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队列❈

小女孩的声音:“快看这些粉红色的小家伙们。它们看起来好脆弱啊,和我平时见到的那些兔子很不一样。”

小男孩的声音:“只需要一个星期,它们就会长成你熟悉的样子了。”

小女孩的声音:“那一个星期后,这些也会消失吗?我是说,它们屁股上的尾巴。”

小男孩的声音:“理论上讲,长出来的尾巴是不会消失的……”

睡梦中,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讲述了一个与兔子有关的寓言,窗外孩童清澈的嗓音一点点将我唤醒。

穿好衣服,顺着声音,我走下楼去。几个孩子蹲在院子里,头抵着头,围在一窝小兔子旁边。

修道院里的母兔子最近生了一窝长着尾巴的沃希特兔,这并不常见。因为在这片大陆上,只有伏热兔才有尾巴,而它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早课上教的那些古体诗已经背好了吗?”

小男孩:“都背好了,冯特夫人。”

听到冯特夫人的声音,孩子们立刻站好了,手臂乖巧地垂在身侧。

冯特夫人是这座修道院的事务长,为人严谨,一应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处理得妥帖。

冯特夫人:“我没有问你,波因,你的功课向来是最好的。”

莉莉娅:“那些诗歌读起来很拗口……我不是故意忘掉它们的。”

冯特夫人:“如果它和你平时说话是一样的韵律,就不会被叫做“诗歌”了。还不快去温习一下功课,波因,你教一教莉莉娅。”

波因:“好的,冯特夫人。”

莉莉娅:“好的,冯特夫人。”

被叫做莉莉娅的小女孩嘴上答应,脸颊却鼓得像只小河豚,正准备离开时,又被冯特夫人叫住了。

冯特夫人:“对了,莉莉娅,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养的那只沃希特兔,皮肤病如果还不见好,我就要在某个晚上把它扔到诺安河。”

诺安河是伏热最长的河流,自西向东,包括支流在内,几乎流经伏热的所有城市。

而从修道院后方山谷经过的,是主河道的一段,水流湍急。

莉莉娅:“请不要这样做,晚上的诺安河很冷,它会被冻死的。”

冯特夫人,我会照顾好它的,直到它重新长出一身雪白的卷毛。

冯特夫人:“希望你这次说到做到。”

孩子们相继离开,冯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那些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她才露出轻松温和的眼神。

看到我时,她礼貌地笑了笑。

冯特夫人:“抱歉,一大早就把您吵醒了。”

我:“没关系,昨夜雨声很大,我很早就醒了。”

冯特夫人点点头,又看向那些幼兔,眉头深深皱起。

我:“发生什么了,冯特夫人?”

冯特夫人:“沃希特兔是没有尾巴的,但这一窝居然生出了尾巴。”

我:“我只听说伏热兔有尾巴。”

冯特夫人:“但伏热兔是不会出现在伏热的不是吗?至少不能在东部出现。否则那道“防兔网”将失去意义。”

说话时,她的视线越过兔子窝,看向修道院的窗户,那里隐约传来了稚嫩的读书声。

冯特夫人随意拢了拢耳边的鬓发,语调轻松,却略显刻意。

冯特夫人:“仔细看,这些尾巴也不算长。我想,可能是伏热特殊的水土让这些沃希特兔长出了尾巴。”

像是在跟我解释,又像是宽慰自己的喃喃自语。

冯特夫人:“让新来的那个叫“巴恩斯”的男孩来负责照顾这些兔子吧。他虽然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但应该知道去哪里可以找来适合这些兔子吃的草。”

沃希特兔模样乖巧,性格温顺,因此作为新品种从勒曼引入伏热,当作供贵族们和当权者们玩乐的宠物。

相比沃希特兔,这里本土的伏热兔则被定义为“性格暴戾”,在十六年前勒曼彻底占领伏热以后,它便遭到了驱逐和剿杀。

目前只有西部的第三森林里还有极少数量存活伏热兔繁殖力颇强,为了防止它与东部的沃希特兔交配,勒曼在伏热拉起了一条通了电的钢丝网,称之为“防兔网”。

防兔网从南向北拉起,将伏热分成了东、西两个半区。伏热的原住民家庭大多聚居在西部,而殖民到这里勒曼人,则居住在物资丰饶,气候宜人的东部。

名义上是为了防止兔子混种,实则西部的伏热人如果去往东部,则需要通行证,并且只可以去报备过的地区。

但对作为殖民者的勒曼来说,他们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拥有绝对的自由。

而防兔网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有效阻止了东部的混血孩子逃回他们西部的家。

在勒曼政府掌权的十六年里,他们看似开明的鼓励了勒曼人与伏热人的通婚与生育,实则却颁布了一条著名的“新生法令”。

法令规定,原住民与勒曼人生出的混血后代将被带到东部,由勒曼来教育。如果父母不配合,则会交给持枪的士兵强制执行。

显然,这项法令的推行是为了巩固勒曼在其殖民地的统治,而这些被带回的孩子被他们称为“泊岸的一代”。

而眼前的这座修道院里,就都是勒曼人和伏热人的混血孩子,他们当中有些人在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从西部带到东部,接受勒曼文化的教育。

