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餐厅❈
大街上,健康的人因为不知道雪人症的传播途径也都戴上了口罩,城市的氛围有些压抑。
我时常听到他人言语里有意无意露出的恐惧,早期症状、轻症、重症,它们像暗流一样在乌云下涌动。
当然,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一如往常。
因为想要应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祈祷茫茫人海之中,下一个患病的不要是自己。
手机突然震动,我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是谁打来的电话就先接了起来。
我:“喂、喂?”
我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陆沉:“……xxx,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陆沉?”
陆沉:“是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完全没想到,打电话来的会是陆沉。
我们从过去的英国回来之后,他成为了新的血族家主,我也升职当上了执行总监,生活都变得忙碌。
工作上的往来邮件越来越多,日常的碰面和交往,却是大大地减少了。
偶尔下班时碰到一起,他还是会提出送我回家,我也还是没有拒绝。我们会绕一段远路,多兜十几分钟风。
只是最近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已经有一阵子,我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回过神来,想起他还在等我回复,连忙清了清嗓子。
我:“没事,只是我这边空调温度太低了,有点冷。”
陆沉:“要不要现在下楼?我在楼下,车里有毛毯。刚好也是下班时间了,我送你回家。”
陆沉的语气像往常一样,把我从紧绷的情绪里拉了出来。
我:“多谢陆董的好意,但我今天不在公司啦,来新闻社开会了。”
陆沉:“我知道,我就在新闻社楼下。”
我:“你怎么知——你看到外勤打卡了?”
陆沉:“我确实看到了。但在那之前我就知道,最近你承担了很多额外的工作。还有你为了今天能有时间来新闻社开会,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
连这都知道,那他岂不是也在加班。我叹了口气。
我:“最近大家都很辛苦。其实,我现在想回趟公司,还有些事要处理。陆董愿意的话,可以捎我回去吗?”
陆沉:“不行。”
陆沉的回答很迅速,我怔了一下。再次开口的时候,陆沉的语气带上了一点笑意。
陆沉:“工作明天再处理也可以,我不希望我最优秀的员工因为忙于工作而忘记吃饭。正好我有一个朋友的餐厅最近在试营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试试吗?”
我:“这是陆董的约会邀请吗?”
陆沉:“我在邀请xxx小姐与陆沉共进晚餐。”
他的语气很正经,就像不知道我在调侃他一样。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我:“好呀,我正好饿了。”
陆沉:“我等你。”
下楼后,我坐上陆沉的车。
每次送我回家的时候,他好像都没有带司机,自己坐在驾驶座。
后座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文件袋,有些突兀,我忍不住看了一眼。
陆沉:“我们准备走了?”
我:“啊,好的。”
我连忙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等了半天,却也不见车子发动。
直到陆沉笑了出来,凑过来帮我扣上了安全带。
陆沉:“走吧。”
车子穿过传媒港林立的高楼大厦,一路开往最繁华的市中心。
路上我们依旧谈天说地,说起最近的生活和工作,不健康的夜宵,小巷里的艺术展,小区里遇到的流浪猫。
还有好多好多。最后也说到正在流行的雪人症,说到各自的见闻和担忧。
陆沉的语气很平和,那些悬在我心头的事情在和他交流后,都被理顺了脉络。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头都微微偏向我,听完后认真回应每一句。这
种熟悉的、安心的感觉,让这条不算短的路程快要结束时,我还有些意犹未尽。
陆沉踩下刹车后,车子平稳地停在一幢独栋楼前。这栋楼并不高,但面积很大,走进去的一瞬间,昏暗的光线将我包围。
侍者引我们走到一处包厢落座,我看到面前的餐巾上写着三个花体字:向右看。
我好奇地照做,一瞬间右手边帘幕揭开,视线撞进一片深蓝,整整一面墙那么大的水族箱在桌上投下折射的波光。
我从没想过,闹市中心的餐厅竟然也能观赏到海底的风景。远处几条巨鳐穿梭在鱼群和水母之间,近处有一群伪装成海藻的叶海龙正在随着水波摇晃。
我看得出神,一只白鲸突然游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我试探着向它伸手,它竟然隔着玻璃蹭了蹭我。
我惊喜地转过头看向陆沉,迎上的是他温和的目光。
听他的意思,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他不看水,却盯着我看。
陆沉:“你喜欢这里?”
我:“很喜欢!”
