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谈判❈
黑沉的夜色下,浓郁的铁腥味黏连着空气,王受缓步穿过遍地狼藉的荒野。
一场战争刚刚结束,无数肢体被遗落在这片血红的疆场上,切口处无一不平滑整齐,显然是由血族天赋所致。
退化血族:“我饿了……饿了……”
王受低头看去,是个退化严重的血族,仿佛不知疼痛,扭动着残缺的身体在地面上爬行,犁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爬向的,是一具同族的尸体。已有另一名血族趴伏于其上,埋头吮吸,吸着吸着,便歪过脑袋不动了,只余口中鲜血汩汩涌出。
但这远不是这段时间最惨烈的战争。
一方主将置身阵中,而另一方远在光启,这一战的胜负其实分得很快。
最终,王受行至荒野边缘,茫茫天际下,独立着一栋原墙裸露的平房。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前来开门的是位高大的男人,对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沉默地侧过身,示意他进入。
王受:“周助理,不去向陆董报告一声吗?”
周严摇了摇头,神态平静。
周严:“老板已经让我准备了您的茶水。”
木门被轻轻关上,王受顺着周严的指引踏入屋内,并不宽敞的空间,稀疏的家具,一盏落地台灯昏黄的光亮便能够照满。
面前的矮几上果然放着两只茶杯,还有一束杂色玫瑰,不知从哪里采来,枝叶带着新鲜的露珠。
有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矮几一侧的沙发内,陆沉已然坐在那里,黑色西装端正而整洁地包裹着他,看不出经历大战的痕迹。
陆沉:“请坐。”
王受:“陆董知道我会来?”
陆沉目视他在对面坐下,神态平静。
陆沉:“只是猜测,这一个月来,王董已经观赏过足够多的血族争斗。无论有什么结论需要得出,应该都是时候了。”
王受慢慢地将茶杯端在手中。
在他的记忆中,他只在商场上与眼前人有过寥寥几次交集,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
王受: “血族?陆董说的话我不太明白。”
陆沉笑了笑,仿佛有些无奈。
陆沉:“王董,如你所见,我还有一场与亲叔叔的战争要打,并没有多少闲谈的时间。我们对彼此的身份都有了解,不必再遵循那些揭开谜底的流程。”
不知何时,已有一个文件夹被置于陆沉手边,他从中取出几张照片,摊放在桌上。王受扫过一眼,脸色微变。
在树影中监视那女人与查理苏。在博物馆内立于面具之前。藏身在血族战场边缘的窥看。割破手指,将血滴入水面……
一张张画面里,竟全是他回到人间以来的行迹。王受抬起头来,语气已有些冷。
王受:“没想到陆董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关注我的行踪。”
陆沉:“对挖角我们公司设计师的人,我这个老板总是会格外注意的。”
陆沉抿了口茶,袅袅白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眼中的轻松笑意。
陆沉:“现在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谈谈王董的来意。”
王受盯着陆沉,他提起了那个女人,又轻描淡写地带过,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对方不露端倪的脸令他焦躁,可又有种久违的快感,就像是回到了那段肆意玩弄权术的过往
。他靠坐在沙发上,也露出一个笑容。
王受:“就像陆董看到的,我并不只是再世风投的董事。你有血族,而我追随的是创世神。来这里也获得了祂的授意。祂命令我找到血族的新家主,然后,敦促此人履行族群与创世神之间的约定。”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对方的发问,或是一个受到冲击的表情。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陆沉如常地看着他,片刻,竟笑了笑,就好像他所说的只是一个并不多么精彩的故事。
王受:“你不相信?”
