉呢?我变得贪心了。不由自主地想象起更多的他。

于是我们又去了更多的地方。图书馆彻夜长明的穹顶吊灯下、露天的草坪上、河流的游船上、人声鼎沸的运动场中……

他会因为考试周一直坐到天光破晓,也会因为一项实践课题作业准备数百张PPT和讲稿。

他会在摇晃的水面上翻阅艰深晦涩的名家著作,也会因为一次精彩的配合进球与Lee击掌相庆。

我们还去吃了学校旁边难吃到远近闻名的炸鱼薯条,又因为实在难吃,最后还是去了Lee强烈推荐的汉堡店才美餐了一顿。

而汉堡店往前的第三家酒吧,陆沉曾在那里做过乐队兼职,他用一首帕格尼尼征服了老板,而后来拉的,又大都是地下作曲家的曲目。

这些从前的碎片、无数的他拼凑到一起,才终于形成了如今的陆沉的心跳与眼睛,才终于使得他能够越过层层岁月,走到我面前。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山下。站在山脚下,我才发现这座山简直高不可攀。

陆沉:“要回去吗?”

我:“这座山上有什么吗?”

陆沉微微歪了头,他想了一会儿,半晌又冲我神秘地眨了眨眼。

陆沉:“藏着我的一个秘密。”

我抬头看看山,又看看他,目光反复逡巡,等他说秘密究竟是什么。

陆沉:“不过就算是这个秘密,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回去吧。”

他反而卖起了关子,作势要走,我哪肯就这样无功而返。

他这才笑了笑,向我伸出一只手。

这座山没有人工修建的石阶,只能沿着前人留下的路、踩着横七竖八的石块向上攀登。

月光从树木的间隙中落下来。

一直爬到半山腰,我实在没有力气继续向上,索性停在原地抓着陆沉的手前后摇晃。

我:“是不是可以说你那个秘密了啊?”

陆沉也不说话,只是掏出纸巾擦去了我额头上的汗珠。

他指了指前面树丛间。

那里有一块相对平整的草地,上面还隐约开了几朵白花。

陆沉:“我就是在这里遇到Lucky的。它腿上受着伤,那时这座山还没有经过开发,偷猎者很多。”

像是也在看着那几朵花,陆沉的目光落在层叠的黑暗间,慢慢说了起来。

陆沉:“Lee想将它带回去养伤,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它好得很快,也很聪明,会生气、撒娇,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一匹马。

它变得越来越依赖人类。所以,最后我把它带回这里,放生了。”

我:“它应该很不愿意走吧?”

陆沉:“不愿意。是我把它赶走的,赶了很多次。觉得我很残忍?”

我:“这是我认识的那个陆沉,会做的事情。”

陆沉明显愣了愣,但很快,他又慢慢地、真切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边走向那块平整些的草地,一边聊了很多。

创业项目、两家公司、从机器人研发到玩具设计……很多很多,那些他一语带过的事情、留学生陆沉的过去的故事,都被补全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不论如何,我们的氛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直到走到那片草地上,陆沉突然张开手臂,直愣愣地躺了下去。草地上的白花被他掠起的风晃动两下,而我吓了一跳,赶忙凑上去看他。

我:“怎么了?你没事吧?”

陆沉:“我能有什么事?”

他挑了挑眉,又忽然伸出手,揽过我的腰一把将我朝他拥去。我一时没注意,几乎直接摔在他的身上。

这样近的距离,我清楚看到他又笑起来,连带着他的胸腔与我的心跳都一同震动。

我:“我明明说好要和你保持距离的。”

陆沉:“嗯,看得出来。”

我:“我说过肯定不会再关心你的。”

陆沉:“你是说过。”

我:“那我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陆沉没再说话了。

他只是久久地注视着我。

在这样寂静的对望里,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就在这时,树林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之前陆沉说的偷猎。

我:“怎么回事,不会还有人在这里偷猎吧。”

他也皱了皱眉,望向声音的来处,似乎在仔细辨认着。

过了一会儿,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坐起身。

我紧张起来。

我:“你要干什么?”

