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
发泄过后,我彻底筋疲力尽,窝在陆沉的身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依稀能感觉到温热的掌心始终在一下下地轻拍我的肩膀。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垫上,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繁复的天花板。我们真的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了。
忽然意识到房间里一片静谧,陆沉不见了踪影。巨大的恐慌霎时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神,我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
我:“陆沉……!”
陆沉:“睡醒了吗?”
就在这时,陆沉推门走了进来,将一个破旧的木盆放在我面前,里面似乎是清水。
见我仍然怔怔的,他蹲下身,又取出两块毛巾。
陆沉:“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都会想要好好洗个脸。“
我低头看了一眼,水面映出的人满脸都是灰尘,眼角还带着肿胀的泪痕,确实是要好好地洗个脸了。
忽然想起昨天的经历,我慌忙抬起头看向陆沉。
我:“你出去过了?可是这个时代……!”
陆沉:“血族被当成劣等人看待,待遇并不算太好。
陆沉笑了笑,指指旁边已被叠得整齐的报纸。
陆沉:“我读了那张报纸,在外面也听说了一些。这栋房子之前一直是荒弃的,周围人似乎把你当成了这里的新主人。他们对我的出现没有太激烈的反应,不用担心。”
好像无论在哪里,他都可以适应得很快。我不知该不该高兴,胡乱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沉默地洗着脸,狭小的木盆边缘,我们的手臂偶尔跌跌撞撞地碰上,却令人那么安心。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了,透过斑斑驳驳的木质窗框,并不慷慨地映着整个房间。
可那已经够了,鸟雀的声音一点点响起来,窗台的干花,墙角的风铃,昨夜我未尝注意到的周遭也一一浮现。
仿佛一切都在从无到有,一切都余下了可堪挽回的时间。也许那句话归根结底是真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转头看向陆沉,斑斓的霞光也映在他的脸上,他淡淡地微笑着,眉眼间却是无法掩饰的苍白虚弱。
他的脸上还留着一小块灰渍,我伸出手去,替他擦掉了。
陆沉的肩膀有些微的僵硬,他看着我,神态里有极浅淡的苦涩。
陆沉:“不恨我了吗?”
我:“昨天,我不应该那样说。”
陆沉:“没有不应该。”
陆沉的声音如同叹息,我向他摇了摇头。
我:“不应该。因为我说谎了,比起恨你,我对自己更加生气。你那么痛苦,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过你。明明没有理解,却还想要安慰你,为你描述一个未来。”
我:“你知道吗,现在我看昨天的自己,很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陆沉似是有些讶然,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
陆沉:“我没有想过你会这样想。”
他看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陆沉:“大哭一场、恨我或者漠不关心都可以。不要这样想。”
我:“我没有办法。我也想支持你到最后,在你离开时大哭一场,记住你做过的事,再好好走下去。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知道,我破坏了你的计划,破坏了你毁灭血族的机会,但是陆沉……”
我:“你还在这里,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眼睛也开始疼痛了。
我:“你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沉默片刻,陆沉抬起眼,有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伪装的能力,眼中的漠然和决绝无比明晰。
陆沉:“我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久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有想过,完成这件事之后的未来。”
我:“那就这样吧。”
陆沉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陆沉:“嗯,就这样吧。”
这是句有魔力的话,就好像它可以搁置一切死结,甚至足以让人去相信,所有的症结终会有被解开的一天。
至于到那一天,是不是我想要的方式,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想延长手中可以握住的时间。
我:“依据从前的经验,只要我们在这里生活下去,总会有回去的一天。”
我:“而且,这里的时间流速比我们的时代,要慢上很多。所以,不用担心。”
我们坐在软垫上,陆沉安静地听我说着。
忽然之间就产生一种错觉,我们又回到了光启市,回到了我的房子里,我们只是坐在沙发上谈论工作的时候。
在那时,在当下,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想一想明天在一起的生活。
我将他退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还有那位忽然出现的血族青年,都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
我:“执法官说他是陆氏的奴隶。对了,他的身上还佩戴着戒指,图案和高塔上的很像。”
陆沉:“高塔中的大树,是血族的命脉所在。而那个戒指是用来开启高塔的钥匙,是血族家主的信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说,援救同族是他的责任。
我:“难道说这个人是血族的某位家主?你认识他么?”
