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
一股厚重而潮湿的味道在鼻端漫开,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陈旧开裂的橡木家具,大马士革花纹墙纸,身下是布满灰尘的羊毛地毯,窗外落进来很稀薄的一点日光。
我缓缓地打量过房间内的陈设,又伸手触摸过墙壁,这不是幻境,也无疑不再是高塔下的地穴,我又一次穿越了。
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呼吸声。
我:“……!”
离我不过几步之外的地方躺着的人,正是陆沉。
穿越前,他准备捏碎心脏的景象又闯到我眼前,我头疼欲裂,手脚都不由自主地发软,没迈出几步就又跪倒。
我跌跌撞撞扑到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情况。他似乎比先前更加糟糕,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但还好、还好还算来得及……
我颤抖着的手需放在他的胸膛上,庆幸地感受着仍有的起伏。
我:“陆沉……”
我想说些什么,但脑海一片空白。
忽然间,陆沉的眼睫似乎眨动了几下。
我:“陆沉,你醒——”
话音未落,他睁开了双眼,其中疯狂地翻滚着血色。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再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扼住手腕。
下意识地挣扎,但无法动弹分毫,那是绝对压制的力量和速度。下一秒,我被陆沉死死压在了地面上。
我们靠得太近了,他灼热的呼吸伴随着浓重的渴望流连在我的手腕与颈间,使我的整副身体紧绷。
动物本能一般的恐惧和战栗涌上心头,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在我面前的是一头野兽。
陆沉:“……”
肩膀上的皮肤被地面蹭出了血珠,一丝丝的痛感让我皱起了眉头。
我看到他目光灼热地盯着那一小块地方,瞳孔的颜色变得愈发艳红。
我迟滞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陆沉难道退化了?可这里又没有瘴气,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把心一横,伸出手指,轻轻塞到他嘴边。
我:“咬吧。”
陆沉难耐地喘息着,喉结上下滚动,死死地盯着我的指尖。
终于他张开嘴,露出的尖牙碰在我的指腹上。
但只是一触即分,指尖传来一阵又酥又麻的感觉,他却并没有真正压下去。
我一阵不忍,又把手指往里送了送。
我:“都这样了,你总可以用力一点咬了吧……”
我看到他眼中的猩红耀眼地跳跃起来,几乎将理智灼烧殆尽。
可是忽然,他松开了手上的力气,喉咙间发出嘶声。
陆沉:“离我远点……”
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竭力想要和我拉开距离。
他的脚步不稳,不小心撞在柜脚,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陈腐的柜门都被撞断。
我听得心头一紧,赶紧跟上去想要搀扶他。
然而,眼看我要靠近他,他还在不断地向后推拒。
他在地上摸索,手上的一道道筋络显得那么鲜明,终于摸到了一根断裂的木刺,放进我的手里,又将我的手指用力收紧。
陆沉:“拿好。”
木刺浅浅地扎着我的手心,他是让我从他手中保护好自己吗?
为什么不喝我的血,都已经决定离开了,都已经将那么多不堪放在我眼前了,却不肯喝我的血吗?
