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踮起脚，伸手碰了碰小木屋的墙壁。

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那是个瘦弱的男孩，他跪在壁炉前，炉火烧得生动，宛如火红的夕阳。

忽然的，几块积木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身上，男孩一言不发地捡起，沉默着扔进了火中。火焰跳了一下，很像人瞳孔里的光。

画面结束了，我看不到男孩的脸，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犹豫了一下，我再次伸出手，门口却响起了脚步声。透过磨砂门，可以看见那个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

我回到原地站好，礼貌微笑。

我：“您好，我是万甄的设计师，我叫——”

我的笑容随着门的打开，凝固了。

？？：“怎么不继续自我介绍了？你叫什么？”

那人一只手闲适地插在兜内，倚靠在门框上，目光里藏都不愿意藏的狡黠。

？？：“刚才有事耽搁了，等很久了吗？”

咔哒——他关上门，向我走来。

？？：“坐。”

我错愕地看着他，那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陆沉：“认识一下。你好，我是SONDER的CEO，我叫，陆沉。”

他拉开我身后的凳子，嘴角噙着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我慢慢坐下，仰头看他。头顶的星灯恰好在这一秒变了颜色，浅金色的光倾泻而下，让我不禁有些晃神。

我：“你是SONDER的CEO？”

陆沉：“嗯。”

我：“可你还是说是你贸然答应了他们的合作请求吗？”

陆沉：“那的确是我说的。”

我：“如果取消合作的话，就要你亲自去赔礼道歉？”

陆沉：“也是我说的。”

我：“如果我选择和你一起去向他道歉呢？”

陆沉：“那么我想，你现在也会坐在这里。”

我：“所以你真的是SONDER的CEO，可如果CEO是你的话……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呢？”

陆沉：“虽然这家公司确实是由我创立的，但在昨天以前，CEO确实不是我。不过就在昨天，SONDER完成了股权的更替。没有谁规定，自己不能收购自己的公司吧？”

所以……所谓的“合作”、“赔礼”根本就是捏造出来的，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陆沉的计划？

而我居然真的信了，还认真地陷入苦恼。现在想来，明明有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可他居然还在笑！

笑什么？耍我很好玩吗？

看我纠结、愧疚、一颗心因为他的话左右摇摆很有意思是吗？

而我不仅什么都发现不了，还总被他牵着鼻子走，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真是糟糕透了。

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委屈，我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

然而老天爷仿佛又在跟我作对，无论我怎么用力，用尽各种办法，门把手就是不动。我气得连拍了几下门把手。

我：“怎么回事！”

盯着那扇再普通不过的门，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子，怎么都打不开，必定是因为他用了天赋。

强烈的挫败感在心里弥漫开，我甚至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下一秒，背后忽然伸过一只手，覆在了我手背上。

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我有一瞬的恍惚，清醒过来时他的手指已经钻进我的指缝，微微施力，扣住不放。无论我怎么用力，都睁不开。

我们之间掌握主动权的永远是他，他想要疏远，想要亲近，想要漠视，甚至决定我的去留，都易如反掌。

凭什么？

我再次挣扎，还是没用，索性直接掰他的手指头。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说法了，说如果被擒住，这样会让对方立刻放开。

我们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其实只要他稍微使点劲，我做的都是徒劳。

可他没动。

任凭我怎么用力、怎么“拳打脚踢”都没动。他只是减轻了手里的力道，却始终不松开我。

拉扯中，一声很轻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几不可闻，却唤回了我的理智。

或许是因为刚才太失控了，他的手背被我抓出了好几道长长的血痕。

看着一颗颗不停地外冒的血珠，无措、慌张、担忧、最后还有一丝报仇的快慰轮番攻击我的心。我松开手，让自己平静下去。

我：“你再不松开的话，我就继续抓了。”

陆沉：“好。”

他突然不再沉默，收紧手臂，一下就将我拢入怀中。

陆沉：“你说的，继续。”

我错愕地转过头，却只能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平静的下半张脸，仿佛知道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我：“你无赖！”

陆沉：“嗯，我无赖。”

我：“你放开我！”

