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廊❈
我和陆沉拿着行李从机场的接驳车上下来,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远处山坡上那座荒废的哥特式城堡。
我:“哇,那就是传说中血族居住的地方吗……”
挂断电话,我看向眼前的几条岔路陷入思索。
陆沉说他在西廊,既然要分头行动,我不如换个方向找找看。
沿东廊往前走,沿路都是开放的陈列厅,只是没开灯,四周黑黢黢的。
我打着手电筒往前走,四周架子上都是有关血族的装饰,獠牙、帽子、棺材……展品边还张贴着简介。
一件颇为拉风的黑红色丝绒长斗篷攫住了我的目光。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是不是超帅”一一信息被迅速编辑好传送给陆沉。
陆沉的消息:“想象了你穿上它的样子,确实很帅。”
隔了几分钟才收到回复,好像他确实认真地想象过了,我忍俊不禁。
我的消息:“不是我,是你。我想看你穿上它的样子。要不要考虑一下,下个万圣节,满足我的愿望?”
陆沉的消息:“如果是你的愿望,不需要等到下个万圣节。”
我的消息:“现在就愿意穿给我看?”
陆沉的消息:“随时随地。”
我几乎能听到他说这句话的声音。
明明才分开几分钟,我却已经有点想他了,早知道应该一起探秘的,或者干脆窝在那间奇怪的房间里。
我的消息陆沉,你相不相信特殊的圣灯啊,额外的祝福啊……
陆沉的消息:“最真实的想法?”
我的消息:“当然要最真实的想法。”
陆沉的消息:“那么我的想法是,比起增加找到圣灯的概率……我更想亲眼看到,你因为那件斗篷感到惊喜的表情。”
对着屏幕,我忍不住扬起嘴角。原来他和我是一样的心情,比起寻找传说中的圣灯,共同度过的半小时才更重要。
我迅速敲击手机屏幕,正打着字,又来了。
陆沉的消息:“我去找你,好吗?”
我的消息:“嗯,我在地下室,我会把惊喜的表情留着的。”
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符号过来,我放下手机,微微有点脸热。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腻腻歪歪,还是因为陆沉的坦率直白。
忽然,黝黑一片的陈列厅,有个角落闪着奇妙的金属光泽。
粗看……还真有点像个灯盏。
我:“不会吧,这就是无心插柳?”
我上前两步捡起来一看—是灯盏没错,只是样子略奇怪,表面有很多焦黑的使用痕迹,不像悉心保养的物件。
手电筒扫过上缘,是符文,而再往下,居然是缠绕相生的两条细蟒,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图纹。
我:“双盘蛇……”
灯盏旁贴着一张标签,写着“由收藏家索斯先生捐赠,传说中血族的仪式用品。”
很严谨地标上了传说中,恐怕索斯先生也好,酒店也好,都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灯盏,可能是这里唯一的真血族用品。
不过,仪式又是指什么?似乎从没有听陆沉提过。我有些好奇,拿起灯盏细细查看。
明明没有点着,但掌心感受到的并非金属的质感,而是一股灼热。
疑惑间,头脑忽然一阵眩晕,视线捕捉到的画面陷入黑暗。
再度睁眼,缓缓清晰的画面不再是昏暗的地下室,而是一方肃穆的圣坛。
圣坛不大,前部设有拱门,坛上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立于坛前的少年。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褐色头发,俯身而落的侧脸让人眼熟。
我:“……陆沉?!”
少年倾身将手中的灯盏放在圣坛中央,那双盘蛇纹样的灯托与我手中那盏相同。
他伸手将灯盏点燃,黑暗中响起苍老的声音。
祭司:“陆氏的孩子,你可以对他们说话了。告诉我们共同的先祖,你是多么渴望复兴,为此又多么渴望一双充满力量的眼睛。”
眼睛?我看向少年,好像确实和我认识的陆沉不太一样——他的那双显然更为暗沉。
只见少年依言低下头去,像是默念了些什么,片刻又抬起。
祭司:“你应已明白,要如何表达你的虔诚。”
小陆沉:“以我的血,我的骨,和我的灵魂。”
仿佛已经说过这句话很多遍,他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继而一只枯槁的手伸出来,握着一把银质的匕首,虚虚搭在少年的肩膀。
祭司:“这份疼痛会帮助你。”
我:“……!”
我隐隐感到危险,想要扑上去抓住对方的手腕,然而太迟了——
匕首已经挥下,没入少年的前胸。
少年没有发出声音,除了身体轻轻地一下晃动他就像是一尊雕塑。
我:“住手!”
手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微弱的烛火已经不见了。
一片昏黑中有个高大的人形,我举起的手被他浅浅握着。
我:“陆沉?”
陆沉:“是我。抱歉,吓到你了?”
周围不知何时变回了地下室……对了,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而现在,陆沉就站在我面前,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凉意,没有匕首,也没有受伤。
我:“没有,是我要抱歉,我只是——”
另一只手心仍旧是灼热的,灯盏还在,我看到的是某段关于他的记忆吗?
见我失神,陆沉微微垂目,露出些许担忧。
大脑一片混乱,未等我细想,已经条件反射地将手背到身后。
我:“我只是、只是想吓你一跳,结果想得太专注了!”
陆沉:“吓我一跳?”
我:“是呀,上次在古堡里你还吓我呢,难得这里那么黑……”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心虚地屏住呼吸,所幸他没有继续问,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沉:“恐怕,这个计划不是那么容易成功。”
我:“因为你的胆子很大?”
陆沉松弛地弯起嘴角。
陆沉:“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更关键的……”
他边说边俯下身去,从角落里捡起我的手机放回我的掌心。
我:“是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此刻的距离很近,我能看清他的眼睛,有暗红色的光流转,与适才“记忆”里的截然不同。
我:“陆沉,你的眼睛……”
陆沉:“嗯,我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大概今天他也特别高兴吧眼神总是藏不住的。
于是原本想问的话,忽然就变成了别的。
我:“你的眼睛,可以闭一下吗?”
