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篇章❈
天花板上,风铃悬在苍白色的天光里,仍在悠悠晃动。
那阵在封死的空间中膨胀扭曲、以至于让人有些反胃的血腥气,也似乎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我走到门边,又用力拧了拧门把手,锁芯发出沉闷的咔嗒声,木白色的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长叹一声,我只能回身,望向眼前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面镜子,被关在这里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索性躺倒在床上。
墙纸上的花纹爬满视野,繁复线条如同交错血管,在惨白光线下微微起伏。又一次,我想起了刚过去没多久、却实在有些漫长的早晨——
早上七点整,众人聚集在爵士的房间。
昨天还宣称自己无需任何忏悔的Ewen,此时正仰面躺在床榻上,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单薄地像是一张纸,几乎要融进窗外惨白的天光里。
而在天光中的那张脸,是属于陆沉的。
我死死盯着那张脸,像是被魇住一般。我看着他石灰般的面色、紫绀的嘴唇,看着那具躯壳上笼罩的、挥之不去的沉重死气……
或许我曾在最可怖的噩梦中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我从未想过,它会这样直接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不是陆沉,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我命令自己闭上眼,转过身去……可我做不到。
我的视线像是被他死死捕获、无法移开。一种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某种更粘稠的情绪将我紧紧裹挟、扼住我的喉咙,直到——
商人:“(♦)?(♦),回回神,要喝杯茶吗?”
直到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终于呼出了那堵在心头的一口气。
是商人Evano。于是那张苍白的脸,此刻又一模一样地、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眼角眉梢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
而在他身后,剧作家Vanny正倚在窗边,手中不知何时又晃荡着一杯酒,偶尔瞥一眼床榻上的尸体。
Ewald上校和裁决官Evander则各自戴上了手套,正小心细致地检查着现场和尸体。
而他们和那惨白的脸一样,都是“陆沉”——这种生死共存的割裂感让我清醒过来。我看向Evano,定定神,接过了茶。
我:“谢谢。”
Evano朝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定在我身侧。
房间里,血腥气依旧盘旋不去,风铃声时断时续,所有人都在等着接下来的进展,于是在这尸体与现场前,反而笼着一层诡异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上校和裁决官相继起身,检查似是告一段落。
裁决官:“初步判断是窒息死亡。不过导致他窒息的,不是棉花。根据尸体的状态来看,这些棉花都是在他死后才被塞进去的。
再加上体表没有任何伤痕或淤青,周围也没有挣扎痕迹。结合面色来看,使其窒息的,很有可能是毒药。”
顿了顿,上校和裁决官又低声交流几句,短暂交换意见后,再度转向我们。
上校:“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一点到四点左右。”
一点到四点…按照昨晚值守的顺序,这个时间段似乎正好是上校和裁决官负责的那三个小时。
剧作家也很快反应过来,挑了挑眉。
剧作家:“这么巧啊,正好在你们两个守夜、可以互相作证的时候?”
裁决官没有应声,只朝着床榻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大概是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看。
剧作家也没客气,他十分干脆地放下手里的酒杯、熟练戴上手套,上前俯身检查起来。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他好像很熟悉相关的流程和操作,一举一动都干脆利落、很是熟稔。
商人:“Vanny先生看起来,似乎以前有过相关的经验。”
剧作家:“嗯哼。之前为了写探案故事,学过一段时间相关的知识,也跟着事务所打过一阵子下手。没想到现在竟然还能用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这么笑着说完,他也做完了检查,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将手套一点点脱下。
剧作家:“确实如他们所说,就在那个时间段。而且这里现在是个密室,我们也没有见到其他可疑的人。如果上校和裁决官互相作证没有说谎,那么……有嫌疑的,就剩我们三个了。”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随意,完全没有身为嫌疑人的紧张;而身侧的商人皱了皱眉,望向我的眼神中浮起一点担忧。
我的心里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剧作家的目光缓缓转过一圈,最终也落在我身上。
剧作家:“而这个时间段……我睡不着,去了餐厅,正好遇见Evano。我们一起喝了一杯,聊了聊剧作出版和售卖的事情。所以,(♦)小姐,昨晚你在哪里?”
我:“绕来绕去,最后好像就我一个人拿不出任何不在场证明。”
我也确实不可能有。那个关键时间段我出了门。为了寻找幻境的破绽,还特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其他人打照面的路线,独自查看。
说与不说好像没什么区别,都不太乐观。
就这样纠结着沉默时,一旁的裁决官拿出了一样东西。
裁决官:“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吧?”
是一枚顶针——我刚醒来时,它就戴在我手上,由于不太习惯,吃饭时我随手摘下塞进了口袋。
我下意识低头摸向衣兜,空空如也——它果然不见了。
再次抬头时,目光正撞上裁决官那双锐利的眼睛。
我:“是我的,但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Ewen的死与我无关。”
……好吧,就算是我自己,听了也会觉得这样的解释实在有些苍白。
规则里出现了我的名字,他们本就对我心存防备,眼下时间线上出现的空白和案发现场的顶针就几乎将我是做局者这几个大字写在现场。
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我又试着开口。
我:“如果你是组局者和杀人凶手,好不容易布下这样的迷局。你会这么疏忽、在现场留下个人物品吗?”
裁决官:“可是铁证就在眼前,(♦)小姐。虽然现在我还不能断定你就是凶手,但你的处境确实最具嫌疑。比起其他人,你的确有更大概率是那个始作俑者,或者至少——你和“他”脱不开干系。”
显然,对于只依据事实与证据断案的裁决官,这一套换位思考的辩解毫无说服力。
他目光平直地望着我,一副不必再说的神情。
无端地,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拦下冰激凌、把包装袋藏在背后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的“不通情理”的陆沉。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吃这个”——这句话的背后,其实也有不必再说、不必再纠结的意思。
这似乎就是那件被当成“错题”记下的小摩擦中,我一时有些介怀的点。
现在又一次面对——我看向眼前的裁决官Evander,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所以呢?现在你们打算把我关起来吗?”