我一阵气急,紧紧抱住他,直接用木刺划破了自己的手,鲜红的血瞬间涌出。
我:“这算什么!你都想要结束一切了,为什么还在乎这些……”
我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更接近于宣泄,还是想要向他证明什么。我只想让他喝下去。
他仍在挣扎,可我用上了天赋,制住他的双手,一时间,就连他也挣扎不开。
片刻,他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动了。
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来,覆住了我的手臂,看向我的红色瞳孔中,竟有着一丝茫然哀求的神色。
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我悚然一惊,但眼前的陆沉似乎毫无察觉。
我:“是谁?!”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却越来越响,大有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我深吸一口气,把陆沉用屏障罩住,走过去拉开快要散架的木门。
我:“您好。”
门外站着一队人。他们身穿黑色制服,制服上别着繁复的徽章和肩章。更让我在意的是,他们手中握着数把样式老旧的双管猎枪。
为首的那个人虽然惯性地微微佝着背,但身形依旧格外高大,他低头审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对方使用的是英文,只是和我熟悉的英文有着微妙的不同。
黑衣人:“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有失控的劣等人,需要交给我们带走。”
劣等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专门用语,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注意到这队黑衣人的目光都异常冰冷,我赶紧又拉了拉门板,不想让他们看到屋内的情景。
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东西而已。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我试图敷衍过去,说完就想关门,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挡住了。
黑衣人:“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我们需要进屋检查一下。这里无疑有劣等人活动的痕迹。”
我紧拽着门把手,而为首的男人朝反方向撑着门,眼看态势僵持不下。
我沉下脸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声音也压低。
我:“我不知道劣等人是什么,这里是我家,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听到我说不知道劣等人为何物,对方所有人都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笑话。
黑衣人:“很遗憾,我们有权力。在最新的管理法案中,包庇失控劣等人的市民,最高可与之同罪。所以女士,我建议你还是让开比较好。”
他发出一声冷哼。像是得到某种指示一般,他身后的那群黑衣人变得蠢蠢欲动,黑压压地朝我压迫过来。
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动,是陆沉,他在不安分地撞击屏障。
而和这阵响动一同出现的,是阴影中一双分外显眼的鲜红眼睛,带着野兽一般警告的意味。
黑衣人立刻发现了他,手中的武器上了膛,发出轻响。我感觉到陆沉变得更加愤怒、暴戾,作用在他身上的天赋压制就要支撑不住了——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一场可怕的冲突随时都会爆发。
可就在这时,黑衣人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温和嗓音。
青年:“各位执法官,这可能只是一个误会。这位女士并不是要包庇谁,而是确实有难言之隐。”
我和这群黑衣人俱是一愣,从人群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声音的来处。
门外是一个青年,并不算十分高大,但身材挺拔,穿着一身陈旧却整洁的西式仆从服饰。他的身后是一辆独轮推车,上面装了一些面包蔬菜之类的食品,似乎是刚刚结束采买。
他神态平和地看着黑衣人,看来这帮穿着制服的家伙就是他口中的“执法官”。而这些黑衣人们也似乎认识他。
执法官:“陆氏的奴隶,这不是你应该多管闲事的地方。”
陆氏?我心里一动,下意识去看青年的眼睛,没想到,真的是血色的暗红。
正思索着,只听青年开口,话音不卑不亢。
青年:“我听说这里有人失控,所以过来看看。”
失控……刚才执法官们说的正是这个词,似乎失控是件很不好的事情,我连忙摇头否认。
我:“不不,的确是误会了,他是我的朋友,没有失控。”
执法官:“那这屋里和你们身上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屋里确实一片狼藉,家具东倒西歪,物品散落一地,像极了才经历过一场打斗。
我身上也布满了各种伤口,掌心有明显的划痕,衣领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很好的解释。
我:“这、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执法官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青年却接过我的话茬。
青年:“我们的能力除了搬运重物和守门之外,时不时也有些其它用处。据我所知,不少奴隶都会被主人命令这样做。”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青年:“说不定,这位女士是被搅扰了好事。”
他不再说下去了,目光扫过陆沉空无一物,却似是被绑缚一样,交叠在身前的双手。
我愣了一下,对上青年平静的眼睛,很快明白过来,沉默着并不反驳。
为首执法官再次看向屋内凌乱的陈设,还有陆沉残破的衣服,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执法官:“胆子还挺大,不怕染上他们的病吗?”
他肆无忌惮地调侃起来,引得其他人跟着哄笑,青年的脸上也漫上了一丝笑意。
就在我以为风波就这样轻松平息的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青年,眼神有几分阴狠。
执法官:“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白跑了一趟?”