陆沉:“当然。”
他没多说什么就闭上了眼睛,我张开手臂,悄悄抱住他。
陆沉似乎愣了一下,过了很久,他的胸膛传来一点带着笑意的震颤。
陆沉:“所以,这才是你的“吓一跳”计划吗?”
我:“是啊,有没有效果?”
陆沉:“效果很好。”
他从善如流地说,温暖的怀抱稍稍平复了方才刺心的感觉。
我们没有再继续寻找,而是折返到酒店餐厅,吃了一顿蒜香口味的晚餐。
接着回到房间里,把这个古怪的房间里里外外探索了个遍。
卧室里的床像是一双展开的翅膀,虽然有点怪,但很舒服,更何况入睡时陆沉和我一起。
离午夜的祈福节还早,我们打算先休息一会儿。设好闹钟,我连同柔软的被子,一起落进陆沉怀里。
我闭上眼睛,努力赶走凌乱的思绪,然后半小时过去,仍旧迟迟难以入眠。
在心底叹了口气,最终我还是悄悄溜下床,到外厅把包里的灯拿出来。
它被我仓促收起,得找个机会还回去,但在那之前,关于那段模糊的片影,我想……
出神间,有人从身后拥住我,熟悉的气息覆上来,我不禁僵在原地。
我:“陆沉,你、你怎么醒了?”
陆沉:“半夜有位小姐凭空从我怀里消失,我还不能醒过来吗?”
他听起来有点抱怨,又有点撒娇,是最让我无可奈何的语调。
此刻,脑子里一点借口都想不出,手本能地想要动,也被他抓住了。
陆沉:“没必要藏着,我都看到了。”
我转过头去,陆沉却神色如常。
我:“看到了……是指?”
陆沉:“在地下室的时候就看到了。而且还知道,你大概又用天赋从上面感知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都知道……我眨眨眼。陆沉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
陆沉:“刚才睡前,你盯着我的肩膀看了很长时间。我能回想起来的,与这盏灯和我的肩膀同时有关的记忆,并不多。”
也就是说,我所见到的画面都是真的。想到这里,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你都猜到了,怎么不早点说?”
陆沉:“你没有问,所以我想,不说也许会更好。只是没想到,它已经影响了你的睡眠。”
陆沉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抱着我坐在沙发上,拿过我手里的灯。
他看着上面焦黑的地方,神色有微妙的变化。
陆沉:“这盏灯,被血族用来沟通祖灵,向他们祈求力量。尤其是,与天赋有关的力量。”
我:“与天赋有关是指……”
陆沉:“血族的幻惑之瞳,并不在出生时就显露出来,而是依靠后天的觉醒。”
原来陆沉的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我:“难道觉醒的方法,就是那个圣坛仪式?”
然而陆沉却摇了摇头,指腹轻轻抚过灯盏。
陆沉:“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方法,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来推断。用强烈的情绪刺激,特殊训练,向祖灵祷告只是其中之一。”
血族向来崇尚力量,以天赋为骄傲,一定会千方百计让族人觉醒。
我伸手摸了摸陆沉的肩膀,他闭上眼由着我动作。
我:“会痛吗?”
陆沉:“你看到的,对我来说是很早之前的事。”
我:“嗯。”
受伤的地方只剩下浅浅的痕迹,几乎难以想象它所承受的曾经。
陆沉:“我还以为你会再问点什么,比如我后来有没有顺利觉醒。”
我:“我当然想要问了。但是每次看到你的事情……”
除了无力感之外,根本做不了什么,只剩下硬生生地要揭开别人的伤疤。
陆沉看着我纠结的表情,将我落在他肩上的五指包裹入自己手心,随后缓缓开口。
陆沉:“现在我的感受恰好和你相反。”
我:“相反的感受?”
陆沉:“有很多话明明没必要说,却又有些想要说出来。”
话音落地,我与他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看来我的天赋很有用,尤其对你来说。”
陆沉:“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明白他暗示的意思,于是覆住他的手,也覆住了下面的灯盏。
那种熟悉的炙热缓缓渡过来,我的眼前陷入黑暗,继而身体也逐渐抽离,直到一丝和煦的阳光照进来,眼前再度浮现出画面。
我站在一栋古老的房子外,四周有绵延尽开的玫瑰,从最近的窗口看过去有一间宽敞的卧室。
陆沉坐在卧室中央的沙发上,依旧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肩膀上、手臂上都是匕首的伤。
一个女人正微微俯身,轻柔地帮他包扎伤口眉眼与陆沉有几分相似。
看来这是那场圣灯仪式之后的事情,但眼前的画面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也许是因为酒精覆盖上这些看起来很疼的伤口,少年连眉头也没有皱。
又也许因为,女人的脸上不止有心疼,还有某些我不懂的情绪。
她轻轻摸着少年的头,声音很沉缓。
陆沉母亲:“你把愿望都说给祖先听了吗?”
小陆沉:“说了,母亲。祭司说我的灯火燃得很旺,证明祖先们听到了我的话。
陆沉母亲:“那就好。”
少年沉默了一下,忽然栽在母亲怀中,女人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陆沉母亲:“好久没见你这样撒娇了,伤口很痛,是不是?妈妈知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但……”
然而少年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垂下双眼。
小陆沉:“母亲。”
陆沉母亲:“怎么了?”
小陆沉:“如果我的天赋就是不会觉醒呢?”
陆沉母亲:“不会的!”
女人即刻回答,语气竟有些严厉。随即她意识到这一点,表情柔和下来。
陆沉母亲:“你一定会有双很强大的眼睛。这是你作为陆氏的命运,什么也不用担心,好吗?”
