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这座城市很久没有过好天气了,乌云黏在天际一整日都不肯散去。
一个月过去了,这里的情况并没有变好。那些援救、反抗与谈判,在此刻看来,都是荒诞与徒劳。
血族几乎都被抓住了,失控的、没有失控的,无一幸免。
人们在等待着他们的结局。
执法官将黑色的枪管夹在腋下,如猎犬般在街头巷尾嗅着,搜捕着残余的血族。
系在门口的红色布条变得陈旧了,在某一日随风飘走,我捡拾了回来,但没有再系。
我们躲藏在家里,时不时地用全部的身与心去拥抱,像是互相宽慰,又像小孩子在尝试某天晚上得到的新玩具。
拥抱之后,有时欣喜害羞,有时茫然,有时又有点悲伤。
渐渐的,血族不见了,就连执法官们都不见了,街上的行人大多低着头,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匆匆的脚步声。
这种安静让人惶恐。
然后在某一个清晨,血族将被审判处死的消息终于张贴在了城中的每一条街道。
审判将在几天后进行,位置定在了城中最大的市民广场,届时全城的市民都可以前往观看。
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一直高悬在头顶的剑落了下来。
于是我去了陆家,陆小姐却告知我,青年在一周前就已经离开。
我:“还有哪里……对了。”
我又去了高塔,塔楼的窗户没有亮灯,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看着我。无论多少次来,这里都让人不舒服。
我留下了没有署名的留言,希望他能来找我和陆沉商量对策。
我:“但我做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不是吗?有些事被改变了,已无法逆转。
而我只是,在见证而已。
我回到和陆沉的家里,也带回他爱吃的面包,又过了平静的几日。
我抓紧时间,更多地和陆沉待在一起。
我像个影子般,几乎与他寸步不离。而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安,却很配合我。
我们谁都没有问为什么没去找那个青年。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已经预见到了故事的终局。
直到审判日的前一天,青年才终于出现在门口。对此,我并不意外,我总觉得不论如何,他都会再来见我们一次。
如同从黑夜中走出的一道暗影,冰冷和阴郁缠绕在他的周身,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像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让他进了屋,陆沉刚刚退化过,此时正在昏迷,我条件反射地为他加上了护罩。
我:“我听说了血族被审判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青年家主:“多谢,但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他打断了我的话,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这一刻,我有些明白,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商议什么,只是单纯地与我们见一面。
我走到门后,握住了他摸过的门把手。
天赋将我的感知带向了昏暗的高塔,但这一次,我看清了脚下被一盏提灯点亮的路……
我随着他的记忆,来到高塔中血族的那颗“心脏”面前,参天大树下,青年虔诚地低头跪地。
青年家主:“请您帮助我们。”
他继续默念着,一刻也不停下来。一股暗涌自地底攀升而上,延伸的根脉开始汩汩流动。突然,他像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痛苦,整张面孔都扭曲起来,眼神也失去了焦距。
一个模糊而神圣的声音咆哮起来,越发清晰,就像它原本就是在我的脑子里。
它在说,它感受到了,那个人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把那个人带来。
青年家主:“我需要我的族人,救下他们,才能为您找到那个人。”
他忍着痛,却不忘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最终,大树安静了下来,而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消散。
后背传来一阵莫名的寒意,可却找不到这种恐慌的源头。