我:“谢谢您昨夜收留了我,雨那么大,我根本无法下山。”

修道院坐落在山上,附近绿树丛生,风景秀丽,但一下雨,山路就有些泥泞,也很难辨清方向。

冯特夫人:“修道院最不缺的就是床铺,只是举手之劳,不要放在心上。”

我是在春天来到伏热的,原本是在勒曼留学,学校外派我到伏热学习一年。

伏热的现代科学学科发达,又有许多知名科学家任教,很适合我来这里学习化工专业的知识和技术。

这里物价偏高,为了赚取学习与生活所需的费用,我便来修道院求职,想谋得一份教师的工作。

但冯特夫人昨天拒绝了我。由于雨势太大,她还是好心地让我留宿了一夜。

我:“冯特夫人,虽然这样说很冒昧,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次试讲的机会。”

冯特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还是建议您去别处试一试。这里的孩子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不适合你这样的外邦人来教学。”

我:“我恰好精通勒曼语与伏热语,正在攻读勒曼工业大学的学位。之前也有过家教经验,和不同类型的孩子都相处得很好。”

冯特夫人:“您的履历当然是够的。但我所说的这种“不一样”,不是通过语言能解决的。”

铛、铛——墙上的时钟连续敲响了九下,冯特夫人的神情严肃起来。

冯特夫人:“虽然我很想留您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我们的新院长马上就要来了。”

对于他,我还有很多不太了解的地方。谨慎起见,您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我:“新院长?”

冯特夫人:“嗯,这次是个经营积木工厂的富商,据说很有钱。商人能有多少怜悯之心呢,尤其是在如今的局势之下。”

我:“至少他有钱,基础的维护资金以后应该不用担心了。”

冯特夫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冯特夫人:“修道院已经换了好几任院长。接手这里的人也不是为了孩子们,或是为勒曼政府的未来着想。总有人想从这里捞些油水。

不过,被那几任院长搜刮过几轮之后,如今也剩不下什么了。等他发现这一点,他就会离开的。”

冯特夫人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悲观许多,这让我隐隐感觉到修道院的实际情况似乎并不太理想。

我:“或许新院长和以前的那些不一样呢。”

我只好安慰,但她却摇摇头,笑容里多了些苦涩和无奈。

冯特夫人:“我已经打听过了,他卖的那些积木深受勒曼高官家庭喜欢。他这几年在伏热狠赚了一笔。

你想想,在这个战火动荡年代,哪里还有这么多人花钱买这么昂贵的玩具。只有一种可能,这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冯特夫人的暗示很明显——无非就是官商勾结的洗钱戏码。

虽然有些先入为主且缺乏证据,但以目前的局势和行情来看,这个推断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冯特夫人:“我还听说他在西部有个钨矿场。雇佣了很多伏热人为他卖命。传闻,矿场之前还出过一次事故。”

我:“事故?”

冯特夫人:“嗯,据说是有个伏热人挖出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红钻。不久后那个人就消失了,那枚红钻也不翼而飞。”

原本还觉得她的猜测有几分道理,但听到这里,我反而觉得传闻大概率是不可信的。

因为从科学理论上来讲,从钨矿里挖出钻石的概率几乎为零,能发现少量宝石原石就已经算得上幸运。

我没有急着拆穿,只是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八卦故事,这类富商名流的事迹总有些吸引人之处。

我:“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往好处想,他经营积木生意已经足够赚钱,却愿意管理修道院,说不定为人不错。”

冯特夫人:“他倒的确像个绅士,长相英俊。浑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是从别人身上没有看见过的。

这位新院长之前也来过一次,初次见面就带了很多伍德工厂的积木送给孩子们。那些积木制作精良,我还是第一次见那样精巧的玩具,孩子们也很喜欢。”

冯特夫人看着我,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忽然停止了回忆,转移了话题。

冯特夫人:“看我,一直说个不停,差点耽误你下山。”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一道委婉而得体的逐客令。

我:“您先去准备,我就不打扰了。别担心,相信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和冯特夫人简短告别过后,我回到房间,拿上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

正下楼时,看到一辆线条硬朗的加长轿车开进了修道院大门,在空旷的外院缓缓停下。

我不禁从玻璃窗向外望去,开阔的庭院被初阳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山毛榉的金色叶片正如蝴蝶般翩然落下。

车门开启,一只锃亮考究的皮鞋稳稳地踩在地面上,随即走下一道人影。精良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挺拔身形,无形中多了几分凌厉。

从俯瞰的视角看不清他的脸,我却莫名感觉到这身形轮廓有几分熟悉……可对方散发出的气场又很冷漠,不太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更何况,那个人理应在勒曼,而不是伏热。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呛鼻,原来窗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彩色粉末,大概经常有师生在这里掸粉笔灰。

粉笔灰随风钻进我的呼吸,我很想咳嗽几下,清清嗓子,却又因为担心会被楼下的人发现而竭力忍住。

??:“之后我会搬来这里住,具体的事宜我的助手会安排。我喜欢这里,比外面清静很多。”

冯特夫人:“这些孩子可一点儿也不安静,等到了晚饭时间您就知道了。”

??:“我已经开始期待今天的晚餐了。”

我:“咳咳……”

喉咙间越发刺痒,我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

眼见着那人循声仰头,我赶忙拽上了窗帘……可慌乱间没能收住力度,带动着帘摆,将窗台上的粉笔灰都扬了出去。

??:“……”

我:“糟了!”