小陆沉:“嗯。”
尘埃浮动的日光下,少年睁开眼。与乖巧的应答不同,眼底一闪而过冰冷的决绝。
我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很快少年便起身,温和地与母亲道别。
他径直穿过房门,又穿过花园,我连忙悄悄跟上去。
走了许久,眼前出现一片丛林,林中立着间还未完工的小树屋——我认得它,是生日时我和陆沉去的那间。
小陆沉架好木梯,缓缓往上攀登。
和刚才不一样,他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了些许真心高兴的表情。
我默默看着,下意识地弯拢五指,直到指甲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痕迹。
大概是牵动了伤口,小陆沉踉跄了一下,我忍不住出声。
我:“小心!”
小陆沉:“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来。”
他稳住身形,朝我的藏身之处看过来,似乎并不惊讶。
我试探性地从树丛中露出半个脑袋。
我:“你……看得见我?”
少年坐在树屋的边沿,歪了歪头。
小陆沉:“我应该做出看不见的样子吗?这倒不是很难。”
我:“也不是,就是……”
我们对上话了?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应该像之前的每次一样,仅仅只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吗?
我:“等等啊,你让我想一想。”
小陆沉没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干起手边的活计。
他开始做屋顶,将“人”字的两边用钉子固定,再把屋盖和墙体用带螺帽的螺丝连接。
接着,又在接缝中涂上白乳胶,让接口更加牢固。
远远的,我看到他的手腕、他的脚踝,上面有更多伤口,远不止仪式留下的一处。
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牵扯起皮肉,影响到他的动作,但他依旧建得很认真。
适才陆沉也提到过,觉醒天赋的方式有很多或许这些伤口就是这样留下的吧。
小陆沉:“天马上就要黑了。”
头顶忽然传来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小陆沉正向下看着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
小陆沉:“天马上就要黑了,你最好不要留在这附近。我在这片森林里见过黑熊。”
我:“你是在关心我?可是你都还没问过我是谁?”
小陆沉:“你不是血族,身上却有很浓的血族气息。这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因为不好,所以不想深究我的来历,是吗?
小陆沉微微后倾身体,对我其实是很戒备的,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追问。
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或许我可以帮帮他。于是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煞有介事地开口。
我:“看来我没有找错人。陆沉,你的愿望已经被听见,我是来协助你觉醒天赋的心愿天使。”
小陆沉:“……”
气氛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小陆沉看着我,明明我比他大那么多,却不由得心虚起来。
我:“怎么,不相信我的话?”
小陆沉:“我从没在血族的传说里,听过和心愿天使有关的东西。”
我:“要是凡事都说全了,那就不叫传说啦。你看——”
我摸摸衣服口袋,发现里面有块草莓味的棉花糖,自从陆沉生日之后,我就常买这个口味了。
我:“你有个愿望是在这间树屋里吃很多很多的棉花糖,对吧?我可以顺便帮你实现一下。”
我举起手,把棉花糖递过去,小陆沉有些犹豫但还是接过了。
他看了我一眼,在我眼神的催促下,打开包装尝了一口。
很快,他舒展开眉眼,表情似乎有点幸福,我看着也高兴起来。
我:“相信我了吧?”
小陆沉:“但这不是我想要吃的那种棉花糖。”
我:“我是为你考虑,这种更加便携,随时随地都能吃。”
小陆沉:“而且,我的愿望是很多个棉花糖,这里只有一个。”
我:“因为我的主要任务是帮你觉醒天赋,才不是给你送棉花糖!”
我快要编不下去了,小陆沉看着我笑了,带着些孩童的狡黠。
他微微俯身,向我伸出手。
小陆沉:“我不知道黑熊会不会对心愿天使感兴趣。所以,你要不要先到树屋里来?”
这是……相信我了?虽然我连自己都难以说服。但总之,他允许我履行作为心愿天使的使命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做,但透过这个机会能让他多一些开心的时光,似乎也不错。
于是,我带他去抓鱼,让他用眼睛致使水里的鱼产生幻觉,好自投罗网。
但是这片森林人烟罕至,鱼都不怎么怕人,小陆沉站在水里,它们就在他脚边游来游去。
盯着看了很久,有条鱼干脆停下来不动了。我小声问。
我:“你觉得它被你催眠了吗?”
他也小声回答我。
小陆沉:“好像是。”
我:“好,把这个放到它面前吧。”
我把渔网递给他,小陆沉将捕网伸入清澈的溪水。
结果那条鱼猛地一扭,从我脚底窜了过去。我一惊,脚下打滑,瞬间失去了平衡。
小陆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然而惯性太大,反而被一起带倒了。
噗通两声,溅起莹莹水花。两个人浑身湿透,只好狼狈地坐在浅滩上。
小陆沉:“我们这样,倒像是这条鱼会催眠一样。”
还真是,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盯着它看了半天,就被骗到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我:“算了,还是我来教你一个叉鱼的方法偶尔,我还会带他去森林里,让他用眼睛看一看十公里以外的小松鼠在干什么。”
他站在树屋上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
我:“不行吗?”
小陆沉:“也有可能是十公里以外并没有松鼠。”
我愣了一下,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我:“也是,要不换个别的东西试试?”