陆沉:“认识,而且你也认识。”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身旁血迹斑斑的水罐上。
陆沉:“他是我的祖父,血族曾经的家主。”
我:“他是老董事长?!”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有些惊讶。
我:“可这是一百多年前,而且那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他,难道……”
我想起了那座城堡,血腥的空气,还有那个可以将灵魂移出身体的计划,陆沉点了点头。
陆沉:“他为自己换过一副身体,你现在见到的,是他原本的样子。在历史故事里,就是在这个时代,他带着族人,从海底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从海底?”
陆沉:“一直有这样的说法,血族,是一度被镇压的神。”
又是神。灵族的传说中,似乎也有这些不幸的众神,由于人类的反叛而被创世神镇压在了海底。
正当我思忖的时候,门上传来几声叩响,随即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打扰你们了。我来取回昨天那只水罐,那是我为数不多能用的容器。”
是那个青年。如今知晓他的身份,即便他的语气与昨天别无二致,可听在我耳中,感觉已经全然不同。
我看向陆沉,向他比了“要不要开门”的口型,陆沉却只是笑了笑。
陆沉:“他的水罐确实在我们这里。”
我:“也是。”
这里是过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们是安全的。我抱起水罐,正打算开门,动作却顿住了。
陆沉:“怎么了?”
我:“……是会改变的。”
是啊,如果青年注意到了我们本来的容貌,未来的他见到陆沉长大,或是见到我的时候,很有可能会记得。
这与已经发生过的一切相悖。
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让他忘了?
可若没有,未来一旦改变,我们就会回到那棵大树下,那时,陆沉又会做什么选择?
我看向脸盆中混合着尘埃与血迹的污水,昨天我们几乎面目全非,所以昨天没有改变未来,不代表今天也一样。
不能赌,我们要把脸伪装起来。
我看向陆沉,正想着如何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他却已经开口了。
陆沉:“如果改变了过去,会对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是吗?”
我:“诶?”
陆沉:“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这个题材的作品。”
陆沉笑了笑,眼底的红色倏忽明亮了一些。片刻,他闭了一下眼,似乎有些眩晕。我忽然明白过来。
我:“你用了天赋吗?可你刚刚还在退化。”
陆沉:“不要紧。”
他伸出手来,将我的一缕乱发拨好。
陆沉:“这样我们的容貌在他眼中就会变得不同。”
我咬紧了嘴唇,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噬咬着。这次是我骗了他,把他留在了这个并不美好的过去。
陆沉却完全会错了意,他似乎以为我还在为他的退化担忧,反而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陆沉:“真的不要紧,我们走吧。”
我:“……好。”
打开门,门口的青年已经等待好一阵子,但没有丝毫的抱怨,只是向我们点了点头。
他有一双平静而明亮的眼睛,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眼前的人与记忆里那个如同腐尸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青年接过我手中的水罐,目光停留在陆沉的身上。
青年家主:“你的失控已经缓解了吗?”
陆沉:“暂时不会有大碍。”
青年家主:“那就好。”
青年露出一丝笑意。
青年家主:“昨天,她已经把你们的经历告诉了我。”
青年家主:“不知道你是从何时与我们失散的,但流落在外,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陆沉:“还好。那个地方待我的态度,与这里并不一样。”
青年家主:“那个地方叫什么?”
