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刚过不久，屋外寒风料峭，卷着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给光启城的街巷覆上了一层茫茫的白。

除了送来的庚帖外，锦盒里还有四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任我择取一件作为定亲信物。

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一线昏暗的晨光，入春以后，天亮得愈发早了。

我换好衣裳，余光扫过床头的木匣，伸手轻轻翻开盒盖，一柄玉如意静静卧在里面，玉色温润莹洁，犹如将上元节那晚的月华封存其中。

自收下陆沉的定亲信物后，转眼已过去三月有余。

我的生意愈发兴旺，钱庄那场人心惶惶的挤兑潮也早在两月前被陆沉彻底平息。

至于圣上说要在我婚礼上赠礼的事，他也差人来问过，见我的确是定了亲，留在光启城也确是为了经商，便暂时没再催逼什么。

为保万全，我与陆沉的关系也就先这么维持了下去。

但比之从前，又仿佛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譬如我常常能猜到陆沉今日会不会来，十次里有八九次是准的。

我细细琢磨过，这预感似乎既不凭天气阴晴也不看天色早晚，倒更像是莫名在这数月你来

我往的相处中，生出一点与他有关的默契来。

我曾把这话玩笑似的说给陆沉听，他却笑言，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有时福至心灵，抬头看一看钱庄大门，我便已经来了。

合上木匣，我走到窗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微风挟着潮湿的草木香斜斜飘进来，墙角的那株紫藤，不知何时已开出了半面墙的锦绣。

雨天的客人稀稀落落，店内安静得只能听到雨声，难得半日清闲，我突然想到了陆沉前几日送来的炸槐花。

那日也下着雨，远远地便看到他撑着伞，比平日走得更快些。

待他走到近前，我将帕子递给他，让他擦一擦衣摆上沾到的泥水，他笑着递过一个干燥的食盒来。

陆沉：“趁着酥壳还脆，尝一尝。”

炸槐花是琛州有名的小食，我尝了尝，的确香酥可口，还带着一股清清爽爽的花香，也不知道紫藤花能不能如法炮制？

这念头刚冒出来，手就有些痒了，我找来个素白托盘，踩着木凳，摘下几簇开得正好的紫藤趁着新鲜裹了面粉炸出来。

炸好的紫藤花整齐地码在碟子里，浅白的花瓣裹在金黄面壳里，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我正想将酥炸紫藤放进食盒里，却突然有了一点预感，我笑了笑，端着盘子，一路朝门外走去。

果不其然，刚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抬眼去看，那人撑着柄竹骨伞缓步而来。

伞檐压得极低，走到店门口才微微抬了抬，露出一双温润的眉眼。

我：“正要给你送好东西，你就来了。”

我将盘子递到陆沉面前，只见他的唇边绽开一抹笑，抬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坛。

陆沉：“看来，我今日这坛酒是带对了。”

我：“很对很对，现下我们有酒，有菜，有好景色。”

陆沉：“还有一个专为（ID）老板打伞的人。”

他顿了顿，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陆沉：“不如去后院坐一坐？”

竹骨伞又被他撑开，虚虚悬停在我头顶。我暗道这人在我这里，倒是越来越不拘束了。

走到后院的凉亭坐下，风裹着细雨斜斜漫过来，比起平常的草木香又多了一些陆沉身上清苦的香气，丝丝缕缕缠在衣袂间。

这香味倒是有些好闻，若是自己调制一款这样的香膏，熏一熏，不知道会不会被他闻出来。

收回飘飞的思绪，我敲开封坛泥，陆沉为我倒酒，清冽的酒液透着浅浅的粉色，在白瓷杯里轻轻晃着。

陆沉：“这酒是种新鲜做法，用桃花瓣兑了山泉水酿制而成。请（ID）老板品鉴。”

我浅浅喝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先在舌尖漫开回味中果然又多了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

我：“小时候在话本上读到过，天上的仙人都是吸风饮露，以花瓣为食。咱们今日凑齐了花馔与花酿，好像也能当上一回无事小神仙？”

雨丝还在不紧不慢地落着，打在亭檐上溅起细碎的声响，陆沉笑了笑，抬眼望向远处青灰色的天际。

陆沉：“我听说仙人的喜怒哀乐能影响凡间的天气，若我们两个是小神仙……那现在该是晴空朗日，万里无云才对。”

我抬眸，正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眼，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撞，有些微烫，又有些欢喜。

陆沉：“想将酥炸紫藤与桃花酒搭配起来，作为今后四月里一道固定的小食？

嗯，这个主意好。你想叫它“鲜花聚会”，从此它便叫“鲜花聚会”了。

我也要起一个？不如就叫“听雨”。

是，不贴切，但我想把今时今日的景色留下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从头说起来，怕是要说上好一阵子。

今日你是无事小神仙？好，那我便讲给你听。请佩戴耳机

已暂停我幼时曾在书中读到过——为商者应度远近、辨贵贱、调余缺，方能货通天下，利涉四海。

商铺的架子上摆满货品，人们买到想要的东西，满足而去，商人也能借此获利，这是我对“为商之道”最初的想象。

可陆家本业做的是钱庄生意，不涉实物买卖，账上进出的也只有银钱，来往的借户即便是拿到了钱，也大多是一副思虑深重的模样。

那么，钱庄的“为商之道”又是什么呢？

我这么想着，便想要自己去试一试。

于是，我翻出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在陆氏钱庄门口支了个小小的摊位。

还寻了一块木板，亲笔写上“钱庄”二字，立在摊位旁，利息较陆氏钱庄少收一分。

最后，只有家住城东的一位农户愿意光顾我的“钱庄”。

他们家有五口劳力，却没有田产，连像样的农具也置办不起。

能去给地主家做佃户，年头忙到年尾，堪堪能维持全家不被饿死。我将钱借给他后，那农户每月都会揣着一根稻穗来寻我，说说近来的天气如何，稻谷的长势又如何。

听着他的话，我也跟着关心起了农事。

一连几日晴天，便担心稻子会缺水；下了场透雨，又会跟着松一口气……

到了秋收时分，那农户准时来还钱，还送给我一袋新打的稻谷。

他说田地的收成很好。他卖了稻谷，置办下自家的田产，再不必给地主当佃农了。

不扣掉本钱，我赚到了一两五钱，那是我做成的第一笔生意。

我去那片田地看了看，稻谷已经收割过一些，但剩余的在阳光下依旧是金灿灿的一大片。

那不是我的货物，可我却觉得很高兴。

也是在那时，我真正明白了，经营钱庄并非只是简单的以钱生钱、放贷收息，而是让银钱流向值得去的地方。

当它流动起来，便不再只是账本上的数字，而是农户手里的稻谷，小贩肩头的扁担，商铺货架上的新货。

钱庄掌握着银钱的流向，而我要做的，便是寻到那些好稻谷，悉心浇灌，等待它成熟，长成金黄的稻田。

对我来说，这大概是经营钱庄最大的乐趣吧。

想知道当初把钱贷给你，我收到的回报算不算满意？

现在看来，这是我最成功的一笔生意——不仅与你相识相熟……

还开出了这样漂亮的紫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