裁决官:“在查明真相之前,这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我喉间一涩,忽然失语。
我总不能说,虽然我没有证人,但在那个时间段,我出门去寻找这个鬼地方的破绽了——
……等等,不能说吗?
如果我兵行险招,直接向这群人挑明眼前这一切就是幻境之后,这个虚假的世界,会不会干脆就此崩塌?
再者,倘若破绽真的藏在这些“陆沉”身上,听到这话,他们未必不会露出马脚。
横竖都会被怀疑,不如赌一把。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人审视的目光,我开了口。
我:“那个时间段,我确实出门了,但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去寻找这里的破绽。”
商人Evano最先作出反应,他看向我,一贯笑着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抿起。
商人:“破绽?”
我:“对。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栋房子、这场谋杀,都只是一个被精心构建的幻境。只要是幻境,就一定会有破绽,而我正是要找到破绽、离开这里。”
又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吹得天光明灭,Evano的脸便藏在其中,神色晦暗难辨。
商人:“为什么?……我是说,你为什么能如此确定?”
我:“因为在我眼里,你们有着同样一张脸。虽然你们的身份与衣着都不同,但那张脸在我眼中却一模一样。而这种状况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
回答我的,是剧作家Vanny觉得颇有意思的一声轻笑。商人沉默着似是有些出神,裁决官和上校已经侧身,让开了通往走廊的路。
果然,没人信我。
就这样,我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
被关进来前我还做了点挣扎,比如伸手指向他们的手背抛出“证据”——他们手上都有一道疤痕。
短暂的沉默后,“陆沉”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叹了一口气,各自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释。
上校是在战争中留下的疤痕;剧作家则是被钢笔划伤的;裁决官手上的,是遭到了犯人家属的报复;而商人则是做木料生意时的误伤。
截然不同,但都很合理、很自洽,眼前这幻境也毫无反应与变化,依旧持续着。
好吧,愿赌服输。
盯着眼前的天花板,我思索着还有什么能做的,最后发现我好像只能等待。等待后续,等待敲门——
噔噔噔——敲门声还真响起了。
商人:“(♦)?是我,Evano。我来给你送晚饭。”
叹了一口气,我起身走到门前,“咔嗒”,锁舌发出轻响,房门被慢慢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商人Evano和Ewald上校。上校站得稍远些,正偏头望着走廊上的壁画,神色冷淡。
Evano微微向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恰好将上校的身影完全遮去。他递来手里的餐盘,又压低声音开口。
商人:“你暂时在这里……忍耐一下,之后的水和食物我都会准时送来。”
不用害怕,我的房间就在附近,有任何事你都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顿了顿,他冲我安抚一笑。
商人:“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放出来。”
我:“好。谢谢你,Evano。”
我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餐盘。
房门又一次落锁,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又隐约传来上校的声音。语气冷漠,带着一点不耐。
上校:“既然有嫌疑,直接处理掉就是。你们在犹豫什么?”
他们渐渐走远了,Evano回答了什么我也没能听清。
我端着餐盘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拿起用报纸包的三明治准备用餐,这时我发现底下竟然藏着之前被我遗忘在餐厅的缝纫小包。
打开缝纫包,里面除了针线,还有一把尖利的剪刀。虽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但关键时刻用来防身应该能派上用场。应该是商人的手笔。
在心底向Evano道了声谢,我小心收好缝纫包,拿起三明治啃了起来——我直觉这只是开始,不管怎么样,保存体力很重要。
吃完饭、整理餐盘,简单洗漱一下后,窗外的天光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反正暂时也没什么头绪,我干脆早早躺回床上。
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脑海里像放映电影一样,反复回溯着这短短两天来的各种事情。
最初,我试图寻找这个地方本身藏着的破绽。昨晚我确实出去逛了一圈,可昏沉夜色蒙住太多细节,很多地方都十分模糊,无从分辨异常。
接着便是对商人的试探——他的故事很完整,没有什么违和之处,幻境也没有因为我试探他的举动而结束,看来,破绽应当不在他身上。
商人既然不是突破口,那剩下的几人呢?离开幻境的破绽会不会藏在他们身上?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我还是不能放弃这个可能性。
也就是说,我最好还是得与其他几个“陆沉”都接触一番才行。
随后我就又想起爵士之死。看起来,那似乎就是不肯忏悔的惩罚、是这个幻境的惩罚,可为什么会有我的东西在现场?
不管怎么想,这都更像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可这个人会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更糟糕的是已经有人丧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猜忌很容易疯长,甚至催生出自相残杀的局面。
各种猜测与怀疑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拉扯着,乱得像一团线。
这么想着,我翻了个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渐渐像是坠了铅块,越来越沉,那些纷乱的念头也渐渐模糊破碎。
脑袋昏昏沉沉像罩着一层雾,身体的疲惫感也淹没了我。昨晚因为守夜总是睡一阵醒一阵,断断续续的折腾,反而比彻夜不眠更让人疲乏。
不知不觉,我沉入了梦乡。然而梦里却依旧是门外那条长长的走廊,昏黄廊灯一盏一盏延伸向尽头,在那尽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沉,又或者,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看到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右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在眨眼的一瞬,炸开小小的火花。
下一秒,他的身影似乎又贴近到我身边。清冽的苦艾香气里,他微微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起了什么。
我拼命想睁开眼看清他的脸、想听听他到底说了什么,但眼前一切很快消散,留我一个人重归长夜。
再醒来时,薄晓天光透过氤氲雾气与纱帘,影影绰绰落在眼前。
意识还没完全回笼,迷迷糊糊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棕色的碎发、柔软的眼睫,面容轮廓的走向我再熟悉不过。是陆沉。他静静地看着我,天光笼在周身,目光缱绻、温柔、专注又纵容。
本能地,我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又从被子里伸出手,寻到他身侧的手掌,轻轻勾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我:“陆沉……?”