陆沉:“光启。”
陆沉与青年自然而然地攀谈着,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就好像他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青年家主:“光启,好名字。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
历史首尾勾连,有一瞬间,我没能控制脸上的表情。幸好青年并未觉出异样,向远处看了看。
青年家主:“我现在正要去取血,你们也一起来吧。”
我:“取血?”
青年家主:“依据这里族人的经验,失控一旦开始就会不断发作。”
青年再次看了一眼陆沉,又看向我手指上并未破溃的红痕。
青年家主:“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需要血,不然又会像昨天一样引来执法官。
我知道你们见到这里的状况,应该会想离开。但这里对于劣等人的管控非常严格,坐船乘车,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陆沉:“我们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完成,短时间内不会离开。”
青年怔了一下,看向陆沉的目光带了丝探寻,随即点了点头。
青年家主:“那更应该保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陆沉跟随青年向外走去,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看着他的背影。
又想起他昨天的话,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因为退化难受过多少次。明明是贪求血液的族群,却将不吸某个人的血变成了本能。
这还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出门。
这座城市似是笼罩在永远挥之不去的浓雾之中,即使是清晨,苍白的电气灯依然散射着冰冷的光芒。
我们站在巷口远远地看着宽阔的主干道,来来往往尽是装饰繁复的马车与衣冠楚楚的行人。
绅士淑女们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里盛着嫌鄙和厌恶,青年带我们迅速穿过交叉路口,再次隐入小巷之中。
在这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背面。
狭窄的巷道中堆叠着拥挤的木屋,路旁两侧污水漫溢,充斥着腥臭。红色眼眸的奴隶带着钢制的脚环,跟在人类仆役身后搬运重物。
他们瘦削而沉默,只有在见到青年路过的时候,目光会短暂地与我们相接。
青年告诉我们,十几年前,血族来到这里。吸食鲜血的习惯,异于常人的暗红色眼睛,使得他们从一开始就被人类视作劣等人。
因为身负疾病般的诅咒,又不适应环境,大部分血族都很虚弱,因此他们接受了暂时作为奴隶加入这个社会的条件。
原本也算是相安无事,可是近来血族出现了失控的状况,越来越多的血族时不时陷入狂乱,引发了人类的警觉。
青年将族人聚集起来,让他们通过吸食动物血液,缓解失控状况,不至于伤人。同时也与人类斡旋交涉,维持着双方的和平。
只是这和平毕竟是脆弱的,人类对于血族的态度已然日渐恶劣起来。
我想起昨天执法官与青年的对话。
我:“你供职的陆氏,听那些执法官的说法,好像地位不低?”
青年家主:“陆氏是贵族,又热心社会事务,很受尊敬。对待我们,相较其他人也更为温和,尤其是那位陆小姐。”
青年看着并肩而立的我们,严肃的神色略微收敛下去。
青年家主:“抱歉,但看到你们的相处,我很容易想起她。”
青年家主:“她不害怕我,也不厌恶我的族人。甚至当我想要采取一些不安分的行动时,她会提供便利,给我一些钱,或是为我掩护。”
我:“不安分的行动?”
青年家主:“比如,阻止一场冲突发生。”
青年神色一凛,忽然独自向街角的方向走去,我这才发现昏暗的巷子里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应该又是一个处于失控边缘的血族。
执法官如同嗅到鲜血的鲨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街巷的拐角。
青年快步赶到族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将对方推入黑暗中,转而看向迟到一步的黑衣执法官面色很不好看,青年却始终温和地笑着,替族人编造了些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眼看执法官离开,青年跟着刚才族人的踪迹隐入阴影之中。片刻,又从街道另一头旧宅的窗口处跳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向我们走来,看着他的神态,我一时间有些发愣。
陆沉:“许多人都说,我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一开始我不喜欢被这样说,后来却发现也不无道理。”
我转头看向陆沉,他也侧过脸来。
陆沉:“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别的我不知道,但从一个设计师的角度来说,他没有你好看。”
陆沉愣怔了片刻,随即哑然失笑。
青年回来,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插曲,可停留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吸引了足够多的目光,大部分是人类的。
重新走在巷中,可那些目光并没有消失。
我:“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
青年家主:“作为劣等人奴隶,不应与主人并肩而行。”
我这才注意到,青年总是落后我半步。而与我并肩行走的陆沉,暗红的眼睛很鲜明。
无论听多少次,奴隶的称呼都那么刺耳,我咬了咬嘴唇。
我:“可是,不与主人并肩和证明心智健全有什么关系?”