陆沉:“我只是有些惊讶。创世神将约定一事交代给王董,应该不会不提血族的来历。”
王受:“以陆氏为首的血族,自愿接受天谴,换得从海底离开。祂当然会告诉我。”
陆沉:“百年来,血族没有再回海底,退化和吸血的冲动却也没有消失。关于这个约定,我看不出有什么敦促的必要。”
王受愣怔一下,又看了陆沉许久,这一次,他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神色。
王受:“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浓稠的黑雾骤起,翻涌成一柄利刃,直向陆沉刺去,黑暗中赤红光芒闪烁,交锋一触即离。
陆沉手中握着一段被截断的黑水,而他的腕间,原本平整的西服面料也如蜕皮般剥落,隐约露出遍布血迹的绷带。
果然如那位神明所说,王受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幻术褪去的这一幕。
王受:“陆董有没有想过,既然是天谴,为什么创世神仍允许血族保留如此强悍的天赋?那是因为,你们从来到人间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创世神的耳和目。”
王受深深地呼吸,使用祂的力量令他胸腔躁动,眼前的茶杯中激起淡淡的水波纹。
王受:“那场天上的大战后,造物神不知所踪,而祂的支持者悉数被关押在海底。这些神明等待着造物神的拯救,好让祂们重获自由,可等了千年,也等不到。因为祂们不知道,造物神早在大战中元神俱灭,只留下一缕残缺的力量。终于,百年前,如今的血族放弃了等待的想法,决定去与曾经的敌人做一个交易。”
王受笑了笑,古今中外的故事莫不如此,哪怕是神明也不能免俗。
王受:“创世神会将他们放归地面,而他们接受力量与诅咒。看得更远,听得更多,只是要为创世神完成两件事。”
陆沉始终沉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王受感到久未有过的愉悦。
王受:“捉回当年在火神的帮助下逃出海底的神明。还有,寻回造物神逃逸在人间的那缕力量。其中一件,你们的上一任家主已经完成了。”
陆沉:“北部血族,是在演化中出现了血族的特征。”
王受:“不错,此事发生在百年前,亏你能够记起。关键在于另一件事,如今就连你们仰赖的灵之戒,也找不到那抹力量的存在。”
错觉般的,猩红的眼眸有一瞬微暗,随即却又连先前的那点些微变化都不见了踪影。
陆沉:“用背叛换取强者的支持,确实是老家主的做法。可惜,他已经死了。”
陆沉摩挲着依旧滚烫的茶杯边沿,貌似漫不经心。
陆沉:“现在我的族人之中,没有人知道这个约定。而一个没人知道的约定,我不确定还是不是——存在。”
胸口袭来的疼痛让他险些没能把话说完,仿佛一只手掌用力攫住了他跳动的心脏。
???:“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交易,就烙印在血族的血脉里。”
对面传来的声音变得不同,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陆沉抬起头,沉默地看着王受,直到在那双变得空洞的眼眸中,看到了荆棘丛生的影子。他见过这样的荆棘。
那时,在听完顾瞒关于高塔的描述后,他便派人对附近的区域进行了调查。
只是,遗迹周围始终弥漫着瘴气,连周严也难以进入,他最后选择了独自前往。
前往高塔的路被隐藏在浓雾中,他徘徊、寻找了许久,而无孔不入的瘴气如有生命,时时刻刻撕扯着他的意识。
越往深处,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急促,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摆,眼前也数度出现濒死的灰白。
时间的概念也已经模糊,当他再次从昏迷中醒来,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真实存在。
只是混沌的意识里,他依稀听见了女孩的声音,似乎正在哼着一支轻快的调子,让他回想起分别前的那天下午。
陆沉:“你又帮了我一次。”
他满身狼狈地到达了遗迹中心。如他所知道的那样,高塔已不复存在,只有零落的断壁残垣得以窥见往昔的恢宏。
然而,就是在这些废墟上,他发现了荆棘的刻印。它们向着中心蔓延,构成一个巨大的图纹中间则留有小而深的凹痕。
他知道这凹痕里应该安置什么。老家主曾让他看过,那是一枚戒指,为各个家族分割藏匿。
唯有危难之时,受到族群认可的领袖,方能将其聚拢,作为证明,与神明再做一次对话。
如果那戒指是为了打开这里,那么高塔之下……
陆沉走到废墟的中心,听见地底深处传来隐约的震动声——
“咚——咚——”,这声响在某一刻与他的心跳重叠,随即化为难以言喻的共振。
而现在,心脏骤然被捏紧的疼痛,与那天的感受何其相似。
陆沉:“那座高塔下面是什么?”
王受:“是血族交予创世神的命脉。你们本应通过它和创世神交流,但这种交流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那个遥远的声音消散了,王受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空洞冰冷,语气也带上浓厚的警告。
王受:“陆沉,愿你早日当上家主,履行被遗忘的职责。创世神赐予你们什么,就能收回什么。祂随时可以掐断这条命脉,将血族的存在彻底抹去。”
陆沉:“祂为什么现在不做呢?”
陆沉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受的变化。
陆沉:“创世神为什么不现在就掐断命脉,收回曾经给血族的东西?祂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眼睛和耳朵。”
王受:“因为血族还有作用。”
陆沉摇了摇头,唇畔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陆沉:“因为祂做不到。”
胸腔里那股诡谲的力量在威胁着要将他撕碎,陆沉却眯起了眼睛,反而更高兴似的。
陆沉:“不如让我来补全这个故事。那场诸神的大战中,失败的不止是造物神,而是两败俱伤。
创世神被禁锢在海底,只能降下诅咒,却鲜有手段能够掌控血族在地面的行动。
如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祂的力量有所恢复,因此有了你与近来的那群怪物。当然,也有了与血族谈判的本钱。”
尾音刚落,他的心脏再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猛然攥紧,赤色瞳孔也因本能控制不住地收缩。
这些不过是他根据王受的行踪和老家主的只言片语做出的猜测,现在看来,是猜对了。
无形的力量倾巢而出,压迫在他的身上,想要让他低下头臣服。陆沉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咯”的声响,可他却轻笑了一声。
陆沉:“这就是神的力量。”
???:“杀了他……叛神者将得到惩罚……”
不容置喙的命令在王受脑海里翻涌,他感到自身的意志正在被一点点剥离。
他不在意杀人,不如说,他很想杀了眼前这个头颅仍旧高昂的男人,但不……不是这样……
王受:“不、不……”
无论他如何挣扎战栗,最后一丝清明也在离他远去,很快,他就要沦为任人操纵的傀儡——
忽然,一道猩红的影子,从他的眼前闪过。
他对上了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睛,像是来自野兽的瞳孔,占满了原始的,强烈的杀意。
耳畔充斥着混乱的厮杀与呐喊,他低下头,胸口被一柄利剑洞穿,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再无法呼吸。
濒死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肢体的感知渐次消失,王受的瞳孔无力放大,一种似曾相识的绝望没过了他的头顶。
脑海里的催促声仿佛也因恐惧而停滞了,他又回到了被齐司礼杀死的那一天——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在死亡的瞬间戛然而止,化为了乌有。
太痛了,那是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忘却的屈辱——
陆沉:“王董。”
风吹过王受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他如梦初醒。
身边没有齐司礼、也没有剑,甚至没有残破的建筑和始终温热的茶杯,只有陆沉站在他面前,背后是尸横遍野的荒原。
他看向陆沉浓郁如血的眼眸,终于反应过来。
王受:“我一直在你的幻境里。”
无怪他可以这样对抗神的力量,而那截被他撕开的、染血的绷带,不过是迷惑。
陆沉:“需要送你离开吗?”