他们要找的人是谁?青年为何会认定她一定能帮血族?而这个声音又是什么,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样想着,连脚心都开始发冷了,我慢慢地走到陆沉旁边,俯下身,贴着他。
他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伸出手来揽住了我。
陆沉:“别怕。”
我将下巴搭在他的上臂。
我:“又说这种话,我从来不怕你。”
陆沉:“血族不在了……那些黑暗里的东西找不到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呓语,分不清此刻是清醒或是仍在梦中。
我侧过耳朵,还想听他继续说,可他却不再说了。
我们的身体靠在一处,过了一会都暖了起来。也说不清是谁暖了谁。
天气阴多晴少,屋子里潮得像要长苔藓。我打开窗户,远处轻飘飘地传来了几声欢愉的舞曲,是这里流传了上百年的“戏酒歌”。
在此刻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但转念一想,对某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尘埃落定前的狂欢。
血族的审判日如期而至,铁灰色的天空被阴云覆盖,空气中充斥着咸腥的水汽。
广场上聚满了来观刑的市民,人头攒动,热闹得像在参加庆典活动。
20世纪初的英国,已经很少有这种行刑仪式了
我和陆沉降低存在感,混在人群中间。
人流涌动,所有人都挤着向前,陆沉不动声色地护住我。
周围的声音有兴奋、有诅咒、有期待,如海潮般不断拍击着中间的高台。
也许是人群聚集的热气带出了高台上陈年渗透的血腥气,枯旧木桩上的暗红色也越发清晰。被捆缚的血族像一串行尸走肉,步伐缓慢,被牵绳的人呵斥着带了上去。
他们之中有青年、有老人,甚至还有懵懂的孩子,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看得到脸上的绝望和悲哀。
但更多的,竟是茫然。像是新生的婴孩,因为不解陌生的世界,所以发不出一声啼哭。
我不自觉抿住唇,侧头看向陆沉,他依然直视高台,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的睫毛因为空气中的水汽湿了些,也重了些,遮住眼神,我看不清。
远处钟声敲响,有人紧接着鸣笛,尖锐的声音刺入喧嚣,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袭黑袍的审判庭长官登台,目光快速掠过被绑在那些木桩上的血族,被玷污一般收回。他抖开一卷羊皮纸,拖长了声音替主降下审判,一条条罪状在空气中回响。
审判长:“他们品性低劣、贪婪怠惰,如同以鲜血为食的野兽。盗窃、破坏、非法侵占,他们犯下累累罪行,甚至重伤了我们的同胞。”
围观的人群哗然,有人忍不住举拳喊起了口号高台下的声浪越来越高,最终重锤砸下。
审判长:“我代表我面前的众人,和始终注视着我们的众神,宣判他们死刑!”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传来山呼海啸的欢呼。端着枪的行刑人有序排列开,围住那些始终垂头不语的血族。
大桶大桶的油,慷慨地浇在了他们身上和脚下堆积的干柴上。
审判长:“他们死后,尸体将被焚烧,以确保这可怕的病症不再传播。”
油溅在高台上那些血族的脸上,蔓延出一道昭示死亡的曲线。
没有人动,好像这只是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持枪的人将枪口对准他们,拉枪上膛,手指攀上扳机。
一星火苗被投进血族脚下交缠的木柴之中,烈火熊熊燃烧,浓烟四散。
焦糊气息侵入鼻息,干柴在猛火炙烤下发出爆裂的干响。
扣着扳机的人手指已经弯曲,即将出膛的子弹就要为这场灼热的审判画上句号。
这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隆隆巨响。
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灭顶的压迫感,我心中莫名一紧。
陆沉:“是水。”
陆沉轻声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朝人群外走去。
可是到处是人,我们几乎寸步难行。
我:“水?”
我嗅了嗅,空气中的水腥味突然变得异常浓烈,在场围观的人们也开始不安地互相对视。划破寂静的是台上血族的大笑,领头的那个高扬脖颈,仿佛自愿献祭的羔羊。
受困血族:“还不明白吗,你们在亵渎神,你们胆敢亵渎神!人类该死,祂会把你们都吞没!”
审判官愤怒地惊叫起来,大喊着让行刑人赶紧开枪,枪声震耳,夹杂在隆隆声里。
淋上火油的木材被乱弹射中,烧得更旺,高台上火苗迅速扩散,化作一片火海。
可下一瞬间,脚下的地面都被撼动,犹如千军万马要破土而出。
城中居民:“水,大水来了!”