青年家主:“没有关系,这只是一条规矩。”
不远处传来了孩子们呼喊的声音。
小男孩A:“又有不守规矩的劣等人了!”
小男孩B:“快去叫执法队!”
小男孩A:“劣等人退后!”
他们横冲直撞地向我们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向我们投掷水果菜叶。
陆沉挡在我身前,我看到他的眼睛明灭了一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片腐烂的菜叶砸中了他的手臂。
胸口像是疼,又像是恼怒,我下意识地发动天赋,哪怕做个屏障也好。
可阴影中,陆沉握住了我的手腕。
陆沉:“他们会把你也看作异类。”
我:“但是——”
他的拇指在我的手腕处摩挲了一下,看着他再次变得有些苍白的脸,我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些孩子丢完了手中的菜叶,好像达到了目的似的,冲陆沉做了个鬼脸,嬉笑着跑开了。青年走上前来,递给陆沉一块手帕,眉目间冷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青年家主:“想要在这里平安度日,最好还是在人前表现得像是一名奴隶。如果不这样做,不只是你,连她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陆沉:“我知道。”
陆沉垂眸,从我的身旁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像是踏在了我的心上。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可是他明明是很骄傲的。
我:“凭什么。”
我语气中的怨愤让自己也有些愣怔,肩膀忽然被轻轻地拍了拍。
陆沉:“我只是暂时地站在了你身后。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你,之前都没有发现,你走路的样子很好看。”
我转头看去,陆沉的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好像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站在这里。
陆沉:“这是真话。”
我伸出手去,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陆沉却笑了笑,迅速地与我十指相扣,就松开了我的手。
就这样,青年带着我们穿过冗长的小巷,来到了血族的聚居区。
目之所及,房屋比刚才的更加简陋破败,甚至有些是由茅草搭建的,在一阵凛冽的风中摇摇欲坠。
原以为在这里,我们可以自在一些。然而昏暗之中,又有许多或明或暗、藏着敌意的红瞳。
青年环视四周,用目光和手势安抚着那些躁动的血族。
血族男性:“她是人类……”
青年家主:“她帮助了这位血族,我们没有理由仇恨她。”
血族因他的话安静下来,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尚且完好的房屋前,只见室内室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空气中有血的味道,我探头看去,简陋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巨大木桶,那便是血味的源头。
几名血族正将手中的血袋倒进木桶,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走上梯子,拿起木棍搅拌起木桶中的血液。
下方的血族拧开木桶侧边的龙头,将血液分装进等待的血族手中。
青年家主:“在农场和屠宰场做工的血族会偷偷留下宰杀牲畜时的血液,运送到这里来。”
青年家主:“但正如我之前说的,随着失控的状态加剧,这些已经越来越不够用了。”
我们排在队伍的末尾,同样捧着容器的血族们神态惶惑,就好像他们也还没有习惯失控的状况。
如果说,青年口中的失控确实就是血族的退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如此剧烈?
又是为什么,与血族、灵族不同,我的天赋总在变化,却从来没有感受过退化。
这些问题来得太突然,还未来得及细想,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嚣。
下一秒,三名执法官破门而入,他们戴着黑色的面罩,唯有双眼露在外面,冷冷地看着屋内的景象。
执法官:“我们收到情报,这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盗窃主人的财产可是重罪,在场的所有人都算是从犯。”
血族的长队混乱起来,青年皱了皱眉,看向执法官们。
青年家主:“半个月前我们缴纳过一次‘罚款’。”
执法官:“半个月前的罚款,与你们今天的罪行有什么关系”?