冯特夫人:“您还好吗,院长先生。估计是哪个调皮的孩子不小心把粉笔灰扬下来了,您别见怪。”

??:“没关系。”

我不再犹豫,从后门离开了修道院。

修道院的塔顶越来越遥远,直到消失不见,我握紧行李箱的把手,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这次求职显然已经彻底失败,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恢弘的弧形看台最高层,我站在一位叫做“穆勒”的勒曼高官身旁。这里是伏热最大的赛马场,位于近郊。

那天刚从修道院返回,我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派我担任穆勒长官的翻译。

据说他是新晋贵族穆勒家的小儿子,战功显赫,位高权重。

而眼前这场号称“人人平等”“公正公开”的赛马会则是伏热一年一度的最大盛事。奖金丰厚,并且东西部的人皆可以报名参加。

但选手仍然分为两个主要阵营参赛:东部和西部。

赛马会的规则并不复杂,第一个跑到终点的就是胜者,就可以拿到奖金。

看台下方的备赛区里,西部的选手正在积极地交流着战术。

而东部的选手们则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他们听不懂伏热语,却也一直打量着这些伏热人,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穆勒:“这些伏热人在说什么?”

我:“他们正在进行一些赛前战术的交流。”

穆勒:“这又不是团队赛,能交流出什么?”

我:“他们说的应该是平时训练用的暗语,我也无法理解具体的含义。”

穆勒摆摆手,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看向已经开始热身的伏热选手,他们的指令节奏清晰,马匹也响应精准,显然是有备而来。

伏热人的物质条件大多不太充裕,这笔高额的奖金对他们来说,应该吸引力不小。

穆勒瞟了一眼右手边空着的座位,又挥挥手,示意身旁的秘书过来。

穆勒:“他还没来吗?”

秘书摇了摇头。

穆勒眉头一拧,神色有些不悦。

不远处,广播台那边的同学朝我招了招手,他们也同我一样,是受学校委派来帮忙的。

我:“穆勒先生,广播台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需要我帮忙。我可以去看看吗?”

我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给穆勒当翻译,因此还是先征得他的同意比较好。

穆勒:“去吧。”

到了广播台,发现原来是主持的翻译稿缺失了几处细节。我提起笔,在空白处迅速补上相应的内容。

小插曲很快解决了。返回看台的路上,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入了赛场。

周围忽然安静了几秒,看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人的身上。他步履匆匆,衣摆掀起一道利落的弧线,靠近台阶时忽然停下,我得以看清他的侧脸。

……是陆沉。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夏日热烈的蝉鸣,想起了我们之前在恒国的相识与相熟。从东到西,我们的足迹一同刻印在辽远疆域之上。

但一切都在那个平常的清晨戛然而止。还是别的同学告诉我的,陆沉已经连夜启程返回勒曼,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道别。

而此时眼前的陆沉,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的气质似乎更锋利了,也多了几分冷漠。

他转过头,像是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因为他戴着墨镜,我不好分辨他目光的落点,但还是立刻向他挥了挥手。

可下一秒,他的脸却移开了。久别重逢的惊喜顿时变得空落,想来或许他还没有认出我,毕竟我们已有两年未见。

周严:“老板,是(ID)小姐,她好像在和你打招呼。”

说话的人是周严,他是陆沉的助手。记得以前在恒国时,他就经常帮陆沉办事。

周严既然已经提醒了,陆沉总该认出我了,我正打算过去……

陆沉:“你看错了。”

周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短短一瞬又移开。

周严:“嗯,应该是我看错了。”

此情此景,我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陆沉是故意假装不认识我的。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心头还是略有些窒闷。

忽然瞥见穆勒正一脸不耐烦地看过来,我意识到自己得赶紧过去了。

等我再次站到穆勒身旁时,陆沉已经坐在了他右手边的空位上。

原来穆勒在等的人就是陆沉。难道他们之间也有什么联系吗?