惊惧交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被升起的白烟挡住外围。
一阵风过,带走烟尘,远处的场景终于可以看真切了。
吞天灭地般的水墙自远处逼近,风将洪水冰冷的水沫带了过来。
刚刚还围观审判的人群瞬间乱了,推搡着逃离,哭喊声不绝于耳。
突然有突兀的尖叫声响起,地表开裂,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我和陆沉几乎不敢回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浸透鞋子的冷水衬得他掌心发烫,这点暖意给了我安全感。
几秒钟之内,滔天的巨浪就涌进了这座广场,摧枯拉朽般摧毁了阻拦它的一切。
洪水吞没了高台上燃起的火焰,也吞没了刚才还一切如常的街道,甚至就连原本狂笑着的血族也消失在了水中。
陆沉和我最早察觉出异常,离开得很迅速,勉强登上了一处高地。
我:“这里应该暂时——”
话音未落,一股奇怪的水流忽然缠住了我的脚踝,猛地将我拖入水中。
窒息感无孔不入,我挣扎着,却依然向下沉去,最后看到的是陆沉一瞬变红的眼睛。
水里很冷,光线进不来,黑暗如蛆附骨。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我又听到了那个空旷的声音,也听到了祂无比兴奋的战栗。
无形的力量如同水蛇缠绕上我的四肢,拉拽着我不断下坠,无处可逃。
我不知道往下是什么,但一定足以吞噬我,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我累极了,想要阖上双眼,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抓住了我,那是一只很温暖的手。
??:“找到你了。”
睁开眼睛时,我站在一个熟悉的街角。
雨下得好大,我的怀里捧着一大碗红豆冰。清甜绵爽的口感,融化了坏天气的最后一丝余愠。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冰块碎裂的声音,与这雨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一首交响乐曲。
不远处红绿灯下,一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将书包挡在头顶,踉跄地向前跑着。
她的身后响起了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声音不断,由远而近。
直到女孩回过头来,他才罢休。
她放下书包,笑着跳上他的后座,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匆匆消失在雨幕里了。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就这样看着,似乎也并不觉得无聊。
越来越多熟悉的东西出现了,我兴奋地看着它们从我的眼前走过。
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远去。
我:“……”
我停止了动作,就像是发条转空后骤然定格的玩偶。
一种巨大的空虚包裹住了我,身体渐渐失去力气,我慢慢地蹲了下来。
泪水夺眶而出,心口像是被挖了一个洞,虚无地陷落着。
我:“不对……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脑海中无数个声音开始翻涌,我开始怀疑我眼前所见的一切。
灵魂像是被短暂地抽离了,只一瞬,我便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那个人影从我的面前闪过,他不露面,却好像一直在看着我。
我:“这是、这是我们一起的……!”
我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个人影。
掌心是空的,我回到了那个混沌而冰冷的世界我浑身湿透,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
我:“陆……沉……?
陆沉:“我在这。”
他的眼睛是血一样的红……下一秒,真的鲜血从他的眼中流出,顺着他的脸庞落在我的手臂。
我:“刚才,是幻境的感觉……”
我下意识抬起手去帮他擦掉,可很快就发现这只是徒劳,这血像擦不完似的。
是他救了我,可是他的眼睛,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陆沉:“还能走吗?”
他朝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
陆沉:“我很快就会好的。但我们最好再去高一点的地方。”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我们似乎是在一座教堂的屋顶,周围都已经被浑浊的洪水淹没,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陆沉半扶半抱着我,我们慢慢向上走着。
洪流卷挟着文明的残骸,城市寸寸坍塌为墟烬,如萎败的植物被从世界的花园连根拔起。呼喊声自四面而来,又向洪流深处湮去。恸哭、哀号与颤抖的祷告不绝,转瞬又归于冰冷的沉默。
巨浪汹涌着冲破天际,浓云的昏光吞没楼厦,这里,已是人间炼狱。
那些被羁押的血族,无辜的,不无辜的,都随着洪流冲向了远处。
他们死不瞑目。
我回过身向他们走去,伸长了手想要拽住谁。可是他们消失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很多,我谁都救不了。
双腿在一阵阵地发软,耳边一片轰鸣。
这是怎样的末日。
我:“怎么会这样……”
陆沉的视线定定地看向了某处。
一个黑影出现在屋顶的另一头,是青年。
此时的他,还是到这里的第一天见到时的打扮,可带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我:“是他,那个声音,是他向那个声音请求帮助的。”
有什么东西直冲我的头脑,那种感觉很熟悉。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躺倒在男人的身旁。我冲了过去,还好她只是昏迷了,这个人是陆小姐。
她还活着。
青年没有看我们。
青年家主:“不用担心,她只是昏迷了。”
他提起她时,已经不是往日的神色。
他看着这幅景象,笑了。
青年家主:“原来,这就是祂的帮助。”
愤怒使我的天赋瞬间爆发,我对着他的胸口重重一击,他直接摔了出去。
没有一丝的反抗,甚至躺在地上大笑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你要来的帮助就是一场屠杀,伤害你的人,帮助你的人,连族人也不能幸免……你真的愿意这样,一点也不后悔吗?”