陆沉:“过去看看,很可能有危险。到时候你就往山下跑,不用担心我。”

我看着陆沉,他的表情还挺严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好像总有一点笑意。我觉得他又在骗人。

我:“我才不担心你。”

陆沉:“好,那我去了。”

我点了点头,可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揽着我。

我:“你怎么还不去?”

陆沉:“要去,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什么事?”

他勾勾手,让我凑过去。

陆沉:“我读大学的时候听说,很多人在这里遇到过徘徊的幽灵。他们是多年前的一支军队,被遗忘在山中,到死也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如果不小心撞到了他们的身体,人就会一点点消失。

开始只是觉得手脚有点麻痹,然后是变得透明,最后连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陆沉的声音放得很轻很低,真的像是鬼魂的呢喃。

陆沉:“那些幽灵不能被肉眼看到,只是他们经过哪里,哪里就会有呜呜的声音,就像这样。”

他停顿了几秒钟,而在这几秒钟里,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呜呜的声音,从不远的树丛里传来。声音越近,说明他们离得越近。

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屏息凝神一一果然听到了呜呜的声音!

就在这时,陆沉忽然站起了身,他松开我,像是真要往树丛那边去。

我:“你别过去!”

我害怕地上前,拽住了陆沉的衣袖。

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轻轻地把袖口从我的手掌间抽开,继续往树丛过去。

一直走到树丛间站定,他低头看了看,又踢了踢脚边的什么东西,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我愣了愣。看到陆沉把脚边的东西,从树丛里踢了出来。

那是一根枯死的树干,风吹过时就会像乐器一样,发出呜呜声。

我:“你又骗我!”

陆沉歪了歪头,脸上的笑意更深切。

陆沉:“没办法,我以前就是这样的,你非要看见这样的我。怎么样,觉得讨厌了吗?”

他仍旧维持着那样的笑看我,只是嘴角明明是上扬着的,可眼神偏又躲藏。

而我顿了顿,很快又走近他。

我:“要是你承认错误,我就不讨厌你。”

陆沉:“比如呢?”

我:“比如……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鬼故事,是骗我的。”

陆沉坦然地点了点头,很快承认了。

陆沉:“嗯,是骗你的。”

我:“还有刚才你说有人偷猎,会有危险,也是骗我的。”

陆沉:“是骗你的,那只是风。”

我:“还有,你刚才说这里藏着你的一个秘密。Lucky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嘛,Lee都讲出来了。”

陆沉又笑,也一样承认了下来。

陆沉:“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再爬一段山。”

我:“这还差不多。还有、嗯,还有……”

陆沉:“还有我告诉你,那颗袖扣不见了,也是骗人的。”

我:“所以是你故意放在我衣服口袋里的???”

陆沉:“我想要和你说话。”

我呆了呆。从认识陆沉开始到现在,我似乎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还有此时此刻,在这寂静漆黑的长夜中,他望向我的眼神。它们是这样直白、诚实与坦荡。

宛如月光下退潮后的沙滩、揭去疮痂流血的伤口……又或者,它们就是剖开生锈的皮肤血管之后,那颗鲜红的、勃勃跳动着的心脏。

陆沉:“你朋友母亲生病的那天,我回到光启处理急事是真的,航班提前是假的。”

我知道。当然是假的。航班提前是多难得的事情,怎么这么巧就被他赶上了。

陆沉:“穿越系列立项之前,我总是去茶水间喝咖啡。没有注意,办公室里存放的咖啡豆就都发霉了。”

我被他口吻里一点点的自嘲逗笑了。

陆沉:“你之前的那间房子,房东的小孙女没有住,房东也没有住,我把它租下来了。你走得仓促,没有搬走的东西也还放在里面。”

我也知道。搬走之后我回去过那里。我看到了熟悉的窗帘、阳台上的盆栽,还有那辆总是停留在楼下的漆黑的车。

很多很多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的遮掩、拙劣的谎言,出于我不能知道的原因而必须戴上的假面……我只是想听你告诉我。

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切真的像河流般从你的心脏倾倒向我时,却是我在颤抖与哀伤呢?

