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走廊响起脚步声，周严按照陆沉的指示，带着房东阿姨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陆沉正翻阅手中的文件，他面容凝重严肃，却在看向来宾的时刻转为和善的微笑，在寒暄过后亲切地示意她坐在对面。

她见他举止得体，心中防备便减少了几分，可当坐在陆沉面前时，仍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

陆沉向前倾了倾身体，轻声说道：“麻烦您来是有一件事。不知能否立刻中止与她的租房合同？”

看着房东疑惑不解的眼神，陆沉解释道：“至于违约金和其他费用会由我支付，希望您能理解。”陆沉满怀歉意地笑了笑，真诚地注视着她，似是在等待她接受。

房东皱着眉头沉思着，法令纹裂出两道沟壑，在此时显露出内在的刻薄。

许久，她哑着嗓子问道:“这次又不能让她知道？”

陆沉点了点头，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您可以说自己急需用房，不得不终止合同。对了，可以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

她转了转眼睛，说：“小伙子，不是我不给你情面，只是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在这大城市，我不好意思直接把她赶走，而且我帮你保守秘密还为你说谎，我的良心可不安呦……”

陆沉轻笑一声，仿佛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取出一份合同，推到她面前，说道：“违约金、押金、房租和感谢费，我将以三倍价格支付，辛苦帮我这个小忙。”

房东双眼闪了闪，连忙接过合同，兴冲冲地签了字。

在她落笔的那一瞬间，陆沉内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回头。

当陆沉将她送到房间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来，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过后，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真是看不懂你们年轻人了。”

“你也别嫌我啰嗦。当初是你出钱让我租房给她，明明处处都为她考虑周全，却不让我告诉她。可这才过了多久？又莫名其妙的让人家搬出来。”

“要我说呀，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要是吵架了就去和好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陆沉默默听着，不动声色。他心里清楚得很，在利用、欺瞒与恩断义绝之后，她会痛，会恨，并从此与他形同陌路，而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陆沉心中这样想着，可面对房东的劝导，仍然回应以认同的神色。

送走房东后，陆沉走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与女孩，就在这小区的两头，现在却俨然成了最远的距离。

她的住所，当初正是自己帮忙挑选的。他综合考量了通勤距离、住宅面积、房间布局、生活环境等方方面面，还特意挑选了带有落地窗的一间。他筹办这一切，只是为了确保她会顺从自己的安排。说到底，对她的关注与保护，不过是实现自己目标的一部分。

可是，为什么他会慢慢地想知道，她透过落地窗看到了怎样的风景？是钢筋水泥的囚笼中束缚起挣扎的灵魂，还是寂夜里自由逡巡的高天云月？是破晓时天光绽出神启般的色彩，还是冷雨中颤抖着无家可归的猫狗？

这一切无关预谋和欺骗，而是两颗心难以自制的靠近。可当它们靠得足够近，越过了某一根隐蔽的红线，无可奈何的现实和命运便会化作刀斧，示人以刺目的寒光。

如今，他选择了残忍，也许今日的绝情会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在未来许许多多时刻莫名地作痛，奏响绵延不绝的呻吟。他已将她的落地窗永远关上，无论最后留在她眼中的是怎样的风景，他都不愿知道。

今晚，她将毫无准备地接到房东的电话，并被不由分说地驱逐。她将永远离开他为她找寻的居所，并借此永别与他有关的悲喜。也许，挂断电话的刹那，她会因茫然无措而有片刻的失神，会蜷着身子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偌大都市熙熙攘攘，万家灯火斑斓不息，可巨大的孤独却向她来势汹汹地涌来。

但她绝不会颓废太久，因为她总是知道如何在暗淡的世界中找寻一道光，或者说，她自身就是那一道光。

她会开始收拾杂物，想必会拿起那盏机器猫小夜灯。当时，他只是无意间提起自己夜间视力越来越差，她便细心地记在心里，还买来两盏一模一样的，一个送给他，一个留给自己。

想到这里，他久违地低头微笑了。他的夜间视力确实被治好了，不过不是灯光的作用，而是因为她。

可惜，小机器猫被扔在垃圾桶里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可它不会明白，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宁肯忍受锥心的刺痛，也要假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明明将对方伤害得夜不能寐，还要咬着牙坚持说自己有高尚的苦衷。

之后，她会面对出国做新品牌的机会。难得而广阔的学习交流平台对她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更主要的是，她也许不愿再见到他，想要远离这段悲伤的记忆。因此，如果一切顺利，她会选择出国，在他，以及血族纷争触及不到的地方安心生活。

当然，这都是陆沉的安排，说服房东解约也是为了让她感到“应该出国”的冥冥天意。他感到可笑，自己何德何能，竟以如此狂妄而傲慢的姿态摆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甚至伪装成天意和命运的指示。他自作主张地在他们两人之间锤凿出万丈深渊，却从未问过她是否也心甘情愿。

如果所有这一切的开端本就源自虚伪的谎言，若现在将之果断地摧毁，是否就能避免一错再错？

凛风侵袭，陆沉这才意识到，天气渐渐凉了。近日的干燥宛若阴雨袭城的前奏，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未来数日都将冷雨连绵。

他并不反感雨天。雨幕倾斜，只为拂去人世浮尘。路灯昏黄，映出细雨之姿，苍穹为之覆盖，呈现出橙色的模糊光景。

他遗憾的，只是在这样的雨天，再不能为她撑一把伞。

电话响起，周严向他汇报着刚刚发现的关于血族异己的线索。

没错，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难题。只要血族的危机存在，腥红的暗影就会永无休止地盘旋。在每个黑夜，罪恶的荆棘都会向人间高举匕首，用汩汩鲜血祭向罪恶的高坛，并放任危险的欲望毫无节制地肆虐。

而他陆沉正站在这一切的旋涡之中，凡是靠近的都将被毫不留情地席卷，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他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可这朝气蓬勃的面庞不再向他微笑。

阴谋斗争中，不知是谁的暗手死死捏着她的咽喉，鲜血一滴滴落在她的脸上，绽成朵朵妖冶而致命的玫瑰，再流淌汇聚成溪，沿着惨白的脖颈缓缓流淌。

陆沉打了一个寒战，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意。不必再踟躇了，沟壑已然掘好，从此各行于两个世界，总胜过用泪与血将之填平。

他走在小区边缘的巷子，窄路仿若鞭子抽出的伤口，月光盐一样地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