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边际❈
修道院的沃希特兔忽然变多了,不仅不少兔子长出尾巴,繁殖力似乎也变强了。
深夜,我来给这些兔子们加餐。窝在角落的几只小兔,将脑袋埋进墙角,只拿圆嘟嘟的屁股对着我,确实有不少都长出了尾巴。
我拿出一根胡萝卜,吸引着旁边的一只小兔。它果然凑过来,三瓣嘴动了动,却忽然四肢一软跌入草垛。
像一只软绵绵的香蕉,它倒在了地上。我连忙将它抱入怀中,轻摇了摇,小兔却一动不动。
我:“快醒醒。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带来的胡萝卜有问题?”
陆沉:“它只是在装死,别担心。”
熟悉的声线让我立刻反应过来,是陆沉。
我:“假装的吗?可它都摇不醒。”
陆沉从窗台的花盆里,摘下一片薄荷叶。又走到我旁边,将夹着叶片的手指,伸到了小兔的鼻端。
原本绵软无力的小兔,忽然踩着我弹跳起来。还歪着脑袋打量着我,黑黝黝的眼珠里透着无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原来真是装的啊,这些兔子好狡猾。”
屋内暖黄的光线将他冷硬的眉眼抚上温柔的颜色。
我:“你之前还说不懂养兔子,其实还是很懂的嘛。”
陆沉:“不算懂,小时候我的家庭教师在生物课上提起过。他上课的方式很有趣,会常给我讲一些类似这样的小趣闻。”
我:“听起来是一位很有意思的老师。”
难得陆沉主动提起小时候,我不禁有些好奇。
我:“你说的小时候是几岁?”
陆沉:“五岁左右。”
我:“你们勒曼的孩子教育起步这么早吗?而且,还用生物学科来启蒙。”
陆沉:“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只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总是要比别人学得多一些。”
我:“你们这样的家庭?”
陆沉轻皱着眉,但那抹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唇角弯出了笑意。
陆沉:“我们这样没养过兔子的家庭。看起来,他应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作为他的助理,保持明确的界限很重要,有些问题还是不要深入比较好。
当助理也有小半年了,帮他处理过的事件也不少。
他似乎对我很放心,也总是一副坦然的模样,好像没有任何需要隐瞒我的事情。可我总有种隐隐的感觉,这并非全部的他。
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尤其是一套适用于伏热的行事方式。
其实,助理工作原本在三个月前就该结束了。但陆沉在西部的事务似乎变多了,周严一直被外派。而新建伍德工厂有关的业务,只能由我代劳。
新的伍德工厂要比之前的规模更大,坐落于基冶平原,位于东西部的交接处。除了积木生产线,还开拓了其他的玩具生产业务。
我之前并不明白小小的积木怎么会有市场,但每月的采购量却说明了一切,那些贵族们对这种精致小玩具的追捧超出了想象。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其中是否藏着猫腻。可当我拿到一套积木时,居然浪费了整个休息日在它上面。
而这些有趣的积木皆由陆沉亲手设计。
我最喜欢的是一套名为“橡树小屋”的积木礼盒,不仅能拼成屋子,还能通过简单的拼接转换使它变成一辆可以周游世界的汽车。
为了缩短在学校和修道院两头奔波的时间,趁着课余,陆沉还教会了我如何开车。
我学车很快,不管是变道过弯还是直线加速一次就会,唯独在窄位停车犯了难。为了让我多多练习,每次出门办事陆沉都会要我做司机。
车前后的保险杠上被陆沉安装了几只小鸡玩偶。每当我停车时估错距离,小鸡玩偶就会受到挤压,发出尖叫声。而这时,修道院的孩子们就会来笑我。
我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经常半夜去厨房开小灶,好几次都被陆沉发现了。
他会用那双暗红色的眼眸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笑着,仿佛是在等待我的贿赂来堵住他准备“告发”的嘴。我只好分出了一半的宵夜。
久而久之,被抓包的次数太多,于是每次下厨时,我直接准备好两人份的餐食。
陆沉乐此不疲地玩着抓包游戏,而我的准备也也从未落空。
为什么我每次刚一做好饭,他就会出现?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拦下了陆沉。
我:“每次都是等我做好了夜宵,你才出来揭穿我。怎么就这么巧了?你明明早就躲在门外了,对不对?”
陆沉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丝犹疑。
陆沉:“如果在还没做好饭的时候,就被我发现了,你可能会选择“畏罪潜逃”。但如果已经做好了,我猜,你大概率会舍不得放弃食物逃跑。这样,你就会拿做好的美食来贿赂我。”
没想到,他还挺了解我的。
我:“真不愧是伏热首富,最有头脑的奸商……哦不,商人啊。太会算计了!”
我忍不住嘟囔,但还是习惯性将宵夜分了他一半。
从那之后,我发现深夜里厨房的食材种类变得丰富了,余量也多了起来,大多是一些我平时爱吃的蔬果。
他有时也会为我做一些勒曼菜,虽然不是那么契合我的口味,但他仍是继续尝试,直到调出我喜欢的风味。
最终他的那道改良版勒曼菜成为了我们的深夜固定菜单……
陆沉:“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陆沉低醇而温润的嗓音,将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我:“在想,要怎么惩罚这只装死的小兔子呢。欺骗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故意作出一副凶狠表情,还浮夸地捏起了拳头,摆出要惩罚它的气势。
陆沉忍不住轻笑出声。
陆沉:“关于兔子装死,我听过一个传说。”
我:“什么传说?”
陆沉:“据说如果是在大熊座直立的时候,看到兔子装死,就说明它感应到了睡眠之神的召唤。意味着看到它的人将拥有一个好梦。”
我:“真的吗?”