青年:“当然不是。”
青年从口袋里取出数枚硬币,递了过去。
青年:“各位保护市民辛苦了,还请拿这些去好好喝一杯。”
执法官:“这点钱什么也不够干。”
执法官:“我们只不过是看在你家主人的面子上,信你一次。”
青年:“我明白。”
青年略略弯腰行了个礼,看起来恭敬有加,可眼中并没有谦卑的神色。
执法官离开了。也许是不愿突兀地站在街上,那位青年稍微往房檐的阴影里走了两步。
他看向我,方才脸上的那点笑意消散了,神态间多出些淡漠和沉肃。
青年:“抱歉,刚才我编造了那样的借口。但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快点离开。”
我:“没关系,是我们要感谢你的出手相助。”
不过,尽管他刚刚帮了忙,让我很是感激,我对他却依旧保持着戒备。
青年这时瞥了一眼我的身后,陆沉比先前已经安静了许多。
青年:“我可以看看你的这位奴隶吗?”
又是“奴隶”这个词,我又联想到那些执法官提到的“劣等人”,实在忍不住困惑。
我:“你们刚才一直在说的奴隶、劣等人,是什么意思?”
青年:“你们是从别处来到这里的?”
青年微微一愣,我想起刚才执法官发出的笑声,似乎这些令我不解的事情都是这片区域的常识。
我思忖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嗯.……算是吧,而且是从比较远的地方。”
青年微微凝眸,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才开口。
青年:“在这里,他们把具有某些特征的人称为劣等人。”
我:“某些特征?”
青年:“双目发红,皮肤苍白,闻到或者靠近鲜血的时候会产生反应,就像这样。”
似乎是为了给我更加直观的说明,这位青年的眼睛霎时变得更加鲜红、明亮了一些。
青年:“人们认为这是一种基因缺陷,或是一种疾病。事实上,这是我所在的种族的血统所致。我们拥有比普通人更为强悍的力量和感官,但也承受着这些不便。”
我:“种族……那奴隶……”
我想问他现在是什么年代,居然还有奴隶一说,但转念一想,这可能会暴露自己更多的信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为什么你认为他是我的奴隶?”
青年:“依据管理法案,劣等人需要为人类提供一定时间的服务。以证明心智健康,能够在这个社会生活下去。但近来……因为我们的频繁失控,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摇摇头,向我投来一个带着歉意的笑。
青年:“说得有点远了。总之,你们的关系,是我先入为主的判断。冒犯了。”
“劣等人”这个词带有明显的贬低意味,但他在提及时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习惯。
这时,他忍不住松动了一下领口,我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这好像让他有些难受。
而恰是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无意间瞥见他颈间垂坠着的一样东西,很像是掉落在高塔废墟上的那个戒指,只不过并没有裂痕。
方才的那一番解释里,他的用词一直十分闪烁,我隐约有了猜测。
我:“刚才你所说的种族,是血族吗?”
青年的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平静,神态中多了几分了然。
青年:“你应该是人类……是他告诉你的?”
我:“是……我和他是在远方认识的,他曾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这个忙,他不得不向我坦白身份。那之后我们就常常在一起,包括来这里也是。只是我们今天刚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就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半真半假地编出一个故事,青年听得认真,片刻点了点头。
青年:“怪不得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名同族。不过,狂暴、渴血……再不愿意承认,这也确实是失控的症状。他的症状比我所见的其他人还要严重得多,应该不是突然变成这样。能忍住不伤人,已经很难得。”
在他的话语中,我慢慢理清了思路。对他们来说,失控的意思大约就是退化。
在我和陆沉所处的时空,确实也存在着退化的情况。
但陆沉一直也受着退化的折磨吗?他从没和我提起过……想到这里,我的心又隐隐传来一丝抽痛。
而且,为什么他一来到这里,症状就变得那么严重?到了他无法克制的地步。
我:“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他身上的退……失控么?”
