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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
我在Plotopia的虚拟世界中醒来,发现这里是陆沉构建的记忆家园。他说创造这里是为了保护我的灵魂不被女希发现。离开游戏后,陆沉开始以强硬手段整顿血族,推翻旧的秩序。与此同时,女希正在对他施压。
等视线再度清晰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坦的绿野。
没过脚踝的草地,零星散落其间的白色花朵,行走在其中时能感觉到泥土柔软又湿润,而风吹过时空气中又会浮动出草木与水汽的味道。
远处,是辽阔而宁静的海洋,与海平面相接的天空铺满云霞,随着行走时的视角变化,天空也会变幻出不同的层次。
此时此刻,我正站在一座满目绿意的海岛上。
一个大胆的猜想随之萌生,我试着像玩游戏时那样挥了挥手,天边果然飘来熟悉的云朵形状的气泡,接着,一把铲子凭空掉落在我面前。
我捡起铲子,握在手里,木柄打磨得并不仔细,手感有些粗糙,甚至还有根木刺轻轻扎了一下我的手心。
小岛、云朵形状的气泡,还有简陋的木柄铲子……我有些不敢置信,但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熟悉。
我:“我怎么跑到Plotopia里来了?”
我并没有佩戴设备,我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难道以我现在的天赋,能够让自己穿越到游戏中了吗?
想了想,我转身往相反方向的海边走去,记得在游戏中,海岸线其实是空气墙,一旦靠近角色就会被弹回来。
那如果不是通过正常流程进入游戏的,会不会被系统强制离开这个世界?
走到海面与绿野的分界处,看着脚下百丈的悬崖,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迈了一步——
迎面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迷雾。听不见声音,没有光,也没有影子。只是一片尚未成形的混沌。
但这种混沌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再回神时,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眼前是熟悉的云朵气泡,耳边也响起了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系统:“暂未取得最高管理员授权,您无法离线。请继续享受家园生活吧。”
我:“最高管理员授权?”
我忽然想起那天,陆沉用手里的开发机给我做了一个“特别玩家”的小道具。
我:“……果然是陆沉。”
而此时再回想刚才和女希对峙的紧要关头,陆沉的确有些反常地收敛了一部分攻击性,他很是冷静,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陆沉把我送到游戏中,以此躲过了女希的攻击。那他呢,他现在怎么样?
虽然很担心外面的情况,但是现在暂时出不去,那便只好在这里安静等待吧。
我找了块干净些的礁石坐下,望着眼前的长天,准备趁着这难得的时刻,好好想一想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接到艾薇林的邀请,到发现她持有一部分我缺损的灵魂,再到艾薇林被杀死,碎片现身,最后女希出现,抢夺碎片……
看起来,我缺损的那一部分灵魂还挺有用,并且在我之外,还有人与我一样关注碎片的下落,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刚刚的那块碎片大概率应该到了女希手里。
不过从我与那块灵魂碎片连接时感受到的能量来看,它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但是它并不能补全我灵魂的缺损。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何时遗落的灵魂碎片散落在外。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什么电影和小说里的角色,有些哭笑不得。
而由此产生的,是更多的问题——剩下的碎片会在哪?我又要如何去找到它们?是否已经有人像艾薇林一样先我一步拿到了它们?
但转念一想,这些问题好像也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凭空烦恼,反而多少有点自寻苦吃。
这么想着,我轻松起来,决定等到我出去或者陆沉回来再和他商讨一番。而现在……
我抬头,望向眼前的这座海岛。这不是我的岛,因为我在岛中央已经建起房子。
如果说,这是陆沉先前就准备完全的计划,那他应该会把我放在……他的岛上?