这时,有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正式的深色西装,但衣领和袖口已经泛白,边缘还有些磨损。

那人目不斜视,笔直地朝着陆沉靠近,被周严拦住。

男人附在周严耳边说了些什么,我隐约听见零星的字句,像是伏热语。交谈过后,周严接过男人手中的文件,转向了陆沉。

周严:“他是来谈合作的。”

周严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件。

周严:“大意是,伍德工厂生产所需的木材可以从第三森林购入。他们愿意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出售。

第三森林的环境很复杂。但他们会提供有经验的伐木工人帮忙,只要您愿意为此支付一些报酬。”

陆沉:“估计是看中了钨矿场雇佣工的酬劳,看到伍德工厂正在新建,便有了这个想法。”

记得冯特夫人提过,陆沉拥有一座钨矿场,雇佣了许多伏热人,他这样联系起来解释也很合理。

陆沉只是淡淡提及一句,便没有了下文,周严于是合上文件,准备归还给对方。

陆沉:“周三下午2点,让他来伍德工厂的办公室吧。”

周严:“好,我会安排。”

我愣了愣,看他态度平淡,没想到最终居然同意了。

穆勒轻嗤一声,盯着陆沉的目光略有深意,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忽然,场上敲响了铃声,比赛正式开始了。起点处,裁判用力挥下旗帜,一阵沙尘扬起,全部骑手都策马出发,奋力向前。

勒曼的骑手凭借精良的马匹和装备,很快占领了赛道前方。每次加速,都激起看台观众一阵热烈的喝彩。

紧随其后的伏热人却表现得更沉稳,他们利用骑术的优势相互配合,在弯道处巧妙地变换队形,牵制住了勒曼大部分骑手。

进入直道后,伏热骑手全体发力,在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中,一位骑手突围了出来,一骑绝尘地冲向终点——

夺得第一名的,是一位伏热少年!同族骑手全都扬起马鞭,为他欢呼。我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鼓起了掌来。

而穆勒看着那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表情却像是被马蹄扬起的沙土扑了一脸。

但他很快又摆出威严的架势,居高临下地望向少年,准备为他颁发奖金。

可少年却迟迟没有登上台阶,只是忽然冲穆勒行了个礼,用一段急切的伏热语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听完后,看向了穆勒。

我:“他说,他想放弃奖金。”

穆勒:“他疯了吧?这笔钱对伏热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我:“他想用奖金交换另一个奖励——让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回一趟西部的家。他说妹妹在一年前被送到东部,如今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

妹妹离家后,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状态一天比一天糟糕。他想问,能不能让妹妹回来见母亲一面。长官,是最后一面。”

少年的靴子都磨穿了,手掌里也布满了茧,为赢得这场比赛,他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

一阵酸涩在我心里蔓延开来,又掺杂着深深的无力感。

被伏热人抢走冠军,穆勒的心情本就不好。听到少年的要求,脸色更是愈发阴沉了,眼里像是压着怒火。

或许是碍于场合,穆勒没有发作。他走下台阶,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穆勒:“比赛就是比赛,需要遵守规则。其他的事,赛后再说。”

面对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少年欲言又止,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激昂的交响乐随即响起,穆勒把奖金支票交到少年手中,又向看台挥动手臂,示意全场为冠军鼓掌。

在各怀心思的欢腾氛围里,穆勒转过身,靠近身侧护卫的耳朵——

穆勒:“一会儿找机会解决掉他。他身上没有勒曼的血统,死了也不可惜,更不会有人追问这件事。”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穆勒,却又迅速收回眼神。

我再次直观地感受到,殖民者眼中的伏热人,可能都比不上那些温顺的无尾兔,可以被随意践踏真心,乃至生命。

少年应该听不懂勒曼语,平静地走向一旁。

我越发担忧起来,决定跟过去暗中提醒他快点离开,好避开这场杀身之祸。

可迈出步伐,手腕却被人牢牢地握住。竟然是刚刚还对我视而不见的陆沉!但情况紧急,我顾不上和他解释,用力挣了挣——

不料下一秒,少年竟一个闪身,眼疾手快地夺走了身旁护卫的枪,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枪口已经对准穆勒。

砰——

他扣下了扳机,少年止不住颤抖的手让子弹偏离了半米。他没有射中穆勒,而是击中了穆勒右侧的另一名护卫。

穆勒慌乱地捡起护卫的配枪,瞄准少年,想要反击。我顿感不妙……

可这一次,子弹同样射偏了。反被少年抓住破绽,一枪击中他的膝盖,穆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周围霎时陷入混乱,持枪护卫一拥而上,少年边后退边连开数枪,嘴里似乎高喊着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勒曼语,但我无法完全确定。

但这一切在我眼中都变成一幕荒唐的默剧,因为陆沉已经捂住了我的耳朵,将我带离了激烈交火的人群。

离开时,我远远地看见少年身中数枪,倒在领奖台下。而穆勒被层层护卫簇拥着,离开了现场。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陆沉刚才救了我一命。

我:“你怎么知道那个少年会开枪?”