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更像是为了安慰我现编的。
陆沉:“嗯,真的。”
他用麦草搭了个草窝,那只“死而复生”的小兔像是真的感应到睡眠之神的召唤,跳进了窝里,不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我:“小兔子真的睡着了诶。看来,我今天也能睡得很好。”
陆沉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背,带着我的掌心去轻触兔子柔软的身躯。我感受着它睡梦中缓慢而惬意的呼吸,内心竟也生出几分宁静。
夜色如同柔软的天鹅绒披风落在我们的肩头,丝丝缕缕的光线洒落在地,将我和陆沉的倒影重叠。
手背传来的温度,融进了暖融的夜风里,一点点熨烫着我的皮肤。
门外传来了叮铃哐啷的声音,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木门。
刺眼的光线一闪而过,巴恩斯走了进来。见到我们时,他的眸光里闪动着惊讶,然后关掉了手电筒。
我:“这么晚还来照顾这些兔子,辛苦了。巴恩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巴恩斯:“这些兔子很乖,照料它们很轻松。”
巴恩斯是在我之前来到修道院的,前不久才刚满十八岁,他性格沉稳,在课堂上的时候,也比其他人认真。
他右耳听力偏弱,目前正在接受治疗。
陆沉:“耳朵恢复得怎么样了?”
巴恩斯望向陆沉时,他会下意识挺起后背,乖巧而恭敬地将双手垂在身侧。
巴恩斯:“你推荐的医生很厉害。听力比之前也好了很多,不过,要恢复到和从前一样不太可能。
陆先生,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把我从教化所救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费了不少功夫。”
陆沉:“不客气。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的耳朵会受伤。根据《新生法令》的规定,只要服从
他们的管教……教化所是不能对一个刚满十八岁的人处以这样的惩罚的。”
巴恩斯:“是穆勒。他想对我施行报复,哪会看什么法令。”
巴恩斯皱了皱眉,眸色沉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后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巴恩斯:“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陆沉沉默地看着巴恩斯。
陆沉:“最近还在找他吗?”
巴恩斯:“嗯。在没有找到哥哥之前,我不会放弃。”
他看向远处,仿佛是在透过窗棂眺望模糊不清的未来,抿起的嘴角藏着少年的固执与坚定。之前听陆沉提起过,巴恩斯正在寻找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也叫巴恩斯,所以偶尔我们也会称他为小巴恩斯。
我:“时隔这么多年没见,你们的长相都有变化,你要怎么判断对方是不是你哥哥?”
巴恩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有一次他不小心摔在了我刚做好的铁模具上。他的手腕被割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那个伤疤应该会留下来,而且很特别,是枫叶的形状,认出来应该不难。”
我:“手腕的位置还算明显,还是很有机会的。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哥哥。”
巴恩斯笑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隔日清晨,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务,想去兔舍看看那只装死的小家伙。经过厨房时,却听到一阵颇不清晰的嘀咕声。
冯特夫人满面愁容地拿着一只胡萝卜,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放入今日的菜单里。
听了半晌她零乱而琐碎的自言自语,我这才明白她此刻在愁什么。眼下兔子数量激增,修道院过冬的蔬菜本来就不多,经费也捉襟见肘。
她已经筛选出一批健康的兔子放归森林,由它们自己学会生存,留下了一些需要照顾的病弱小兔在修道院照顾。
但即便如此,蔬菜粮食的短缺,也无法得到解决。现在连为孩子们添置过冬棉衣的钱也拿不出来了。
这件事陆沉知道吗?为什么不向他求助呢?
想了想,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平日我帮他处理一些要签字的账目,修道院的开支明细就在其中,虽不宽裕,但也不至于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我正想进去询问情况。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陆沉带着我离开了厨房。
我:“你都听到了?那为什么不让我去问清楚情况?”
陆沉:“因为一旦你问了,她反而更加不会承认,在她眼里,我和你是一伙的。她不相信我,所以也不可能会告诉你真相。”
他神色坦然,似乎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到意外。
我:“经费不足的事情,难道你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陆沉:“嗯,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让周严调查过修道院的情况了。”
我:“可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想隐瞒呢?明明如果说出来,你还有可能帮助他们,不是吗?”
陆沉:“她认为,我一旦知道这里并没有获得多少所谓的“教育拨款”后,就会离开这里。到那时,说不定我还会撤回,每个月对修道院的固定资金捐助。”
想来冯特夫人对陆沉一直有些偏见,早就认定他是来修道院捞油水的。想及此,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你说得也有道理,她的确应该会这样想。”
陆沉:“她的误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据我所知,这里之前的确获得过一笔不错的“教育拨款”,但都被前几任院长私吞了。
他们苛扣孩子们的日常开销。让孩子们吃一些因为不新鲜而便宜出售的蔬菜;穿用了劣质染料的衣服,一流汗就会褪色。”
我:“这也太过分了,他们这么做就不怕被发现、被调查吗?”
陆沉:“他们之中的确有人被揭发了。其中一任院长被立案调查,证据确凿,他当时就被要求罚款降职。
但修道院也因此失去了那笔“教育拨款。虽然名义上还是有所谓的“教育拨款”,但缩减到了之前的百分之五,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
我:“作恶的人逃之夭夭,承受后果的为什么反而是修道院。孩子们才是受害者不是吗?”
陆沉:“那位受处罚的院长在降职了三个月之后,就被调到了另一个部门,变相地升了职。据说他们家世代都在为勒曼政府服务,因此受到了庇护。
而这,就是勒曼在伏热所施行的法则之一。他们将一切看似不公平的法则解释为不得已的“战时法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项传统由来已久。”
愤懑如同棉花,将我的胸腔团团塞满,喉头也开始憋闷起来。
无辜的孩子们无法得到正常的照料,受苦受难,他们又凭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呢?
我:“经费的事难道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孩子们是无辜的。”
陆沉:“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需要你的帮忙。”
我:“什么办法?”
陆沉:“陪我演一场戏。”
每日清晨鸟鸣声最热闹的时候,冯特夫人都会来到花园晾晒衣服。
我和陆沉便提前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等待她的到来。
冬日的鸟鸣格外清越,我们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见冯特夫人抱着晒衣篮走了过来。经过我们身边时,她微微颔首致意。
我转头看向陆沉,他缓慢地眨了三下眼睛,作为我们开始实施“表演”计划的信号。
我:“只是分分积木颜色的工作,就算是让孩子们去做,都可以完成。老板,你确定要花这么多钱招工吗?”
