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感到身体的温度在渐渐流失。
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滞涩,眼前的画面也开始被无限拉长,甚至于扭曲。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唯一的实感只剩下了陆沉。我紧紧抱着陆沉,而他的天赋依旧在发动着也许是因为这个拥抱,那个空洞的声音没有再抓住我。
然而我的状态并没有因此好转。
我的视线越发模糊,心脏如垂死挣扎般疯狂鼓动,沉重声响几乎要震裂耳膜。
在这濒死的恐惧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被巨大的不安支配。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穿越回现在。
直到陆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陆沉:“没事的。”
他的声音很低,让我稍稍平静,而与此同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点彩色。那点彩色落在水中又渐而扩散,许多画面便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是陆沉。他在用他的天赋安抚我。因为出现在那画面中的,是我们。
我看到我和陆沉在英国街道上的夜奔,他向我描绘着从前的他的生活。
可就在这时,一些不属于我们记忆的画面碎片忽然闯入了视野,灰暗取代了那些彩色,在我们面前流转起来。
先是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繁琐服饰,而街边的建筑更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强烈色彩与富丽装饰显出豪华与自由奔放。紧接着画面一转,蒸汽与浓重烟雾压在了城市上方,电车轨道穿过大街小巷,人们穿着更为简约精干的衬衫,一切显得朝气蓬勃。
我终于反应过来,这些画面是不同时代的社会的切片。
显然,这不是陆沉的安排。他微微拧着眉,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些画面的出现。
越来越多的画面纷纷在我们眼前排列开来,历史岁月在其中倏然而过,而我们漂浮其中,一
点点看着从前流转。
身体的不适短暂地消失了,也许是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被眼前的画面吸引。
我忽然想起陆沉之前在病房说过的话。
陆沉:“说是当血族的天赋强盛到某种程度——就能够在幻境之外,短暂地从客观上改变事物的表征……甚至是本质。”
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能打通时空,看到这些属于过去的图景吗?
而一边的陆沉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抬起手,眼里的血红更盛。
眼前的水波随之晃动,再平静下来时,我看到了——血族。
被驱逐的血族,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四处躲藏,而驱逐他们的人类举着火把与长剑,一寸一寸走过荒芜街道。
街上分明空无一人,但鲜血,却没日没夜地不停流淌。
再是战火。不愿再承受屈辱的血族奋起反抗,终于,他们取得了胜利,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尊严。
可随之而来的,是血族对人类的报复和虐杀。
仇恨、战争、杀戮与死亡,它们像是一个反复轮回的诅咒,困住无数生命、也同时蒙蔽人心而陆沉只是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嘴唇和眉眼依然是平直淡漠的弧度。
就在这时,浓郁到似乎经年不散的瘴气掩住了眼前画面。
终于,瘴气在流动中稍稍散去,显出背后的面貌,是一个山洞。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站在山洞中,她面容憔悴、棕色的头发散乱,也许是受到瘴气影响。我记得,这是我之前在山洞幻觉中看到的、站在母亲身边的那位因为山洞瘴气而突然失控的那个女人。
而看到那个女人时,陆沉一直平静的目光才终于出现了一丝涟漪。
这时我反应过来,她是陆沉的母亲。
一瞬间,时空重叠。女人的目光与我们相交,继而又落在了我们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陆沉身上。
她看着陆沉,自然也看到了他身上的血污与身后的炼狱。
我忽然想到了陆霆说的话。
原来……原来她是因为真真切切看到了未来的陆沉,于是才会画下那些画……?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忽然感觉到了命运的可怕
我:“不是的!你别误会!”
我不假思索地张开口,却发现我的声音根本无法传递过去。
远远地,陆沉的母亲看着陆沉,眼睛一眨不眨,可其中神情却逐渐弥漫上恐惧与惊慌。
而陆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眼神像是一潭幽深的死水。
可就在这时,女人好像终于克服了什么,她走上前几步,朝陆沉伸出了手。
她小心翼翼地,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但最终却没有碰到。
终于白光漫起、从前要散去,在被白光吞没的一瞬间,我看到她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我知道,陆沉一定也看到了。
她说的是——
对不起,是妈妈没能好好保护你。
陆沉:“……”
白光逐渐熄灭,无边的深水从我们身侧退下。幽深的地穴、血红的巨树,在树上勃勃跳动的心脏。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我们又站在了过去与未来、死亡和新生的交界上。
一种失落的错位感涌上我的心头,而陆沉似乎也是一样。
他立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我看着他,又悲伤又高兴,却也因此更加酸楚。
我:“陆沉,我说得没有错,你什么都没有破坏。”
你的妈妈,一定也是努力过的。
爱也许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是爱是会留下痕迹的。
那痕迹一直存在,也许会被人误解、被人无视,甚至被人歪曲,当作刺向被爱者的武器……但不可否认的是,爱存在过。
她也从来没有厌恶他、害怕他,或是将他抛下。
终于,陆沉动作了。
他抬脚,又一次走到了那棵血红的巨树前,也再次把那颗鲜红的心脏握在了手中。
他垂眼望着掌心里那团连接着更深更黑暗的东西,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好像不再有那样浓烈又决绝的仇恨。
我:“你还想要捏碎它吗?”
那颗可怖心脏仍在不停跳动,它想要活下去,就和它所牵连的整个种族一样。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良久,陆沉摇了摇头。
陆沉:“现在不想了。”
听到他的回答,我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卸掉了,所有先前被遗忘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但我还是坚持着问完了我要问的问题。
我:“但是以后,可能还会想,是吗?”