青年:“有。”
他转身,把身后的独轮推车推进了屋中,随后关上了门,从堆在一起的面包和蔬菜下面取出了一个罐子。
他小心打开罐子的密封,露出罐中暗红色的液体,空气里随即多了一缕血腥气。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陆沉立即嗅到了味道,反应突然激烈起来,再次失控地撞上我压制他的屏障。
青年:“这是一些田鼠和家禽的血液。”
我:“田鼠和家禽……?”
青年:“要缓解血族的失控,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要不要用,你们自己选。
我沉思片刻,决定将选择权交给陆沉。
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他。
于是,我将罐子放在屏障下的地面上,然后解除了屏障。
我原以为连我的血都不愿意接受的陆沉,更不会喝这个。
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露出本能的渴望,急切地伸手抓取罐子,想要汲取血液。
房间里很快响起吮吸和吞咽的声音。
我知道他可能不会喜欢,但此刻我只希望他好受一点。
于是我解除了屏障,把管子拿在手里,小心翼翼伸到他的眼前。
我:“这个味道肯定比不上我的血,但现在就先将就一下吧?”
陆沉好像渴了很久,看到那瓶血罐靠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夺去了。
他很信任我,没有任何由于,直接就着我的手喝了起来。
我的心也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握着,又酸又疼。
喝到一半,他突然顿了顿,艰难地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他方才喝得太急,下半张脸上沾满了血,看上去更像一只野兽了。可上半张脸与此相反,眉毛、鼻梁、睫羽和隐在其中的那双眼睛渐趋澄明。
他好像恢复了些许神智,我胸口传来的疼痛更加尖锐了。我猜他并不想让我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于是我轻轻地别开脸。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响起了沉沉的钟声,我和青年同时望向窗外,暮色笼罩了这条长街。
青年:“我该走了。黄昏的钟声之后,我们是不能在街上行走的。”
青年低头整理着独轮车上的食物,我忍不住站起身。
我:“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青年:“援助同族是我的责任。”
这个回答让我愣了愣,青年的表情却很寻常,他向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影伴随车辙声渐渐远去,我拿着一份今日的报纸,回到了房间。
这是我看到他放在车上,所以向他要的,他没有多问,就给我了。
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罐子已经见底,陆沉靠在柜子的边沿,似乎沉睡了过去。我倚在沙发中仔细地阅读着报纸。
我:“居然是一百多年以前的英国……”
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料,因此看到日期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惊讶。
我仔细阅读了头条新闻的报道,讲的正是数名劣等人在上周节日集会活动中染病失控,造成多名人类受伤。
继续翻阅下去。在报纸的中缝,我还发现了劣等人作为奴隶被公开交易的豆腐块,里面详细罗列了人员的年龄、性别、健康状况,甚至有有关“特长”的描述。
这些事情我从未听说过,它们好像被完完全全地从历史里抹掉了一样。
是谁会将它抹去呢?是人类,还是如今的血族?
我一字一句地把报纸上所有的文章都读了个遍,将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信息也统统记了下来。
直到最后天色完全暗下来,报纸上也无更多内容可看。
我合拢这份报纸,心底突然涌上一股迷茫。
我:“我为什么要看那么多……问那么多呢……”
既然已经清楚我们是穿越而来,穿越回去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只要改变历史,我们立刻就能离开这个陌生的时空,回到原本的世界。
我抬头看向陆沉,他安静昏睡着,棕色的微卷发丝顺从地低垂在额前,在素来冷峻的眉心中勾勒出一点纠缠的轮廓。
无论注意力分散到何处,只要看到他就有万千思绪涌上。
从他结束伦敦的战事、回到光启,这段时间以来的桩桩件件从记忆深处纷至沓来。
他看着我签下Sonder股票的转让协议;他与我拼贴拼图时偷偷藏下的一个碎片;发现我照顾不好自己,他会生气……
我发现的那些不对劲,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纠结成了比想象中更沉痛的东西。
等他醒来之后,我要对他说什么?而他看到如今我们的处境,又会说什么?