我嘟嘟囔囔着,而被我勾住手指的他似乎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也勾住我的拇指,顺着我的力道坐在床边。
他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摸摸我的头发,但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我有些困惑,但没多想,主动往前,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他的手掌这才放松下来,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指尖掠过我的耳垂,又渐渐没入发间。
就和每个我们一起醒来的早晨一样。
于是下意识地,我向他讲起了那梦中的奇遇——
我:“你知道吗,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乱的梦。我梦见了一栋房子,有风铃、有那只蝙蝠玩偶,还有好多个……你……”
说到这,我忽然一惊,眼睛微微睁大,模糊视线也彻底清明——眼前的不是陆沉,是Evano。那也不是梦,而是我必须面对的幻境。
记忆也随之回笼——我还没有离开幻境。我就在那个陌生的、莫名其妙开始死人的幻境里,并且又要开始面对它了。
怅然若失。但很快,我就将这样的情绪压下。
我:“不好意思,我刚刚睡迷糊了……”
我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Evano的距离,然后坐起身,有点没敢看他,眼睛绕了一圈,才看到房门是敞开的。
我:“……看起来,我现在可以出去了?”
我这才转头看向Evano,他仍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掌心和手指,额前碎发垂落,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遮去了他的神情与目光。
此时,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起窗边的纱帘,Evano这才缓缓抬头,那双深玫瑰色的眼瞳中,便也随之光影明灭。
商人:“嗯,可以了。”
他一边点了点头,一边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一夜之间……我就清白了?我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涌起莫名的预感。
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Evano脚步一顿,半晌,他才转过身、看向我。
他背对着一室的模糊天光,那双红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似乎要比平时更显遥远。
商人:“在你被关着的这段时间里,又出现了新的被害者。所以,你的嫌疑自然解除了。”
日光从他背后落下,他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嘴角似乎噙着笑,又似乎没有,只有声音,依旧温和而平静。
也是这时,他的身后、那阵穿梭不息的风,停下了。
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当我走进上校房间看清地上那具僵硬的尸体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房间里没有拉窗帘,于是一切都要明亮很多,就在这样明亮的白日里,上校穿着一身深色睡袍,仰面倒在米白色的地毯上。
惨白的面色、毫无生气的眼窝,一道极深的伤口横亘在他喉口,喷涌而出的血液早已凝固发黑,将身下的地毯染成了一片暗沉的猩红。
而这样的尸体上,仍旧是陆沉的脸。我又感觉到了那样恐怖的窒息。
我用力攥紧掌心,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发现场。
上校房间的格局与其它客房相差不大,屋内除了他的个人物品外,也是最简单的家具陈设。
再看向地上的尸体,颈部的伤口边缘平整利落,分明是利刃切割所致,一刀毙命,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
除了地毯被血染红外,现场异常整洁…像是有人刻意地、精心地清理过。
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我心底翻涌。
如果上校之死和爵士一样,是规则的惩罚,那理应带上仪式感和象征性的意味才对——就像爵士在撕毁玩偶后,被棉花堵住的口鼻。
但上校之死——至少,从现场来看——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完美犯罪。一切痕迹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线索。
背后人的行为逻辑和行凶思路,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推测——我的物品出现在现场,大概率是有人故意为之。密闭空间内的惩罚预告又会催化猜忌、直至自相残杀。
而现在这个“人”,果然动手了。而且极有可能就在他们之中——毕竟这栋房子早已被反复搜查过好几次,并没有第七人的踪迹。
这样就有些危险了。如果是规则杀人,我因为没有罪行字条,大可以毫无顾忌地专注寻找破绽、离开幻境。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动机未知,并且有预谋的凶手,那我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再加上……看着这些人顶着陆沉的脸一个个死去,我也不免担忧,他们的死亡会不会对现实中的陆沉造成影响。
总之,要找出幻境的破绽,更要揪出凶手。不过仔细想想,两者行动方向倒是殊途同归——都是和现在的幸存者接触,调查,做推断。
思绪落定,我看向一旁的Evano。
我:“所以昨晚……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吗?”
Evano回忆一番,摇了摇头。
商人:“没有。”
顿了顿,他才补充说起昨天将我关起来后的情形——晚饭后,他们开了个会,简单讨论了一些事,之后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直到今天早上,上校都始终没有露面,他们觉得不对劲,强行破门而入后,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开会?讨论的内容是什么?”
Evano看着我,目光却闪烁了一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我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带着坚持。
片刻后,Evano终于轻叹一声,神色间带上一点歉意。
商人:“……好吧。昨晚的会议上,上校提出要直接处决嫌疑者——也就是你,以绝后患。只有我一人反对,其他人……他们都不置可否。”
我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他的犹豫——现在的局势是,我因为昨天的关押,反而成了唯一没有嫌疑的人。
在“陆沉”们的视角中,就算曾经相信有六人之外的设局者,也因为一次次对别墅的搜寻无果渐渐放弃了这种可能性。
现在,他们恐怕已经开始彼此怀疑、互相提防了,同时,也会尽可能争取我这个唯一无嫌疑者的信任。
而对我来说,反倒算得上有利——无论追查凶手还是寻找幻境破绽,都能少些阻碍。因此,我也不能站队任何一方。
一旦倾向任何一方,都意味着卷入他们的对立,不仅会失去中立观察的机会,甚至可能沦为下一个被针对的目标。
我要的是大家的合作,而合作的平衡点,就在我身上。
我思索起接下来的行动,而Evano见我一直没说话,轻轻地开了口。
商人:“现在,你是我们之中唯一的无辜者,所以,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保护自己。”
他看着我,目光和神色都十分真诚。
就像他一贯以来的那样。于是我点点头,也回以一个坦然的笑。
我:“我知道了。谢谢你,Evano。”
再次走下楼梯、踏入客厅,这回,眼前偌大客厅里,只剩下裁决官和剧作家两人。
他们隔着长长的茶几遥遥相对,各自陷在沙发里,没有交谈,气氛滞重。
听见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我。
我的脚步微微一顿。也是这时,走在我身后的Evano轻轻抬起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没有回头,但从壁炉上方的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他的手稳稳搭在我肩头,又因为身躯高大,所以几乎将我的身形都容纳其中
我们站在镜子的最中间,楼梯下客厅的两侧,Vanny和Evander也在这时站起身来。至少此时此刻,一切尚处平衡。
接下来,我们开了个会。我表明自己不会站队,也希望大家能合力寻找证据线索、找出凶手
——既然在这栋房子里动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大家都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防止有人在独处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被害,我们达成了临时共识——今夜,所有人都先留在客厅。
窗外夜色渐深,壁炉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第二日清晨醒来,我们竟真的度过了自踏入这里以来的第一个平安夜。
没有人继续死去,紧绷的气氛总算松缓了些许。这样的平安夜也至少可以算是某种希望的曙光。
尽管此前已经将别墅里外巡视过一遍,我们还是决定展开更细致的搜查,不放过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和线索。
我也趁此机会,开始有意地借着一同探查的由头接近和了解裁决官与剧作家,想看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开始的境况并不是很好,或者说,是我自己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局面——
虽然我早已明确表态不会站队,但毕竟我是眼下唯一的清白者,剩下的三人就都不自觉地希望行动时能与我一起。
再加上他们本就彼此怀疑、针锋相对,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一日午后,我正和裁决官凑在书房的桌前,对着他将爵士与上校之死整理成的两卷卷宗冥思苦想。
这是他的专业领域,所以说起那些验尸细节、现场痕迹的推演,皆是头头是道。
我正听得入迷,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和Evander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剧作家斜倚在门框边,嘴角似笑非笑,目光晃晃悠悠,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
而Evander看着对方,皱了皱眉。
裁决官:“打扰到我们了,有什么事吗?”