王受:“什么……”
陆沉:“约定一事,我会考虑。想来这些关于成为家主的话,你也要对我的叔叔说一遍。”
陆沉向他温和地笑了笑,仿佛一位刚刚结束了茶会的主人。
陆沉:“我就不多留你了。”
和来时一样,王受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陆沉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天边混入了橘红的夜色,他的瞳孔渐渐暗淡下去,鲜血无声无息地从眼中溢出。
片刻,他似乎才回过神,转头看向几步之外,隐匿在暗处的周严。
陆沉:“有什么事?”
周严:“这次协助我们的几个家族,想要得到您的一句保证。”
遍地尸体还未收敛,便来邀功请赏,对于血族来说,这并不意外。陆沉微微点头,示意周严继续说下去。
周严:“他们从俘虏那里了解到,北部掌握了通过吞噬灵魂对抗退化的方法。
希望事成之后,他们能优先享用这项成果,尤其是挑选天赋高强的供体。还称……”
周严只略停了一下,便再次开口。
周严:“老家主在日蚀计划开始时,也做过这样的承诺。”
陆沉表情淡然,声音里却有种冰冷的威严。
陆沉:“去告诉这些家族,他们有我的保证。但相对的,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能后退一步。
既然他们做了对的选择,即便在这场战争里死去,血族也会让他们复生。”
周严:“是。”
周严记得从前——很久以前,陆沉很反感别人说他像那位老家主,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在意这种比较。
他看着陆沉脸上的鲜血,犹豫了一下,取出一条手帕递了过去。
周严:“这是 小姐回国之前特意留下的。”
手帕的一角绣着一只小小的机器人,捧着胸口一颗红红的心脏。陆沉顿了一下,伸手接过,却不用它擦拭眼下的血痕。
陆沉:“光启的情况怎么样了?”
周严:“已经安排人将孙泰中带去了他儿子的学校门口。他现在似乎愿意再次开口了。”
陆沉:“嗯。”
陆沉再次看向东方的天空。
天地交界的那点微光变得愈发明亮,漫长到仿佛没有边际的夜晚走到了尽头,今天是他计划返回光启市的日子。
陆沉:“那些面料厂,陆霆已经完成收购了吗?”
周严:“是的,按照您的意思,全部加价了50%。依靠这些厂家,董事会正在计划调整设计中心的经营策略。解散Pristine,新增面料研发部门。但这么重大的決策……”
陆沉:“他要走了我手中的股份,还把诺斯拉进了董事会,自然有底气。否则也不会专程打电话来,通知我参加改选董事长的会议。”
陆沉平静地笑了,手帕在他手中已被叠成一个怪模怪样的圆,就像个不规则的太阳。
陆沉:“那就签吧。”
周严一怔,没能掩饰住面上那一点惊讶。
陆沉没有解释,只是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陆沉:“告诉陆霆,那份辞任董事长的文件,等我回到光启就可以签署。”
远处,直升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他的声音夹杂其中,时断时续。
陆沉:“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周严:“……是。”
最后一点战后处理的事项也交代完毕,陆沉转过身,朝缓缓降落的直升机走去。
周严看着他的背影。他从不置喙陆沉的决定,也总是相信,陆沉有他的后招。
可这一刻,他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周严:“老板。”
陆沉已经坐进了机舱,他回过头来,那条手帕被安放在他的膝头。
陆沉:“怎么了?”
他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竟有些像当年的少年。周严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了。
他想起,那个少年也曾在某个破晓的时刻问过他,要不要一起踏上瓦解血族的道路?
那时,他的口吻还并不凌厉,有点像是玩笑,又像是还有犹疑。
可是有一瞬间,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周严已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以后,看到他终究要将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弃的,那种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