陆沉微微笑了起来。
陆沉:“那就好。”
直到上菜后,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厢座。陆沉和我喜欢的菜肴分布在两个套餐里,刚好一人点一份,换着吃。
海洋生物的阴影时不时地打在我们的桌上和身上,吃完了,我放下刀叉,看着对面人忽明忽暗的眼睛。
我:“陆沉,你今天来找我,不止是吃饭,还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吧。”
我看了一眼他手边的文件袋。
我:“因为你下车的时候,把那个文件袋也带来了。”
陆沉低头看了一眼,文件袋的位置刚好能被我看到一个角。
陆沉:“原来那么早就被你发现了,怎么一开始没有问?”
我:“因为你会带我来这里,肯定是想让我好好放松一下。而且我猜这东西,可能还挺麻烦,你也要找个氛围好的地方,想一想怎么和我说。”
陆沉轻轻笑了,我有点不满。
我:“我猜得不对吗?”
陆沉:“不,正相反,一点也没有错。”
陆沉看向我,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点笑意,丝毫不介意我把他形容得优柔寡断。
随后,他将那个封面空白的文件袋推到我面前,神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陆沉:“还记得吗,之前我们有过约定,我会帮你收集身世有关的信息。”
我:“我的身世……在这个文件袋里?”
陆沉:“是,你想看看吗?”
我有点紧张,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我:“我当然想看,这可是我让你帮忙的。”
陆沉:“你可以不想。人的想法是会变化的,这只是你从前想做的事情。如果你现在已经不想看了,我会把这些销毁。”
我:“那如果我真的想看呢?”
陆沉:“我会在这里陪你,如果这样能让你少一些紧张。”
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坐到了我身边的位置。奇怪的是,他的语言仿佛有魔力,我确实没有那么紧张了。深呼吸两次,我还是选择打开了文件袋。
第一页很像是平常的档案,手写着我的基本信息,附了一张我在国外上学时的照片。
我一页页翻阅,再往后,里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我从出生到今年之前的所有人生历程,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包括我申请出国的外语成绩、考取驾照的时间、医疗记录和人际关系。
而在每一页的上方,都有一个数字标记,一开始是10%,然后是28%、35%……逐渐递增,最后一页已经到了60%。
难道是说资料的完整程度?而数字标记底下有着隐隐的一个图案。我仔细分辨,与无穷符号有些相似,但是有一部分被涂满,另一部分则空白出来。
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侧过脸,陆沉正看着我,暗红色的眼睛变得幽深。
陆沉:“意思是,与灵魂相关的……实践。”
我:“你是说日蚀计划使用的那种?”
陆沉:“我不清楚它与后来血族的手术方式是否相同。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段时间,使用过它的前身。”
他点了点最开始的那页,那是我儿时的记录。
日蚀计划,将血族的灵魂从一具躯体转移到另一具,我身上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迷茫、不可置信和惶恐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难道……我其实是血族吗?”
我看向陆沉,突然反应过来。
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血族当然很好,我只是没想过……”
我还没说完,陆沉的眼睛轻轻弯起,像是安慰,又像是个有些调侃的笑。
陆沉:“很遗憾,你不是很好的血族。否则,我会知道的。”
他的手背和我的在桌上挨得很近,若有若无的一点接触,带给我安定的感受。
陆沉:“灵魂相关的手术分为很多个部分。这个符号只能代表血族接触过你的灵魂,却不能代表你接受过手术,或者具体的哪一部分。”
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陆沉:“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应该能了解到更多。”
他的声音,竟有种紧张过后的缓和。我从未见过陆沉这副样子,我想他应该是在担心我的反应。
再看那一沓纸,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平缓了许多。
我:“但无论如何,我现在是xxx,对吧?就算我的灵魂真的接受过什么,现在我是xxx……对吗?”
他点点头,样子很认真。
陆沉:“是。从我认识你的那天开始,从未变过。”
我:“这样就够了。谢谢你陆沉,让我了解到这些。”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看着我。似乎是确定了我的神情中没有一丝逞强,他的目光中有些微的惊讶。
陆沉:“我想过你很坚强,会接受得很快,但我没有想过……”
说着他摇摇头,哑然失笑。
陆沉:“你总是会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许是因为有你在这里吧,所以我好像什么也不怕了。可以陪我一起把这份报告看完吗?”