想到这里很有可能是陆沉的岛,我兴奋起来,一下站起身,决定往更深处再走走看看。
之前我就想象过很多次,陆沉会将自己的家园建成什么样子。
之前听他说开发阶段曾多次测试卢浮宫和金字塔时,我想也许他的小岛上——不论是出于测试还是收藏目的——会有同样瞩目的建筑奇观。
可转念一想,他喜欢拼乐高、会雕小熊和小兔的木雕,甚至还自己做过一座树屋,我又会觉得,他的家园说不定是充满各种异想的世界。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岛屿,某种程度上能代表他设想中乌托邦的地方,一定会像他本身那样独特。
毕竟无论是锐意改革的万甄,还是总有巧思的Sonder,甚至是喜欢在充电站下面铺小毯子的小机器人,都能证明陆沉是这样独特。
但等我真正走到深处,看到岛屿全貌的时候,我只剩下了惊讶这一种心情。
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也不是故意留白的空旷……
我只能找到一个字来形容,“满”。
不同的建筑、装置、乃至生物……全都拥挤地堆叠在一起,风格和颜色也丝毫不考虑搭配和呼应,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堆叠的无序。
有用几个立方体拼成的,就像谁随手洒了一把积木的后现代建筑,而紧邻它的却是一片十分雅致的古建筑群,飞檐铁马、结构庄严。
而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尽头,却是一处悬崖,裸露的崖壁上开满鲜花,崖脚处又出现了一个精巧树屋,以及枝干垂下、轻轻摇晃的双人秋千。
再放眼望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有着英国一角,暮色里的河流与长桥,还有矗立的索弗仑塔,塔顶的渡鸦忽而飞起,盘旋在建筑上空。
一片黑色的羽毛从头顶晃晃悠悠地飘落,落在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它,茫然地握在手心。
我站在陆沉的小岛——或者说城市里,愣愣地发呆,一时间竟忘记了动作和任何的反应与感受。
身后响起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我已经知道那是谁,于是很快转过身去。
我:“陆沉!”
陆沉停在我面前,笑着摇摇头。他依然是现实世界里的样子,没有明显的伤口,衣着也没什么变化。
我:“你有没有受伤,还有女希祂……”
陆沉:“别担心,我没事。女希已经离开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稳,我又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一圈,也的确没发现什么问题。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这里是Plotopia的世界对吗?是你的家园?”
陆沉:“嗯。和你的想象,是不是很不一样?”
我:“是不太一样。像是把世界上不同城市不同角落的东西,都收集到了一起。”
而且只是收集而已,连排列都很随性,就像我真的望见了金字塔,但却是好几个摞在一起,在狮身人面像周围,像猫爬架。
陆沉:“的确是收集。”
似是察觉到我目光的落点,陆沉朝远处歪歪脑袋,示意我要不要一起走走。于是我们便并肩向前走去,看着这座……拥挤又独特的城市。
此刻,世界正是黄昏,暮光沿着城市繁多的建筑轮廓铺展下来,和煦的微风似乎都染上了金黄透亮的色泽。
陆沉:“因为没有想好要把这座城市建造成什么样子,索性先将好的东西收集起来。”
听到陆沉说这里都是他觉得好的东西。我忽然觉得刚才看得还不够仔细,再次张望起来。
视线所及,有些是我猜得出原因的,比如英国的街景,大抵是因为他在那里度过了还不错的读书时光。
还有一些没有直线的楼,只有歪歪扭扭的弯曲线条,似乎正在融化——这是他曾提过的喜欢的建筑,墨守成规的直线也可以被突破。
我也看见沥青路面和繁茂的梧桐,是很平常的街道,就在万甄附近,他下班回家总会路过,代表已完结的今日不好不坏,一切如常。
还有一些更小的细节,比如咖啡店招牌上写着的今日电影名称、书柜里一本本的明信片收集册,又或者,是眼前这张有些眼熟的长椅。
我:“陆沉,我记得万甄楼下那张长椅,好像也有一片花纹被磨平了。”
陆沉:“是那张长椅。你总是邀请我在这里分便当,或者喂喂那只住在附近的三花猫。后来,上班偶尔想摸鱼,或者只是想和你见面时,我就也会选择这里。”
这也是他觉得好的东西吗?好到愿意在这座城市、他的小岛上保存下来。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泛起一些微小但真切的高兴。
就这样,我们在陆沉的城市中走着,眼前的景象奇妙得很不真实,但时而也能读出一些熟悉的意味。
很多地方都像一句随机的拼贴诗,比如走到某个拐角,道路会忽然向上,变成一段旋转的楼梯。
又比如一处高楼,外表只有冰冷粗糙的钢筋骨架,而走入其中后,会在顶部看到天空的全息投影,上面的星辰就是它的蓝图。
而在这些的尽头,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山坡,山坡上有一座古旧又破败的小房子。
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几乎一瞬间就能回忆起,那是穿越回百年前的英国时,我和陆沉一起住过的地方。
一时间,震惊和困惑在我心里交替浮现。他说会将好的东西保存在这里,可是那段时间……明明那样挣扎。
那是我不想看到他捏碎心脏,却无计可施的时候,情急之下才触发的穿越。
那个陌生的时代里,他被视为劣等人,还要忍受退化的折磨,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让他愿意活下去的理由。
我:“陆沉,这也是你愿意收集起来,好的东西吗?”