陆沉：“不是说要继续抓的吗？怎么解气，就怎么来。”

说完，他把另一只手也递到我面前。手背向上，坦然等待我的惩罚。

我想狠心却下不了手，想推开他又没有力气，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压抑的委屈和难过，全都在刹那间爆发了出来。

我：“你太欺负人了。”

身后的胸膛忽然颤了颤，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下个瞬间，我的肩膀被他转了过去，陆沉俯下身，拨开挡在我眼前的发丝。

陆沉：“别哭。”

听到这句话，原本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突然簌簌落下，我没有想哭的冲动，我一点都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眼泪就这么落下了。

而他始终轻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不厌其烦，温柔得像在哄小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心软，不要被迷惑，不要没原则吗？为什么心情永远都被他操控着？

一会儿掉到谷底，一会儿又没来由地感到开心。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可这一刻又想举手投降。

我听到了心里认命的叹息。

我：“为什么要骗我过来？”

我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他。

陆沉：“因为，不想再继续被人躲开了。”

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握住肩膀，反客为主地抵在了门上。

大脑瞬间变得空白，眼泪也不翼而飞。

陆沉：“如果我没有骗你过来，是不是打算一直躲下去？”

我愕然，难道陆沉早就看出来了吗？

我：“我没有。”

我小声辩解着，试图转移视线，可陆沉的脸近在咫尺，让我的目光无处可逃。

陆沉：“那我的信息，为什么都不回？”

我：“我有回的。”

陆沉：“只回和工作相关的，而且只有两个字：收到。”

我：“我那时太忙了，有些忘记回了。”

陆沉：“所以忙到在路上看到我，也要绕路走？有我的会，能不来就不来？”

我竟然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不对，明明是我在问他，怎么变成他问我了？

我：“反正……就是有原因。我不能说。

陆沉：“为什么不能？”

我：“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沉：“那这扇门，今天就开不了，明天也是，后天也是。”

我：“你怎么又耍无赖啊！”

陆沉：“那就告诉我为什么。”

被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我沉默了很久，没有办法，只能交代。

我：“你不觉得公司关于我们的流言太多了吗？猫哥说，这可能对你的竞选不利。”

陆沉：“是他说的，还是你觉得？”

陆沉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他还是那样，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总是一下就能分辨出我哪句是谎话。

我：“是他想说的，我——就是合理推测了一下。”

听到我的话，陆沉忍俊不禁。

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躲你的？”

陆沉：“大概在你拒绝我送你回家的时候吧。”

我：“那么早？！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好。”

陆沉：“确实很好，除了我都被你骗到了。”

我：“既然你早就猜到了，为什么还要专门把我骗过来问？”

陆沉：“想听你亲口说，看看我猜得到底对不对。”

我挫败地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他，我所有只以为加密了一层又一层的心思在他面前都像透明的一样。

而他仿佛什么都和我说了，真诚且毫无保留，我却永远觉得隔着点什么。

真不公平。

我：“至少我成功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于我们的流言了。”

陆沉：“嗯，你成功了，尤其是昨天那场会。”

我：“什么意思？”

陆沉：“现在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你在会上拒绝了CEO。关于我们不合的流言已经传开了。”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转念一想，至少这个流言比之前的那些强。但渐渐的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大家不会往外说，怎么可能第二天全公司都知道呢？

我：“是不是你故意传出去的消息？”

他不语，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盛，像在笑我的迟钝。

陆沉：“既然你那么希望别人认为我们“不合”，那就干脆让所有人都知道吧。怎么样，还满意吗？”

他连这个都计划好了吗？究竟有什么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呢？

我：“你刚才一直在说我躲你，可你不是也在故意疏远我吗？”

陆沉：“我只是看你那么努力的样子，有点舍不得戳穿。而且最开始配合你时，你好像很高兴。只是过一段时间，似乎又不高兴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涨红了脸，明白陆沉是故意这么问的，偏偏不说他想听的话。无论他怎么看我，我都抿紧了嘴巴。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可以松开了吧，你手上要处理一下——”

陆沉：“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昨天为什么还是答应了SONDER的合作？”