陆沉:“看他的步伐,还有眼神。有时候杀意即便能藏起来,也会从肢体的反应暴露出来。”

我:“听起来像是一种推测。”

陆沉:“或许是吧,对于这种杀意,我并不感到陌生。”

我看着陆沉,他似乎经历过什么……内心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与担心。

陆沉像是捕捉到了我的眼神,轻笑一声,姿态轻松。

陆沉:“骗你的。其实是因为,我发现他听得懂勒曼语。他的眼神,就是从穆勒说那句话开始有了变化。”

我:“原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被杀了……”

陆沉:“嗯。”

陆沉垂下眼睛,平静地点了点头。

少年的反击是他被逼无奈的最后一搏,还是他早已做好要用鲜血来进行反抗的准备?

思及此,少年不甘而悲伤的目光再度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穷途末路之时,他似乎还在高喊着什么。

我:“他最后说了什么?”

陆沉:“他说:“在殖民者的世界,无公平可言”他还说:“骨肉分离,何为新生。””

心蓦地沉重起来,我别过头,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

陆沉站在我的身侧,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为我挡住了灼目的骄阳。

混乱彻底平息之后,少年的遗体被人抬着,从我们眼前经过。

苍白的烈日下,一道红色的翳影在赛道的沙土上画出一道弧线,又被杂乱的马蹄抹去印记,也抹去他的来路与归途。

翳影尽头,一本书从少年的衣服里掉了出来。护卫捡起随意翻了翻,又把它丢在地上。

我走上前,将它拿起来。是一本童话书,但书页破损,似乎只剩下半册。

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笔触有些稚嫩——莉莉娅。

泛着热意的掌心再次揽住我的肩膀,陆沉示意我同他离开这里,我没想到,他带我去的地方竟是修道院。

他说他目前住在这里,谈话间我才确信,那天与我算是有半面之缘的院长,就是他。

那一日冯特太太说起他时,我还没有将那个传闻中在伏热搅弄风云的富商,与那个偶遇于恒国街头的温柔沉稳的青年联系起来。

更何况,在几个小时前,他还装作不认识我。胡乱思索间,一杯热红茶被递到我面前。

陆沉:“还好吗?喝杯茶吧,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他的目光很柔和,隐隐透出担忧,这样的情绪反倒叫我有些看不清。

我:“谢谢。”

我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是伏热当地产的红茶,风味很独特,也很有层次。

陆沉:“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爱说“谢谢”,只不过这次是用勒曼语。”

我:“有吗?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他主动提起以前,倒让我有些意外。

陆沉:“你的勒曼语说得很好。”

像是久别重逢该有的寒暄,我看着他笑了笑。

我:“谢谢。”

……原来我真的爱说谢谢。而这件事是由陆沉发现的,这使我觉得有趣。

我:““你好”,“谢谢”,“不好意思”……每次接触一门新的语言,最先学的几个词大概就是这些。”

陆沉:“这很好,是一些能够保持基本礼貌的词汇。但这些词,在伏热并不常听到。尤其是,从那些在伏热的勒曼人嘴里。”

我:“陆沉,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陆沉:“是吗?哪里不一样。”

我点点头,对着他的眼睛,仔细地打量起来。

我:“说不上来,可能是没有之前的状态松弛。但明明那个时候的情况,看起来比现在更紧急,也更糟糕。”

那时战事四起,他孤身来到恒国,在硝烟弥漫的险境里四处奔走。

但现在,他在伏热应该过得不错,至少拥有财富与地位。

陆沉:“或许我没有变过,只是那时候,你还没有见到真正的我。”

仅凭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我的确不能断言自己有多了解他。

我暗暗在心里笑了笑。

我:“所以,既然你没有变过,那今天为什么要在赛马会上假装不认识我?不许找“眼神不好,没看清你的样子”、“你变化太大了,没反应过来”……这种敷衍的理由。”

陆沉微微弯起眼睛,目光中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调侃。

陆沉:“但我今天的确眼神不太好。不过,还不至于认不出你来。赛马场是东部最大规模的活动,也是唯一一个聚集了所有在伏热的人的赛事。

包括作为殖民者的勒曼人,伏热的原住民……还有总想来这里大赚一笔的外邦商人,比如我。”

陆沉似乎把自己和勒曼人区隔了开来,我有些疑惑,他不是勒曼人吗?

陆沉:“在场的人身份很复杂,在不同人的眼里,我的身份也有不同。我不希望,让他们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亲近的关系。这会为你带来麻烦,(ID)小姐。”

我:“为我带来麻烦?”

陆沉:“等你在这里待得久一点,自然就会明白。”

我:“那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在这里待久一点吗?”

像从前与他一起听蝉鸣时那样,我也可以坦然而轻松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陆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陆沉,我也没想到会在伏热遇见你。我原本想象的是,我们或许会在勒曼见面。”

去年的整个冬天,我都在勒曼读书,那里是我留学生活的起点。

陆沉:“为什么觉得我们会在勒曼见面?”