小陆沉:“或者去十公里以外看一看。”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我:“那可是十公里,很远的。”
小陆沉:“但总能走得到。”
我微微侧目,即便没有天赋加持,也很难有人不被这样一双眼睛说服。
就这样,迎着愈渐沉没的夕阳,我们走到了十公里以外。
一路走,一路看飞扬的芦苇,看迁徙的候鸟,看欲坠的浆果,心情也逐渐开阔起来。
抵达终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哪里都没有松鼠的影子。
我们搭起篝火,躺在暖暖的火光边,累得要命。
小陆沉:“果然没有松鼠。”
我:“果然没有松鼠啊。”
夜风吹过,枫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我赶忙拉拉小陆沉。
我:“快点,盯着叶子试试看,能不能让它们停下来。”
结果当然没有成功,最后两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枯叶,就像盖着两张毯子。
后来我们还尝试了很多方法,自然失败的次数也是同样。
不知为何,小陆沉从来没有质疑过我的身份。
只不过,我们也不是总能这样,轻松自在地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开发”。
他时不时就要离开,去接受血族为他安排的“天赋历练”。
每次归来,往往褐色痂块才刚脱落,身上又会出现不少新伤口。
而我只能帮他换换纱布,最多再趁机用天赋去感应片刻。
有时候他会经历严酷的实验,许多管子接入他的身体,四肢被摆成奇怪的形状。
但他一声也不吭,冰冷的操作间里只有仪器微微作响。
有时候,他的训练方法是和很多天赋已经觉醒的血族少年进行战斗。
笼子里有十几双血红的眼睛,在活下去的信念面前,残暴甚至不能算作贬义词。
除了攻击,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然而他的瞳仁一次颜色也没变过,没有天赋,就用身体,用技巧。
一个回合,两个回合,直到数不清的回合后,布满遍体伤痕。
每次战斗都比前一次更凶残,但他也一次都没有输过。
酒精弥漫开刺鼻的气味,我攥紧纱布的手微微发抖,小陆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小陆沉:“心愿天使,今天,你还会替我训练吗?”
我:“你还想要训练吗?”
小陆沉:“为什么不想?
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连声音也带了点笑意。
小陆沉:“你的训练方式,比他们要有趣得多。”
我:“……好。”
帮他把最后一块绷带缠好,我们两个在树屋里面对面坐下。从记忆里搜刮了一遍陆沉曾经提到过的方式,我缓缓开口。
我:“嗯……极端的感情也许会刺激天赋觉醒,比如说特别高兴。”
小陆沉:“现在我并没有不高兴。”
我:“所以重点是要“特别”。”
小陆沉:“我想不到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你可以给我点提示吗?”
未等我细想,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前不久的许多鲜活画面。
我:“有一件也许能算。最近我给一个人过了生日。那个生日还算成功,所以我们两个都很高兴。”
想到那日的情形,我忍不住弯起嘴角。
小陆沉看着我,明白了什么似的,表情颇为认真。
小陆沉:“你一定很在意那个人的感受。”
糟糕,差点忘记了心愿天使的人设!我赶紧板起脸,清了清嗓子。
我:“我可是心愿天使,这只是完成任务的高兴而已。”
小陆沉:“那如果,这一次任务不能完成,你会难过吗?”
我一时被问住了,因为天使也好,任务也好,本就不存在。
思忖片刻,我还是摇了摇头。
我:“最终我的心情如何,应该会与你有关。”
小陆沉:“与我有关?”
我:“要是你因为不能觉醒天赋难过,我就也会难过。要是你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就不会难过。”
小陆沉微微一愣,似乎没有预料到我这样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
小陆沉:“你会遭到什么惩罚吗?”
我:“惩罚?”
小陆沉:“他们毕竟是血族的祖先,不是吗?在我的家族里,没有完成应做之事就会受到惩罚。”
他的背部还裸露在外,那些经年不褪的伤口里,大概率也藏着所谓的“家法”。
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有些语塞。
我:“不会的,我不会有什么惩罚。”
小陆沉:“那就好。”
小陆沉终于松下肩膀,笑了一下。
小陆沉:“多亏了你,我现在想到了。”
我:“高兴的事情吗?”
小陆沉:“嗯,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我的十二岁生日。那天,我有一件想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我应该会很高兴吧。”
这件他想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继续说,我也没有继续问。
时间倏忽而逝,树屋前的最后一株木槿花也渐尽凋零。
有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和小陆沉同时在墙上比出了兔子手影。
我告诉他,那个过生日的人喜欢叫我兔子小姐他笑了,说很像。
偶尔锯木头锯累了,我会带他在森林里寻找竹荪,挖出来做野菜汤。
看到木梯上的落叶太多,就从里面选些好看的,慢慢做成叶脉书签。
之前他还会下意识地防备,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时刻就少了许多。
直到某天傍晚,我独自出门搜集材料——而小陆沉已经消失多天,近来他参加那些“训练”的次数愈发频繁。
正在拣选短木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呜咽一般的古怪声音。我下意识地扔下手中工具,躲进了附近的灌木丛。
从微微晃动的枝叶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朝河边走来。
那男人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孩子看起来和现在的陆沉差不多大,走路像是在神游,袖口和鞋带上都沾上了奶油。
到了河边,男人闭了一下眼睛,男孩便如梦初醒般恢复了神志。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突然颤抖起来,看向男人。
男孩:“叔叔,求求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才刚满十二岁,再给我几天,我一定能够觉醒,不会给家族丢脸——”
男人:“加布里。”
男人出声打断他,表情依旧淡淡的。
男人:“这是家主的命令,也是你作为家族一员应有的命运。”
他的目光停留在男孩身上的奶油。
男人:“至少他们还给你喂了点蛋糕。”
这个叫加布里的男孩……也是一个没有觉醒的血族?但和十二岁有什么关系?
我正疑惑,下一秒便看到男人举起手来,竟生生地捅穿了男孩的胸口。
我:“……!”