他声音突然带上了一点沙哑，似乎前面问了那么多，就是在等这一刻。

我却不解了，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吗？

我：“因为你看上去好像很为难，所以我想帮你。”

哪怕你看起来并不在意我。

陆沉：“只是这样吗？”

他仍在追问，我不明白是我说得不够肯定还是不够真诚，才让他觉得那并非出自真心。于是我和他对视，认认真真又说了一遍。

我：“只是这样。”

陆沉：“为什么？”

我：“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帮你，就像一直以来你帮我那样。

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能对你的竞选有那么点帮助，我就很开心了。虽然你没有跟我说过，但我觉得，你想赢。”

陆沉看着我，眼神有片刻模糊。

良久，他才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陆沉：“……傻气。”

我：“所以你会赢吗？”

陆沉：“你相信我会赢吗？”

我：“当然！”

我想都没想就用力点头。

陆沉：“就这么相信我？”

我：“嗯，难道你不想让我相信你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陆沉却突然避开我的目光，垂下眼帘。

片刻后，他才抬起眼，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陆沉：“当然不能相信，不然你怎么会被我骗来这里？”

我：“……我以前确实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

问题问完了，他也终于松开了我。可他只看了眼手背，又放了下去。

我：“你不用处理吗？”

陆沉：“不用。”

我：“可是这个看起来很疼，我还是帮你处理一下吧。有药箱吗？”

陆沉拗不过我，只好从柜子里拎出一个白色的药箱。

药箱很新，里面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应有尽有，生产日期都很近，大部分药已经用了一小半。

我掰开便携的碘伏棒，一圈圈涂在伤口周围。涌出的血珠已经凝固，形成了几条长长的暗红色的血痂，看起来真有些触目惊心。

好像下手确实重了。我一阵心虚，偷偷瞄了眼陆沉，他的眉头竟有些皱起。

陆沉：“……”

我：“是不是太重了？”

陆沉：“有一点。”

我：“那我轻点。”

陆沉：“好。”

用碘伏消完毒，我又用棉签蘸上双氧水清洗伤口，下手都轻之又轻。然而期间我总感觉陆沉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是还疼吗？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眸。

我脸上茫然的神色让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了，我羞恼地瞪着他，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陆沉：“……”

我对陆沉挑挑眉，谁让他当初在电梯外转身就走，现在又装疼。

陆沉：“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原来兔子小姐的爪子可以这么锋利。”

我：“你要是再骗我，我就继续抓你。”

陆沉低头笑了笑，意外地没有回答。

我：“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陆沉：“你真以为我把你叫来只是骗骗你？”

我：“那是什么？”

陆沉：“周严。”

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周严把一个信封递给陆沉。

陆沉：“我和SONDER的关系，还需要你保密。”

我：“嗯，我会的。”

陆沉：“SONDER确实不需要设计五款IP的服装，只要一款就够了。”

我：“所以真的有这个合作？”

陆沉：“当然。完成之后我会把设计稿推荐到这里。”

他指了指信封，又递给我，示意我打开。

一本最新的《SELF》杂志出现在我面前，“风沙辰星”——青年设计师计划”几个字赫然显示在封面。

我：“这不是三年才举行一次的青年设计师计划吗？”

由全球几个头部的时尚公司作为“推荐者”，推荐五十名优秀青年设计师参加计划。

入选的设计师需要根据指定主题完成设计，最后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三名设计师，登上杂志的周年封面。

陆沉：“还记得你之前说过，想登上《SELF》杂志，参选青年计划吗？”

我：“我是有这个愿望，不过什么时候和你说过的……”

我真有点想不起来。

在他的提示下才记起大概是一年前，有次他去英国找取灵之戒的办法，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见到了《SELF》杂志的主编。

主编还送了他一条项链，回国后他把那条项链送给了我。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跟他提过这个愿望。这么久以前的事，久到我自己都忘了，原来他始终记得吗？

陆沉：“所以我们讲过的话，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陆沉半眯着眼，目光忽然从我脸上移开，语气淡淡的，也不看我。我顿时心虚起来。

我：“我以后都会记得牢牢的！一定！”