我:“就像你说的,我对你不够了解,只知道你是个勒曼人。”

话说出口,竟不自觉多出几分赌气的嫌疑。陆沉愣了愣,笑容却很温柔。

陆沉:“这的确是我的疏忽,看来以后要多让你了解我一点。”

我:“你现在也可以告诉我一些。比如,你在伏热原来这么有名;比如,你是这座修道院的院长。还有,你原来这么有钱。”

陆沉:“你都已经有这么多“比如”了,好像也不需要我再补充些什么了。”

我:“要的要的。”

陆沉眼里的笑意更深,配合地点点头。

陆沉:“比如,早在十六年前,我就离开了勒曼,那个姑且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比如,我的工厂开设在伏热,所以我更多的时间都留在这里。又比如,今天在赛马场上装作不认识你,我很抱歉。”

茶杯上方的水汽氤氲,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湿漉漉的,又写满诚恳。我的心像被轻轻碰了一下,那点残余的失落顷刻间也消散了。

我:“倒也没什么啦,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相见。”

陆沉:“那我们应该是怎样相见呢?”

我:“或许是在勒曼最有名的莫辛广场,我路过一间装修考究的钢笔店的时候。也可能是在某个咖啡馆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抬起头时就看到你从我面前路过。当然也有可能是你也推开了门,走进来……”

刚到勒曼时,面对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我会时常想起陆沉,就好像他才是我与这个地方唯一的联系。

我絮絮地说着,回过神时,发现陆沉正专注地望着我,像是一直都没有移开目光。

我:“怎么这样看着我?”

陆沉:“没什么,只是感到有些意外。原来你曾经想象过,要和我再见面。”

他凝望过来,眼神和煦,却透出几分灼人的温度。

陆沉:“(ID),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一阵轻风吹起纱帘,暖黄的暮光闯进窗棂,淌过他柔软的额发,落进那双明亮的瞳眸。

可能是因为分别得仓促,我总容易想起他。哪怕是在黄昏降临的时刻,我也会忍不住换算,陆沉那里到了几点。

而此时,我们终于又看见了同一场日落。

门口忽然传来窸窣轻响,我转头看过去,莉莉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入夜前的天气很凉,她却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和短裤,尺码似乎宽松了一些,身形看上去也更加瘦小。

我:“怎么站在门外?”

陆沉:“莉莉娅,进来吧。”

莉莉娅和我们一起坐在了沙发上。她的目光低垂,却看了一眼桌上的童话书。

我想起今天的那个少年,这本书应该是属于他的妹妹,而她也叫做“莉莉娅”。

巧合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的,但既然有了疑虑,也该早点弄清楚。

莉莉娅:“好漂亮的童话书,虽然有点旧了。”

正欲开口之际,莉莉娅反倒先开了口。

我:“是啊,而且只剩一半了。你看过这本书吗?”

莉莉娅摇摇头,扑扇着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好奇。

莉莉娅:“姐姐,里面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她的表现可以解释为撒谎,也可以解释为一个六岁孩童对童话故事的好奇心。

我:“这个世界是一片荒地,但神明在诗人和幻想家的脚下施放了法力。他们一直行走,绿洲就会从他们的脚下长出来。所以,世界仍是有生机的样子。

这一天他们渴了,于是脚下长出了一颗苹果树。在吃完一颗苹果的时间里,他们身后的世界出现大片的荒芜……他们是会继续走下去,还是等待结出下一颗苹果?”

莉莉娅:“听上去好有意思啊,那后来呢?”

莉莉娅听得很专心,就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本书里的故事。

我:“这本书只有一半,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莉莉娅小心地摸了摸残破的书页,抿起嘴巴,看起来有些低落。

莉莉娅:“好可惜。”

我:“我可以去学校图书馆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就可以知道结局了。”

相比那些艰涩的原典孤本,童话书总是比较容易找到。不论怎么说,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愿本身就是一件不需要附加条件也可以去做的事情。

莉莉娅立刻高兴起来,期待地看着我。

莉莉娅:“嗯,希望能找到。”

她歪着头,似乎在思索。

我心中的疑虑仍未打消。或许可以旁敲侧击,先确认一些基本的信息是否对得上……

陆沉:“莉莉娅,你来修道院多久了?”

陆沉似乎也与我有了相同的想法,先我一步开口,语调轻柔。

莉莉娅:“我是一年前来这里的。”

和少年提到的时间是一致的。

我:“那你的父母呢?”

在东部,这是个不该在孩子面前提起的敏感问题,但想要求证,就绕不开这个话题。

莉莉娅摇了摇头,几乎是即刻给出了答案。

莉莉娅:“已经不在了,他们是勒曼的军官。他们在前线牺牲了,所以我才被送来这里接受照顾。”

如果她所言非虚,她是一对勒曼夫妇的孩子,那么这本童话书上的名字大概率是个巧合。如果她撒谎了……

退一步讲,她此刻已经选择了平静的生活。尽管事情还有许多不确定的部分,但想到少年已死,追究下去似乎也没有多少意义。

我:“你喜欢这里吗?”

莉莉娅重重地点头,嘴角露出了两个小小的笑涡。

莉莉娅:“我喜欢修道院,只不过最近会有些害怕。”

陆沉:“为什么害怕?”