我即刻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
男孩的嘴里冒出血沫,男人却毫不在意,看着对方的表情如同俯视一只蝼蚁。
加布里:“可是我还不想死……”
他的肢体抽搐着,嘴里只剩下断断续续、不停重复的词汇。
加布里:“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男人:“还是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听起来失望极了,抽出手,要再次刺下。
我想要做点什么,可是就在这时,男孩的口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叫。
原本瘫倒在地的他忽然暴起,连男人都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就被他扑倒在地。
加布里:“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男人想要攻击他,但加布里却像是疯了一样,死死地咬住男人的咽喉,咬出一个大洞。
于是男人的眼睛变得更红,但是没有用,加布里竟然牢牢压制住了他。
他的胸口还在滴血,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用手在男人胸口接连捅出一个又一个血洞。
男人的反抗越来越微弱,血腥味让我几欲作呕。仓皇间,脚跟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刺啦的细微声响。
加布里仿佛听到了,头扭成奇怪的角度,朝这边看过来,他的眼睛也变成了血红色。
我几乎呆在原地,就在这时,有人抓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向后拽入草丛。
还未等我惊呼出声,那人便牢牢捂住我的嘴,一股浓烈的樟木香气没入口鼻。
小陆沉:“是我。”
我:“……陆沉。”
小陆沉:“嗯,不要说话,他看的不是你。”
正如他所说,密林中出现了几个同样有着腥红眼眸的男人。
加布里瞪视着他们,却最终在对方眼眸的闪动中瘫软下来,和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起被带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又过了一会,小陆沉才松开手。
小陆沉:“你还好吗?”
我连道谢也来不及,刚才那些人的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而我能做的,只剩下本能地抓住小陆沉。
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命运是什么意思?十二岁会发生什么?陆沉,你都知道,是不是?”
小陆沉看着我,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他都知道。
我:“陆沉……”
风从脸上吹过,有些生疼。这也是自然,已经是一月的朔风了。
小陆沉的神色异常平静,仿佛这件事从来与自己无关。
我:“到你的十二岁生日还有……”
小陆沉:“还有四天,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这段记忆原本就该是这样吗,还是我作为愿望
天使的出现改变了过去?我忽然开始不确定了
正确的时间线里,陆沉的确觉醒了天赋,那现在的他呢……?
小陆沉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察觉到我此刻无名的混沌。
他俯身搜寻,迅速摘下几根柠檬草,放在我嘴边。
小陆沉:“含着它试试看。”
我点头照做,嘴中缓缓弥散开舒朗清新的气息,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我:“谢谢。”
小陆沉:“刚才的场景让你不舒服了,是吗?”
我:“不是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在推测,语气却很笃定。
小陆沉:“你在担心我。”
见我没有说话,他在我身边盘腿坐下。
小陆沉:“不要紧的,有一个心愿天使在这里我不会有事。”
这是宽慰人的话,但又仿佛真的带上了某种希望。
我看向衣袖上那一点干涸的血珠,摇了摇头。
我:“陆沉,对不起。”
小陆沉:“为什么要道歉?”
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沾了血的袖口被我紧攥在手中,仿佛这样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我:“我根本不是什么心愿天使,更没法帮你觉醒天赋。那些让你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出于……我的私心。”
话音落下许久,空气里寂静如常。
夕色沉沉,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几乎连鸟鸣声也听不到了。
我默默等待审判,没想到身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小陆沉:“我知道。”
小陆沉将目光投向远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陆沉:“你不是心愿天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从一开始……?”
小陆沉:“从你告诉我,要帮我觉醒天赋的时候开始。如果你是真正的心愿天使,就会知道在祭坛前,我没有对血族的祖灵祈愿。
我只对我自己说了话。说我不会使用这双眼睛,更不相信什么命运。”
他收回视线,微微侧身看向我。
与我对视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睛。
小陆沉:“抱歉,我也骗了你。我的天赋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觉醒了。”
我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目前看来,他还没有使用过天赋,所以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没有嗜血的痕迹。
我心里松了口气,却有些迷茫。
我:“可是……这说不通。既然你已经有了天赋,为什么要隐瞒,又为什么不用呢?”
小陆沉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
小陆沉终于抬起头,声音也好似此刻的温度。
小陆沉:“家族里,不是每个人都能觉醒天赋,记载中最晚的一次觉醒,是十一岁。因此,十二岁之前没有天赋,便大概率一生也不会有。
没有天赋的成员,被认为是浪费资源的,也有污染后代血脉的风险。”
我和陆沉认识这么久,他从未提过这些…..我张了张嘴,混杂的思绪渐次分明。
我:“所以他们带加布里来这里……”
小陆沉:“今天是他的十二岁生日,家族决定放弃他。”
随后他捡起一颗石子,投入已然平静下来的河面。
小陆沉:“我认识加布里,他不喜欢争端。哪怕听到母亲大声说话,也会跑到藏书室的角落里,躲上大半天。”
我在那里遇到过他几次,他问我,比起不合格的血族,他是不是更适合当个人类。”
想起加布里最后的样子,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我:“你是怎么回答的?”
小陆沉:“我不太记得了。对于他来说,应该也不重要了。”
水面荡漾几圈,小陆沉看向岸边还未彻底干涸的血痕。
空气中仍能嗅到隐约的铁锈味,仿佛连同惨叫声也不曾消散。
小陆沉:“是那双眼睛,让他变成这样的。每使用一次天赋,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望就更增长一分。直到吸血和杀人变得像睁眼一样容易。
血族的天赋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不是血族在控制它,而是它在控制血族。”
他的五指缓缓收紧,甚至嵌进了底下的泥土。
小陆沉:“所以,我不会用它,一次也不会。我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是我听过的,至今为止陆沉最为激烈的表达
而我也终于明白,那些血族少年为何会如此残暴,而原本温顺的加布里又为何忽然间热衷嗜血。
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眶,而他闭着眼,任由我缓缓移动。
他从地上一遍遍爬起来的样子,不惜撕裂伤口也要抵抗的样子……许许多多与天赋有关的过往,在眼前交织重叠。
我的眼睛微微发酸,连声音也黏住了。
我:“陆沉,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吗?”
小陆沉:“为什么会觉得辛苦?”