可是,这间房子很破,一开始连床都没有,窗隙还会漏水。还有那时的你——
还有那时的你,狼狈又痛苦。我无法说完,但那时他频繁的幻觉、对血液的贪求,甚至被阳光留下的伤痕,至今仍总是出现在我眼前。
陆沉:“是吗?”
他的眉眼弯起,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恍然间,仿佛此时就是我命令他的那个黄昏,他脸上仍旧是那个接近于依恋的笑容。
陆沉:“可当我决定要在家园里建造一些美好的东西时,我第一个完成的,就是这里。”
山坡上长满一片不知名的野花,我们在柔软的草地上并肩坐着,眺望眼前这座随性而无序的城市。
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我张开指缝感受,有微凉的气流涌动,与真实的风别无二致,还多了些花香。
我:“连风都是真实的。我还是有些难以想象。”
陆沉轻笑一声,挥了挥手,面前出现一台全息投影的设备,就是那天我在他办公室里见过的开发机。
陆沉:“借用血族的一些方法,我制作了这台开发机。可以将意识上传,载入游戏中暂时保存,而不会被现实察觉。”
不知为何,我越听越觉得耳熟,忽然想起我进入这个世界前的瞬间,其实是一种温暖、放松,被包容的感觉,这同样似曾相识。
对应的场景在脑海里渐渐清晰,我惊讶地看向陆沉。他和我对视一眼,像明白了我的猜测。
陆沉:“很像是灵之戒的作用,对吗?”
之前,他每周都会来我家里,有时是按摩,有时是跳一支舞,好帮我放松下来,练习使用灵之戒,在其中储存一部分力量。
但那时,他只是说,某些灵魂的天赋可以被容器存储,却一点都没有透露与Plotopia相关的想法。
我:“你在那时,就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吗?”
陆沉:“只是一种预感。Plotopia研发的初衷,也是提供一个不会被找到的世界。”
浓墨般深沉的夜色涌来,陆沉依然坐在原始资料库里,整理着收集到的资料。
关于血族曾被神镇压又被释放的命运、如今藏于高塔中的命脉和心脏、以猎杀的指令试探血族立场的女希,还有……女孩的灵魂。
他用了一段时间,初步理清了其中错综杂乱的关系。
和那份名单上需要猎杀的叛神不一样,女希不只是想要杀女孩那么简单,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目的。
就在这时,女希从荆棘的虚影里出现,祂不再延续过往的试探,只有一句一句直接的命令,对他,也对血族。
陆沉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些声音落入耳中后即刻消散,好让自己没那么厌烦。
既往的命运和此刻的争夺都枯燥乏味,只有她的名字,才具备独特而鲜活的意义。
女希:“她的灵魂,我很感兴趣。”
陆沉清楚地记得那句话的语调,带着阴冷的窥伺,是他不希望女孩感受到的阴冷。
他需要一个可以暂时存放她的灵魂,不被女希找到的地方,最好是和现实世界相似,让她不至于陌生,但又能与现实隔绝的地方。
那晚,女希消失之后,陆沉在血族浩如烟海的典籍里查阅了很久。
十天之后,他研究出了开发机,那里面有着一个拥有日月星辰和昼夜流转的,最初的世界。
一个月之后,建立在初版游戏基础上的Plotopia项目正式启动。
风从一整座城市穿过,落在我们身边。讲述时陆沉语气平淡,而我知道,这是他过滤了无数背景信息和明枪暗箭,才权衡出的最好答案。
只是在现在,灵魂碎片才刚出现,就被女希夺走。
这对女希来说,是祂想要的结果和这一阶段的成功;而对我们来说,局面更不利了。
一时间,又有些出神,这时,我感觉到手背被轻轻碰了一下。
陆沉:“是在担心吗?”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陆沉却轻轻笑了起来。
陆沉:“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有些担心,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身边的陆沉。”
他分明已经看出来了,却还是愿意照顾我此时的感受,开一个迂回的小玩笑。
不过,能和他开这种玩笑,本身就会让心情变得轻快,我也跟着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眨眨眼睛,也学着他的语气开口。
我:“那你都和我的眼睛说了些什么?”
