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会的人大部分都到了，也包括那个多日不见的身影。

一身利落笔挺的西服，他坐在会议室的最上位，正低头翻着资料。

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西装外套上没有一点褶皱，就连腕表都一尘不染。

我确实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他了。因为对赌协议的存在，我其实想过找他汇报成绩，但总是找不到人，后来索性就不去了。

最近的一次记忆还是在Ebuy宴会的饭店里碰到他，但那时候我喝醉了，再怎么回忆也都模模糊糊。

他没有和我说起，我自然也没有必要主动去提。

陆沉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

陆沉：“我们的主理人到了。最近Pristine应该很忙？”

带点关怀和调侃，是一句能很好缓和现场紧张气氛的场面话。

我：“还好，应付得过来。”

陆沉：“那就好。如果需要支援，随时告诉Mya。”

我：“会的。谢谢陆董。”

在Mya身旁的空位上坐下，我忽然松了口气。

也许是太久没见过陆沉，即便是刚才那样的对话，也让我有些紧张。

这次汇报的重头，是与东安航空的合作。

在这次合作里，我们准备了两条路径，一条是为空乘和地勤人员提供制服，另一条则是为跨国航班VIP舱的旅客提供更换的浴衣。

前者的制服兼顾审美与实用，几乎获得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好评，也在社交平台引发了热烈讨论，大家都称赞这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制服。

与此同时，充满国风美的制服风格也大受国际

友人称赞，也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文化自信。

而后者体验的人虽然不多，但部分旅游博主的vlog专门提到了航班提供的浴衣有多好看、多舒服。

这些都是“自来水”，再加上宣发稍加推波助澜成功让东安航空的航班被誉为人生中一定要体验一次的头等舱。

东安航空对这次合作十分满意，顺势提出了进一步合作的方案。

我：“对方已经开始接触万甄的其他服装品牌、箱包、珠宝、腕表等。尤其是箱包方面，我们计划与对方的设计部门深度合作。

希望能借助对方在这个领域较高的专业度和知名度，开拓更多的客户群。总的来说，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进行顺利，甚至能为后续集团的全新布局开拓铺路。”

Mya切入下一张PPT，接过我的话。

Mya：“ 刚才提到的其余合作方案，我已经安排给设计中心各条产品线进行评估。基本确认可以谈下对方机场最重要的商铺位置。

近年全球奢侈品零售增量都在缓速下降。机场有流量，乘客的高端需求也和奢侈品相匹配。”

陆董，记得年初的决策会议上，公司打算在今年重点开拓机场渠道。

陆沉看向我，眼神里带上一点笑意。

陆沉：“ 知道这个规划？”

完全没听过。我摇了摇头。

我：“看来Pristine是无心插柳了。”

陆沉：“我不这么认为。”

他将自己面前的文件又往后翻，抽出其中的几页纸。

那是穿越系列一开始时，我曾经交给他的其它方案。

陆沉：“游戏、演艺、化妆品，穿越系列一度面临很多选择。最终选择航空公司，还取得了这样的成绩。”

他抬起眼看我，微微笑了起来。

陆沉：“如果是我，我会称为精准的判断和卓越的前瞻性。”

可以称得上是非常高的评价了。我有些茫然地看向陆沉，正对上他的目光。

陆沉：“你做得很好，     ，很高兴Pristine有这样一位主理人。”

而他却仍保持着那种欣赏又鼓励的目光，又一次肯定了对我的夸赞。

这让我有些意外。工作中的陆沉虽然看上去温和，但实际却很严苛。我很少会听到他这样高的评价。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

我明明应该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样的时刻，我越是会想起从前，我没有发现他在利用我的时候。

换做那时候的我，应该会更高兴吧？享受自己工作成果的同时，期待他可能的真心。会希望自己做的这一切，能帮到他一点。

但随即我又想，为什么我不能单纯享受这些回报呢？——只是为了我自己。

复盘会终于结束。穿越系列暂时告了一个段落，但我和陆沉之间的对赌却尚未了结。

我需要去找他要一个结果。

又是会议后来找陆沉，和上次几乎一样，但这次周严没有拦我。

他将我直接带进了陆沉的办公室。

这次，陆沉也没有等着我叫他，难得主动地开了口。

陆沉：“怎么了？是不是刚才会上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我：“我没有了，但陆董应该还有。”

钢笔在他手里转了半圈，陆沉像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陆沉：“提醒我一下。”

我：“是关于我们的“对赌协议”。根据会议上报告的结果，这次“对赌”应该已经成功了。”

陆沉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垂下目光，慢慢合上了手里的钢笔。

而我仍盯着他，生怕他嘴里说出什么“没签过协议”之类的耍赖话。

陆沉：“不用这么盯着我。我说过我会记得，不会耍赖。”

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赖……

陆沉：“没记错的话，你当时用的是穿越系列本季度的营收做赌注，来和我换宣传费用。”

我：“嗯。”

陆沉：“我想先听听看营收状况。”

我：“集团刚刚发布了最新财报，Pristine的相关内容也在里面。你可以查证，我没有说谎。”