他竟然微微笑了,露出一丝满足。
小陆沉:“我不需要天赋,也能够保护自己。小陆沉不需要催眠鱼,也能抓住它们,做烤鱼吃。想要看十公里外的松鼠,就走过去看。我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够做到。”
风哗啦啦地吹落仅剩的银杏叶,陆沉接住一片叶子在他掌心里停下来。
他将落叶递给我,但我没有接。
盯着那枚已经全然枯萎的叶子看了好一会,我才缓缓抬头。
我:“你不能像对我展示眼睛一样,让家族知道你已经觉醒么?”
小陆沉:“家族并不只想要我的觉醒,他们想要我使用天赋。”
我:“无论如何,十二岁的生日,他们会放弃你。他们会派人来杀你,也许还不止一个,这些人有很强的天赋。你不用天赋,真的有把握……”
小陆沉:“如果你说的把握是指万无一失,那么我没有。”
小陆沉合拢手掌,叶子却从指缝间悄然落下。
小陆沉:“但那天晚上之后,要么,我会作为陆沉活下来。要么,会作为陆沉死去。无论哪一种,都是很好的结果。”
这就是那天他说的,如果成功了,他便会很高兴的事情。
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
想血族天赋的来龙去脉,想生日那天会发生什么,但更多时候,闭上眼后浮现的只是小陆沉默默搭建树屋的身影。
他和我认识的陆沉其实很像,只是现在的他并不会轻易分享这些话。
只剩下四天了,严格来说,是三天零十四个小时。
随着时间逼近,小陆沉消失得愈加频繁,几乎不太过来了。
而我整天都泡在森林里,疯狂寻找合适的木头。在那天来临前,我要做一艘木筏。
既然他放弃了使用天赋,那我就让他的“把握”变得更有把握一点。
木筏的制作并不困难,之前搜索树屋资料的时候,我存了不少相关教程。
其实每天他都会过来一趟,有时,树屋的墙壁上会多几块彩色玻璃。
有时,角落里又会出现一张刚刚扎好的四角小板凳。
但是一直很不巧,我们从来没有碰上过。
到了生日的前一天,木筏在上过最后一道防水蜡油后,终于在赶工中完成了。
那天早上,我在树屋里留言,请他不管多晚,一定要到河边来一趟。
我等了很久,从午后等到暮色将近,等得心急如焚。
小陆沉终于出现了,月光下他行色匆匆,满身又是新鲜的伤痕。
我叹了口气,只好先帮他处理伤口。这段时间绷带和酒精我几乎随身携带,包扎水平也被迫提升。
处理完毕后,我才把他带到水边,揭开盖在木筏上的红布。
我:“铛铛——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小陆沉:“礼物?”
见他有些迟疑,我把他推到木筏边,郑重地点点头。
我:“过生日,当然要有礼物。撑杆在这里,快点上去试试看,好不好用。”
小陆沉接过撑杆,小心站上木筏,缓缓压低重心。
等稳住身体后,便试着将撑杆探入河中,木筏微微颠簸,沿着流水方向顺利移动了起来。
一开始还略显生疏,试过几次后,他很快就掌握了木筏的滑行节奏。
我:“你喜欢吗?”
他捏着撑杆,向我点点头。
看着他有些认真又有些雀跃的表情,我的心柔软下来。
我:“你知道吗,建木筏的时候我发现了,这是一条很长、很急的河。从这里到下游,水路只需要一天,而陆路要走五天。”
小陆沉看向我所指的方向,将木筏缓缓停住。
小陆沉:“你想要让我坐着木筏,从这里逃走。”
我:“逃走多难听呀。我是想问你,明天想不想和我坐这艘木筏,来一场大冒险?”
他没有回答,只有撑杆在水里漾开涟漪,又逐渐恢复平静。
沉默片刻后,他走下木筏,走到我面前,目光径直落向我的双手。
我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去,没想到他年纪虽小,力气却很大,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露出掌心几道长长的伤痕。
我:“这个,看着是有点吓人,其实没什么感觉的。”
小陆沉:“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我一时有些惑然。
我:“为什么不痛?我就说本来也没那么严重……”
小陆沉:“为什么你要担心我,现在又要来救我。你究竟是谁?”
他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只是那双眼睛有些没底气,这样的表情在“陆沉"脸上鲜少见到。
我顿了顿,收拢掌心,把他的手握在手里。
他的指尖蜷缩着,像是怕碰到我的伤口,但我没有松开,握得很坚决。
我:“我是 。我帮你,是因为你是陆沉,只是这样而已。”
小陆沉:“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我:“我不想。”
小陆沉:“没有一点条件?”
我:“没有。”
小陆沉:“可是,你不用再扮成心愿天使了。”
他微微歪头,难得露出了小孩子的困惑。
是这么多天里,我从未见过的样子。于是我也认真看向他。
我:“这是大人的事情,但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要帮陆沉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条件。和是不是心愿天使无关,甚至和陆沉相不相信 也无关。”
小陆沉:“总有一天,是哪天?”
我:“不管怎么说,都要过了明天。”
我捏了捏他的脸,就像他有时候会对我做的那样。
我:“怎么样,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跑?我浮夸地压了压腿,张牙舞爪像是要挟持他。”
小陆沉忍不住笑起来。
小陆沉:“所以,还是逃跑。”
我:“逃……对,就是逃跑,怎么啦?”
你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而我是兔子小姐,我们两个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逃跑。
我:“真是的,谁要和这群凶神恶煞的血族打架啊……”
我碎碎念,小陆沉就这样听着,拿过旁边的药膏,小心涂在我掌心。
他的动作很轻,半晌才又开口。
小陆沉:“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每一次去树屋,你都不在。”
我:“生气?我干嘛生气?”
小陆沉:“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我:“你还在想这件事啊。我也骗了你呀,你就不生气吗?”