陆沉:“我在劝她,可以和陆沉分享任何事。但如果她不想,我们也可以只是躺在草地上,看一看天空。”
于是我们一同仰面躺在了草地上,湿润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看着从粉色到深蓝色过渡的天空,眼前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别无二致。
又或者,真实与虚拟之间,本身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在感受此刻,而他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我们躺了很久,久到浪潮彻底退去,露出原本藏在海面下方的黑色礁石,我还是决定把担心的事说给陆沉听。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把烦恼说给他听,这已经是个不知何时确立,但一旦觉察,就会发现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
我:“其实在知道灵魂有缺损之后,除了偶尔想起会有一些烦心,我的生活至少也算一切正常。
但现在……我忽然有些担心,现在灵魂碎片在女希手上,后续会不会有很多麻烦?”
陆沉:“只是暂时的,灵魂碎片不会一直留在祂手上。”
陆沉没怎么犹豫便接上了我的问题,语气毫无波澜,望向我的目光也十分笃定,像是早有应对的计划。
我略微放下心来,思索片刻,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我:“我也有点担心,艾薇林死后,南部的血族要怎么办。”
毕竟这次陆沉算是主动介入了南部的事务,恐怕现在其他血族已经收到了消息,正在密切关注他后续的行动,觉得他有善后的直接责任。
陆沉:“西奥多会替我重新整理南部血族的力量,训练那些血族士兵。以试炼和精神控制之外的,另一种方式。”
陆沉略微停顿,又说起那个最初引我们来此的问题。
陆沉:“至于审判庭上的票数,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规则之内永远也无法打破规则,不如将一切推倒,重建一种秩序。”
我愣了愣,转头去看陆沉,他依然平静地望着眼前傍晚时的暮色天空,仿佛只是随意地评点了一句日落的景色。
心里隐约感到一点不安,但扫清血族先前腐朽的沉疴、建立新的秩序,也正是如今作为家主的陆沉应该做的。我相信他。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气氛微微沉淀下来,直到我余光瞥见一根狗尾巴草。我摘下它,又伸到陆沉那边,用柔软的绒毛在他脸上轻扫。
些许细小的颗粒留在他脸上和鬓角,就像和同伴打闹之后的小朋友,让他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也让我的心柔软下来。
我:“还有,我刚刚也有点担心你。”
陆沉:“只是有一点吗?”