剧作家:“Evander,我想你已经占用了(♦)太多时间了。我有理由担心你是杀人凶手,借此拖延时间。”
顿了顿,Vanny的视线又落回我身上。
剧作家:“(♦),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这位……裁决官身上。”
毕竟在你的事情上,他又错判了一次。可见,他的专业能力也并没有那么值得信赖。
裁决官的眼神冷了几分,虽然依旧克制,语气中还是不免带上了一点锋利。
裁决官:“我不觉得一个只会虚构故事、利用煽情手段搅动人心的人,能比我值得信赖多少。”
我:“又或者是某天晚饭后,我和Vanny在储藏室里翻箱倒柜。”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一堆落满灰尘的箱笼里,我们意外翻出了十几瓶封存完好的香水。
我们蹲在地板上,仔细擦拭蒙尘的香水瓶,又一一摆开,低头挨个研究起来。
我:“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将致人昏迷的药剂、混入香水使用的案例……先不说爵士,上校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会毫无反抗地被人割喉?有可能是遇害前就已经失去了意识。Vanny,你觉得呢——”
我抬头征询剧作家的意见,没想到他已经拆开了其中一瓶香水,对着自己的手腕上喷了几下,正凑到鼻前嗅了嗅。
抬起眼时,正和我四目相对。在我疑惑的目光中,他耸了耸肩膀,笑了起来。
剧作家:“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过如果要把这里有的全试一遍,还是得向你借样东西。”
话音未落,他又拆开了另一瓶香水的包装,不等我反应过来,便对着我的手腕喷了两下。
我本能地想要避开,但香气已经绕上手腕。
很好闻,也确实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我松了一口气,刚想“教训”他几句,就在这时,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商人:“(♦),该吃饭了。”
是Evano,他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间、站在了我身后。见我看向他,他冲我笑了笑,又向我伸出手来。
掌心向上,显然是要拉我起身。我下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
他牵着我就要往外走,这时,Vanny的声音又悠悠响起,语调里带着零星笑意。
剧作家:“看起来,Evano先生很确定这些香水没有问题?”
商人:“再怎么不确定,也没必要拿自己做实验。”
没记错的话,那只蝙蝠还好好地活在笼子里。
Evano头也没回,只是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拇指却在我手腕方才被喷了香水的地方,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了两下。
而类似这样的拉扯与试探,在之后的日子里时有发生。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猜忌与防备,却又因为我这个“唯一无辜者”而彼此牵制。
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每日清晨明确当天的搜查分工,每隔八小时,两人一组轮换搭档
既避免了一人独处的危险,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互相监督。
在这般微妙的秩序平衡之下,我也得以更近距离地接触与了解他们。
而越是了解,我就越觉得眼前的他们就好像是在不同世界线上成长起来的、有着不同背景、性格与身份的,又带着陆沉性格侧面的“陆沉”们。
每一个都像他,却也不全是他。
比如裁决官Evander,他理智、冷静,重视秩序和规则,从不意气用事,排斥感性的干扰和陆沉身上绝对理性的一面很贴近。
就当我以为他的底色就是理智的时候,他又会表现出来一种笨拙、小心地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努力。
有一次,我和他搭档搜查三楼西侧的客房。好不容易破开门锁,却一无所获。而这是今天第三个一无所获的房间了。
搜寻毫无进展,凶手依旧在暗处,消沉感涌上心头,我索性停下脚步,调整起自己的情绪。而这时,他的声音犹豫着响起了。
裁决官:“(♦),你……”
抬头一看,裁决官竟然还在原地。按照他以往的作风,此刻早该径直走向下一个需要搜查的房间。
我耷拉着肩膀,兴致缺缺地接过话头。
我:“没错,如你所见,我正在为情绪所困、意气用事。你是不是要说,应该摒弃这些无用的情绪,不要让它们影响接下来的搜索。”
裁决官:“……嗯,是的。”
裁决官的语气停顿了片刻,神色里又多出一点稚拙的歉意。
裁决官:“本来是的。但如果我这样说了,你是不是会更不高兴?”