我举起手，做出发誓的动作，惹得陆沉一阵笑。

陆沉：“现在机会来了。”

我：“你是说我可以参加吗？真的吗？”

哪怕他都说过了，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这是在太像做梦了。

我：“陆沉你可以掐我一下吗？”

陆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陆沉：“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吗？公司已经决定推荐你参加这次的青年计划。而恰好，SONDER是这次的指定合作方，所以为SONDER的IP设计服装，就是主题。

这段时间你可以在这边安心创作，不会受到打扰。Pristine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从其他组调了设计师来支援，他们的工作由你安排。”

在我什么都没问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都考虑到了。

我：“你真的是机器猫吧！”

陆沉：“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愿要和机器猫说的？”

我：“还可以许愿吗？”

陆沉：“当然。”

我：“什么都可以？”

陆沉：“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了，我甚至有种就算我提一百个、一千个愿望，他都会实现的错觉。

可就是这种温柔，让我嗅出了点不安的味道。

我：“还是算了吧，留给以后。”

陆沉：“怎么这么说？”

我：“因为今天这个愿望的实现，就足够我开心很久了。开心的事情不能全放在一天，不然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嫉妒的。

以后再碰到别的开心的事，都会提不起兴趣，觉得完全比不上今天。所以还是算了吧，而且我真的已经很开心了。谢谢。”

陆沉眼里的情绪如同夜晚的海水，不断拍打堤岸。而他在克制，好像一旦冲破了，便会把自己淹没。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没有说话。

我：“比赛的事，公司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陆沉：“公司没有，CEO倒是有一个要求。不要累到自己。还有，如果遇到难题，记得找我。毕竟，现在我才是你的上司。”

对话戛然而止。没等我反应过来话里的含义，他已经起身，拉开门离去，只剩下回过神来的我红着脸站在原地，心跳得很快。

不远处的电梯口，周严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见陆沉走来，他立即递上一张纸条。

周严：“老板，根据回来的线报，有人曾在这些地方见过周未成。”

陆沉：“继续找。”

周严：“还有，家主让您马上回去一趟，他知道您擅自进了那个房间。”

能预想到，陆沉点点头，却忽然在这一刻对这些虚与委蛇格外厌倦。

陆沉：“知道了。”

周严正准备去备车，忽然瞥见陆沉手背上的纱布，他记得早上少爷过来时手明明是好的。纱布只覆盖了手背，看起来并不是大伤口，可血族的愈合能力不应该……

周严：“少爷您的手——”

陆沉抬起手背，本想揭下，却发现胶带缠得太紧，一圈又一圈，像是害怕他什么时候会不小心蹭掉纱布。

他的脸上忽然涌现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容，很浅很浅，宛如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湖泊漾起的涟漪。

他不禁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淡淡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洒了一地，像是某天夜晚走在路上突然抬头望见的星光。

你知道那不属于你，因此也不会失去，世间的关系本就应该这样。

只是当他费尽心机制造伤口留住她，或者说早在试探她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改变了。

所谓的默契、巧合、眼泪、原谅、关心、相信……都是用谎言换来的……

陆沉转过身，干脆地摁下了电梯的按钮。

刚才差一点点就失去了这把武器。他很清楚，如果不这样做，她必然不会留下。

陆沉不禁感慨自己演技的高明。

那一瞬间的拥抱与挽留，安慰与心疼，嫉妒与逼问，身体都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好像真的入了这场戏，连胸口都有隐隐的疼。

明明被欺骗，却只是哭泣，只是那样轻轻地报复了一下自己。

为什么不讨厌他呢？为什么被欺骗了还是想着帮自己呢？陆沉茫然地想。

应该讨厌的，被伤害了这么多次，应该知道防备或者向他索要些什么的。

然而当她睁着明亮的眼睛，主动又诚实地说，不为什么，只是想帮你的时候，陆沉无措了，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他无端心慌，觉得自己的阴暗与恶意都被赤裸裸地照了出来，无所遁形。

陆沉：“这段时间不要打扰她，保护好这里。”

不过一瞬，走廊已空空荡荡，没有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