他看向我,扬起嘴角,笑得有点狡猾,像是洞悉一切却又故意等我亲口说出来的坏小孩。
我:“好吧,其实比一点要更多一些。所以,我想要看看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陆沉静静地注视着我,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的眼底。
他没有说话,但在我的手指试探性地碰到他手腕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所以我更大胆了一些,一点点扣入他的五指又握紧,直到我们十指相扣。
于是,那个夜色笼罩的广场、消除印记后反叛的士兵、还有负隅顽抗的艾薇林……种种景象,相继浮现在我的眼前。
而无论情形如何变换,他的神情始终沉静,甚至是有些淡漠的。
我也看见了他刺穿艾薇林胸膛的瞬间,顺着手指流淌而下的鲜血。
还有一切结束时,他只是在缓慢而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听见我的呼唤,才露出一个笑容。
我试着感受他那时的情绪,没有最终完成计划的畅快,也没有对狰狞伤口和丑陋人心的憎恶。
只有平静的、沉寂的,掺杂着一点点哀伤的情绪,沿着他的脉搏,如即将退却的潮汐般向我涌来。
而在那徐徐涌动的潮汐更深处,还有……
忽然之间,所有的画面和情绪都消失了,陆沉主动放开了手。
陆沉:“你看起来好像更担心了。”
他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只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他才阻止我继续了解。
可是,那些感受到的情绪,仍旧在我的心间萦绕不散。
以至于我想要追问,为什么他看起来已经决定开启新生活,却还是有那样的情绪——很轻,又沉重得足以把人坠在原地。
我犹豫地看着他,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疑惑。
陆沉:“你可以问我。”
陆沉回望的眼神很认真,好像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会坦诚地回答。
而恰恰是这样,我所关心的,好像都可以缩略成一个问题。只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那其他纷繁的困惑,我都可以不在意。
我:“陆沉,现在这些是你想要走的路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陆沉:“什么是想要走的路呢?”
话音未落,陆沉便拉着我从草地上起身,远眺夜色里的城市——彼此隔绝的街区、错开的道路、断裂的桥梁,像个拒绝提供出路的迷宫。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又握着我的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条路线,在这座城市的版图上,这条路绕开建筑也避开歧路,直到抵达中心。
陆沉:“如果我的目的地是这座桥,刚刚那条就是最短最快的路线。”
我们靠得很近,夜风似乎都没有可经过的缝隙,只是温柔地环绕在我们周围。
看着城市中心,想象着他开拓出的那条道路,我想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你已经找到了那个新的目的地,对吗?”
陆沉:“嗯,至少眼前这个阶段的,已经找到了。”
牵着我的手落在身侧,他的温度紧密地贴近过来,嗓音低沉又温柔。
陆沉:“所以,我想尽快抵达那里。”
那天,我们在游戏里待到了很晚,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消失,皎洁的月亮又升至头顶。
是一个宁谧到有些梦幻的夜晚,和夜色笼罩下,这座堪称随心所欲的城市。
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澄澈,没有任何东西干扰我们的游览,甚至没有一朵遮住繁星的阴云。
这是一个只对我们开放的城市,和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夜晚。
从英国的夜色到光启的黄昏、从百年前的旧日到就在几天前我们比肩的机舱……在这座零碎无序的城市中,我们的脚步将一切都网罗。
我们去了他昔日的校园,趁他不注意,我在他喜欢的那本诗集里夹上了一朵小小干花,想着他是会从代码中还是下一次再来这里时发现。
我们一起改建了一座自动化的糖果工厂,让履带上的糖果碎屑飘到那一片微缩建筑的上空,变成了那里一场发光的、经年不散的雪。
我们走过了所有鳞次栉比的楼宇,而在整个世界的边缘,我们发现了一段半透明的建筑,轮廓像破损的三棱镜,孤零零的,有些突兀。
月光经过它,又折射出许多画面——灰色的长街、黑衣的人群,被无数红色包围的婴孩……这些,都是我们在科姆庄园见过的场景。
走近之后,我又从中感觉到了一种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熟悉感,熟悉到像是在观看我自己的记忆。
我转头看向陆沉,他没有丝毫的惊讶。
似乎他带我一同跨越整座城市,背后隐约的意图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东西。
我:“这是什么?”