也许是这句话过于冰冷，陆沉像是有些惊讶神情里似乎还有点受伤，但很快，又沉淀成了一个无奈的笑。

陆沉：“我知道你没有。只是想听你说。作为你的上级，我应该还有这点权力吧。”

他开玩笑般的语气却一下点醒了我。

我完全没必要强调自己说没说谎，这样一强调，反而显得我特别在乎。

陆沉起身拿了只马克杯，让机器运转，我隐约感觉到他要做什么。

不一会，他把一杯现磨的咖啡放在了我面前，苦涩的醇香里带上了一点温暖的香气。是加了奶的。

陆沉：“不着急，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他坐回书桌前，随手合上了那本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无奈，还是认真汇报起来。

我：“第一个月营收曲线低位起伏，主要原因是我没能争取到《Self》杂志的封面。不过随着社交媒体平台的宣传，以及综艺的播出，第二月有所回升。”

陆沉：“但离我们约定的数字还差得远。”

我：“嗯，但我们后面入驻了机场，曲线陡升，最后的营收甚至比预计的还要高3%。”

陆沉又拿起了那支钢笔在手里随意把玩。

陆沉：“原因有头绪吗？”

我：“因为机场渠道的人群定位为全国前2％的有钱人，再加上其转化高效的特点。能够很好解决我们的高端线客群，搜寻成本过高的痛点，让候机楼变为消费场。同时，还能节省高昂的管理费用，实现利润率最大化。”

陆沉没有马上说话，指间仍转动着那支钢笔，只是其中的情绪已经变化，显得有些莫测。

流畅的笔身上淌过明亮的灯光，也在此刻一并落进他的眼里汇成锋芒。

陆沉：“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打算把穿越系列并入Warson品牌。”

他抬头看向我。我心下了然一一因为奢侈品赚的就是有钱人的钱。

精准的预判和从不失手的结果，这就是工作时的陆沉。

也就是说，在问我关于营收的问题前，甚至是在签下对赌协议前，这次行动的每一步，陆沉都早已有了正确的答案与预设，但是——

我：“如果没有对平价路线的坚持，穿越系列不会累积今天的口碑。因此我们不能跳过之前的努力，直接谈如今的成果。

当时，你说希望我可以证明你的判断是错的。而现在的这条路，取得了同样好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证明。而且，我们都有误判，也都有对的，我们扯平了？”

陆沉：“嗯，扯平了。”

陆沉怔了一下，像是感到极为有趣似的，笑了起来。

陆沉：“所以说回我们的对赌协议。你完成了你的承诺，游戏开始前，我也已经给了你0.5％的宣传预算。”

他摊了摊手。

陆沉：“所以，我们应该两不相欠了。”

我愣了愣，差点就要被他绕进去。

我：“可是，那笔钱我没有用完。”

陆沉：“我们并没有约定过，费用没有用完的情况。”

我：“但是，我还为集团带来了未来营收的可能性。比如机场渠道的开拓。”

陆沉：“这个同样没有写在协议里。我有些着急起来。”

我：“你、陆董……想要过河拆桥吗？”

陆沉：“我只是按照协议办事，还是说……”

陆沉脸上的笑意更深，看起来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而眼睛里的狡黠又好像在看一只被逗得团团转的小动物。

陆沉：“你想要耍赖？”

最后的尾音几乎是上翘的，而此时笑着看我的陆沉也实在太……明亮。我几乎被他蛊了一下。

但耍赖这个词，又把我们拉得太亲密了，不应该出现的。我稳稳心神，摇了摇头。

我：“我只是觉得，这段时间，我和我团队的诚意和努力值得额外的嘉奖。要是陆董不那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有一瞬间的寂静。或许是我的态度过于严肃，陆沉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沉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

陆沉：“你想要什么嘉奖？”

我：“Pristine需要更多的宣传和开发费用。”

他点了点头，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

陆沉：“可以。”

这么简单吗？

陆沉安静地看着我，让我继续。

我：“几次大项目下来，我发现团队很缺人手，我需要更多设计师。”

陆沉：“可以。直接向Mya申请，我会通知她。”

又添了一行字。陆沉抬起头。

陆沉：“还有什么？”

还可以提吗？嘉奖未免也太多了。

工作上的感觉都提得差不多了，我暂时想不到别的。

但总觉得好像还有东西没说。

我：“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回去仔细想想可以吗？”

陆沉：“走出这间办公室，我们的对赌协议就结束了。”

我：“怎么可以这样，哪有这样的规则！”

陆沉：“既然是跟我赌的协议，当然是我定的规则。不结束也可以，刚才我答应的东西同样作废。”

陆沉歪了歪头，手里的钢笔也跟着又转了一圈。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毕竟那些嘉奖也并不在协议里。

只是安静了半天，我也想不到别的。难道直接问他要奖金吗？有好的团队不怕赚不到钱，会浪费这个嘉奖。

陆沉：“这个嘉奖并不一定需要与万甄或者Pristine有关。”

我忽然福至心灵。我的确有个棘手的问题。

但我不确定陆沉会不会答应。

纠结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最后一个，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我的身世。”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陆沉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惊讶。

