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那本童话书的结局了。但莉莉娅会在每个月的1号准时拜访我，询问我关于寻找那本书的进度。

五月，伏热绵长的雨季结束了，杜鹃也开出花瓣。莉莉娅向我讨要新的积木，我问她为什么总是1号来，而不是30号，即便昨日我准备了她最喜欢的巧心蛋糕。

她说，这是她同她的约定。她也曾问过“那个人”为什么必须是1号，但“那个人”告诉她，并不是每个月都有30号，但1号总是存在。

我笑着说，那个人的名字并不是什么不可提起的禁语，但莉莉娅却总是怎么也不肯提起。

相反，我却很喜欢听到她的名字，连同听到她名字里的某一个字眼，也都喜欢。

带有她名字的咖啡馆我会常去；含有她名字的品牌的钢笔，摞满了书柜。电车的某一站有时也会出现她的名字，我会坐上去看看，看看那一站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久而久之，司机先生也对我有了印象，他礼貌地问我为什么可以耗费一整天的时间，从伏热东部坐到西部，又坐回来。我告诉他，是因为我的时间和别人的并不相同。

我的过去很短促，我未来的时间很缓慢，而现在，则停在原地不动，所以我才有足够的时间乘坐电车。他笑了，如果现在的时间停在了原地，那又怎么会知道未来时间的流速？那么未来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但未来的确是存在的，因为她告诉过我，要相信她，她会在未来等我。而我相信的依据，是她对我的爱，是她没有让我必须去追赶这个世界，是她会在离开后还拜托这个世界来爱我。爱，是她教会我的第一件事，而第二件事，就是死亡。

虽然在那之前，我也不是没有面对过死亡。

去图尔那次并不是我第一次闯进战争，我人生的第一个战场在勒曼宫廷。

九岁那年，作为费舍尔家族的长子，我和父亲，连同那些勒曼贵族们，坐在曼地纳教堂大厅的左侧，而右侧区域则坐满和最高权力者一样的“新贵族”，如今由他们掌管勒曼。

那位勒曼的最高权力者站在祭坛背后，宣读了一道新的狩猎法则，它被他称为“决斗法则“又被冠以一个光辉的名头——对旧日骑士精神的追忆。

狩猎场每次只能由两人进入，一左一右各挑选一位，赢得胜利的人，将获封”勒曼第一大将“，被授予正式军衔。而输的人将没有资格活着走出围场。

从白天到夜晚，左边的席位越发空旷起来。父亲也起身了，却被我率先拿到了狩猎刀。走进狩猎场时，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向他解释什么。

我几乎和那位高大粗壮的少将厮杀了一整夜。腰间的伤口引诱着躲在黑暗里的棕熊与豺狼，它们正在伺机啃食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尸体。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正在不断流淌，它很冰冷,却不会凝固。

奇怪的是，我对此并不感到恐惧，就好像，哪怕下一秒就倒下，也算是这个荒诞游戏的一种可预见的结果。

在那个清晨，我走出了森林，浑身是血，而被拖在身后的是我用刀刃割下的一张熊皮，它笨重、腥臭、寒冷至极，而熊皮之下，是一颗同样腥臭的头颅。

那时候，我以为死亡大体就是这样了。不论别人的，或是我自己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却觉得一切痛苦才刚刚开始，而它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征兆。

战争还在继续，但伏热仍是所有人的安身之地，这里不会有人想要离开自己的家。

东西部之间的防兔网早在四年前就已经被拆除，是被普林彻的炮火轰断的。我用一年的时间重建了伍德工厂，但还是换了个地址。

钨矿场刚刚完成了第三期开采，它的一部分被用来制造汽车部件和手术刀，工人们会在晚饭前下班，与妻子和孩子相聚。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来不及让她知道的事情。这座矿场在第一期时，曾真的开采出一颗钻石，并非红色，而是透明的，在重新遇到她之后，我将它制成了一枚戒指。

这四年来，我找寻童话书消失的后半本，我用自己的眼睛代替她的，去看这个世界，我珍视着她曾经珍视过的人。但这并不能使我得到救赎，不能使我与她更靠近一分。我开始意识到，这不会是属于我的终局。

就像童话书本来就没有结局，创作它的那位作家饿死在了某个防空洞里，他所生活的那座城市已经化为焦土，已经不会有遗稿留下来。

所以，我不会再等了。

在那之前，我会续写完那个童话故事，将它作为对昨日世界的最后一次告别——

诗人和幻想家会继续走向荒地，他们的脚下仍会长出绿洲。雄鹰与游鱼会在他们身后排成纵列，因为它们深知下一颗苹果还会出现，在身后的世界再度陷入贫瘠之前，雄鹰会啄食掉那颗苹果…

但他们不知道，失去了苹果的诗人和幻想家，也将会在不久后死去。

诗人和幻想家结束了这趟漫长的旅程，当他们看着这片荒芜的土地，他们不会再有怨言。他们祈祷过，也得到过上天的回应。

他们的肉体升上天堂，而灵魂埋于六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