陆沉:“灵魂碎片和你本是一体的,在意识上传时也曾短暂地进入了游戏世界。我一直在想,它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某段记忆的投影。”
说话时,陆沉始终在望着那个半透明的虚影,像思索着什么。而我在惊讶之余,也感觉到一点神奇。
我重新看向那破损的三棱镜,许多画面在其中流转,从清晰到模糊,那时的种种疑惑、愤怒和紧张,似乎也被我重新经历了一遍。
直到天边露出一线微光,夜晚即将消逝时,陆沉看向我,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Plotopia的游戏世界后,我们在科姆庄园又停留了一段时间。
解除了精神控制、恢复了自由,在劫后余生一般的狂喜过后,南部血族生活中的混乱也随之而来。
被压抑多年的自由意志回归,信奉的准则却在一夕之间崩毁,从零开始重建新生活,其实有时比摧毁旧秩序还要不易。
清晨,我总会望见长街惯性一般齐齐亮起的灯光,又在几秒后茫然熄灭;或是按时聚集又散开的街头合唱团,已经不知道该为谁歌唱。
新上任的牧师、占卜师和心理咨询师门口都排起长队,居民们似乎迫切地需要一个新的支柱,来填补心里与脑海里那个突如其来的空洞。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潜意识里都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比如陆沉,或者说,最好就是陆沉。
他本就是揭开真相的人,又在真相之后站了出来,重新梳理了一遍南部的各项规章制度,南部血族因此越来越信任他,也更愿意配合他。
我走在街上,会听到大家聊起生活的变化,也聊起陆沉,说以前偶遇过一个体面又有些冷幽默的英俊青年,居然就是雷厉风行的陆家主。
我也遇见过几次西奥多,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但眼里多了一些光亮。
西奥多身后总是跟着一支军队——那支本属于南部家主的私人军队,而现在,已经属于陆沉了;相比之前,人数也增加了一些。
我从交谈中发现,陆沉似乎有意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支足够抵御敌人的预备力量,而且是某个很强大的敌人。
我隐约能猜到那是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荆棘中的虚影、在暗中窥伺的旧神,我不觉得现在是正面对抗的恰当时机,我也不觉得陆沉有正面对抗的打算。
我想,他的谋划远比我所能推测的更复杂。
就这样,大约又半月过去,等到南部地区的事务梳理清晰也安排妥当之后,我和陆沉一起回到了伦敦。
从一度窒息而封闭的血族庄园离开,如今再目之所及的种种细节,无不在欢快地提醒着,我的生活重回了正轨。
当然,也包括不怎么欢快的,邮箱里堆积如山的工作提醒。
万甄和Plotopia的合作还在继续,我构思了一些更强调设计剪裁的服装,在此基础上玩家可以采集材料自定义染色,反馈还不错。
就在我继续往下构思着推进的方向时,手机忽然震动一声,屏幕亮起,是满满的消息。
满满的消息:“(♦),你这次出差也太久了点,我都有些想你了。”
……好像是有点久。毕竟本来只是想看看科技展,中途却收到了科姆的邀请函,又经历了后续在南部的一系列麻烦事。
我拿起手机,飞快地敲下给她的回复。
我的消息:“快问快答,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我回去给你带的伦敦限定玩偶?”
满满的消息:“当然是两个都想。工作这么忙,你还记得要帮我买伦敦限定,我真的好感动。等你回来,我请你喝一周奶茶,不对,喝两周。”
消息一条条弹出,我忍不住笑起来,但也有点疑惑,虽然这段时间的确很忙,但忙的基本不是万甄的事情,满满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样想着,我试探性地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然后回复她。
我的消息:“话说回来,最近都没怎么联络,你怎么知道我工作很忙?”