莉莉娅:“半夜经常听到奇怪的尖叫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这会让我做一些很可怕的梦。”

我轻轻摸了摸莉莉娅的头顶,安慰着她。

莉莉娅:“要是我可以抱着我的兔子睡就好了。可惜它有皮肤病,冯特夫人不允许我把它带回房间。”

我:“你好像很喜欢那只兔子。”

莉莉娅:“嗯,它是我的伙伴。”

陆沉:“作为宠物的沃希特兔价格昂贵,大多都是由贵族家庭豢养。你为什么会有这只兔子?”

莉莉娅:“它是我去年冬天从一位贵族绅士门口捡回来的。”

我猜或许是因为它患有严重的皮肤病,所以被遗弃了。

我:“原来是这样,能被你救回来,它也很幸运。”

陆沉若有所思,随后起身,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

他拿出一只玩偶兔子,让那只毛茸茸的浅色垂耳兔在空中活泼地蹦跳几下后,到达了莉莉娅的怀里。

陆沉:“让这只陪着你吧,希望你今后拥有好眠。”

莉莉娅:“好可爱的兔子,谢谢您,陆院长。”

我:“市面上还有这么可爱的兔子玩偶,我以前都没发现过。”

陆沉:“是伍德工厂设计的新产品,目前还没有对外发售。”

冯特夫人:“莉莉娅,该睡觉了。”

冯特夫人礼貌地扣了扣原本就敞开了的房门。她看向陆沉时,眼里带着恭谨与小心。

陆沉:“去吧,早点休息。冯特夫人,也辛苦你了。”

冯特夫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临走之前,冯特夫人也对我点头致意。她的视线在我身上略微停驻了几秒,有些冷淡,又有些打量的意味。

冯特夫人的礼节依然周全,但看向我的眼神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友好而随意,想必是因为此刻我和陆沉站在一起。

想起她之前对陆沉的诸多猜测与担心,我意识到,陆沉在这里的风评可以说是相当不理想。

但,即便是对陆沉有着较负面的认知,每次见面时,她都对他保持客气与尊敬。想到这里,我瞥了一眼陆沉。

陆沉:“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有钱真好啊。”

陆沉笑着挑挑眉,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但这的确是我的心声,在伏热,只要有钱,便能得到大部分人的和颜悦色。

我想起了之前找工作时的四处碰壁。伏热局势复杂,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机会本就稀缺,自然不会给我这个毫无背景的异国学生。

我打量着陆沉……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这位朋友财貌双全性格还好。

咚咚两声,门再次被扣响。这次是周严走了进来,他把一份文件递给了陆沉。

陆沉:“是第三森林采伐木材的事?”

周严点点头,站在办公桌一侧。

陆沉翻开文件第一页,缓慢地浏览着,不一会儿就皱起眉头。

我好奇地瞥了一眼,发现上面都是伏热语。我忽然想到,他在赛马场和那个伏热男人交流时,也需要周严代劳。

他一定是对伏热语不够熟悉,现在才会这么犯难吧。

我:“陆沉,我来帮你吧。”

陆沉从纸页间抬起头,顿了顿,对我微笑起来。

陆沉:“好。”

我接过文件,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内容,原来是一份确认具体合作事项的合同。

我挑出其中的要点,给陆沉简要介绍结构之后,又给他完整地读了一遍条文。

合同篇幅不长,但读下来也需要一点时间。期间我偶尔抬头,都看见陆沉在认真地听着,直到读完最后一行。

我:“就这些条款了,你还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陆沉:“麻烦你了,(ID)小姐。”

我:“没事,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麻烦。”

话音刚落,我忽然福至心灵,面前不是正明晃晃地摆着一个工作机会吗?

我:“不过,你如果需要翻译的话,我不介意为你工作。我的勒曼语和伏热语都能达到商务交流水平,可以帮你解决不熟悉伏热语的问题。”

周严:“小姐,你是不是误会——”

陆沉:“木材运输的事情,可以着手去办了。”

周严看向忽然打断他的陆沉,短暂的愣怔过后,点点头。

周严:“好。老板,这次去西部,预计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周严踌躇片刻,像是有些不放心。

周严:“我会尽快办完的,三周应该就可以。”

陆沉:“不急,你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去完成这些事。”

周严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露出一个恍然的眼神。

周严:“抱歉,我刚刚估算有误。从谈合约到运输,再到第一批产品的验收,至少需要两个月。这段时间,您的确需要一位助手。”

说完,周严就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还不忘轻轻掩上门。

这样一来,不只是翻译,助理还有足足两个月的职位空缺,我一脸期待地看向陆沉。

我:“考虑得怎么样了,陆老板。我还有很强的学习和统筹能力,做事也很细致,同样可以胜任你的助手。

你能同时招到助理和翻译,还只需要付一个人的薪水,是不是很划算?”

陆沉:“听起来很不错。那请问这位助理小姐,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我:“随时!”