说话间,我用余光探看正在一旁晾衣服的冯特夫人。她的动作变得缓慢,脚步不自觉向我们的方向挪了两步。
陆沉:“这批货要得急,下个星期就需要全部交付。工厂里的人手原本就不够,招一些临
时工来帮忙处理一下,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我:“每个小时300勒曼币,真是一个好差事啊!要不算我一个吧,我很擅长给积木按
照颜色分类,而且那些积木搭起来还挺好玩的。”
陆沉:“想去就去吧,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我:“太好了,谢谢老板!我现在就去把招工告示打印出来。”
双手在打字机的键盘上跳跃,清脆的哒哒声昭告着迅捷的思路。
不多时,一张告示便打出来了。我跑回陆沉的身边。
我:“您过目一下。哦,忘了,您看不懂伏热语,还是我来帮你读一下吧。
伍德工厂有一笔订单急于出货,因人手不够,现面向全社会招工。征集无色盲色弱的年轻人分拣积木,每小时三百勒曼币。”
陆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偷偷瞟了眼冯特夫人,她手里等待晾晒的衣服已经被甩得一丝褶皱都没了,显然是听得入神了。
陆沉:“再加上一条吧。除了基础时薪以外,完成工作后,他们还将得到一件羊皮外套。”
我:“天哪老板,我没听错吧?除了有钱拿,还有羊皮外套?”
我的语气用力又浮夸,将“钱”和“外套”两个单词咬得格外清晰。
陆沉:“合作的厂商刚好赠送了一批羊皮外套,就分给他们过冬用吧。”
我:“那我现在就加上!”
我又重新跑回了办公桌前,敲了一份告示,再跑回去交给陆沉。
陆沉:“嗯,没问题。”
我:“好,那我现在就张贴出去。”
我起身离开,正要找地方张贴告知,却被拿着衣服的冯特夫人拦住了去路。
她没说话,只是扯着衣服揉了好几下,一脸纠结地看着我。
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她向来嘴硬心软,求人的话很难开口。
我:“怎么了?冯特夫人。”
她犹豫着伸手,指了指我手里的招工告示。我假装刚刚明白过来,将告示单递到了她的手里冯特夫人拿着告示单看了好几遍,这才抬头看向陆沉。
冯特夫人:“院长,既然都是一些简单的工作,不如就让孩子们去吧。”
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本打算我先提起这件事,没想到她愿意主动开口。
我将视线落在陆沉身上,我们的“院长大人”此刻正眉头轻皱,装出一副想答应又有些为难的模样。
陆沉:“可是,孩子们平时还有功课,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不过倒是可以选个休息日……”
冯特夫人闻言,脸上露出喜色。
冯特夫人:“他们也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就当做是出去走走。”
陆沉:“也是,我看过修道院的活动手册,上次春游还是在二月份。”
冯特夫人连连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陆沉。
陆沉:“好,那就让孩子们去吧。(ID)小姐会安排好行程,你可以与她一起商定细节。”
冯特夫人:“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孩子们一定很高兴。”
冯特夫人抱着晒衣篮离开,连脚步声都轻快了几分。
直到目送她消失在视野里,我才朝陆沉举起了右手,陆沉也会意地伸手,与我清脆相击。
我:“没看出来,你的演技还挺不错的。”
陆沉:“那还是你的更胜一筹。”
我们对上视线,那双暗红色的眼底透着愉悦,我也被感染,笑得越发灿烂。
相处这么久,我知道陆沉的确看重利益,毕竟在这个时代不可控的事太多了,但金钱与资源可以解决很多事情。只是今天的他,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我:“陆沉,你为什么不直接以资助的名义把钱给他们,而是选择这么迂回的方
式?你是院长,就算直接提出资助,也顺理成章。”
陆沉:“我不想给外面的人制造出这里还有油水可捞的假象。修道院现在虽然清苦一些,但至少,不会受到打扰,不会被计算进那些人的利益圈地里。”
我看着陆沉,忽然觉得,这间修道院似乎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他手里的项目之一,它于他而言,似乎有一些特殊性。
我:“陆院长,你想得真的很周到诶。”
陆沉:“不用把我想得太好。那批货价格很高,工厂也的确需要人手。我总归是赚钱的,这不是亏本的买卖。”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粉饰的意味。我却察觉到,商人与唯利是图的商人之间,的确有着天壤之别。
屋内传来一阵孩子们振奋的欢呼声,热闹却不嘈杂。大概已经听到了冯特夫人刚刚带去的好消息。
而站在屋外的我们,刚刚复盘过成人世界的灰色法则。它冰冷残酷,但,总有人还可以想出办法应对。
我:“陆沉,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接手这里?如你所说,这里更像是一个烂摊子。”
陆沉:“一种等价交换。我用接手这里为代价,交换了别的我想要的东西。”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了办公桌上,从钢笔帽上折出了一道刺眼的光,我这才意识到已将近中午了。
陆沉一上午都在处理工厂与钨矿场的一些日常事务,而我,则在对着最新下发的教材备课。
我原本只负责教授高年级的化学课程,但修道院师资有限,低年级的写作课一直招不到合适的老师。
陆沉见我的文书写得不错,且有一定的鉴赏力,便提出让我临时任职。
新教材主要迭代了历史、文学与艺术学科的版本。一般来说,新版本只会增订一些参考文本,但这次却是彻彻底底地大改版了。
我反复翻看这些教材,迟迟无法下笔。思绪纷繁时,一股咖啡的焦香钻入了鼻息。
陆沉:“遇到什么不好办的事情了吗?”