陆沉:“可能。”
陆沉抬起眼,目光看向我,轻轻笑了笑。
目光与笑容,它们依旧显出一点悲哀,但这回,其中似乎又多了一点终于愿意“让步”、终于愿意”认输”的无奈。
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我走上前,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努力抵抗着不断涌上的疲惫,但眼皮依旧越发沉重。
我:“那也不要紧的。反正到那个时候也还是一样,我一点也不后悔拉住你。哪怕你再变坏几百倍,几千倍……也还是一样……”
陆沉低头看我,他回握住我的手,脸上笑容更深。
于是明明这样危险的地方,我还是彻底放松了自己,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我:“陆沉,我好困,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陆沉:“那就睡吧。”
陆沉轻声回答我。得到了他的允许,我索性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交给他,又紧紧抱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我:“我醒过来的时候,你还会在我旁边吗?”
陆沉:“会的。”
我:“你保证。”
陆沉:“我保证。”
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他如此笃定而温柔的语气,我一阵心满意足。
于是我放心地闭上眼,让意识坠入沉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女孩的呼吸声渐趋平稳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个安然的笑容,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如此平静的时间。
刚刚入梦时,她还在不放心地念叨着梦话,让陆沉要守信用、讲诚信,不要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安静听着,不由得苦笑一声。自己在女孩这里的信用,原来这么差吗?
他仔细回想了好一会,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认,似乎确实很差。
陆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温柔地看着女孩,又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睡得再舒服一些可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沙沙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躲在不远处草丛里的蔓生荆棘,它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如毒蛇一般朝着女孩的方向攀援而来。
陆沉抬起头,神色渐渐变得冷硬。须臾之间,陆沉的手掌中多了一道肉眼几乎看不分明的红光。
他轻轻一挥手,远处的荆棘就应声断成两截,迅速凋萎下去。
陆沉望着自己的掌心。看来自己的天赋依然状况良好,有如身体的一部分,应用自如。
陆沉:“创世神。”
他想起了女孩被抓到水里时的情景。
那时他们跑上了一处高地,而他抓着女孩的手。他可以确定,如果只是普通的洪水或血族没有人可以从他手里带走她。
除非……
是祂。与血族交易、对他们降下天谴的神,这么多年来他们与祂周旋,他很清楚,祂为了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
而这些,都是他借血族之便知道的事情。
想到这里,陆沉又忽然想起那天在办公室,女孩请他帮忙调查自己的身世。
那好像已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确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件资料,不多,但还是整理好了放在一个文件夹中。
原本他已经计划好了,在他做完这一切、在自己死掉后,那份文件夹会有专人送到女孩手上作为他对她完成的最后一个承诺。
但现在,如果女孩的事的确与祂有关……那他似乎可以再做一些更多的别的事情。
他有了他的决定。
慢慢抽出手臂,陆沉脱下了尚且算是干净的衬衫垫在女孩身下。
接着,他走到那棵巨树前,将心脏放了回去。而在心脏的搏动离开手掌的一瞬间,他的心里还是不由得空了一下。
毕竟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久,如今快到终点,他却忽然决心离开,决心为了另一个目标走上另一条路、构筑另一个庞大计划。
但陆沉知道,这一切值得,而他不会后悔。最终,陆沉决然转身,他小心抱起女孩,朝地穴外走去。离开之前他捡起了地上的戒指。
当初丢在这里的时候,他以为他不会再需要了。
又一次,脱离了掌控。但这滋味似乎也并非不好。
离开地穴,瘴气散去,日光倾泻。在荒原的边沿,周严像平常一样等待在那里。
见陆沉出现,周严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脸上表情还是那样稳重又看不出任何情绪。尽管他身上的西服已经沾满灰尘与其他血族的血迹。
陆沉:“谢谢。”
周严愣了愣,半晌,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笑意。
从直升机里取出干净的西装,周严为陆沉换上,像是过往每天所做的那样。
做完这些,陆沉俯身,给女孩细心地擦了擦脸。
陆沉:“照顾好她。”
破晓时分,直升机在轰鸣声中降落。
陆沉回到了血族召开会议的场所。
无数血族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聚集在此,而当陆沉的身影出现时,人群像是被点燃一般沸腾起来。
血族成员:“我们的家主回来了。”
他们这样惊呼着。他们看着他,期待的、惊疑的、崇拜的、又或是隐忍着不满的。
而陆沉不为所动,他穿过人群也穿过那些目光,一步步走上了最高处。
也是这时,在场的所有血族都清楚地看到,先前被分成数份的戒指,此刻,正完整地戴在陆沉的手上。
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虔诚,他们纷纷仰起头,等待着他陆沉告诉他们他带回的最关键的消息——
那座只有血族首领才能登上的高塔,究竟给血族降下了怎样的谕示。
而陆沉的话将决定今后数百年,血族的命运。
辽阔远风,便在此时骤起。
陆沉站在其中,衣角翻飞,久久不语。他望着远处,目光似在审视着整个族群的沉浮。
终于,他收回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族民。
陆沉:“那里所存的,不过是旧日的残影。而我们要拥有的,是这个真实的世界。”
台下众人,忽然鸦雀无声。
可风仍不止。汹涌气流从高空坠落,似乎要将天幕与大地都颠倒,玫瑰色天光流淌其间,那名为命途的洪流似要将世间一切都湮灭。
但这一次,站在命途背后的,不再是什么神明。
命运的丝线仍在朝霞与夕色轮转间交缠汇聚,可神的王座却已然开始崩裂。
世界将在无序中失落,而将要重新执持万物法则的——只会是他。