我:“当然了。”
Evander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眼看我时,目光与表情都十分认真,甚至有些庄重。
裁决官:“或许,你可以给我说说吗?关于会让你感到不高兴的点……对我来说,这种情绪和引起这种情绪的东西,似乎都在我的盲区。我想我不能继续视而不见。”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认真思考一番后,我开口,给他讲起了我现在的沮丧、无力恐惧,和背后的成因。
以及我之所以不拒绝这些情绪,是因为对我来说,它们其实也是一种缓冲带——我会因为它们任性地停下来,哪怕这并不效率。
但我需要这样的没有效率和任性,它们让我不那么紧绷,也让我知道眼前一切还没有那么糟,我甚至还有可以任性的时间。
Evander听完,又思考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他才忽然开口,和我说好可惜,直到现在才有人和他这么说。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追求完美和效率,世界是残酷的角斗场,游戏一旦开始就不再有退路,所以,要忽略抛弃那些无用的感受。
我想起了陆沉。我当然想起了陆沉。
又比如剧作家Vanny,他随性、游离,对世界兴趣缺缺,以至于在许多时刻,他的笔尖对准的不是纸页,而是自己的手腕与心脏。
与他的人生态度相反的,是他十分丰富的人生经历——十几岁从家族逃离,一边念书一边在餐馆刷盘子、当杂志模特、甚至帮人写情书。
我:“……光听你的经历,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最后你会由此写出一些怎样的故事。”
Vanny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剧作家:“(♦),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那想听听看吗,我都写了什么故事?”
我:“嗯!”
第一个故事,是一只想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它拔掉了自己灰色的羽毛,忍饥挨饿学习天鹅的姿态,最后冻死在湖边。
这时人们才发现,它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灰天鹅。
第二个故事是夜莺为了拯救被诅咒的王子,用自己的歌声换来解药。王子醒来后却杀了它——因为它不能再歌唱,自然也不必再继续存在。
他又讲了好几个故事,然而每一个都以悲剧收场——世界的嘲弄或是人物的必然,仿佛在他的笔下,命运从不偏爱真心与牺牲。
几个故事讲完,他看着我,眼里映着烛火,显然是在等待评价。而我支吾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复杂感受,最后只能如实开口
我:“嗯……作为童话故事来说……好像,都还挺悲伤的?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写吗?”
剧作家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几乎比任何时刻都要坦荡、都要灿烂。
剧作家:“因为我看到的、我体会到的世界,就是这样。它太糟糕了,因此不值得也不会容许任何的期待和梦想。”
它太糟糕了。它让Vanny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很快再娶,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Vanny成了没人要的小孩。
爷爷收留了他,几年后,爷爷突发心脏病身故,还好还有奶奶,可没多久她也离开了。就连他养的小猫小狗,也总是很快就离他而去。
他开始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他想死,又不甘——世界这么大,他还没有看完,万一在某个角落,就有什么是留恋他也让他留恋的。
于是他离开了家,去了很多地方,他看了也写了很多故事。
他想给故事一个好结局,但最终发现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故事,都等不到那个完美的句点。
我想起了陆沉。我当然想起了陆沉。
至于商人Evano——其实在那五个人中,我一开始觉得,他会是最像陆沉的那个。
温柔的、总是笑着的,看着一个人时,会让人觉得你已经成为了他信任的、愿意坦诚相待的伙伴。
他是最先和我说话的,也是最先向我坦诚了字条与过去的。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他。
但随着时间过去,我发现,他似乎总是这样。他太温和了,就像面孔上始终覆盖着一层面具,过滤掉了其它的鲜活情绪,反而让人迟疑。
只有在极其偶尔的时刻,才能窥见那平静面具上的一丝裂痕。
一天午后,我们在书房搜查,发现书架顶层有个暗格。
我踩着凳子又踮脚去够,脚下的凳子忽然晃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失衡下坠。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接住了我。是Evano。
我:“……谢谢你,Evano。”
缓过神来后,我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发现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有些惊讶,抬头看向他,目光错落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眼底翻涌而出的悲伤、不耐与烦躁
可那情绪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又无奈的笑。
商人:“(♦),这是你第三次和我说谢谢了。”
很耳熟的一句话。我愣了愣。
也是在我愣神的功夫,他松开了手。我们面对面站着,他垂着眼看我,半晌,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做出这样…有些亲密的举动
商人:“以后……至少对我,可不可以不用总是说谢谢?”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于是他偏过头去,没有再提起过类似的话题。
我想起了陆沉。我当然想起了陆沉。
就这样,我从一开始坚定他们不是陆沉、到觉得他们身上似乎也有陆沉的影子,再到现在,我能够完全区分这种像与不像。
但同时,我又从他们的眼睛里,开始想念陆沉。
我会从他们的故事中想到——眼前的“陆沉”,似乎是陆沉的某一种可能。
他们是陆沉的一瞥,而我看向那一瞥时,就会更加想念他。
然而,这是我全部的收获了。对于幻境的破绽和潜藏的凶手,我依旧毫无头绪。日子在试探与警戒中流逝,我渐渐焦急起来。
于是我又梦到了那条长廊——长廊的尽头,陆沉也依旧静静地伫立。
光影摇曳变换,一遍遍轮转流淌过他的轮廓,于是看起来,他似乎离我更远。
我:“……陆沉?”
于是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也是这瞬间,他远远抬起头,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目光仿佛穿越真实与幻觉的模糊界限,最终落在我身上。
陆沉:“(♦)?你怎么在这……抱歉……(♦),快醒来吧。”
我想问他要怎么做才能醒来,但只是一晃眼,他的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在落定的阴影中消弭。
再次睁眼时,天已破晓。又是空荡荡的房间。
我的心底也空空落落,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窗外的雾气似乎比昨夜更浓了,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远方。
深吸一口气,我还是坐起身。毕竟今天仍要继续,我必须去找到答案。
简单洗漱后,我走到剧作家门前,今天白天是我们两个搭档。可敲了许久,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我来不及去喊其他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开了房门。
预感变成了现实——剧作家死了。
他静静仰躺在注满水的浴缸中,打湿的睡袍紧紧贴合着苍白冰冷的皮肤,只有手腕空空落落,晃动着漂浮在水面上。
惨白的手臂,已经有些浮肿,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盘踞其上,血块在四周凝结出崎岖线条,丑陋又可怖。
微微漾动的暗红色水面下,他阖着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是终于走到了注定的结局。
可对我来说,不应该是这样。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在看到爵士和上校的尸体时的窒息感卷土重来,让我喘不过气。
直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遮去了那只剩下红与白的画面。
???:“别害怕。”
是陆沉的声音。
可是,又是哪一个他?