我:“的确不太好处理。我发现新发下来的教材和参考书里有很多不太真实的历史事件和虚构的内容。比如说,勒曼人自一千年起就与这片大陆的原住民进行友好往来。
又在上个世纪,为这里带来蒸汽机和电灯,让他们拥有更好的生活。还有,书中介绍的传统礼仪并不源于伏热,而是属于勒曼的传统。甚至还编造了一些不属于伏热人的重大节日。”
而庆祝仪式也显然不符合伏热原住民的风俗与习惯。
心里不免有些焦躁,我将这些教科书推到一边。
我:“虽然来异国他乡,我偶尔也会有与人虚与委蛇的时候。但在孩子们面前撒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陆沉:“你也可以不必撒谎。”
我:“但这些书本的倾向性太明显了,一旦沿用它,便很难不撒谎。”
陆沉:“如果试着换一种方式去看待这些诗歌与文章呢。”
陆沉翻阅起一本指导写作的教材,将其中一页递给我看。上面印着一篇叙事散文,大体是讲勒曼人顶着春寒为伏热修筑第一条铁路的“光辉”事迹。
但早在勒曼人还未登陆这片土地之前,铁路修建方案就已经准备实施,只是被战火打断了计划。而这篇文章本身也大多是一些陈词滥调的讴歌与渲染。
陆沉:“这篇文章的主题虽然陈旧老套,但它却将春天第一朵杜鹃花盛放的姿态描写得很好。”
他又选出一本艺术赏析方面的教材,随机翻出其中一页。书页上印着一小幅钢笔画素描图,下面则用一大段文字介绍了它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这些建筑的结构显然借鉴了普林彻的中世纪塔楼,且因为防火性不够,被逐渐淘汰,在其他专业建筑学著作里,时常被当做反面教材举例。
陆沉:“这篇文章里介绍了勒曼的传统建筑。虽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观察视角却
很好,看得出,写作它的人有实地考察过。”
我:“你说的方式我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这些书存在于这里,孩子们总会受到影响。”
陆沉:“他们已经身处于这个时代,不可能不被影响。但我想,在他们去看这些文章之前,可以先让他们自己去感受这个世界。”
陆沉说得有道理,即便没有这些书,孩子们也会受到影响。他们所处的环境、接触到的人,都已经与从前不同。等他们离开修道院以后,便更是如此。
倒不如在那些影响发生之前,让他们学会如何感受、审美,如何与这个世界真正的交流。想到这里,我忽然看到了希望,笑着看向陆沉。
我:“院长大人,如果你明天有空的话,我想邀请您来旁听。上课的地点,就在南边小花园。”
我冲他故作神秘地挑挑眉,陆沉笑了。
陆沉:“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让我来当你的助教。”
我:“求之不得!”
清晨,薄雾已经散去,青草与泥土芳香混入了柔和的曦光里,将仍在沉睡的杜鹃花丛轻轻唤醒。
孩子们脚步轻快,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眼里写满对新上课方式的好奇。
我拍拍手掌,周围立即安静下来,孩子们按照我的指示在石阶上排排坐定。
我:“同学们,今天的课题是“观察与写作”。现在你们有一分钟的时间观察花园里的杜鹃花。
书本里夹着三张卡片,你们需要在卡片上写出三组短句,来形容你们看到的杜鹃花。”
按下计时器的按钮,他们便迫不及待跑向了花池,从中挑选出一丛观察起来。
一分钟时间很快就到了,不少孩子已经在卡片写好了词句。
我将那些卡片收集起来,一一查看。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眼神亮闪闪的,很是期待。
“鲜艳”、“美丽”、“脆弱”、“傍晚的霞光”、“高兴时拍红的手掌”……我向孩子们投去赞许的目光,人群也因此欢呼起来。
我:“这次,给大家两分钟的时间继续观察杜鹃花。这一次不只是用看的。可以动用你们的感官去听、去闻、去触摸,然后,在卡片上写下感受。”
比起刚刚的一分钟,这一次他们在观察时,眼里又多了几分认真与专注。不少孩子一边观察还一边拿出草稿纸记录着。
课程要求是用勒曼语教学与写作,但新来的孩子还不太熟悉,小心翼翼地请教着其他的同学却又在下笔的瞬间顿住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允许他先用伏热语写作,课后再用勒曼语进行翻译,就当做是学习新语言的练习。
幼圆的字迹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杜鹃花的香气和蒜香面包的味道很像”。
花怎么会有蒜味?我仔细嗅了嗅,发现原来是汤姆的口袋里藏了一块早饭吃剩的蒜香面包……我忍不住笑出声。
陆沉:“看到什么了?这么好笑。”
原本和孩子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的陆沉,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陆沉,你说的方法真的很有效。你真是太好太好了!”
陆沉:“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思路,方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为了向你表达我的感谢,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我摘下两朵杜鹃花,将它们的花茎编在一起别在了陆沉衬衫的领带上。
陆沉:“这是什么?”
我:“看不出来吗?这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领带夹。……不过,好像跟你穿的衣服不是很搭配。”
陆沉:“我倒觉得很配。”
我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又忍不住上手调整了一番,可总觉得不太满意。
我:“哪里搭配了?”
陆沉:“跟我的心情搭配得很好。”
微风拂过,杜鹃花的领带夹迎风而动。
最近种种,让我看到一个很不同的陆沉,温和的、冷静的、睿智的,虽然他时常让人感
觉到疏离,但行事上却充满让人信服与期待的力量。
这时,那个新来的男孩突然跑到了我的身边,神秘兮兮地指着陆沉,用伏热语问我:他是老师的男朋友吗?
耳尖一热,抬头时刚巧撞上了陆沉探究的视线我暗自庆幸陆沉听不懂伏热语。
陆沉:“他说了什么?”
明明他的表情与平时并无差别,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眼神别有深意。
我:“他说,你看起来不太像好人,有点坏坏的。还问我有没有被你欺负。以及,会不会抢我的食物。”
陆沉:“他好像只说了一句话,原来可以翻译出这么多的句子吗?”
