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我与Ebuy的梁老板会面的日子。

Mya给了我信息，我也惯例做好了功课。梁老板好酒，也很能喝酒，为人豪爽，很多合作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

不管他是为了万甄的声名，还是别的什么利益，才提出了这次合作，我要做的只是把机会抓在手里。

傍晚五点半，我和Mya早早地就等在了包厢中。

等到梁老板一行人到来，悉数落座，开餐的玻璃碰撞声叮铃作响，对面的中年男人笑着看向我。

梁老板：“Pristine的老板居然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不敢想这样的位置。”

梁老板的经历，我也了解过，他年轻时因为与合作伙伴以及投资方的矛盾，创业失败，到中年才取得如今的成就。

见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也陪着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我只是运气好，受了上级的提拔。梁总一人就能开天辟地，我不敢比。”

我向Mya举杯致意，在场的人都笑了，有人甚至鼓了几下掌，Mya也笑着点了点头。

Mya：“ 担任Pristine的主理人已经有段时间了，虽然比较年轻，但很有想法，我们品牌也需要年轻人来注入新鲜血液嘛。

不知道梁总了解我们最近的穿越系列吗？就是       主导的。”

对面的男人笑呵呵地把玩着酒杯。

梁老板：“我看过你们那个项目的介绍，有点意思。

小姐你不仅是美女，还是个才女啊。这美女多得是，才女少见。”

我：“梁总过奖了，这些都离不开公司的帮助和信任。”

梁老板：“哈哈哈跟我谦虚是不是。来，敬你一杯！”

我：“应该是我敬梁总才对。”

我走到梁老板身边，弯下腰，为他将空掉的杯子重新倒满。

他身边的年轻男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是有种不解。

我的脸针扎般地热了一下，但很快就褪去了。

也没什么，有求于人时的姿态本来就好看不到哪里去，但我要的又不是姿态，而是成功。

又敬了几次酒，几杯下肚，大脑已经开始有些眩晕。

Mya看了我一眼，按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举着酒杯起身。

Mya：“虽然今晚是年轻人的主场，但我们这些老人家也不能被比下去了。

梁总，这杯就算我敬你的。”

梁老板：“我看出来了，你们万甄员工都是干脆利落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爽快，好！我就喜欢和这样的人合作。”

梁老板哈哈大笑，向Mya比了个大拇指。我趁机切入正题，提出了Ebuy平台和Pristine的合作。

梁老板爽快地表示都可以谈，Mya赞许地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推动着我们开始讨论合作的具体形式。

推杯换盏之间，洽谈看起来相当顺利，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趁着下一波敬酒时间到来之前离了席。

我扶着墙壁稳住身体，往洗手间走，大理石倒映着的水晶灯明亮得有些晃眼，于是当我在水池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陆沉？”

朦胧的视野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淡淡地点了点头。

陆沉：“是我。你还好吗？”

我摸了摸自己微热的脸颊，许是泛了些酡红，头脑昏昏沉沉的，但或许还不算喝醉。

我：“开玩笑，我酒量很好的，没醉。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应酬吗？”

我忍不住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却沿有闻到任何酒味。

陆沉：“不是，我只是来放松的。”

看着他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是在向我炫耀。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明明我是替你打工的，怎么出来应酬的还是我？”

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趴到台盆前，想着吐掉点酒，待会好继续。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我却吐不太出来，身边的人变得不那么熟悉了，不熟悉，倒还顺眼一点。

一阵头晕目眩，朦胧间，我的手似乎被温热的什么包裹住了。

陆沉：“那你老板可有够黑心的。”

我老板？

我：“没错，他就是全天下最黑心的老板！乌鸦都没他黑！”

对了，你的西装也没他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但手先一步行动，戳了戳他肩膀上的衣料。

面前的人笑了，眼眸微弯，很像是我在很早以前，看到过的一个笑容。

陆沉：“我可以帮你教训一下他，要不要？”

我：“真的吗？”

陆沉：“不骗你，想怎么教训都行，但你要付我酬劳。”

教训指的是雇人打他一顿吗？教训之后呢，让陆沉签生死状，保证给我更多的资金？对了，还不能暴露是我找了人……

有一瞬间，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但公司的现况，从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还是摇了摇头。

我：“算了吧。”

陆沉：“我还没说酬劳是什么，这么怕我坑你？ ”

我：“不是，我就是在想，我要是他应该也会那样做，毕竟我的项目真的很冒险。”