我给陆沉的茶杯蓄满热茶,又给他捏捏肩膀,极尽谄媚之能事。

陆沉:“我这边需要处理的事务不会很多。听冯特夫人说,你之前来修道院应聘过老师。如果你对这份工作仍然感兴趣的话,可以来试试。”

我:“真的吗?”

陆沉:“嗯,明天上午找她报到就可以。”

我:“太好了!陆沉,谢……我又要说了,谢谢你,这次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陆沉:“不客气。”

陆沉笑着举起手掌,眼里闪烁着愉快的光亮。我反应过来,他是想和我击掌,就像从前在恒国时那样。

不是正式的商业礼节,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个真心为我高兴的朋友。我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拍上他的掌心。

天色已晚,我借宿在修道院。愉悦的心情直到半夜才淡去,我打了个哈欠,任睡意袭来。

只是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听见一些诡异的声响。

忽然想起莉莉娅白天说的那阵奇怪的尖叫声,便又凝神去听,但声音距离很远,听不分明。

我索性起床,循着声音前行,一直穿过花园,登上塔楼的露台。尖叫声清晰起来,掺杂着稚嫩的哭腔,像孩子的嘶喊。

诺安河上夜雾缥缈,我渐渐看清对岸有栋亮着灯的楼房,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我:“那是哪里?”

风短暂地将雾气吹散,我这才看到灰白色的楼房墙体,以及顶端用暗红色刷出的一道十字形状。

这时,我看到下方的雕花窗框里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

我心里一紧,但下一秒,房子里的灯光尽数熄灭,只剩昏暗夜色中的模糊轮廓。

仿佛是电影和小说里时常出现的怪谈故事,我不禁后背发寒。

回去时经过庭院,耳边却传来悉索的声响,伴着几声“咔嚓”。我放轻脚步靠近声源……

兔舍里,汽灯堪堪照亮的区域里,蹲着一个小女孩。是莉莉娅,正拿着剪刀给兔子剪毛。

我:“莉莉娅?你在做什么?”

莉莉娅猛地转头看向我,瞳孔里还残留着一道森然的冷光。

莉莉娅:“我想起今天忘记给它上药了,所以就过来看看。我不是故意违反院规的,求你不要告诉冯特太太。”

说话时,莉莉娅还是平时那副乖巧胆怯的样子,并无异样。或许,刚才的冷漠只是我的错觉。

我环视周围,细小的绒毛散落一地,还有一些粘在了莉莉娅的衣袖上。

我:“这些兔毛……”

莉莉娅:“为了方便给它涂药,所以我会定期帮它剃毛。”

兔子裸露出的皮肤上有许多破损的小伤口,看上去很可怜。我想,这应该就是那只得了皮肤病的兔子。

莉莉娅此刻只穿着单薄的睡裙。我想了想,在她面前蹲下。

我:“把药交给我吧。我来给兔子涂药,你先去睡吧。”

莉莉娅:“那太好了,谢谢你。”

莉莉娅把药水和棉布递给我,拎起裙摆,跑回了楼里。

我低下头,将药水尽可能轻地涂在兔子的皮肤上它勿害上,它却忽然颤抖得很厉害。

我:“难道被药水刺激了?”

我着急地把兔子抱起来,吹吹它的伤口。

陆沉:“用那瓶药,这只兔子是不会好的。”

陆沉不知何时站在了兔舍门口,说话间,他向我递来另一个药瓶。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他手中的药,试着涂在兔子的身上。

兔子果然不再颤抖,伤口周围的红痕也消退了些许,我惊喜地看向陆沉。

我:“原来你还懂怎么养兔子?”

陆沉:“我不懂养兔子。这只兔子的皮肤病有一年多了,一直不好,冯特夫人想把它扔了。所以,我让周严找了一位兽医开了些药。”

想起他第一次来修道院的那天,我的确听到冯特夫人说,要把莉莉娅的兔子扔到诺安河里。

没想到陆沉会关注这样的小事,还愿意想办法帮莉莉娅治好兔子。我看着他,发觉他和这满院的月色一样,很温柔。

窗外璀璨星辰竞相闪烁,是个难得晴朗的夜晚。我们走出兔舍,并肩靠在篱笆上,感受着静谧而惬意的晚风。

我:“陆沉,你知道诺安河对面有座房子吗?”

陆沉:“是一所儿童医院。”

我:“怪不得了。”

陆沉:“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因为我刚才听到了莉莉娅说的尖叫声。发现就是从那间房子里传来的。既然是儿童医院,那就说得通了,可能是有孩子生病了吧。怪不得了。”

陆沉:“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因为我刚才听到了莉莉娅说的尖叫声。发现就是从那间房子里传来的。既然是儿童医院,那就说得通了,可能是有孩子生病了吧。”

陆沉垂眸,星芒被他隔绝在视野之外,眼底只剩无边的夜幕。

陆沉:“或许吧。但他们永远也不会在那里得到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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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忆做成永生花,永不凋谢,永不背拂。

专属记忆

尝试着在打字机上打出“I LOVE U”,打完后才发现陆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