我:“伏热语是这样的,语言简洁但意味无穷。等你学会了,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奥妙。”
陆沉眼中的笑意更浓了,浓到我几乎要怀疑他已经看穿了我的“谎言”。
陆沉:“那你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我:“我说啊……不用害怕,陆沉不是坏人。”
这的确是我想对他说的。
太阳走向了高空,陆沉的影子也被拉向我脚下的位置,那个“他”正在一点点向我靠近。
上完了一整天的课,出来时,天色已经变成浓稠的蓝色。我想起教案被遗落在某一堂课的教室,便回去寻找。
结果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奋笔疾书的小小身影,是波因。
波因今年9岁,但在写作方面却已经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他平常不太爱说话,但与大家相处得很和谐。秋天的时候,他写过一篇关于修道院生活的文章,大多是一些日常生活里的趣闻,文笔很生动。
因为那篇文章,他得到了很多关注与表扬。
我:“我看过你发表在勒曼时报上的文章,写得很好。”
波因:“谢谢。”
我:“你很喜欢写作?”
波因先是一愣,皱着眉头认真思索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波因:“喜欢的。”
我:“为什么喜欢?”
波因:“因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不会受到歧视。”
这个9岁的孩子敏感,却坦然。为了不至于崩溃,为了还有勇气走向明天,这个时代的人们很擅长在心中构筑一座避风港。
而对于波因来说,这个用文字堆成的世界,就是他为自己打造的自由乡。
我:“你在写什么?”
桌面上的纸张摊开着,却在下一秒被波因用双手捂住。
他低下头,将眼神藏匿在灯光之下,阴影背后。
我:“那我不打扰你了,走之前要辛苦你关一下灯。”
他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小心将纸张归拢在自己的面前,又用白纸盖住既已写好的那几行字。
教室外的窗台前,站着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是陆沉在等我。
我:“你还没走吗?”
陆沉:“嗯,想等你一起。”
和陆沉并肩走在长廊中,我的步履却越发沉重以致于鞋掌叩响砖石的声音都有些滞涩。
陆沉:“怎么心事重重的?”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可在对上陆沉视线的瞬间,却又觉得还是说出实情比较好。
我:“我发现,波因在写的东西,似乎与勒曼政府有关。”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有注意到所用纸张的左上方印有一枚勒曼国徽的纹章。
陆沉:“你已经知道了。他正在为勒曼政府写文章,准确地说,他是被迫的。”
我:“是因为之前那篇文章吗?”
陆沉:“嗯,或许他写那篇文章的本意,只是想表达自己在这里生活的真实感受,不带任何目的。
却被人有目的地利用了。他们需要更多这样的文章,来支持他们所推行的法令。”
我:“原来是在为了《新生法令》。”
这些混血的孩子们,在小小年纪就被迫与亲人分离,独自面对这个未知而动荡的局面,被嘲弄、被利用,被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相裹挟。虽然他们是被勒曼政府主动抢过来安置并教育的,但处境与那些勒曼传统家庭里小孩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在这里不可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至少,在这一代孩子身上还无法实现。
很快就到了去伍德工厂的日子,对于这次外出,孩子们已经期待了一周。陆沉特意安排让他们乘坐火车前往,得知这个消息时满屋子都是兴奋的欢呼。
苍茫的白桦林正在玻璃窗外缓缓倒退,蒸汽列车吐出长长的白烟,正往积雪覆盖的山峦间进发。
孩子们三五成团,趴在火车的玻璃上眺望着风景。呵出来的白汽凝结在窗户上,又因为阻挡了看风景的视线,一次次被小小的手掌擦掉。波因和莉莉娅面对面坐着,两人看着窗外,目不转睛。
波因:“哇,我好像会飞了,莉莉娅。”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莉莉娅,眼里流露出属于九岁孩童的天真与喜悦。
莉莉娅:“我们现在是在雪山里飞,就像两只雄鹰。”
波因:“为什么是雄鹰?”
莉莉娅:“雄鹰可以去很多地方,再高再远,都可以。”
看他们兴奋的样子,我也很高兴,但心底里却莫名泛起阵阵酸涩。
出去游玩,看看这个世界,明明是他们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快乐。他们原本可以与家人围在炉火前吃着烤面包,聊着天;一起去湖边野营和数星星.
还可以撒着娇让父亲和母亲为他们在商场儿童区挑选一件新的玩具;每天听着睡前童话故事入眠……
但,这些在此刻都变成了奢望。
火车停在了一个平原上的小站台旁,我们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到达了伍德工厂。距离工厂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是东西部的交界处。远远看去,一道森冷威严的“防兔网”横亘于这片荒芜的平原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孩子们站在了原地,迟迟不肯往前走,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在期待着“防兔网”的那一边会出现点什么。
但那里什么也不会出现。于是,在我们的提醒下,孩子们也纷纷走进了工厂里。
与其说是工厂,倒不如说是一座工业与艺术相结合的博物馆。
这里每一间厂房的屋顶都很高,天花板是由积木拼成一朵朵杜鹃花的图案,抬头看去,仿佛一座空中花园
而天花板之下,是交错纵横的玻璃管道,有规律地排布着,管道的直径约有五六米。
墙体上是可以自由活动的积木,孩子们在上面拼出了“冰淇淋”和“彩色气球”的形状,而莉莉娅和波因则在上面拼出了一只鹰。
小到桌椅,大到包装台,一切都是用积木搭建的,这里像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宫殿。小孩子们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只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
巨大的圆形积木池里,各种颜色的积木零件混杂在一起。孩子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积木零件按照颜色分拣出来,放在对应的篮筐里。
个别写有特殊标记的积木零件,需要按照图纸拼装成规定的形状,拼法很简单,最繁复不过是三块积木的拼叠。
工人们会把装有分拣好颜色的积木零件的篮筐,抬到一个玻璃管道的出入口,那些拼好的积木就会被吸进玻璃管道。
各种颜色的积木通过玻璃管道在头顶上空流动着,形成了一道会跳舞的彩虹。
孩子们仰着脑袋看着,为自己能够亲手缔造出这样奇妙有趣的画面而雀跃。
这哪里是带孩子们来打工的,分明就是带薪游玩嘛。
正在我欣赏着孩子们生动而绝妙的“杰作”时,陆沉忽然悄悄牵起了我的手,将我带了出去。
他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吃惊。一个巨大的由积木拼接而成的方形高台占据了几乎一整个房间。
平坦的雕花台子上,五六只积木拼成的小兔子正在优雅地跳舞,它们旋转着,步伐交错……可仔细一看,台子的侧面有一根发条在转动。
我:“这是一只八音盒?”