一个小女孩刚装满瓶子。她将来之不易的血瓶抱在怀中,想要偷偷溜走,却被执法官绊倒在地。
执法官:“真恶心,有人想要这玩意吗?”
带着裂痕的血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我见到几个濒临失控的血族本能地抬起头,双目通红。
血瓶落在一个男孩手中,他还来不及露出欣喜的表情,便被另一名血族打翻在地,然后又是另一名血族。
尖叫声四起,装血的桶被争夺的人们撞得摇晃,血腥味更加浓重地弥漫开来。执法官看着血族贪婪的丑态,抱臂哈哈大笑起来。
我握紧了掌心,却听到身边的陆沉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像是有些悲哀,又像是释然。
混乱的战局对他来说恍如无物,他走上前去,避过一个露出獠牙的血族,抬手从人群中摘出了那只血瓶。
无数猩红的眼睛看向他,他亦看向他们。
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那些血族,都退避了。
陆沉:“抱歉。”
陆沉找到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将残破得更加厉害的瓶子递了回去。
一场闹剧结束。执法官们颇感到无趣似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执法官:“给你们两天时间,缴清罚款。”
说着他们转身离去,留下了一地的碎片和血迹,还有那女孩颤抖的声音。
小女孩:“我们会不会……一直就这样下去?”
青年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他的手心有一道攥出的深痕。
青年家主:“不会的,我保证。”
我们离开巷子的时候,已是傍晚。
在一段四下无人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被人类当作奴隶吗?”
青年家主:“这也只是一个称呼。它不代表什么,因为我和我的族人不会止步于此。”
青年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看向我们。比起之前,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像是信任的东西。
青年家主:“我以为你们会忍不住出手。”
他指的是对执法官吧。
陆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陆沉:“看得出来,你花了很多力气,才让这里保持平衡。我们是外来者,至少要听一听你的理由再插手。”
“平衡”,青年重复一遍这个词语,微微笑了。
青年家主:“你说得没有错。我从很早以前就了解人类,他们没有生来强大的力量。
因此尤其胆小,以至于排斥异类。但他们并非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成为如今这个世界的主人。
血族想要在未来过得更好,势必要先得到他们的接纳,融入这个世界。”
青年家主:“届时我们的身体得到恢复,也将慢慢改变他们的看法,直到……”
青年不说下去了,好像畅想了什么,又好像很期待那个未来。
片刻,他将目光投向陆沉。
青年家主:“很多族人并不理解我的决定,他们只是信任我,因此愿意听从。而你,虽然没有深入交谈过,但我总觉得你能够明白。”
陆沉:“不是明白,是我曾经也这样想过。”
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像是回到了一段很早很早的从前。
所以我想,他指的应该不仅仅是血族与人类的关系。
回家的路上,浓雾终于散开了些。
青年的胸口似乎有些疼痛,将我们送到分岔路口就走了。
小巷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倾斜的夕阳拉出我们的影子,原本是他的长,我的短,可他走在我身后,我们便差不多了。
该是有许多话要说,要讨论的。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越是看着那个青年,那张苍老而诡谲的脸在我的脑海中就越是奇异模糊。我从来没有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结局。
有一瞬间,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个时代呢?
为什么陆沉要看到这一切,为什么我们不能去一个更轻松、更悠闲、更温暖,没有浓雾笼罩的地方?
我只是想要救一个人。
不知不觉,我站定在原地。
陆沉:“累了吗?”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陆沉没有追问,他偏过一点头,额发的阴影让他显得有些可爱。
陆沉:“要不要我背你?”