再一次坐在客厅里,原本的四人如今只剩下三个。
安静,只有一片安静。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几乎要将这栋房子和其中的我们完全吞噬。
裁决官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目光冰冷,紧绷的下颌线条透露出他极度的戒备。
商人则显得平静许多,他微微垂着眼帘,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嘴角甚至还带着那抹习惯性的温和弧度。
剧作家的死亡,此时此刻,更像是一声枪响。
——对他们来说,现下除了我这个无辜者,凶手只能是对方。
我端起桌上茶水喝了一口,又努力深呼吸一下,才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我:“没关系,现在凶手要再作案就很困难了,我们可以——”
裁决官:“没有意义了。”
裁决官摇了摇头,语气冷静,在如今的情形中,又显得十分残酷。
裁决官:“到现在局势已经很明白了,相互厮杀就是我们的命运。如果你不想看到我们全都死在这里……你需要做出选择。”
说到“厮杀”二字时,裁决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商人一眼,而商人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笑容,不置可좀.
商人:“Evander,为什么要逼迫她?她也可以不做选择,在房间等待一切结束。因为我会活下来。”
裁决官皱了皱眉,眼中神情更冷了几分。
裁决官:“这件事我会完成,就不需要麻烦你了。”
但我当然不希望他们进行这样无意义的厮杀我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我试图站起身,可双腿一软,身体也完全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接住了我。是Evano……
下意识地,我看向桌上那杯刚喝过半的茶水,再抬起头看向方才将茶递给我的他,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又似乎闪过星点转瞬即逝的狂热与兴奋。只是太快了,在混沌的意识里,也许那是错觉。
再回神时,注视着我的分明还是那样温和的一双眼睛。
商人:“我猜到,以你的想法,还是会想用最和平的方式找出真相。”
但在这里,所谓最和平的方式……是从来都不可能实现的。
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支撑不住,视线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若即若离起来。
商人:“好好睡一觉吧,等你再醒来,一切就会结束了。”
意识如同被潮水淹没,我再也抵挡不住浓重的睡意,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阴沉压抑的天色中醒来。大脑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昏沉得厉害。
又是熟悉的房间,只是这回,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是商人的大衣,套在那黄色的燕尾服外面,我在他房间里见过。
安静。一切都很安静。我凝神细听,也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已经结束了吗?
我尝试了几次坐起身,但都以失败告终,四肢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靠在床头。
在这样的死寂中,我又想到了剧作家。他的伤口与上校的一样利落粗暴,也同样和爵士的死状相去甚远。
可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度过了好几个平安夜,凶手为什么再次行凶?
上校与剧作家……上校与剧作家,我思索起他们的共同点。行动轨迹没有交错,与其他人的关系也都那样,没有特别的仇敌或是结盟者。
我最后一次见到上校,是被关起来后的晚餐时间,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他问为什么不直接将我处理掉。
至于剧作家……昨天他才来找了我,那时我正和商人坐在一起吃饭。他送了我一瓶香水,说材料有限,简陋但也算作一个纪念。
这好像是两人唯一的共同点——
他们死之前,都见了我?
不,不只是我——这段时间以来,似乎有我出现的地方,就一定会有Evano。
而那杯使我昏迷的茶水,也是他递给我的。还有我摘下后就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顶针,爵士死之前的那一天,我只在守夜时脱下了外套。
还有什么?还有那句话——Vanny问Evano,看起来,你很确定这些香水没有问题。
在那时似乎只是无心之言,可现在……
咬咬牙,我积攒起一些微薄力气,想要起身随着我的动作,身上盖着的外套也跟着滑落。
下意识地,我抱住外套,有东西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掉了出来。
我:“好像……是条项链?”
迟疑片刻,我将物品捡了起来。果然是一条项链,链条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吊坠,做工很是精致。而我打开吊坠时,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少年Evano牵着一只漂亮又健康的牧羊犬站在阳光下。那只牧羊犬咧嘴吐舌,模样温顺,就像是在开心地微笑。
爱德华·诺顿……就是那只不幸患病、最终被Evano亲手结束生命的可怜牧羊犬。
再一翻面,背面也是一张照片,景别和站位与刚刚那张几乎分毫不差。
两张照片的唯一区别是——商人牵着的牧羊犬已成了僵硬的标本,而它的脖颈部位,是一道干净利落的伤口。
和上校喉咙与剧作家手腕上的伤痕如出一辙,是精准的、致命的刀伤。
我:“怎么会……”
所以,就是他。
照片上,商人看着身侧的标本露出了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
温柔的、满足的、欣慰的、得偿所愿的…也是执着的,渴望的,充满占有欲的。
我回想这一幕幕,他看向我时的目光与笑意,也是这时我才发现,不论我在何时回过头,总能对上他注视我的目光。
所以,他是因为上校要对我动手,便毫不犹豫杀了上校,又因为剧作家对他的质问和对我的靠近,又杀死了剧作家?