我几乎不敢确认,这个正在演出舞剧的漂亮高台,居然是一只八音盒!而那些木兔子们只是盒盖上的装饰与机关。
陆沉:“你送过我一只会发出蝉鸣的八音盒。这次,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你居然还记得。”
陆沉:“那是很特别的礼物,我不会忘记。”
我与陆沉是偶然相遇,后来他来帮助我们迁校,我们走过很多地方,也经历了不少事。我们曾一起躲雨编草鞋;一起在夏夜漫步,寻找他从未听过的蝉鸣……
后来,我为他制作了一件离别礼物,那是一只能发出蝉鸣的八音盒,因为他说他所居住的国家,夜晚太过安静。
陆沉:“你可以打开它看看。”
盒盖很高,我即便跳起来也无法够到。
陆沉:“在这里,有一个按钮。”
陆沉指了指盒身右侧一只睡着了的木雕兔子于是,我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咔哒一声,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盒身的前侧忽然伸出了一层一层的台阶,而陆沉就在此刻向我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陆沉:“想一起上去听听吗?”
那双眼眸专注地看着我,眼底的暗红光芒如同丝绒,将我包裹。
他身形挺拔,礼貌而绅士,就像一个从幻梦中走出来的人。
像是被童话中的咒语蛊惑了一般,不觉间,我已将手搭在他的掌心。他的体温从手背传了过来,传至全身,经过心脏时,生出一种熨帖又安心的暖意。
我随着他的脚步,一级一级走上台阶,与此同时,顶端的盒盖也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内饰,此刻我才真正相信它的确是一个八音盒。
陆沉带着我踏了进去,像是走入一个复古而华丽的舞池。
脚下是由上千颗不同形状与颜色的积木组合而成的十多个方形分区,每个方形分区的表面还覆了一层透明的磨砂玻璃。
抬起脚,我踩在最左边的一块玻璃上,脚尖刚刚点地,一阵清越的汽笛声便瞬间响起。
我:“……是火车的汽笛声?”
陆沉:“嗯,是我在恒国回伏热的火车上听到的汽笛声。为了录下这个声音,我又重新坐了一次火车回去。”
我:“原来你回来过。”
陆沉:“嗯,可惜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那里。我本想和你好好告别的。”
原来他也对我们忽然的分别,感到遗憾。原来这些拼接的积木里,藏着属于我们的回忆之声抱着好奇与期待,我踩下了第二块。
我:“有风声,像是在吹着什么。”
陆沉:“是帆,那一次我去的是祝岛,坐船去的。当地的水手告诉我,海的那一边就是恒国。
只是,那条航线并不通往那里。这时候,一艘帆船停在了港口,船上的旗帜很熟悉,是从恒国来的帆船。”
我:“所以,这是那艘船的帆声?”
陆沉:“嗯。在听到它的时候,就好像,我已经去过一次恒国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摩挲出一阵细密的暖意。
没想到陆沉真的想过要来找我,而且不止一次。
去和一个人相见,本不该是一件难事。但在这样时局变幻莫测的年代,却变成一件不那么容易实现的事情。
我继续去踩那些玻璃和木块,出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声音。
恒国集市上麦芽糖铺的叫卖声,伏热街道上用来卖棉花的叮叮车的铃声,还有山中寺庙里悠长的钟声……像是一种记载,亦或是,他对我的某种想念。
陆沉:“喜欢吗?”
我:“嗯!特别喜欢!”
他握着我的手微微发紧。
踏出去的第一步有些紧张,但在陆沉的带领下脚步逐渐轻盈起来。鞋跟轻轻敲打在木板与玻璃之上,安静的室内传来了有韵律的声响,而我们的呼吸声也成了舞蹈的间奏。
虽然这些声音单听有些奇怪,但似乎只要我跟上陆沉的脚步而动,这些奇怪的声音就可以变成和谐的混音。
他紧握着我的手,引领着我,似乎是精心设计过的舞步,一首特别而完整的乐曲在我们的脚下奏响。
我闭上眼,用心去感受这些声音在节拍中的呼应,所有和陆沉有关的记忆如雪片般迎面而来。
没想到他竟然收集了这么多声音。
陆沉:“是你的蝉鸣给了我灵感。”
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你不觉得那个蝉鸣八音盒还是有些奇怪吗?”
陆沉:“奇怪。所以我也用自己的方式,谱了一首奇怪的曲子。”
我:“虽然奇怪,但好听。”
一阵冷风吹过,缓解了刚刚跳舞带来的热意。
几片白雪不知从何处飘落下来,停在了陆沉的鼻尖,又很快融化。
我:“你怎么还能变出雪花来?”