他也没有追问理由，和刚才一样很痛快地答应了。

陆沉：“好。”

想到他一贯以来做一件事、瞒九件事的风格我迟疑了一下，又补充。

我：“并且无论查到什么，都要全盘、如实告诉我。我不喜欢“为人好”之类的隐瞒。”

陆沉：“好。”

我：“谢谢。”

我长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奇怪他的态度，但至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

更何况，现在和他交流，我也只要看结果就好。

心情畅快地喝完了咖啡，我走到水池旁，正想把杯子洗了，陆沉又出声拦住了我。

陆沉：“我来就好。”

我：“那就麻烦陆董了。”

我也不再推脱，点头道谢后，准备离开。

身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陆沉：“为什么不找你赏金工会的朋友？他们应该会更专业。”

我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

他居然知道我认识赏金工会的人。

，你在想什么，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比你还了解你自己。

我的眼前出现了在那个房间看到的，那份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塑封档案。

我：“可能是因为，陆董已经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一点，我的任何朋友都比不上。而且陆董已经有了一部分成果，我想后续深挖的效率也会更高。”

其实我一直很想对他说这句话。只是天长日久，我几乎都快忘了。

可当我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时，却没有想象中的爽快。我只觉得平静，仿佛这句话只是真心地对他在这一方面专业度的赞叹。

身后陆沉的声音却再次追了上来。

陆沉：“还有一件事，     。东安航空赞助了今年的全球时装周他们想邀请你参加期间的论坛研讨会。”

他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追问。我终于还是转过身去。

陆沉脸上没有被我刚才的话冒犯到的表情，仍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我：“我不去了，麻烦陆董帮我转达一下感谢。”

陆沉：“担心我又在骗你？”

我没想到陆沉会问得这么直接，似乎比起我答不答应，他其实更想要知道这个不去的答案。

我对自己清晰起来的想法有些吃惊一一明明有的时候，在我面前的陆沉其实特别容易看懂。

那以前的自己为什么还会走进那些陷阱呢？

我没什么所谓地笑了笑。

我：“我不担心。只是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专注手上的工作。而且，老董事长的事情之后，我对你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

更何况，现在的我也没有那么好骗。如果说以前还会存在一些没来由的相信。但现在或是以后，都不会了。”

我拧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虽然有一瞬间还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但我只停顿了半秒，还是大步离开了。

我忽然感到畅快—一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而且似乎还找到了和陆沉相处轻松的方法。

之前每次和他因为矛盾相互远离后再见面，他都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有我进退两难。

但现在我发现，原来没那么难。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老板，用职业的态度应对，就可以了。

如果向前走、相互靠近会令人疲惫和痛苦，那为什么不停下呢？

人与人的关系，永远都是有退路的。

也永远都有机会从任何一种关系里抽身而出。

门被关上了，房间里重归沉寂。

陆沉放任自己淹没在这停滞的寂静里。

却又在下一秒，情不自禁地去听女孩的声音。

他听着她回到了办公室，和同事打招呼，脚步轻松，一切如常。

一切都重归正常。

他明明应该松口气，至少女孩没有因为自己而对别人失去信心。

却又在下一秒，情不自禁地去听女孩的声音。

但他又有些不舒服。

尤其是在听到她说那句“以后不会了”的时候。

陆沉：“凭什么。”

胸中鼓动滋长的，也是不该出现在他心里的情绪。

他不自觉点开了穿越系列的宣发文档，目光又一次停在了那档女孩的朋友邀请她参加的综艺上。

陆沉：“夏鸣星。”

光标在这个名字间闪烁，极为罕见的，他感到了无从下手解决的茫然。

不知怎的，陆沉突然又想起了咖啡机里的牛奶。他其实不爱喝加奶的咖啡，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买了一盒放在里面。

等了很久，直到今天，才刚刚开封消耗掉了安静里，门再次被叩响。

周严：“老板，股东大会马上要开始了。”

沉默了一会，陆沉起身走去会议室。

一切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十分顺利地往前推进着。

陆霆没有出席，陆沉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董事长的工作与对应的权力被一一交到他的手上。

终于，会议即将接近尾声，可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段视频。

先是一阵混乱的声音和影像，但很快，画面清楚起来，声音也变得明晰。全场也因此哗然。

——视频里播放的，是在陆氏城堡内，陆沉和老家主对峙时的录像。下个画面，老家主被宣告不治而亡。

会议室的门被轰然推开。

陆霆昂首阔步走进了会议室，而在他的身后，站着几名身穿统一制服的人。

陆霆：“前董事长的遗嘱没有找到，他手中股份的归属也无法决定。陆沉副董，我并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
但万甄董事长一职究竟由谁来担当更为合适，恐怕还有待商榷。

连山会的调查人员今天早上找到了我。他们有几个问题，想要从陆沉副董这里得到答案。”

陆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调查人员便越过了他，走向陆沉。

屏幕上的视频画面早已停下了，会议室里十分安静，众人屏息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它们将改变万甄这艘庞大航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