陆沉:“好。”
桌上的两只手,彻底贴在了一起,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陆沉:“如果过去真的有什么影响,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消弭。”
我不知道是否是我多想了,他似乎说了很多事情,我的过去,他的过去,还有我们的过去。最终,都会好起来的。
借着从遥远的海面投下的光斑,我们一起看完报告剩下的部分。
后来的记录划分到更细致的领域,甚至有我小学运动会获得的名次、常去的宠物医院和偏爱的口味,最后是回国的经历。有些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和陆沉一起对着记录调侃。
全部翻完后,我陷入沉思,其他事情都还算正常,整本里最令人迷惑的,就是那个灵魂手术的符号。
而联想到最近身上发生的种种怪事,与这些记录,也许并不会毫无关联。
我:“陆沉,自从我回国之后,身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虽然时间对不太上,但我在想会不会与我的身世有关。”
我:“天赋,之前告诉过你的穿越能力就是其中两项,还有某些东西我很难描述。”
陆沉:“你刚刚进来的时候走神,是在想这个某些东西吗?”
我:“……嗯。”
陆沉:“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我点点头,向陆沉描述了我最近反复在水中看到的幻觉。
幻觉的样子总是不同,但主角好像是确定的,一个看不清样子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陆沉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我说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陆沉:“所以那时候,你打碎了杯子,也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我有些惊讶,那还是我们穿越回来之前,他在我家做客的时候,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是,那段时间,我很怕这些幻觉突然出现。但现在我发现,越是逃避,越可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而且,我还在幻觉中看到了血族的大树,所以才赶到你身边。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可能利用这种幻觉呢?”
我慢慢地、几乎无意识地说着,说到最后一句话,连自己都有点惊讶了,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陆沉看着我,似乎过了很久,他轻轻笑了,只说了一句话。
陆沉:“那么,我会帮你,帮你在这场对抗中取胜。”
我:“……就这样,没有别的话了?”
陆沉:“别的话?”
陆沉偏头看着我,像是有些疑惑。
陆沉:“确实还有。虽然你下了这个决定,但不要勉强自己。”
我:“我是说,你不觉得我幼稚吗?就算你要帮我,不应该再问问清楚吗,还有——”
陆沉:“不用了。”
他难得地打断了我,眼中不再有惯常的笑意,很笃定。
陆沉:“因为那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他说话的姿态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直接、保护。
我的鼻头忍不住有点酸,但很快又觉得紧张。
我:“但对一个不知道全貌的东西宣战,会不会觉得很微妙?”
陆沉侧头看着影影绰绰的水族箱,好像在思索什么。
有一条很大的鱼迎着他游过来,又摆尾离开。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陆沉:“我想起,我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
我:“这样的一次经历?”
陆沉:“是一次深潜的时候。”
陆沉的深潜经历,我很感兴趣,不自觉地向前靠了靠。
陆沉:“我在海底因为缺氧而逐渐失去意识。我最后能记得的,只有在我面前游过的巨大怪物,和自己的恐惧。他的样子很狰狞,全身的皮肤都紧紧皱缩在一起,像是经历过漫长苦难岁月的某种神祇。”
我听得很紧张,抓紧了他的手指。
我:“后来呢?”
陆沉:“后来,我在平静的海面上醒来,身下是一头正在缓缓游动的虎鲸。是它救了我。它身上有许多被螺旋桨绞伤而留下的疤痕,我意识到,它就是那只“怪物”。”
陆沉的故事很简单,但我还是感到了惊愕。
陆沉:“人类真正认知鲸鱼之前,也时常将其当作海怪,包装成各种骇人听闻的故事。恐惧正是因为未知。如果看清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恐惧就会变得不值一提。”
巨大的鲸鲨从头顶的通道游过,投下的阴影温柔地将我们两人一起圈起。
陆沉:“我们会一起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我们”。是的,我们。
我彻彻底底地放松了下来,和陆沉相视一笑。
他将我的目标视为自己的目标。令我不安、但无法避免的对抗到来的时候,至少眼前的人会和我一起面对。
我:“那在危险到来之前,我们就认真生活,吃好一餐一饭,赏好每一份景。我们要争取不虚度光阴,也不辜负眼前人才行。”
陆沉点了点头,很赞同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陆沉:“现在晚餐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我:“我想想啊……”
光影一阵晃动,我又看向那个巨大的水族箱,里面还有许多未知的生物和景色。
我:“我们再去那个水族箱旁边看看吧。”
陆沉从容地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我们一同靠近了深邃静谧的“海底”。水母优雅地舞动,晕开荧荧光亮,美丽的深海鱼在砂砾上小憩。
我没有看到那个幻觉,也许是它不出现,也许是我有意不想要看到它。
我偷看了一眼陆沉,他也看着我。
他眼镜下的眼神很温柔,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享受这个时刻。
暂时放下身份,不去思考明日,为当下而笑。
我想我们现在能够拥有的,就是陪伴彼此的日子,和这样的日子里的一点一滴。我希望它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填满未来无垠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