小陆沉:“那是不一样的,我骗你是为了我自己。”
好能钻牛角尖的小孩,真不知道后来那个人,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我叹了口气,递给他另一只手。
我:“那不如这样吧,你对我讲讲……为什么你已经有了天赋,也知道我是假的天使,但还是陪着我闹了那么久。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炉火讲了很多话,比他之前和我说的加起来还要多。
讲一开始他以为我是血族派来的眼线,所以只想观察观察我。
讲他其实很珍惜,那些我陪他尝试各种古怪训练的日子,他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讲那天撞见加布里,见我既害怕又担心,他横生出许许多多的愧疚。
讲再后来,我说他高兴我就高兴,于是他真的高兴起来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还讲了什么?讲了树屋,讲了木筏……讲了我们亲手搭建的所有所有。
他真的相信我了。不管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愿意相信。
讲到最后眼睛都睁不开,我们蜷缩在一起,在将熄的炉火边睡着了。
一夜无梦。天边露出一道白线,这天终于到来了。
我和小陆沉睁开眼,谁也没有说话,互相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各自行动。
为了不让人起疑,他会先回家,拜会参加庆生宴的各路血族前辈。
趁着这段时间,我把可能会用到的物品一一搬到木筏上。
大部分收整结束,再度回到木屋的时候,放在桌上的叶脉书签却莫名移动了位置。
难道……有其他人来过?我环顾四下,将手指覆上枯叶,然而什么情绪也感受不到。
心脏霎时紧绷起来,我立刻转身想走,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身体猛地拽回,接着门扉又轻轻关上了。
枝叶簌簌落下,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黑袍老者。
祭司:“小姐,请坐下吧。我会和你一起等待那个孩子回来。”
话音刚落,我的脚便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倒,跌坐在床沿。
我:“你说的孩子,是陆沉吗?”
虽然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但好在他没把我的嘴封起来。
我:“你是血族派来杀他的?他不在这里,今天都不会回来。”
祭司:“他会的。”
老者只回答了这一句,之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再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绳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连忙出声警告。
我:“陆沉,不要进来!”
外面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我紧张地屏住呼吸
可是几秒后,木门还是被推开了,一束月光照进来,拉长了小陆沉的影子。
他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泥点,大概是匆匆跑过来的。
小陆沉:“我还以为,今天晚上才会有人来。”
祭司:“应当如此,但家主相信你的潜力,决定给予你另一次机会。但愿你能珍惜,在这位小姐死去前,用出你的天赋。”
一把冰冷的,悬空的匕首抵上我的脖颈。
小陆沉微微蹙眉,一瞬间,瞳仁中隐隐有暗红流动。
我:“陆沉,我是不会死的!”
听到我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向我看过来。
趁老者还未意识到他眼睛的变化,我努力笑了笑。
我:“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并不属于这里。你可以理解为,我来自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我不会死,只会回到那里去。”
皎洁的月光落在小陆沉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小陆沉:“你在意的、那个过生日的人,也在那个世界吗?”
我:“是。”
话刚出口,匕首刺入了我的皮肤。
疼。我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
祭司:“小姐,看来无论你要去哪里,都还能感到疼痛。这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没理会老者的话,只径直看向面前的少年。
我:“你不用为我做什么,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小陆沉:“我可以去那里看看吗,你的那个世界?”
冰冷的空气里,铁锈味从喉管逐渐溢满口腔,我忍住眼底的酸涩,缓缓点了点头。
我:“当然可以。就像之前说的,要等你长大。”
小陆沉:“但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就不会想要去见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我几乎听不见。
小陆沉举起手指,指节咯拉作响。
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延伸在墙壁上的影子,五指瞬间合拢。
老者的身体迅速在空中扭成怪异的姿势,骨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他甚至来不及呻吟,便像一段朽木般重重摔在地上。
小陆沉终于抬起头,他的瞳孔里,是比血更红的颜色。
冰冷的空气里弥散开铁锈味,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我知道,束缚解开了。
危机解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直到钟声从遥远灯火中传来,他才从屋子里走出去。
我默然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河边,木筏还停在岸边。
他盯着木筏上满满当当的物品看了会儿,随后目光落向河水里自己的倒影。
我上前几步,站在他旁边。
河面比往日更加平静,倒影里的那双眼睛,艳红色久久没有褪去。
片刻后,他开口了,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陆沉:“我感受到了。看到他的血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只想要看到更多,最好面前的人完全变成一团血肉。”
我攥紧五指,直到指尖几乎看不到血色。
我:“你可以不用天赋的。”
小陆沉:“但我不后悔。”
他转过头,呼出一段白气。
小陆沉:“我知道,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清冷的月光笼下来,他的面庞不知何时已有了明朗的棱角。
我好像渐渐明白了,这段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东西,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比如他总会觉醒,总会在生日当天活下来,总会因为什么理由,最终用了自己的天赋。
也总会变成未来那个人。
因为他是陆沉,仅此而已。
可是……我看向身侧,沉默的间隙,他又盯着河面出神。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压抑住微微发抖的嘴唇,反而愈加明显。
一颗小石子悄然滑落水中,打碎了倒影。
我:“有些东西,还是可以改变的吧。”
小陆沉:“你说什么?”