不能再等了,我必须行动起来。
恢复了一点力气,我咬牙将腿挪到床边,可药物的作用又在这时一阵反扑,眼前又是一黑,我再一次无法自控地倒在了床上。
等黑暗褪去时,眼前的画面忽然闪烁几下,紧接着,我觉察到了不对——
墙壁上的光变成了红色,天花板上的阴影在不断扭曲、爬行,如同无数只手臂向下延伸,想要将我拖入黑暗。
这是药物作用带来的幻觉吗?我不知道。
我只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渐渐爬上我的脊背,让我浑身发冷。没等我再去细想,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咚、咚、咚。
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我勉力支撑着发软的身体,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门边。
从门上猫眼向外望去,只见走廊里弥漫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血色雾气,光影扭曲变形成无数奇形怪状的怪物,在墙壁与地板上攀爬、嘶吼。
下一秒,在那些拥挤的幻觉中,出现了——
陆沉。不,不是陆沉。是Evano。
他静静地站在门外,站在那片暗红色的、光影斑驳的走廊中,他手上握着一枚打开的怀表,似乎一直在计算着时间。
他的背后,狰狞的怪物、无数哀嚎或嬉笑的魂灵如藤蔓般生长、蔓延,一双双血红的眼睛也从阴影中浮现,窥视着世界的一切。
血色已悄然爬上他的衣摆,可他毫不在意,而是微微偏着头,穿透猫眼,始终那样温柔地笑着,注视我。
商人:“(♦),在吗?我是Evano。(♦),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找到我了。
那难以名状的恐惧也在这时几乎夺走了我身体的控制权。但我还是拼命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缓过一口气后,我紧紧握住从地上摸索到的缝纫包里的剪刀。尖刃抵住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门外沉默了几秒,随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低地,带上了一点悲伤与无奈。
商人:“……所以,你还是做出了选择,对吗?”
在一声叹息中,我隐约听到一点脚步声,似乎是他稍微向后退了几步,与房门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商人破门而入。
我预感到他要这么做,于是毫不犹豫地紧握剪刀,朝他扑过来的方向狠狠刺去。
布料的撕裂声——他躲避不及,手臂被锋利的剪刀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汩汩涌出,染红了大半衣袖。
趁着他停顿的间隙,我夺门而逃,拼尽全力朝着楼梯的方向狂奔,却又在楼梯口猛地刹住了脚步——
楼梯口,是裁决官的尸体,拦住了下楼的去路。他的喉间有一道极深的血线,带走了他的呼吸与心跳。
一样的手法,但这回行凶者没有时间清理,喉管迸出的鲜血溅了很高、很远,墙壁和地板上满是放射状的、刺目的鲜红。
我没有恐惧的时间,我不再看,但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连站稳都有些困难。
身后,脚步声正一点点靠近。我自知逃不掉,只能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手掌颤抖着举起剪刀。
他停在了我面前,看着我,眼底的暗红像是沉落的暮色。
我:“……你杀了Evander。还有其他人,他们也都是你杀的,对吗?”
他没有理会、更没有再去看地上的尸体,只是专注地望着我。他试图维持原先的温和,可还是不能自抑地流露出一点莫名的悲伤和失望。
商人:“为什么不开门,(♦)?你在发抖……你对我很害怕?”
我:“你都给我下了迷药,我又怎么能不害怕?”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愧疚与歉意。
商人:“抱歉。它没有副作用,只会让你安稳地睡一觉。我本来只是不希望你看到这些……残忍的事。不要责怪我,(♦)。”
明明他才是猎杀者,可为什么,现在他的眼睛是这样——潮湿的、悲伤的……可怜的。
就好像此时此刻,在我们之间,他才是那只被困住的猎物。
可是,凭什么?这让我更愤怒起来。
我:“不希望我看到那些事,所以给我下药……和你不希望爱德华离开就亲手杀了它,有什么区别?”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声音都在颤抖。而这样的愤怒,似乎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定定地看着我,沉默几秒后,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商人:“你看到照片了。我期待过无数次,你看到照片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厌恶?愤怒?或者……”
顿了顿,他又仔细地望向我,像是在观察我有没有一瞬动摇的可能。但他很快便失望了。
商人:“果然,还是这样。但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只剩你和我了。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慢慢相处。”
这么说着,他又满足地笑了起来,眼里的潮湿和悲伤都蒙上了一层幻觉般的期待。
而我听着,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我:“你在说什么……在你对我撒谎、在我发现你就是杀人凶手之后,你还在期待什么?”
他看着我,原本暗沉的眼里,闪动起兴奋的、疯狂的火光。
商人:“我在期待……也许你能理解我,你会可怜我。”
看着这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平静下来。
我:“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似乎是因为我追问起了其他人,他皱了皱眉,但还是压抑着回答我。
商人:“Ewald……他该死。因为他打算对你动手——这一点上,我没有骗你。”
我:“那剧作家呢?Vanny没有和你产生过矛盾,对我更没有什么威胁。”
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奇怪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接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语气和神色都平静得可怕。
商人:“因为……明明是我们先亲近起来的,不是吗?可为什么那些人后来向你示好,你也都答应了?”
他下意识地朝我走近一步,又敏锐地察觉到我一下子绷紧起来的身体。
于是他停在了原地,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
商人:“你答应了,我又不能伤害你,那就只能杀了他们。”
他的身后,满是斑驳的血与天光,扭曲的幻觉不知何时褪去了,只剩他一人站在那一地荒诞中,反倒更像是一只困兽。
为什么……我又想起了陆沉。
这样悲伤的、绝望的,狼狈的、湿漉漉的。他这样站在我面前,就好像从前,陆沉愿意向我示弱、向我认输,愿意为了我,往后退一步。
于是,我竟然觉得他可怜。
我被这个荒谬的念头吓了一跳,而眼前的他又开口,继续追问起来。
是追问,又更像是一道长长的、将要加诸他身的咒语。
商人:“所以,(♦),你为什么要接受他们?是因为在你眼里,只要拥有那个人的脸,就都可以,对吗?只要有那个人的脸,你就会下意识地、不自觉地靠近他们、相信他们……是吗?”
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发颤。
而我愣了愣,这才想起在我说这一切只是幻境时,他异常的反应和接连的追问。
我:“……所以,你相信我说的话?说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里只是一处幻境?”
他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商人:“我本来也不愿意相信。直到我一次次注意到,你在看着我、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原来是那么相似。
你一次次想要从我们身上找到另一个人,又一次次失望。你在意的从来不是我们,而是我们身上那点和他相似的东西,对吗?”