我:“骗了我这么多……”

陆沉:“最开始,我没有那么喜欢红豆刨冰,更没有那么喜欢水果羹。”

我:“但你吃得很开心。”

陆沉:“后来喜欢上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我:“别说了。”

陆沉:“你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其实没有那么多班要加,但每天晚上,都想去天台看看。”

我:“……”

陆沉:“咖啡店的那部电影,第一次去,我就看过结局了。但我想那样说,你当时会因为投入看电影少害怕一点。”

陆沉的声音仍在继续,他一直说、一直说着。

从我们相遇开始,一直到现在。

那些处心积虑的巧合、重复无数次的徘徊后接近必然的偶遇。

投其所好的相知与惊喜、在一切看似的完满中偏要露出的缺口与缝隙……

蝴蝶从来不曾无缘无故便扇动翅膀,而大雪也从不曾毫无征兆地落向谁的发梢与眉间。

因此,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

只是,你明明是通晓一切、清醒冷静的造梦者又为什么最终,偏偏成了梦中人?

终于,我放下了一直捂着眼睛的手。

我:“陆沉……”

隔着模糊的眼泪与月光,我颤抖着望向他。

陆沉:“嗯?”

我:“我知道属于Jude的更好的结局了。”

他只是用眼神问我,那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Jude和他的女孩,他们会一起躺在一座很荒凉的山上。Jude会告诉女孩,他是一个由铁片、齿轮和提前设定好的程序组成的机器人。”

他是怎样生、怎样活,又将会怎样死……他又是怎样因为她,得到了一颗鲜红的、勃勃跳动着的心脏。

有长风,沿着那覆向我们的月光,吹过我们相望的目光。

而我伸出手,迎着那些被风吹落的滚烫泪水,摸向他的眼睫。

我:“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抽噎着,我这样问他。

而陆沉的眼睛,便在我的掌心颤动了。

陆沉:“喜欢。”

在漆黑的深渊、在荒芜的消亡,在从古至今的无垠岁月……

在众人都朝着遗忘与背叛跌落时,偏偏为彼此求得最后一点纯白的可能。

城市的另一头,就连月光都不肯停留在这片沉肃的城堡。

一名西装笔挺的老人站在废墟前,他低头看着废墟中死亡的鬣狗,而与此同时,周围也有许多乌鸦落在枯枝上,正虎视眈眈围视着他。

而他的身后,伴随一阵悠哉悠哉的脚步声,陆霆从黑暗中走出来。

诺斯:“幸会。”

简单的寒暄过后,老人又警告陆霆,无论怎样计划,一定要避开那片白骨瘴气的山谷。那是绝对不可踏入的禁区。

至于陆沉,那个只顾沉浸在儿女情长里的年轻人,就让他自食其果地就此消亡吧。

虽然东部血族的退化现象有所消减,但其它地方仍然严重。他要趁着这个好机会,将英国血族重新统一到自己手里。

而在更远的七小时时差之外的光启,周严从一条深巷中走了出来。他将硬盘放进西装内袋,又捏了捏手腕,才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点开置顶的对话框,他给老板发去了一条消息。

而在更远的七小时时差之外的光启,周严从一条深巷中走了出来。他将硬盘放进西装内袋,又捏了捏手腕,才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点开置顶的对话框,他给老板发去了一条消息。

周严:“陆霆安插在我们身边的人找到了。”

他又补充了几句,说又查到了英国那边,北部家主也在偷偷研制那种药水,能将族人的魂魄和天赋一起吞噬。提醒陆沉多注意防范。

没过多久,周严刚坐上车,手机便收到了新的指令。

陆沉让他马上动身前往英国,启动计划。

他回复了一个好,又抬头望向车窗外的前路。一场大戏,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终于可以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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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节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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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