陆沉的唇角勾出淡淡的笑意。
陆沉:“这并不是礼物的一部分。(ID),是真的下雪了。”
我抬起头,看到纷扬的雪花飘进了玻璃天窗,落在了我们的这一隅天地里。
天窗只有小小的一方,但透进来的光线足以照亮我们的脚下。
雪花轻轻地坠下,用它无所不在的洁白和柔软包裹住尘埃和泥泞。
如糖霜一般,它轻洒在我和陆沉的发端与肩头。
陆沉的睫毛轻颤,静静地望向我,好像永远也不会移开视线。
这是从天而降的雪,仰视之间,我无法看清它下落的轨迹,只能感觉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正在向我靠近。
我:“如果雪和你能出现在我的每一个冬天就好了。”
陆沉:“伏热的冬天都会下雪,你的愿望不难实现。”
我:“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学业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可能已经离开了伏热。”
陆沉垂下眼睫,滚落了一粒雪花。
我:“你给我写信吧。在信里告诉我,它们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美。”
他抬眸,眼神专注地看向我。
陆沉:“不会有哪一刻的雪,会比现在更美了。”
我顿了顿,心中微微泛起酸涩。
是啊,还会有哪一刻的雪如现在这般吗?一生之中,这样留不住的时刻还有很多。
我:“不如,我们就把此刻的雪留下吧。”
陆沉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疑惑与探究。
我看了看四周,在窗台上找到了一只玻璃瓶,我将其中的积木倒了出来。
回到陆沉身侧时,他脚下的雪已经堆积了一点厚度,于是我俯身将它们装进了瓶子里。
陆沉早已明白我的意图,也和我一起收集这些雪花。
我们很快便找好了“藏宝地”,就在八音盒旁的某块地板下面,我和陆沉一起将那瓶雪放了进去。
我:“至少在这一刻,它还是雪花的样子,这个美好的记忆还是属于我们。”
陆沉:“即便有一天它会融化,它也还是雪花的样子。因为它在我心里只有一种形态。是往后无论看多少次雪,都只会成为“今天”的形态。”
我凝视着他的眼眸,信誓旦旦。
我:“陆沉,我觉得我还会回来的。我想和你一起看明年的雪。万一我明年不小心错过了,那我也一定会在后年回来。
就像你在一直寻找我。我也会努力去找你,找多少次都不会放弃。”
一阵苦艾的香气与他结实的拥抱将我紧紧环绕,鼻尖蹭到了他肩膀上的雪粒,我却不感到冰凉,他带给我的只剩下温暖。
孩子们最终顺利完成了所有积木零件的分拣和拼接工作。
所有的劳动成果都被玻璃管吸到了厂房的上空。
孩子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只顾着辨认哪一块积木是自己拼的。
莉莉娅:“陆院长,你好像童话里的人。”
陆沉:“为什么这么说?”
我:“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长得好看?童话里的男主角大多都很帅气。”
莉莉娅面色犯难,思考的小表情格外认真。
莉莉娅:“院长是长得很好看啦,但我觉得波因要比他好看一点点。”
不远处的波因转过头来,笑得有些羞赧。我忍俊不禁,悄悄戳了戳陆沉的手臂。
我:“看来在孩子的世界里,你不是最好看的。”
陆沉:“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世界里,我是最好看的吗?”
我:“我、我可没有这样说。”
脸颊有些灼热,我赶忙岔开了话题。
我:“莉莉娅,所以是为什么呢?陆院长为什么是童话里的人?”
莉莉娅:“因为他会魔法,能变出开往雪山的火车,还能变出童话里才有的宫殿。”
小女孩抡圆了小小的胳膊,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宫殿轮廓,眼神亮闪闪的。
我也忍不住看向身侧的陆沉,他与我相视一笑此时的巴恩斯正站在窗户前,眺望着西边的山峦。
我们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巴恩斯:“下个月就是伏热的悦山节了。在那一天,父母会用西部特有的“薪弗草”……给自己的孩子们编一只特别的草环戴在手腕上,作为对孩子健康长大的祝福。”
他的眼神飘向更远处,似乎想要穿越那座远山,看一眼曾经的家乡。
我也想到了我的故土,思乡的情绪淡淡地萦绕在我的心间。
我:“想家了吧,是不是想回去看看?”
巴恩斯:“嗯,但我更希望能带着哥哥的消息回去。”
我:“我想,你父母一定也很想念你。”
巴恩斯:“是的,但他们也很了解我,我相信,他们会支持我做的任何决定。”
从他骄傲的口吻中,大致能感觉到他原本的家庭氛围应该很和谐,他有一对理解他的父母。在他们的身边长大,肯定是很快乐的事情吧?但可惜,下一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
距离孩子们结束“工作”已经过去了两天,此刻我正趴在办公桌前,写写画画。
陆沉:“在画什么?”
我:“我想画一幅画,当做送孩子们的悦山节礼物。”
陆沉朝我走了过来,视线落在我面前的画纸上
陆沉:“一只玩偶木兔子?”
我:“是看了你的工厂才有的灵感。不过我一直设计不好它的样子,也没想好要以哪种兔子为原型去画比较好。”
陆沉:“只要画出你想象中兔子的样子,就是最好的。”
随心动笔,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耳朵还是竖起来,看起来活泼一些;小肚子可以圆润一点,会比较可爱;掌垫不如直接设计成花瓣的形状……
最终,我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画出了这只兔子,哪怕它是一只不会在现实世界里出现的兔子。
我:“画好啦!希望他们会很喜欢我的礼物。我要把这只兔子画在教室的板报上,作为版头吉祥物!”
陆沉:“我以为你会把它做出来。”
我:“我的钱只能做一两个小玩偶,但修道院还有那么多孩子呢。”
陆沉:“确实。但,如果你拥有了伍德工厂的一日使用权,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你是说,你愿意帮我生产它们?”
陆沉点点头,我高兴地抱住了他。
他笑着看向我,目光灼灼,我有些害羞,但没有舍得放开手。
下一秒,他也抬起双臂,轻搂住我的腰际。
忙碌的间隙,陆沉会陪着我一起去工厂打样。我们尝试了很多材料,最后还是选择用木头与绒布来制作这只玩偶兔。
陆沉之前也设计过一款兔子,就是送莉莉娅的那只浅色垂耳兔。原本也要投入生产的,但陆沉迟迟不肯定版,他似乎不太满意。
但这一次,他却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一只小兔是我和陆沉亲手雕刻打磨出来的,当我们顶着满脸的木屑望向彼此时,都忍不住笑了,这一刻,好像时间也暂停住了。
兔子身形小巧,只有一个拳头大,脑袋圆圆的,爪子置于前胸,还不忘捧着一株杜鹃花。我们对此很满意,便拿着它当做样板,投入了批量生产。
看着排排站立的木兔子玩偶,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孩子们收到它的模样,心中不禁也期待起来。
陆沉:“如果是作为悦山节的礼物,还差一样东西。”
我:“什么东西?”