他大笑着,面目狰狞。
青年家主:“我不后悔,也不愧疚,我感觉……很好。血债血偿,人类应该为他们做的事付出代价。”
我:“那你的族人呢?!”
青年家主:“他们是这个过程里必须的牺牲。从此,不会再有人敢轻视我们。”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疯狂地叫嚣着。原来他是这样变成后来的家主的。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忽然不敢去看身后的陆沉,他从刚才开始就异常沉默。
但眼前发狂的男人却在瞟了我一眼后,将视线停留在了我的身后,他怔了一下。
勾了勾嘴角,像是发现了什么得意的东西。
青年家主:“现在你们也在恨我了,甚至想要杀了我。为什么不动手?”
我最终也没有去看陆沉,但我却能一直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就在那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至少此刻还是如此。
我在想,如果在这里杀了家主,这种仇恨是不是可以结束,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的那些杀戮。
这种思索让我的掌心有些发热……这是寂静的数十秒钟,最终,陆沉握住了我的手。
陆沉:“我知道你会如何死去,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他直视着家主,却也是在回答着我刚刚在心中的发问。
陆沉:“你走吧。”
他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意外。但下一秒,却又点了点头。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潮湿的泥土糊住了他的裤管,弄脏了他的双脚,像是连洪水也无法冲刷干净。
他看了看我们,没有说什么,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只是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我们。
洪潮依旧在脚下翻涌,吞噬着一切,发出诡诘的呼号。可不知为何,我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宁静。
我看着这个陆沉一生悲剧的起点渐渐走远。这个决定真的是好的吗?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脚下的洪水不断地上涨着,掌心的热度还在,我捏紧拳头,却又松开。
我看着陆沉,最后一次问他,也问自己。
我:“真的不杀了他吗?我以为你会愿意他早一点死掉。赌一赌,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沉默了片刻。
陆沉:“如果我动手,历史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也就会回去了吧。”
然后侧过头,看向了我。
陆沉:“我不想那样,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陆沉没有做完的事……我怔住,原来,他都知道。
像是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你知道,我一直都明白该怎么回去?”
陆沉:“嗯,从你选择易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及时结束穿越保持时空稳定,科幻小说里也都是这样写的。”
他的语气很温柔,嘴角带着笑。
但越是如此,我心中反倒越是不安,甚至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他一早都知道,却一直在配合我,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这些以谎言为名的努力都是一种枉然。
我:“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拆穿我?只要随便做点什么事改变过去,你就可以回去继续你想做的事情了,不是吗?”
我用质问的语气来掩盖我的难堪,可他看向我的眸色更加深沉。
陆沉:“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那样的……表情?”
他突然抬起手,抚上了我的脸,拇指的指腹轻轻在我的颊边摩挲着。
可注视着我的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陆沉:“你在那棵树前露出的表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我:“所以你想让我留在这里,看到这一切,明白这一切……”
陆沉:“这是我欠你的告别。现在,还剩下一点点。”
我已经无法思考,或者说,思考已经无法解决我当下最迫切想要解决的事情。
于是我将它都丢在了这昏暗浑浊的洪水里,任由心绪主宰着我的言语和行动。
水依旧在向上漫,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躲避它。
我感到好累,想要依靠点什么,陆沉接住了我,可他好像也有点累了,只是抱着我的那只胳膊一直没有松开。
陆沉:“你可以问我后不后悔和他一样,任由自己被仇恨吞噬,宁可牺牲所有。”
我:“我为什么要……”
我不想问的,但他却更近地将我带向了他的怀中,不给我回避的余地。
陆沉:“问吧,就像你问他一样,问我后不后悔做了曾经的那些事。”
我:“那你……后悔吗?”
陆沉:“我不后悔。就像他一样。也像这个族群一样。”
我开始将更多的重量交付于他,想要全然地沉溺于他的怀抱。
这时,他将额头轻抵在我的额头,我们闭上眼睛,聆听着彼此呼吸的频率。
如此亲密无间,就像两颗心之间再也没有距离。
陆沉:“从此以后,血族再也没能从恐惧和仇恨中走出来。
他们不愿这样的生活重演,因此不择手段攫取资源,无论握住了多少,都不会停。一代又一代,对人类的恨被传递下去。
只是随着族群的强盛,不必再做什么屠杀,更好的做法是将人作为养料,滋养自己的生命。”
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血族的仇恨始终不能消散?”