无助感拉扯着心不断下坠,我不自觉将脸埋进双膝间颤抖起来,脸上渐渐爬满温热的泪水。
陆沉:“……”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温和的声音,我慢慢地抬起头来。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街灯微弱的光束照进窗棂,而陆沉正看着我,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脸上残留着斑斑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残破不堪。我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陆沉。
可他毕竟在这里,看着我的目光是那么真实而熟悉。
这一刻我才切实地感受到,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失去他了,真的只差一点点。
我:“陆沉。”
脑海中好像只剩下那么一个念头,我抑制不住冲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陆沉:“……”
陆沉如往常一般,张开双臂接住了我。
他的心跳依旧比常速更缓慢一些,体温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微凉,原本独有的苦艾香被血腥味掩盖了不少……
我闭上眼睛,用所有的感官去细细感知他的存在。窗外的那束光披在我们周身,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相拥着。
好像谁都不想先说话,抑或是谁也不敢先说。最终,还是陆沉先开口了。
陆沉:“这是哪里?”
我:“英国,但是是一百年前的英国。”
他轻轻“嗯”了一声,对这个不合常理的答案没有丝毫的异议。
陆沉:“是你把我带到这来的,对吗?”
我:“为什么觉得是我?”
陆沉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我的眼睫,就像是在寻找什么痕迹。
片刻,他好像终于找到了。
陆沉:“大概是在塔下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不想让我再待在那个地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高兴、责怪、惊讶,都没有。
就好像他的灵魂还站在那棵树下,我带来的只是一个空壳。我一阵心慌,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我当然不想你待在那个地方!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是我的天赋,穿越时空,是我不久之前发现的……我在那棵树下看到你要把心脏捏碎,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天赋就自动触发了。来到这里之后,你又突然退化、失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语无伦次,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出眼眶。他静静地听着,对我的宣泄照单全收。
陆沉:“现在没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拼命地抹着眼泪,接着感到他的手掌放在我的发顶摸了摸。
陆沉:“没事了。”
他轻声重复着,真的没事了吗,可为什么他的动作那么犹疑,声音又那么迷茫?
我抬起头望向他,他没有在看我的眼睛,焦点落在虚空里。
陆沉:“你知不知道,我们要怎么才能回去?”
我:“回……去?”
陆沉:“我们应该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
他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想要和我开个玩笑,可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陆沉,回去之后,你想要干什么?”
想到先前树下那一幕,我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你还要继续做原来的事吗?还是……我、我听说最近那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看的电影在影院里重映了,我们要不要去看?或者我们可以在光启的海边走走,又到了可以拣海螺的季节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对它说……”
我挖空心思向他描述着画面,想要把原本他脑海里的东西挤走,可是说着说着,声音便轻下去。
这段日子来,我其实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这些了。陆沉的视线终于落向了我。
陆沉:“抱歉。”
温情的面纱被揭开。
关于未来的幻想也被揭开。
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之前突然发生了什么,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你才会想要那样做?我听到了,陆霆在高塔下胡说八道了很多东西,我来之前他肯定也……”
陆沉:“不是。”
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也被揭开。
现在,陆沉的神态变得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了,边缘漫开了一点点裂痕。
陆沉:“我以为,我能把这些都和你解释明白。”
我:“解释明白……?”
是了,你为我寄来一个机器人,告诉我你有多么卑鄙可恶。
有流露出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告诉我,你会死,你给自己选定的结局就是死。
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明白”——
我:“我其实完全明白的。很多事我都明白的,你记得你让我伤害你的时候吗?”