陆沉走到操作台前,按下其中一个按钮。履带开始运转,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小兔子的脖子上被套上一枚精巧的草环。
草环带着手工编织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这是……”
陆沉:“伏热人编的草环,是周严从西部悄悄运回来的。编这些草环的人,都是曾经与孩子分离了的伏热父母。虽然他们各自编的草环未必能送到自己孩子的手上。
但他们仍愿意为孩子们编草环。他们还说这些祝福没有区别,因为父母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做这件事并不容易,不仅需要花费时间去沟通联络,更是承担着与西部不正当往来的风险,说不定还会被扣上对《新生法令》阳奉阴违的帽子。
但陆沉却愿意这样做。心下有些触动,不只是因为那些思念孩子的伏热父母,更因为陆沉。有了这个草环之后,木兔子玩偶又被赋予了一层不一样的意义。
节日当天,我和陆沉将木兔子玩偶分发下去孩子们都兴奋地原地转圈,尤其是当他们其中的一些孩子发现了脖子上的那枚草环。
孩子们将小小的玩偶搂在胸前,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莉莉娅将草环摘下来,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而波因在看到这些草环时明显愣住了,他沉默了许久,像是陷入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记忆。
他将木兔子玩偶紧紧抱在怀中,回头看向我时,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可没过多久,就在这个明媚的下午,那个对着我笑的波因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四处都找遍了,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因为波因的消失,整个修道院都乱作一团。莉莉娅连晚饭都没有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观望着,脸皱成了一团。
我将波因有可能去的地方全部搜寻了一遍,但都没有结果,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陆沉:“让大家不要着急,做自己该做的事,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波因了。”
我:“你真的找到波因了?”
陆沉:“嗯,总之,他会回来的,让大家安静陆沉的语气很平静,抚慰了我焦躁不安的心。”
我:“好,我会告知大家这件事。”
虽然他这么说着,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过,波因到底在哪里?”
陆沉:“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吧。”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看向陆沉。
我:“波因是我的学生,我有权利知道。陆沉,告诉我吧。”
陆沉:“儿童医院。”
我:“就是河对面的那个医院吗?他生病了吗?医院离得这么近,我们现在就去看望他。”
陆沉看着我若有所思,最终还是听从我的要求,带我一起去那所儿童医院。
外部的环境看起来有些简陋,但与普通医院倒是区别不大。走进去时,却忽然觉察到一直种清冷与凋敝的氛围。
按理说,儿童医院该是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之一,但这里安静得有些渗人。
陆沉面色沉肃,在前台与人交涉之后,他签下了一份文件。之后便有人出来,将我们带到了一扇厚重的铁门前。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我看到了躺在病床的上的波因。他面容憔悴,脸色惨白,双手被束缚带扣在床头。
他的身上贴满了电极片,旁边的机器还开着似乎随时准备对他进行“治疗”。
波因:“……”
床上的波因发出痛苦的呻吟,此时的他正用力地抓住床头的栏杆,额上布满汗珠。
我的双手不觉间已经捏得很紧,我几乎不忍再看下去。垂眸时望见了贴在床尾的诊断卡,上面写着“急性意识障碍”。
我:“他不可能有急性意识障碍!他分明很健康。”
床下倒着几个用空的药瓶,都是一些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可不对症用药,只会产生严重副作用。他们正在伤害他!
双手开始发颤,床上的九岁少年已经开始用脑袋撞击床头,我的心也跟着震动。我立即上前,不顾一切地拆除那些仪器与电极片,陆沉没有阻止我。
陆沉:“有人举报他写了不该写的东西。”
我:“他写了什么?”
陆沉:“一篇日记,里面写满了对伏热家庭的思念和向往。”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波因被抓来的原因。他是伏热人,思念自己的家人,又有什么问题呢?居然到了对他处以如此惩罚的地步。
我:“九岁的孩子思念家乡、思念父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陆沉:“但勒曼政府不这样认为。尤其是这样一个已经被他们宣传为“天才作家”的孩子,他们不会允许他有任何不同的想法。”
我看着因脱力安静下来的波因,他涣散的瞳孔仍望着天花板。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痛苦和压抑让我快要站不稳,陆沉扶住了我。
本该拯救儿童生命与健康的医院成了惩戒所,为了让他们屈服,让他们放弃自己想法,勒曼政府居然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陆沉没有骗我,波因被我们接回来了。
可自那天之后,原本沉默的波因越发寡言。他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天都不出来。莉莉娅去探望他时,发现他正在屋内焚烧自己的文稿。我试图找机会安慰他,可他只是平静地表示,自己的确不该写那些东西。
他还主动找我借了一些关于建筑设计的书籍,安安静静研究起来。好像之前痛苦与不公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修道院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这样的平静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安,就好像正身处于一种假象。
而假象被戳破的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这天,我正在上写作课,突然冲进来几个大汉,将莉莉娅带走了。其中两个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儿童医院的工作证。
除此之外,来的人里,还有穆勒。
为了带走一个瘦弱的女童,连勒曼高官都要亲临,这画面着实有些好笑了。
莉莉娅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我站了出来,挡住了穆勒等人的去路。
我:“你们凭什么带走她?”
穆勒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穆勒:“(ID)小姐,不要小看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
穆勒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教室。没走几步,他们便遇到了迎面而来的陆沉。
陆沉:“理由呢?你们没有权力不加解释就随便带走一个有着勒曼血统的孩子。”
穆勒:“陆老板是在修道院待久了,把自己当慈善家了?放心,只是带她回去问个话。”
穆勒上前两步,拍了拍陆沉的肩膀。
穆勒:“陆老板,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
心下有些疑惑,我想起之前在赛马场上,穆勒似乎对陆沉有些不满,却仍是客气而礼貌地对待着。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穆勒口中的“合作”又指的是什么?
他的半张脸隐匿在看不到光的暗处,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模糊起来。似有感应般,陆沉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这一次,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