不那么熟悉的男人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哎呀你怎么那么笨，换位思考懂不懂？ 他刚当上董事长，肯定有很多人要处理，而且我觉得公司现金流可能有问题。

这个时候本来就应该稳妥，这是那个位置应该要有的理智。”

他没赞同，也没有否认。

只是在我的额头即将抵上大理石台面时，用手掌在下面垫了一下。

陆沉：“你这么为他着想，他可没有为你着想。他不仅不肯冒一点险，似乎也不愿意相信你。这种老板，你还要维护他吗？ ”

这话一出，我想到了那天在陆沉办公室外，问我愿不愿意跳槽的王老板，只是这个人说得还要过分。

我：“你好像对他意见很大？你谁啊，你们认识吗？”

我警觉地看着他，男人失笑，这更让我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我知道了，又是竞品公司的人吧？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陆沉已经同意了我的方案，虽然资金不多，但也够了。

我现在很清醒。告诉你，我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的。”

仿佛不止想让面前这人听见，我说得很大声，洗手间里都是空落落的回响。

陆沉：“你确定你现在很清醒？”

倏忽之间，一阵灼热的苦艾香闯入了我的周遭，似是驱散了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酒气。

温热的吐息撩拨着我泛红的耳廓，晕晕沉沉之间，我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陆沉：“张嘴。”

一颗药被塞入了我的口中，喉咙无意识地吞咽下去。片刻之后，我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感觉大脑不再像先前那样沉重得将要倾塌了。

男人就站在我的身边，一手搀扶着我无力的身体。他垂下眼睑，低声问道。

陆沉：“既然这么维护他，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是你的老板，应酬不只是你的事情。”

我：“因为……因为我要证明他是错的，这都是对我的考验。”

我轻声嘟囔了一句。意识有如沉入深水，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

Mya：“       ，梁总找你，快回来。”

这次是Mya压低的声音，从我手中的听筒里传来。

我回了句马上回去，又洗了一把脸，确认自己已经清醒过来。顾不上理会刚才那位陌生人，快步向包间走去。

我没有听到，身后仿佛传来了飘渺的、有如叹息一般的声音。

陆沉：“你不来找我，才是对我的考验。”

陆沉注视着女孩扶着墙走回她的战场，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身后传来周严的脚步声。

周严：“少爷，王董等您很久了。”

回到包厢的时候，Mya和梁老板已经谈妥了一部分合作的方式，我舒了一口气，坐下来继续参与进商谈中。

正当我们聊到穿越系列的优势之时，梁老板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梁老板：“       ，我很欣赏你对当前潮流的精准把握，还有对未来的评估眼光。”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说起这话，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但表面上还是谦虚地笑了笑。

我：“梁老板过奖了。”

梁老板：“你看，你们这么好的国风题材，只和我们在渠道方面合作有点可惜了。”

我和Mya对视一眼，不知道梁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那梁老板的想法是？”

梁老板：“最近国潮这么流行。我呢，一直都想做一个民族风的服装品牌，想趁着这个东风付诸实践。

恰好       小姐你有想法，我们公司旗下也有很强的设计团队。如果 小姐愿意和我们合作的话，可以说是强强联合了。而且——”

他拍了拍身旁年轻人的椅背。

年轻人并没有动，直到梁老板的拍又加重了一些，他才机械般地向在场的人点头致意。

刚落座的时候，大家便互相介绍过一圈，他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我这才发现，他与梁老板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梁老板：“我儿子，梁鸿，在国外读的设计，也刚毕业没两年。

要是能和你合作，弄一个联合设计，正好能让他锻炼锻炼。”

我张了张口，正想问些什么，这一次，却是梁老板替我倒上了酒，自桌子那边转过来。

梁老板：“我听说你们这个项目好像正在争取一个叫《SELF》杂志的封面。有这回事吧？”

我点了点头，拿起酒杯的时候，它像是有千斤重。

梁老板：“他们主编是我老朋友，熟得不能再熟。我今天话放在这儿，只要你答应我，封面不是问题。

小姐，你看我们这么有缘，好好考虑一下。”

我咬了咬唇。资方想要为自己的人“创造机会”，这种事也并不少见。

毕竟面前摆着的都是项目最急需的资源，如果和认真的设计师一起合作，似乎也未尝不可……

我定了定神，微笑着向对面的男生抬手打了个招呼。

我：“你好，我是       。你对民族风了解吗？”