陆沉:“记得。”
我:“那个时候我想怎么会有一个人,做事那么极端,那么夸张。可是我又想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发泄,如果你这样发泄出来,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眼泪已经停了,说完才感觉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
也许也不是很久,只是我最终将它和它后来的日子都当作一个美好的回忆,时时回味,才将时间拉长了。
我们明明有过很好的时候。我们明明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走到了今天。
我:“陆沉,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从来没有开心过吗?”
陆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开心。”
这一次,他答得很快。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我也能感觉到,你是开心的。可是最后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反反复复,每次我以为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其实结局从未被改写分毫。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就好像你一个人睡在一个很大很空的房间里,每次我把你叫醒,你就会陪我玩一会。你知道自己会再次睡下去,却从来不和我解释。只有我从始至终都那么高兴,也像是一个在水晶棺材里打转的人一样。”
陆沉沉默地听着我的控诉。
陆沉:“是我的错。”
他没有辩解,我宁可他辩解,甚至责怪我都可以。
我知道自己是在发泄,说这些话的时候,除了自己内心那点感受,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真的好疼,疼得必须要伤害另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才能够缓解。
就连他欺骗我最多的时候,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大概没有得到,真的好过得到又失去。
我:“陆沉,我真的好恨你啊……哪怕喝一口我的血你也不肯,在山谷的时候不肯,现在也不肯……”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找着最小最小的例证,连眼泪也流不出了,我低下头去,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牙齿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肤,只要再用力一点就会穿透那层薄薄的肌肤。
他毫不反抗,任由我动作。
陆沉:“你已经看到了我刚才的样子。血族在退化,退化到最后,会变成毫无理智的野兽。”
我会控制不住地想要你身上的血,因此,我会伤害你。我会不再是我,不再是你记忆里的陆沉。”
我:“你现在和我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放开他,声音那么含糊,可他还是听懂了。
陆沉:“只是想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我不喝你的血。在山谷的时候,我想要这个过程来得慢一点。到现在,这大概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在山谷的时候,你也想过以后很多年,是吗?
牙齿也合不拢了,到最后我也没有咬破他,只剩下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好过一点吗?就像你每天都来见我。就像你听我讲每一个不切实际的未来。”
我抬头望去,意外地在陆沉的脸上捕捉到一层淡淡的迷雾。
他似乎真的在思考我的问题,可最后,回答的声音又那么轻。
陆沉:“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他看起来很茫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茫然的样子。
他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意味着,连他都没有发现的心底,他不止是想要我好过一点,也不想要我对他失望。
我合该知道这个答案的,我也合该替他做一次决定。
我抬起头看着他,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我:“其实,我不知道回去的方法。我们回不去的,只能先待在这里了。”
他细细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看穿了我的谎言。
可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抚平了我凌乱的发丝。
陆沉:“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
陆沉:“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回去。而且,还和这种状态下的我待在一起。”
我还以为,他会说点别的,像这样,我的心不就又不可抗拒地朝他的方向陷落了吗?
我低着头,慢慢抚摸起他手臂上的牙印。
我:“很害怕。所以,这是你欠我的。”
这样的因为所以,稍微一想就能找到漏洞,可他没有提,我也理直气壮。
我:“所以,在回去之前不许再提起那棵树的事了,好吗?”
陆沉:“不提了。”
我:“我来负责找到回去的办法,你不许乱跑,先好好养伤。”
陆沉:“去哪里都告诉你。”
我又说了很多,他全都一一答应。
我知道,他会遵守诺言,可他才不会因为这些,就真的不去想他的决定。
要阻止这样麻烦的一个人,去和他的家族同归于尽,谁碰到过这种事。
我早已无计可施,只能拖延他留在这里的时间。至于陆沉是怎么想的,有一瞬间我太累了,已经不怎么在乎。
窗外的街灯似乎有些电流不稳,闪了很多次看得久了,便让人有些困倦。
我不肯睡,歪在陆沉的肩膀上,默不作声,看着他的侧脸。
到最后,似乎是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不会走”,我才终于闭上眼,把自己交给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