他想要一个答案,于是执拗地望着我、小心地专注地观察我。
可我和我的心,早已有了答案,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笑了。
商人:“你看,即便是现在,你望着我时,也还是那样的眼神。我又怎么能不相信呢?”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任何辩驳或者安抚的话。
沉默。阻塞一切的沉默。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我们沉默的对望中停滞了。
而这样的沉默仿佛摧毁了他。悲伤和绝望被揭去,他看向我,眼神跳跃起狂热的、偏执的…甚至是痴迷的神情。
商人:“所以我想,既然都是一样的脸,那就只能有一张。于是我把他们都杀了。现在,只有这一张脸了。(♦),你可以只看着我了吗?”
他不再犹豫了,几步走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腕。
我挣扎着想要挣脱,可面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又本能地不愿真的伤害他。
于是他就这样低头看着我,手上的力道越发收紧,一点一点地让我们朝彼此靠近。
终于避无可避,我手里的剪刀直直刺入了他的胸口。
冰冷的金属瞬间没入温热的血肉,鲜血顺着锋刃滴落在我掌心。
下意识地,我握着剪刀的手退缩了一瞬。
而他低头,没有去管胸前的伤口,仍只是看着我。
商人:“(♦),你不想伤害我,你在可怜我……只有我们靠得这么近、你只能看着我的这张脸的时候……直到现在,你才愿意因为他,可怜我。”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那漫长的咒语、注定的命运终于落在他身上,而他也终于愿意认输,接受了它的困顿。
他被猎杀者抓住了,他成为了那只困兽。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用尽力气抱紧了我。那不是一个寻求慰藉的拥抱,而像落水者抓住浮木,像困兽拽住唯一的同伴。
他的手臂逐渐收紧,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和阴影里,隔绝了所有光线与逃走的可能。
我的脸被迫抵在他肩头,能清晰感受到他颈间血脉的搏动,以及那丝冰冷的、咸涩的湿意。像深海的味道,也像铁锈在黑暗中慢慢洇开。
我挣扎起来,用尽全力咬向他肩颈之间。他身体一震,闷哼声从胸腔处传来,手臂的力道终于松了一瞬——我抓住机会,狠狠将他推开。
我:“你在发什么疯!我们不过才认识几天,我就成了你杀人的借口……怎么,难道你要说,从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爱上我了吗?”
他看着我,光线朦胧又遥远,而他的嘴唇和眼角却鲜红。
他的目光仍带着尚未褪去的悲伤,脸上却又是笑着的。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商人:“是啊……是的,我爱上你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从你看向我的第一个瞬间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简直像是设定和本能如此……”
顿了顿,他脸上的笑忽地变得惨淡起来。
商人:“所以,那个人——你想要从我们身上看出的那个人,他甚至比我还要爱你,对不对?”
我怔住,不知该作何反应,而他的眼神也在这时微微闪烁,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接着他伸出手,轻柔地擦去了我脸上的泪痕和唇边残留的血迹。
商人:“可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连我都让你这么恐惧了……那个完整的他呢?你敢想象吗?他只是比我更善于伪装,能更完美地藏起这些阴暗的念头。”
可实际上,他比我更像个疯子。
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嗓音却变得格外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
明明就在眼前耳边,却又遥远,叫人忍不住想要向他伸出手去。
商人:“所以,(♦),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吧。不要离开了,至少这里,你是安全——”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打断这一切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眼前人的躯体便在这枪响中猛地一震,胸口瞬间洇开大片血迹,而他没有低头去看,目光依旧注视我。
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突如其来的震惊,只有一点可惜和可怜。
而这一眼后,他的身体便像断线的木偶般,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下意识地,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划过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握住。
周围又一次,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幻梦,梦醒了,剩下的就是……
可幻境怎么还没有结束?
不对……
这不对,如果幻境的破绽是“陆沉”们,那最后一个商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幻境还没有结束?
眼前也早已空空荡荡,再也没有其它可以探寻的东西了。
除非……那个被我忽略的、最关键的破绽,从来都不是别人。
我:“……是我。”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开关,在它出现的瞬间,视野中的一切突然开始崩坏。
地板一寸寸碎裂成片,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如同融化的油画般不断扭曲变形,整栋房子濒临溃败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我没有丝毫恐惧,反而终于得以长长的松下一口气——我知道即便周遭彻底崩塌,这片幻境也不会真正伤害到我。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数崩溃的碎片与扭曲的阴影从我身边飞快掠过,却没有触碰到我分毫。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头,望向走廊的深处——和我梦里的一样,那道熟悉无比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光影交错之处。
而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垂下的手边那一瞬火光,是来自那把左轮手枪。
我:“陆沉……”
下一秒,无尽的阴影将我的视野彻底吞没。
再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床铺,晨光从窗帘缝隙落下,一切都是这样宁静又平和。
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掌心带着熟悉的温度。
是陆沉。他垂眼看着我,又很不放心似的,凑上来蹭了蹭我的额头。
陆沉:“刚刚你好像做噩梦了。”
他靠得很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而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双眼睛,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以及里面明显晃动着的担忧与关切……
可在那些情绪的底层,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东西——一点点正在竭力退缩的胆怯。就像他明明抬起,却没有拥抱我的手。
但我抓住了它,而这使我终于放下心来。这就是陆沉。
这样的陆沉也让我的心里有些发酸,于是我靠得更近,亲了亲他的嘴角。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我又紧紧抱住他的腰,钻进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
我:“陆沉……”
陆沉:“嗯,我在。”
陆沉这才紧紧地抱住了我。
其实,我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莫名的幻境、堆叠的错题,那么多的只有我能看到的“陆沉”,还有听起来很是残酷的忏悔规则……
但当我看到陆沉的眼睛时,我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想拥抱他,用我的心脏、我的呼吸、我奔涌的血液和泪水、我坦诚的和我掩藏的所有——用我所拥有的一切,拥抱他。
我只想爱他。
世界或许光怪陆离、或许荒诞无稽,或许——还会有很多个我、很多个他。但此时此刻,我只想爱他。
于是那些问题,都变成了一声又一声的他的名字。
而他也耐心地,一声又一声地回答我。
遥远处,又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起。
纸页翻飞,而随着他们的死亡,那一段段字迹,也都被一一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