满满的消息:“当然是因为陆董最近的新举措……”
公司业务方向正在调整,我听说有不同的意见,但都被陆董打回来了。
满满的消息:“还有八卦说,陆董和高层的会议也变得频繁了,很多事情都由他直接指示。我猜陆董肯定很忙,而你又和他一起出差,肯定也很难清闲。”
我又回复几句,和她聊了聊可以说的近况,便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书房。
书房房门紧闭,隐隐地传来一点声音,陆沉似乎还在打电话,听得出有些强硬和严肃。
这不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我也越来越习惯和他在一门之隔的两边各自办公。
最近,血族前来拜访和商议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每个人都对陆沉表现得异常敬畏。
有一回,我还被错认为他的助理,对方试图兜售一种效力极强的武器,不过很快被走出来的陆沉打断了,那件事似乎也不了了之。
我也会在不经意间留意到,几个从南部跟过来的血族,经常讨论着战争或者相关的事项。
我还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得到了陆沉的奖赏,听说是在本次极端条件下的训练中胜出了。
得到奖赏的人无比自豪,认为是陆家主对自己的肯定,其他人则表现得很羡慕,并表明下次会更努力竞争的决心。
在我听来,那些关键词每个都很沉重,一门之隔的那处封闭空间里,令人不安的氛围似乎始终徘徊不散。
而前来拜访的人们,却总是一副昂扬积极的形容,带着即将投身于新事业的振奋。
似乎,只有我这个旁观者,感到了一点不安。已是深夜,房间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心里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书房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再传出说话声,但陆沉也没有离开。
我走过去,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发现陆沉靠坐在办公椅上,已经睡着了。
面前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裁决所背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资料窗口堆叠在一起,仍然只能呈现其中的一小部分。
陆沉的眉头轻轻皱起,冷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满满至少有一条消息没有说错,他最近的确很辛苦。
我拿来一条毯子帮他盖上,手指移开时,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一瞬间,许多画面朝我涌来。
是之前我曾去过的审判庭。他仍独自坐在一排,旁观着一场裁决;他的手边放着相关文书,落款时间就是今天。
文件上写着,是一个名为卡尔赫的血族因为犯下包庇罪,正在接受审判。
钟声敲了四下,按照惯例,裁决官宣读完了审判的结果——卡尔赫得到了陪审团半数以上的支持,他被豁免了。
结果公布后,有人因被豁免而如释重负,也有人因无法被确证的正义而愤怒、绝望。这都是裁决所司空见惯的日常。
只有陆沉,他冷静的、毫无波澜的面上在这时,终于显出一点不耐的神色。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
陆沉:“我认为,卡尔赫不应该被豁免。”
短暂寂静过后,庭下几乎是一片哗然,有人质疑地窃窃私语,也有人无声地皱起眉,还有人直接发难,认为陆沉的观点根本不合规矩。
卡尔赫本人则陷入了不可置信的绝望;而与之相对的,自然也有狂喜的人,他们紧握住彼此的手,说正义原来真的能被伸张。
喧嚣蔓延又最终平息后,无数道目光都齐齐地汇聚在陆沉身上。
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用平静但不容置喙的声音,把他的判决重复了一遍。
陆沉:“我认为,卡尔赫不应该被豁免。”
话音落下,这一次,是近乎漫长的沉默。
显然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这个裁决,但当那些有异议的人真正对上陆沉的眼睛时,都纷纷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下来。
惊愕过后,仍在咒骂的卡尔赫还是被西奥多带走了,尽管他高喊着家族名号、尽管他慌不择路地点出了那些与他勾连的各方势力的姓名。
但直到他被带走、接受应得的裁决,庭上重新恢复平静后,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也是这时,陆沉站起了身。他身体前倾,脸庞隐没在审判庭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陆沉:“趁着今日各位在场,正好通知大家一件事。下周血族的会议上,我会提议永久关闭裁决所。”
厅内瞬间被更吵闹的喧嚷和议论声充满——比
听见陆沉轻易更改审判庭的决定时还要更嘈杂那些反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陆沉究竟偏向谁,但他们在意这个根系庞杂、更与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体系,是否被动摇。