没想到年轻的男生看了我一眼，立即不情愿地移开了视线，我刻意摆出的礼节性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梁老板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梁老板：“这孩子就是性格有点内向，熟了就好说话了。”

我偏头看了梁鸿一眼，他依然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就像一个默不作声的木偶。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亮着屏幕，我依稀辨认出，上面是一则电竞俱乐部的招聘公告。

看起来他的热情并不在于设计，对于民族风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他的父亲一定要用自己的资源给他铺路而已。

我并非不愿意和其他设计师合作，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能有更多向优秀设计师学习与切磋的机会。

但这样的合作方无法让我看到任何乐观的前景，甚至合作方本人，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正打算开口据理力争，却看到Mya向我使了个眼色。

梁老板把我们的交流尽收眼底，他拿起酒杯，哼笑了一声。

梁老板：“到底是齐司礼带出来的人，脾气也一样。你们搞艺术的，清高点嘛我也能理解。但你跟钱过不去就是傻子了，我们是全球最大的跨境电商。”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跟我们合作对你来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梁老板：“只要我想，我可以找任何一个品牌合作。今天我过来，就是看在万甄的面子上。

万甄旗下的牌子这么多，你总归不希望这个机会给竞争对手吧。”

气氛骤然变得僵持起来，Mya陪着笑起身，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Mya：“梁总，我们先失陪一下。”

Mya把我拉到一旁。

Mya：“       ，合作方要求加人这种事情是非常正常的，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职场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坏之分。”

我：“Mya姐，我明白。这次涉及到设计创作，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将就。

梁总的儿子又志不在此，我们一起做这个民族风项目，只会是个双输的局面。

如果梁总想要合作，在了解梁鸿的兴趣之后，应该会找到更合适的方法。”

Mya注视着我，叹了口气。我下定了决心，霍然抬头，直视着梁老板。

我：“梁老板，我认为这样的合作方式可能难以取得预期的效果。”

梁老板：“合作嘛，一次谈不拢很正常。”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梁老板：“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别的合作要谈，就先走了。”

梁老板身边的人纷纷站起来告辞，走出包厢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刚才还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Mya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Mya：“       ，很多事情，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较真。

我赞同你工作的理念和态度，但除工作以外，人情世故是不可避免的东西。

如果这些事情你都要较真，就很难做下去了。”

我：“可是常见，就代表它合理吗？”

话刚出口，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冲，这对于为我争取资源的Mya来说，很不公平。

我：“抱歉。”

Mya似是露出了一个苦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Mya：“你啊，还是太学生气了。但仅仅认真做事，在职场上是远远不够的。

有时候，为了整个团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

如果你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放弃了他们所能提供的那么好的资源，你的品牌怎么办？你的团队怎么办？你就甘心把眼前的业绩拱手让给其他人吗？

对职场新人来说，忍耐是非常困难的，但你已经进入职场这么长时间了，也应该理解这里运作的规则。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无法改变世界只能去顺应它。”

Mya离开后，我又在包间坐了一会儿。服务员送来果盘，我请她直接放到面前，拿筷子夹小番茄吃。

服务员上来提醒，说我们有叉子可以使用的，我认真地问他，用筷子吃小番茄真的很奇怪吗，换来一个专为醉鬼设计的微笑。

也许真的是奇怪的，无论我觉得这再怎么寻常，也无法改变大多数人认为这很奇怪的事实。世界并不围绕我，也并不围绕大部分人来转。

那些我们一直以来认为对的、必须要坚持的东西，总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直到我们开始怀疑，错的到底是世界，还是自己。

我拿起自己的拎包走出包厢，还没走到大堂，就听到门口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一个男人拉扯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女孩拼命挣扎，酒醉的男人却紧紧地拽着她不放。

男人：“跑什么！不是你先邀请我回家的吗？！”

女孩：“我根本没邀请你！我就是路过看了你一眼，是你在那里自说自话！”

我的心底燃起一股激烈的怒意，挽起袖子就走了上去。

被男人纠缠的女孩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伸出了手。

女孩：“你松开——不要！救救我！”

【夜：给男人泼酒】

我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杯泼向男人，男人顿时松开了手，我立即拉过那个女孩，就向酒店外面跑去。

跑出一段距离我们才停下，我帮女孩叫了出租车，直到看着她安全地上了出租车，我才转身离开。

尽管女孩对我连连感谢，我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

茫然地抬起头，眼前只有寂寞的夜色。

我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