我:“算啦,你的状态比我更差。”
陆沉:“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就要在我的面前蹲下,我连忙拉住了他。
我:“那样还是会引来很多人的注意吧,到时候他们又会朝你扔东西了。”
陆沉:“不要紧,既然我是你的奴隶,你只要命令我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我:“你才不是,不要乱说。”
他没有说话,只有灼热的吐息游荡在我的掌心好痒,我想要撤回手,手腕却被握住了,我的指节于是别扭地贴在他的脸颊。
就好像,他也在依恋着我一样。
陆沉:“xxx,命令我吧。”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伪装,不是为了安慰我,只是他想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没有答案。
但只要他这样对我说话,我就不能拒绝。
我:“那……我突然不想走路了,你来帮我吧。”
陆沉:“好。”
陆沉俯身,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绕过我的腿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始料未及,慌乱地揽住他的肩膀,哪怕有他抱着,不会有一点点不平衡。
我:“不是背我吗,为什么现在是抱着?”
陆沉:“因为你没有说要用什么方式。”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带来奇异的嗡鸣。
陆沉:“也因为我想。”
他就这样抱着我,一路向前走去。
我抬头看他的脸,苍白、凌乱、受尽了退化的折磨,可他还是从前的陆沉。
和他拥抱着的时候,就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是不是我命令你做什么,你都会做?”
陆沉点了点头。我扬起嘴角,指了指街道尽头的一尊雕像。从这个角度看去,雕塑背光,只能依稀辨别是一个手持长矛的少年。
我:“我要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
夜色的浓墨逐渐攀上了东方,太阳已经半藏在地平线之下,街头一寸一寸变得暗沉沉的。陆沉转头看了一眼残余霞光的天际线,轻笑了一声。
陆沉:“那我们要快点出发了。”
奔跑的时候,陆沉的怀抱依旧安稳,我越来越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我们像在追着落日,这感觉真的很好。
路灯亮起的瞬间,我们到达了雕像之下。我终于看清了雕像的正脸,少年的脸上挂着一滴泪,手中的长矛瞄准了他脚下的一只小木马。小木马的脖子上还挂着红线编成的铃铛,与他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是相同的样式。
我:“他在亲手毁掉自己的木马,为什么?”
陆沉:“因为他需要比任何人都明确地知道它已经逝去了。亲手毁掉的,才不会惦念。”
是这样啊,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眼神,看着万甄的,看着我的。
原来他眼中的那份珍宝,不是将要找回,而是即将失落。
我摘下手上的戒指,递给了他。
陆沉:“这是下一个命令吗?”
我:“是奖赏,你完成了任务,用它去换一块你喜欢吃的面包。”
陆沉笑了起来,很单纯,就像是在期待一块面包的笑容。
陆沉:“好。”
陆沉走进了街边面包铺,我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在烘烤的香气中拿着戒指和老板讨价还价。戒指被扣在了柜台上,陆沉从老板手中接过了满满一袋面包,还有一张之后很多天也能换取面包的纸条。
他就这样抱着那一大袋面包朝我走来,半个身子都被巨大的法棍挡住。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夜雾弥漫的时刻,在荒芜混乱的街头,我就与陆沉玩起了这样怪异的游戏。
我要他捡起被露水打落在地上的一朵小花,他便在花丛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朵被夜露浸湿的月季,别在了我的头上。
我提出要倒着走路,他会牵着我的手,用他的视线和话语指引着我,成为我的“背后之眼”。
陆沉:“为什么要这样走路?”
我:“因为既能抵达目的地,又能看看身后美丽的风景。”
我:“还有身后那个重要的人。”
话音未落,他忽然放开了我的手。我踉跄了两步,差点踩到水坑里,陆沉站在原地看着我,笑得就像一个坏小孩。
只是很快,他的笑意便收敛了,看着脚下,少见的有些迷茫的神态。
陆沉:“如果没有那只背后的眼睛,谁去看这些呢?”