我:“我说,陆沉,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朝他挪得近了一点,他依旧没有动。
小陆沉:“不是害怕,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变了呢。”
我:“这个很好办,来,张开嘴。”
我掰过他的身体,小陆沉不明所以,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张开了。
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嗯……牙齿没有变尖。”
接着拉起他的手,摊开骨节分明的五指。
我:“指甲也没有变长。”
随后再举起双手,比了个相框的手势,把他框进来。
我:“皮肤也没有变苍白,还是一样又帅又可爱。”
话音停顿片刻,我看着他,直到他也把视线专注地落回来。
河边的风很湿润,我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
我:“最后,皮肤也非常温暖。抱歉陆沉,你变成超级无敌冷酷吸血鬼的想象要破碎了。”
小陆沉:“你肯定看了很多关于血族的小说。”
他抱怨着,不知不觉,胳膊却也环住了我的肩膀。
小陆沉:“我会变成他们那样的,对吗?加布里、家主、父亲、母亲,我和他们其实没有区别。我知道的,只要开始用这双眼睛,我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想努力再说什么,但我已经听懂了。
怀里的身躯颤抖着,于是我把他抱得很紧。
我:“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不会的。你会作为陆沉活下去,也会作为陆沉长大。
你当然会用天赋,但每一次用只会让你变得更加陆沉。然后,你会作为陆沉碰到 。”
小陆沉:“碰到 ……”
我:“嗯,你会作为陆沉和她闹别扭,又作为陆沉和她和好。最后,你会因为她有一点点改变,但这一点,谁又能说不是陆沉呢。”
小陆沉:“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我:“以前我不敢那么说,但是最近,好像确实是这样呢。”
小陆沉收拢手指,用相同的力量回抱住我。
小陆沉:“那到那个时候,我可以问问你吗?问问你,我和现在还是不是一样。”
我:“当然。我会十二分认真地回答你。”
肩膀上的衣服一点一点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但我反而安心下来。
彼此的手臂都没有松开,好似这样就能隔断冬夜所有的寒冷。
我:“所以,你别害怕了。陆沉,别害怕……”
我重复着,直到怀里小小的身躯愈来愈空虚。
又是一片黑暗,短暂的耳鸣后,传来当当的钟响。
随后是林立的雕塑,花纹繁复的墙纸,长长的褐色皮质沙发……
以及陆沉,他微微俯身,是我熟悉的苦艾气息。
我眯起眼,屋顶暖黄色的灯光将周身包裹,有种恍如隔世的微妙错觉。
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沉:“六点零五分。从你闭上眼睛,只过了十分钟。”
我:“オ十分钟?我怎么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
陆沉哑然失笑,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
陆沉:“你要和他过一辈子,我在这里又怎么办呢?”
我:“他?你都看到了?”
陆沉:“嗯,都看到了。”
他的手依旧和我的叠在一起,握着那盏焦黑的灯盏。
是因为他愿意将过去敞开,所以我的天赋才拥有了那么强的效力吗?
我:“离得那么近看你的记忆,还是第一次。”
陆沉:“对我来说,也是种新奇的体验。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在那里变得很不一样。”
陆沉缓缓摩挲着我的指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他。
我:“那我看到的那个孩子,原本发生了什么呢?”
陆沉:“十二岁生日那天,他们确实来了。按照家族传统,在晚上找到了他。他反抗了,没有用天赋,腹部因此被开了一个大洞。
好几个晚上,他蜷缩在树屋里,听着自己内脏跳动的声音,觉得这样死去也很好。可三天之后,他还是活下来了。
并从此成为了家族的异类,一个没有觉醒,却活过了十二岁的异类。”
“——我有一件想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我应该会很高兴吧。"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在某个秋季,母亲骤然离世,相隔没多久,他成为了血族最锋利的刀。这些我都知道。
说话的声音停了片刻,陆沉摘下了那副黑金边的框架眼镜。
陆沉:“最后,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用他的眼睛。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具体的情形。也许是家族安排的什么任务,也许只是一场族人间常常发生的死斗。只是恰好,他在那时做出了决定。”
我:“……是什么决定?”
陆沉:“比起他现在想要的东西,变成另一个人,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微不足道。我咀嚼着他口中轻飘飘的字。见我没有继续问,陆沉默然看向我。
此刻,那双眼睛沉淀着馥郁的红,阴鸷、杀戮嗜血……所有不美好的词汇都被恰如其分地藏好了。
陆沉:“是不是觉得有些失望?”
我:“对谁?”
陆沉:“对陆沉。”
他总是用那个少年,那个男孩讲故事,可是现在他没有说对他,而是说对陆沉。
其实我知道,在一段已然存在的回忆面前,我的回答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我:“那你呢,有没有对我很失望?”
陆沉:“为什么要对你失望?”
我:“因为我的力量很小,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改变不了你不好的回忆,改变不了现在,也没办法轻易帮你取得想要的东西。”
陆沉:“我们在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我:“但你会回答我的,对吗?”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没有合拢的窗户漏进来一丝冷风。
陆沉起身走到窗边,晚风吹乱了他柔顺的额发。
陆沉:“至少,你改变了这段记忆的结局。”
我:“你是说,他为了保护我,用了天赋。其实我一直在想……他那么厉害,就算不用天赋,大概也能救下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呢?”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陆沉望着不远处亮起的点点灯火,想得很认真。
陆沉:“大概就和你当心愿天使的理由一样。”
我:“心愿天使?”
他“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陆沉:“是出于一点私心。”
霓虹色的光明暗交错,落在他身上,像是把他分割成了两半。
我没有接话,只默默走上前,走到他身边。
从窗口看出去,原来有一棵槭树,红色的叶子做成书签,应该也会好看吧。
看了一会,冷风吹得手指冰凉,我碰了碰陆沉他也一样。
寂静里,他握住我的手,拇指流连在掌心,像是在确认什么。
也许他在想,到底哪一种过去更好,但归根结底,都不会有区别。
我:“陆沉,我和那个孩子有个约定。如果你真的很在意我失不失望,就问问我吧。问问我,他和那时,是不是一样。”
槭树飘下几片枯叶,其中一片落在窗沿上,陆沉捡起来又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过,郑重的样子像是接过一捧花。
陆沉笑起来,不止是弯了弯嘴角而已。
陆沉:“我想,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我:“没有了吗?”
陆沉:“没有了。”
壁炉“哔啵”一下,暖和了彼此的声息。
陆沉:“现在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就是很好的回答。
他坦然看着我,就好像这一切本该如此。于是我也抬头看向他,在无数次的对视里,这一次好像格外安心。
我:“陆沉,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