陆沉垂下眼睫,嘴角偏偏又泄露出一点讽刺的笑。
陆沉:“大概是因为,他们始终记得自己也曾是神明,却遭受诅咒,从高处跌落。在这样的灵魂中,仇恨和疯狂,就像是浸在油里的干柴。”
他的声音很轻,其中的情绪也平淡。
陆沉:“他们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能够用来掌控这个世界的东西,金钱、力量、名利,可恐惧并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多。
大概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缔结自己的末日。我出生的时候,血族已经是一张巨大的网,我所见到的网中人,只有两种结局。
什么也不想,成为这个不朽族群的一部分,或者做个疯子。”
这时,陆沉抬起了眼,看向我。
犹豫了片刻,我握上他的手。他没有阻止我。于是他的过去,他的父亲、母亲、朋友,他曾经的幸福、雀跃、欣喜——
这一切的温暖,便都从我眼前流转而去。可他没能从这些本应温暖的东西上获得任何温暖,血族把一切夺走了。
于是,他决定开始恨。
在爱无法走通后,只有恨才能够让他活下来。也只有恨,能让他继续向前走。
他也想过改变血族,也想过让大家一起活下去可是不行。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明白了,所有我想过的办法,他都已经尝试过。
终于,我从过去的画面脱离出来。回过神来时,陆沉依旧看着我。
他的眼神温和又悲伤,半晌,他伸出手,轻轻抚平了我的额发。
陆沉:“现在你知道了,和他一样,我的选择并不高尚,更不特别,只是因为我的仇恨。
也和他一样,我要做的事是一场屠杀。它会改变我,让我心里仅存的那些东西也不复存在。”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可又有一点,他说错了。
无论是杀死谁,杀死怎么样的人,屠杀就是屠杀。那样剥夺人生命的感觉,会留在人的手上。有些人也许能抛弃掉心中的一些东西以换取安宁,但他不可以。
他用层层叠叠的痛苦,把那些珍贵的东西包了起来,将自己也骗过了,让自己也以为它们不复存在,失无可失。
陆沉:“现在,你还觉得我与他不同吗?”
是问句,却不是对我的提问。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作为我的回答。
我:“不同。”
陆沉无奈地笑了起来,那神情就好像是觉得我在嘴硬、要赌一口气。
可我依旧这样固执地看着他。
我:“就是不同。看过了那么多,我甚至比和你的机器人说话时更确定——你和他不同。
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如果你和他们都一样,你又为什么要不断地告诉我你很坏、你很糟糕?
甚至是那时候,在你明明可以继续……蒙骗我的时候,你又偏要远离我、推开我。
还有那些血族,你未来的仇人,在看到他们被追捕的时候,你又为什么愿意让我帮他们?”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安静地接住了我的目光。
此时此刻,这个混沌的世界里只剩下风声与水声,在其中似乎也都流入了他的心脏,却又很快泯灭无声。
过了好半天,他才回应了我。
陆沉:“那只是很小的事。”
我:“可是对我来说,我的生命就是由这些小事组成的。而且现在,你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你还没有毁掉任何东西。可为什么你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陆沉抿了抿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陆沉:“这是我想象过无数次的事,它和发生了没有区别。”
可是,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我:“在咖啡厅时,你明明想象过如果你没有向我伸出手,之后会发生什么吧。
在……那段时间,你也明明已经想象过,我们会从此分道扬镳、只是陌路。可是,你甚至连我们的关系都不忍心毁掉,不是吗?”
明明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
他出生于原始野蛮的荒原,所以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活下来,总是想得太多太多。在这片朝不保夕的荒原上,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不能更不敢去期盼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结果。
天真、期待、希望,它们都是会随时杀死他的东西。
即便曾经拥有、曾经出现,他也必须在它们生根发芽之前,将它们都全数掐灭。
所以对他来说,这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
我:“陆沉,为了让我理解这些,你一定很疼,很辛苦。要把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一道道剥开,让我看见……”
我哽咽了一下。从厮杀和绝望中生存下来的荒原的野兽,又怎么会在走向死亡时,向别人袒露自己的伤口?