我:“也是。”
月亮出来了,静谧地洒在大地。忽然感到,这不是我们能到达的、最好的时代,却也不是最坏的时代。
言语试探的游戏,也已经够了。
我:“你再问我一次,‘为什么要这样走路’。”
陆沉:“你为什么要这样走路?”
我:“因为我想。”
陆沉怔了一下,月光落在他的眉梢,也落在他的眸心,而那里,我与月色同在。
我伸出手去,我们重新牵起了手,这一次只是确认着对方掌心的热度,只是互相搀扶着,倒着走。
我的倒数第二个命令,是让陆沉在钟声响起之前,带我来到钟楼的高台。
于是我坐在高台的边缘,双腿全然落在风里,靠在陆沉的肩膀上,昂着头去看他隐没在阴影中的脸。
我:“陆沉,我要看看,你现在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任性而无理的请求,我原以为他不会愿意,可陆沉还是点头了。
他将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短暂的温暖后,变成了一种彻底的冰冷。
如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平静和岑寂冰冷的悲哀。这种悲哀是无声的、透明的,又照不进任何光亮。
我看到小小的陆沉站在家主的身旁,从高楼上俯瞰着种植园的树海。
飞盘从老人的手中掷出,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们昂着头,在飞盘落地的刹那,陷入了狂热的争夺之中。
陆沉抬头看向老人。背着光,我看不清陆沉的神情,他们的声音也如同深水中一般逐渐变得芜杂而扭曲。
陆沉:“为什么大家不能平等地相处呢?”
老家主:“因为平等其实并不存在。”
老人漠然地回答,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方席卷而来,吞没了他们微红的眼睛。
溺水一般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周身浸没在茫茫的黑夜之中,没有前方,亦没有退路。
陆沉:“所以之后,我也常常这样做。”
陆沉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幻象这才逐渐褪去,眼前是他没有波澜的眼睛。
陆沉:“后悔看到这些了吗?”
我:“没有,不舒服有一些,不知所措也有一些,但没有后悔。我很庆幸我看了,哪怕是一点点,能和你分担这种感觉。”
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不舒服和不知所措?在溺入黑暗的那一刹那,我似乎体会到了一些,但又永远不可能真正体会到。
他让我看到的,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曾经。
陆沉:“很久之前,我希望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冰冷的手,忽然被包进一个宽大的掌心。陆沉侧过脸看我,眼中是温暖的笑意。
陆沉:“就像今天一样,告诉我每一天要吃什么,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做什么才是对的。
我应该讨厌什么,喜欢什么,在什么时候不说话,又在什么时候倾诉。甚至,应该去相信什么,又应该去爱谁。”
这一次,陆沉看向的是空茫茫的远方。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就像个有点任性的小孩子,正肆无忌惮地向世界捧出自己的心脏。
我的眼睛忽然变得很酸很酸。
我:“这个人,是谁都可以吗?”
陆沉:“不是谁都可以。”那时,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所以才变得像如今这么独断专行。”
他仍旧笑着,就像是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是啊,他是独断专行,我也是独断专行,我们两个扣在一起,就是解不开的死结。可是——
我:“其实刚刚有一瞬间,我想过要命令你不要去死,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陆沉:“那为什么不这样做?”
为什么呢,因为我想要了解你。
因为我不想催促你。
因为我想要你的真心实意,想要你的自由自在,也想要你的长长久久。
可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矛盾呢。
我试着张开口,发出的却只是微小的,扭曲的声音。
我:“因为,我想要成为这个人啊。”
陆沉:“你已经是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
陆沉不再说话了,伸出手,将我的手和脚从风里收回,放到自己身上。
这是个古怪的拥抱,怎么都抱得不舒服,但他抱得很紧,就像永远不会分开。
陆沉:“是我找到你的时候,太晚了。”
耳边是叹息一样的声音,模糊的视线里,夜幕彻底吞没余晖。
钟声在我们身后敲响,一声,两声,不绝如缕地回荡在这座城市上空。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