更有血族露出不理解,甚至觉得有些荒唐的神情。
血族A:“关闭裁决所,我是不是听错了啊?那之后血族的大事要怎么……”
身边人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飞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血族B:“嘘,你还没看明白吗……”
陆沉再次敲了敲桌面,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却在寂静的审判庭里清晰地回荡。
陆沉:“诸位对这个议题,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人回答,刚才那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人们,到了真正需要发言时,反倒又出奇地安静。
陆沉的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了一点有趣。
陆沉:“既然如此,下周会议上见。”
这么说完,陆沉没有任何停顿,起身径直走出了审判庭。
而在他身后,依旧有许多道目光,如影随形。
各怀心事、蠢蠢欲动,混杂在一起,像是随时会吞噬掉一切的庞然大物。
回忆的画面从眼前消散,我一直随着审判庭氛围变化而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依旧有些回不过神。
回想起在南部时陆沉所说的科姆家族的支持并不重要,原来他早就想好,并不打算通过裁决流程解决问题。
陆沉迈出了关闭裁决所的一步,很强势也很果断。或许,是因为血族内部有太多阻碍,他才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快刀。就像那夜在Plotopia,他在城市里画出的那一条路线。
下周的会议……那些反对者,在终于被触及了最根本的利益后,即便面对陆沉,也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有些担心,但看着眼前的陆沉,我又觉得,我当然应该相信他。他会处理好的。
陆沉醒来时,挂钟指针恰好移到整点,已经是凌晨。
在这连日来的繁忙里,这算是一次难得的还不错的睡眠。
身上多了一条棕色的毯子,顶端还挂着两只圆圆的耳朵,陆沉知道,是女孩进来过。
手边残余的半杯咖啡也被换掉了,多了一台仿真雪山形状的香薰机,味道就像大雪覆盖的清晨,是能帮人舒缓心神的味道。
已经熄灭的电脑屏幕边,她留了一张便利贴,依然是只看文字就能想象出的轻松语调。
便利贴:“我把冬天送来了,熊先生好好睡一觉吧!”
文字最后还跟着一个手绘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像颗星星,嘴角扬起,就像这些天会出现在她脸上的神情。
——总有隐约的担忧,但和自己视线相对时,又会努力扬起笑容。
陆沉想,她一向聪明又敏锐,听到最近的只言片语,会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陆沉将便利贴仔细地收到抽屉里,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神色也随之凝肃。
他抽出了文件堆最下面的那份报告,上面记载着近日来,各地均发现血族暴毙的案例,于几周前的同一时间死亡,经检验死因一致。
附录里有许多张照片,死去的血族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点——所有人,都死于一颗炸开的心脏。
那天,将女孩的意识上载至Plotopia后,女希失去了目标,荆棘一转攻势,犹如毒蛇一般死死地盯住了他。
祂的声线浸透了冷意,传递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女希:“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陆沉面不改色地直视着那团虚影,像过去一样熟练地捏造谎话。
陆沉:“如果我没有猜错,只有依靠她的眼睛,你才能看到灵魂碎片的所在。”
他轻轻扬起嘴角,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诚恳的笑容。
陆沉:“等所有散落的碎片都被找到,我会将她带过去。”
虚影在空中停滞片刻,像陷入了思考。
许久之后,窥伺的荆棘缓缓收了回去,虚影顷刻间消散,空气中只留下一句余音,和略带讥诮的笑声。
女希:“记住你的承诺,尽快带她来见我。”
而第二天,他就陆续收到各地血族的消息——许多血族意外暴毙,而死因无一例外,全都是心脏破裂。
甚至死亡时间也相近,都是在他和女希谈话的前后。
陆沉知道,这是女希的警告,祂在提醒陆沉,祂手上捏着那颗藏于高塔之中的心脏,这是血族、是他不得不受制于祂的缘由。
但比起这个,陆沉更关心的,是另一个更不容忽视的威胁——祂手中的灵魂碎片。
陆沉思考了很久,随即点亮开发机,登录了Plotopia。
他再次身处于这个和她一起走过的世界。
他记得那天他们即将抵达城市边缘时,女孩抬起头,就像自己曾经那样,看向那座高塔。
女孩很是新奇地打量着塔身,无意间说了一句话,她说旅行的时候,如果有这样一座高塔当标志物,就比较不容易迷路吧。
此时此刻,陆沉也停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塔尖。他想,标志物始终生效的前提,是旅行者从来不曾改换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