其实在这段关系中,他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事情和太多让步。
忍住泛酸的眼眶,我踮起脚,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贴上了他的额头。
于是我们的呼吸重新落在一处,像是也一起分享了同样的命运与心跳。
我:“谢谢你……愿意让我看见。”
就这样,我望着他,他也望向我。
在我们对视的目光里,我看见了他几乎从眼眶中满溢而出的动容。
似乎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从来没有人会因为他沉重又晦暗的往事向他道谢。
但我却因为他的动容,反而更加愧疚。
我:“可是,抱歉……我还是没能理解很多事情。我知道要理解你,就必须理解更多东西。
血族的痛苦与仇恨,那些鲜血同白骨……似乎血族整个苦难、仇恨的历史,都与你有关。
但我不能理解,因为我真的不这样认为。明明你只是一个人、你只是这一切的承担者而非造成者。明明很多事情,就算搞砸了也无所谓。”
水在漫上来,月色、树影,甚至世界都在其中摇晃。陆沉的声音也是。
陆沉:“还记得我刚才说,这个族群注定会造出自己的末日吗。我只是刚好是那个人。”
我:“可是谁又说过你刚好是那个人?只是因为你有了一个想法、一个计划?计划是会变的,这不是你教给我的么?
哪怕不变,归根结底,现在你还什么都没做。所以,你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到要把未来当成过去、要去假想仇恨已经完成。”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不成调的道理全部告诉他。陆沉看着我,仔细地、深深地看着我。
终于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
陆沉:“那么,哪怕他们继续活下去会对你有害,也不要紧吗?”
我:“不要紧。当然不要紧!”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而陆沉又露出了那种表情——在我打碎了杯子的时候,他看向我的表情。
有点生气,又有点不赞同。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表情,我反而冲着他真心实意地笑了。
我:“我好像总是在破坏你坚持的东西。说实话,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有点恨我?”
水再次漫了上来,我挪动脚步向高处躲避,鞋子却打滑了一下。
陆沉伸手拉住我,也紧紧抱住了我,我慢慢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腰。
我们在这片洪水中的孤岛相拥。
陆沉:“如果能做到,我会轻松得多。”
我愣了愣,本以为他会开个温和的玩笑就此揭过。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回答我。
是啊,他总是很认真的。
而这个世界上,认真的人总是容易受伤。我紧紧抱住了他。
我:“其实我也想过再也不回去了,和你一直就在这里。”
陆沉:“为什么?在原来那个世界里,你有很多珍贵的东西。”
我:“因为我也不是多么特殊的一个人。我软弱、自私、又贪婪。拥有过的东西就要紧紧抓住不放。
所以如果没有你,那些我曾经喜欢的东西,我都会舍弃,我不会更不敢再去碰。
陆沉,我是个小心眼,我不在乎血族和人类。我只在乎你的愿望。这么一想,我和你这个大恶人,是不是也很相配?
而且,即便是这样的两个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这个世界如果已经这么烂,自然也容得下我们两个烂人。
我看着陆沉。我知道,我没能说服他。
我当然不能。
这么多年的执念、这么多年的恨,他背负着它们一路走来,而它们灼烧着他,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也应当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治愈。
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水不断地漫上来,就像是某种催促的倒计时。生与死、未来与过去、相守与离别……都将在这倒计时的末尾揭晓。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克制不住,只能加重手上的力气,紧紧地抱着陆沉,不让他离我而去。
我:“那天晚上我说的是真话。我在你身上找遍了,也没能找到那个能说服你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想,这个理由也许不是在你的身上,而是在我的身上。”
我想起过去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着足够好的、又足够合理的,能够说服他的理由。可我什么都没能找到。
眼泪落下来,又堵在我的喉口,让我的声音都断续颤抖。
我想,我终于认输了。
我:“我想不出好的、能够留下你的办法,至少现在没有。但我知道,我会很害怕。陆沉,没有你的世界,我真的很害怕。所以,你可不可以……”
你可不可以,为我动摇一次、为我留下来?但我没能说完。洪水已经漫上来,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我没有闭眼,陆沉也没有。他看着我,暗红色的眼睛在这一片朦胧模糊的黯淡沧波里,就像是浩渺宇宙中一颗红色的星球。
水将我们淹没,也将世界一同覆过。但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无论如何,我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